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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化与历史学习

2024-06-28赵自勇

中学历史教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历史学习现代化

赵自勇

摘 要:现代化概念有广义和狭义两种解释,前者指人类社会从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转变的客观过程,后者指现代化开始较晚的落后国家为解决与发达国家之间的差距所造成的问题而采取的客观上有利于现代化的行动。现代化理论在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美国刚刚产生时不仅学术上问题明显而且带有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但后来经过各国学者不断努力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进和发展,成为一种比较成熟的学术研究方法。现代化理论不仅能够为近现代史撰写提供一种具有说服力的宏观框架,而且还可以丰富历史研究的内容,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为促进中国的历史研究发挥了重要作用。

关键词:现代化 现代化理论 历史学习

在历史学习,尤其是近现代史学习过程中,我们经常会遇到“现代化”。有时它作为一个概念被用于对历史人物或事件的评价当中;有时它作为一种理论成为教材编撰或宏观历史叙事的框架。有时它是有形的,也就是“现代化”一词确实出面了;有时它又是无形的,虽然“现代化”这个词没有露面,但明显可以看出讲述历史的人有意无意地在按照现代化理论的方式讲述历史。虽然现代化很常见,但人们对它的认识和理解又存在很多分歧和误解。原因在于作为一个概念,它有不止一种含义,作为一种理论,其内容在不断发展变化,而使用它的人有时又没有意识到这种复杂性。下面将从现代化概念的不同内涵、现代化理论的发展变化和现代化理论的史学价值三个方面做一些知识性的介绍,内容主要是对前人著述的摘抄,只是偶尔有自己的一些可能还不是很准确的理解。希望这种知识的搬运工作可以对大家了解现代化理论和学习历史有一点儿帮助。

一、现代化的含义

在谈含义之前先谈一谈词语的使用问题。在讲到现代化问题时,国内学者,尤其是研究中国近代史的学者,还会使用“近代化”一词。中国的近代化是“近代史上的资本主义现代化”,其核心内容是“资本主义工业化和民主化”以及“民族化——反对帝国主义侵略,争取民族独立”。[1]当然也有学者使用的“近代化”与现代化问题没有直接关系,不过是历史发展五阶段理论框架下的资本主义发展的另一表述:“向近代文明变化,向近代文明过渡”,“核心、性质是资本主义化”。[2]同时使用“近代化”和“现代化”,反映了国内学者们在现代化理论于20世纪80年代被引进时采取的一种适应性变通,因为现代化这种历史现象出现在已有通史框架下的近代和现代两个时期,于是就被冠以不同的名称。“近代化”一词的出现也可能是受到了日文的影响,因为现代化在日文中使用的就是汉字“近代化”。不过日文里没有“现代化”,中国的四个现代化翻译成日文就成了四个“近代化”,所以日文里没有两个词并用的情况。

外来概念的翻译和使用受到本地环境影响是无法避免的,但适应性变通应该以不造成概念曲解为前提。由于国内史学界习惯把近代和现代两个时期分别与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相对应,“近代化”和“现代化”的同时并存会造成对现代化概念内涵的曲解,而且导致概念没有普遍性,无法适用世界历史和外国历史当中——我们总不能说今天的西方国家只进行了近代化并且还处于近代时期,当然也不能说俄罗斯发生了从现代返回近代的时光倒流现象。学术界采用现代化理论的方法本来是为了解决一些认识上的混乱,而“近代化”一词的出现可能把这种功效完全消解了。罗荣渠教授提出,现代化理论框架下的现代,“既不是西洋史上从16世纪一直到现在长达五六百年的长时段,也不是通行的中国近现代史上从十月革命或五四运动一直到现在这样一个时段,而是指18世纪后期工业革命开始以来一直到现在这样一个新时代,这是人类历史发展进程中的一个特定阶段”。[3]给现代化冠以“近代化”之名,犹如旧人穿新衣,而不是新人穿旧衣。如果确实要表达出现代化在不同时期的阶段性特征,“早期现代化”要比“近代化”合适得多。[4]

国内学术界在谈到现代化的含义时,常采用北京大学历史系罗荣渠教授给出的解释:“广义的现代化主要是指自工业革命以来现代生产力导致社会生产方式的大变革,引起世界经济加速发展和社会适应性变化的大趋势;具体地说,这是以现代工业、科学和技术革命的推动力,实现传统的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的大转变,使工业主义渗透到经济、政治、文化、思想各个领域并引起社会组织与社会行为深刻变革的过程。”[5]简单来讲,现代化是人类历史发展一个阶段,也就是从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化社会转变的过程。

罗荣渠教授给出上述广义的定义之后,接着又给出了一个狭义的定义:“狭义的现代化主要是指落后国家采取适合自己的高效率的途径,通过有计划的经济技术改造和学习世界先进,带动广泛的社会改革,以迅速赶上先进工业国和适应世界环境的发展过程;也就是说,现代化进程的客观内容,是欠发达和不发达国家在现代国际体系的影响下,向现代工业社会转变、加速社会发展和缩小与发达国家差距的过程。”[6]罗先生所讲的“落后国家”“欠发达和不发达国家”,指的是现代化开始较晚的国家,不仅包括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新兴独立国家或第三世界国家,也包括19世纪下半期开始现代化启动的拉美、土耳其、日本和中国等。简单来讲,狭义的现代化就是落后国家通过积极努力在经济技术等方面追赶发达国家的行动和过程。

罗荣渠教授在界定现代化时给出的广义和狭义两种定义,不仅突出了落后国家现代化过程本身所具有的特殊性,而且也点明了考察落后国家现代化方法上的特殊性。广义现代化概念具有普遍适用性,当然也适用于落后国家,它是一种事后对历史现象的描述和概括总结。狭义现代化概念强调的是站在当时当地的角度对落后国家现代化过程进行考察,也就是关注现实中的现代化。现代化是我们事后给历史当事人的定位,他们只是客观上扮演现代化推动者的角色,而他们主观上则是在用当时他们所能找到的方法去解决他们所能体会、认识到的现实问题,当事人可能无论从词语上还是内容上看都不知现代化为何物,有时甚至表现为一种反现代化的姿态,但这都不妨碍他们事实上在推进现代化。狭义现代化的定义为我们解决两种不同观察角度和方法的差异提供了方便。一般认为洋务运动是中国现代化的开端,纵观中国近代史,“自强”“师夷长技以制夷”“救亡图存”“实业救国”等被看作是探索中国现代化道路、推动中国现代化运动的努力,在现实当中这些都是围绕着如何解决当时中国面临的落后挨打局面展开的。

关注两种不同角度的差异对于理解历史问题很重要,其中一点就是要清楚广义的现代化概念只是一个事后对历史现象的描述,要避免用它作为标尺去苛责当事人,更不可以对他们指手画脚。多年前罗志田教授在给《天朝的崩溃》写的书评中讲,作者“常常先给道光时人布下‘近代的任务,然后据此指责许多清人”。对于作者书中讲“鸦片战争给中国提出的使命是近代化,偏离这一轨道就不可能真正的‘制夷,反有可能偾事。林则徐没有认识到这一点是他的错误”,罗志田教授质疑“这一‘历史使命不过是近年才为国人所明确认知,百多年前的林则徐及其同辈、儿辈、甚而孙辈,又何能梦见”。[7]既然我们今天一般认为洋务派是中国现代化最早的推动者,林则徐当然不会贪功抢跑。其实如果我们站在当时当地的角度看问题,林则徐已经很优秀了。

虽然人们使用现代化概念时常作广义的解释,但实际上往往讲的是狭义的现代化。晚清的现代化推动者不知“现代化”为何物,而在新中国成立之后,虽然官方文件和领导人著述出现了“现代化”,但与广义的现代化明显不同,但这都不妨碍现代化的开展。在《现代汉语词典》中,现代化的释义是“使具有现代先进科学技术水平”。[8]显然这种解释来自于20世纪50年代以来我国官方的“四个现代化”思想中体现出的对现代化的认识,即现代化主要是指在经济和技术方面追赶西方发达国家的过程。虽然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党和政府对现代化内涵的界定在不断丰富,但追赶发达国家始终是判断现代化的重要标准。1987年十三大报告中提出:“到下个世纪中叶,人均国民生产总值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人民生活比较富裕,基本实现现代化。”2017年十九大报告提出到2035年“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到21世纪中叶“把我国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也就是“成为综合国力和国际影响力领先的国家,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基本实现,我国人民将享有更加幸福安康的生活,中华民族将以更加昂扬的姿态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19世纪中叶中国被纳入国际体系,由于当时处于落后挨打局面,部分国人试图改变现状,现代化由此开启;随着21世纪中叶我国成为世界一流强国,现代化过程也将结束。这是从狭义的角度理解现代化在中国的发展历程。

从广义现代化的角度看中国的现代化应该何时结束?由于现代工业社会的标准,也就是现代性问题是一个比较有争议的话题,很难有统一且可量化的指标,再加上中国的幅员辽阔地区差异性很大,回答这个问题相当困难。只能这样讲,如果从工业化、城市化等社会经济指标来看,中国的沿海发达地区已经完成了这个转变过程,而内地的落后省份要完成这个过程则还需要一些时间。

二、现代化理论及其发展

中国的现代化开始于19世纪60年代的洋务运动,“现代化”一词在中国开始出现则在五四运动之后,1933年7月《申报月刊》“中国现代化问题号”专辑的出版,使现代化概念开始被广泛使用。胡适在1933年的文章中讲:“在三十年前,主张‘维新的人,即是当日主张现代化的人。”[9] 20世纪30年代之后,国内学术界不仅就中国现代化的道路和工业化问题进行过热烈讨论,而且还出现了蒋廷黻、陈恭禄这样的主流派知识分子以现代化为视角撰写的《中国近代史》。正因如此,罗荣渠教授指出,中国“提出现代化的概念和观点,早于西方的现代化理论约20年”[10] 。

新中国成立之后学术界很长时间内没有再进行现代化问题的研究和讨论,它甚至变成了学术上的禁区。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这一现象。从历史渊源来看,1949年以前蒋廷黻和陈恭禄这些从现代化角度撰写中国近代史的主流历史学家是支持国民党政府的,而像范文澜这样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从起义和革命角度撰写的中国近代史在一系列历史问题上与前者完全相反。因为双方在政治立场和学术观点的对立状态,所以1949年之后革命史学占据正统地位而现代化史学销声匿迹并不难理解。[11]从客观环境来看,50年代末开始兴起于美国的现代化研究本身与冷战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开始时意识形态色彩浓厚,其重要代表性人物罗斯托把其著作的副标题定为“非共产党宣言”,是在意识形态上公然向社会主义阵营发起挑战。对于这样一种意识形态方面明显带病的学术研究,在东西方之间严重对立背景下的中国当然很难被接纳。

到20世纪8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推进,现代化研究在国内学术界,包括史学界兴起。一方面,1949年以前国内出版的用现代化视角撰写的近代史著述被再版,这些著述大量内容都是有关改革和现代化道路的探讨,很好地契合了改革开放的大环境。另一方面,西方国家,特别是美国的现代化研究被引入到国内,此时不仅国内国际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而且西方的现代化理论经过不断的发展与其刚产生时相比发生了很大变化,褪去了原有的浓厚意识形态色彩而成为一种较为纯粹的学术研究。正是在内外两类资源的基础上,在现代化建设和学术创新的激励下,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国内形成了现代化研究的热潮,而且很多学科都曾参与到了这个过程当中。

从现代化的定义可以看出现代化理论对历史发展的基本分析框架:人类社会的历史可以分成两个不同的阶段,即传统社会和现代社会,而现代化就是从前者转变为后者的过渡时期,此时传统社会的特征在不断减弱,而现代社会的特征(现代性)则不断增强,当达到某个临界点,现代社会的特征占据了优势地位,现代化过程结束,该社会就进入了现代社会。从世界范围来看,现代化的过程开始于18世纪后期并持续到今天,至于何时结束则还无法判断。具体到国家层面来看,各国现代化开始和结束的时间不同,最早于18世纪末19世纪初开始现代化的西欧北美国家已经结束,而大多数国家今天还处在现代化的过程当中。由于现代化理论关注的是工业革命以来直至当代所发生的人类历史的革命性变化,所以它确实是一个有助于研究过去200多年的历史以及当今世界的分析工具。当然在20世纪80年代被引进中国之前,现代化理论经过不断的发展变化,早期理论所带有的弱点和问题,如非历史性、单线论、西方中心论和趋同论等,都已经不同程度上得到了克服,所以才能被国内学术界所接受。[12]

最初的现代化理论的非历史性,典型地体现在对现代性(现代社会的特征)和传统性(传统社会的特征)两个概念的认识上。按照最初的现代化理论,现代性和传统性被认为是完全不同或者根本对立的,所以现代化就被看作是此消彼长的过程。对此,亨廷顿提出了批评, “实际上它们根本不是相互对立的”,“从许多方面看,现代性是对传统性的补充而不是取代”,“现代并不单纯是现代的,而是现代加传统的”。至于早期现代化理论的单线论、西方中心论和趋同论,明显体现在把现代西方社会等同于现代社会,非西方社会的现代化就是一个西方化甚至美国化的过程。亨廷顿则认为,“与现代化产生同质和趋同的观点相反,人们可以说现代化有可能强化每个社会的不同特性,因而不是缩小而是扩大社会之间的差异”。[13]作为一位政治学家,亨廷顿20世纪60年代末就在其著作中提出与当时流行的现代化理论不同的政治现代化概念,现代化理论认为政治现代化就是民主化,也就是英美式民主制度的扩散,而亨廷顿则认为,政治现代化是权威的合理化、结构分化和大众参政化,而广泛的政治参与可以有不同的形式,美国、英国和苏联虽然政府形式不同,但其政治制度都是现代的,而且是有效的,因为它们“皆能安邦定国”。[14]冷战结束后,当他的学生福山从现代化理论的原教旨主义立场提出“历史终结”(自由民主是人类进步的终点)时,亨廷顿则认为,现代化不会导致“世界各大文明中的历史文化的多元性的终结”,“世界正在从根本上变得更加现代化和更少西方化”。[15]

国内学者研究现代化,不仅用已有的现代化理论分析研究世界和各国的现代化历史进程,而且还进行理论上综合与创新,而在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就是北京大学历史系的罗荣渠教授。[16]现代化理论进入中国之后首先需要面对的问题之一就是当时历史教科书中的历史发展五阶段(五种生产方式)理论。按照现代化理论,西方是已经完成现代化的发达国家,还在现代化过程中的中国显然处于落后局面,而按照当时的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社会主义中国显然居于较西方更高的发展阶段。为了解决这一难题,罗荣渠教授提出了马克思主义一元多线历史发展观:一元论是指承认“人类历史归根到底是围绕以生产力发展为核心的经济发展的中轴转动”,多线论则是认为“在同一生产力水平和条件下,社会形态可以是多模式的,发展道路也是多模式的”。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是现代工业生产力基础之上的两种社会形态,而社会主义是在落后国家出现的现代化方式。任何现代化形式,“它的客观衡量标准最终取决于它是否能够提高现代生产力的水平、适应现代国际社会的生存和发展条件与提高现代生活福利”。[17]罗荣渠教授提出的一元多线历史观不仅解决了国内学术界在理解现实中的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关系时出现的难题,对当时进行中的改革开放来说也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元多线历史发展观体现了现代化理论发展的新趋势。艾森斯塔特教授自20世纪60年代开始从事现代化研究,20世纪末开始倡导“多元现代性”,认为“现代性不等于西化;现代性的西方模式不是唯一‘真正的现代性”,“现代性确实蔓延到了世界大部分地区,但却没有产生一个单一的文明,或一种制度模式,而是产生了几种现代文明的发展,或至少多种文明模式”。[18]艾森斯塔特教授认为,德国法西斯主义和苏联共产主义都是现代资本主义的替代性方案,甚至原教旨主义运动这种反现代化运动在许多方面也是现代的。进入21世纪之后,多元现代性和现代化不等于西化的观点在学术界已经广为流传。罗荣渠教授早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就基于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提出同样的观点,“从世界现代化进程的宏观分析框架来看,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是在不同条件下形成的两大现代发展模式。随着世界不同地区更多的国家进入现代化阶段,必将出现更多的现代化发展模式”。[19]

不同现代化模式的形成是一个复杂过程,甚至会有反复和挫折。有学者这样总结,“存在通往现代化的不同国家路线,它受制于三套因素:既定国家在世界经济和政治关系中的结构性位置;国家的特定遗传密码,它的影响越重要,文化遗产越丰富;以及个体和集体行动者的策略,这些行动者是现代化的关键代理人。在这个意义上,面对相同的问题,不同国家会提出不同的反应策略,它们是文化和制度上的对等物”。[20]简单来讲,影响现代化道路形成的有三方面因素:国际环境、文化遗产和行动策略。

对于落后国家来说,在国际层面不仅经济上落后,而且政治军事上也要承受压力甚至危险,民族主义于是就成为现代化最直接的驱动力,那些领导救国强国的人因为行动和措施符合现代化的客观趋势,就成了现代化的推动者。大多数情况下,落后状态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生死存亡问题,不可能采取自由放任的办法慢悠悠地去解决。19世纪后半期中日两国现代化启动时皆以实现富国强兵为直接目标,根源就在于两国面临着同样危险的国际环境。当然在此过程中形成强有力的现代化领导者是关键,洋务运动同明治维新的差距,关键不在于二者方案的差异,而是领导者的层次不同,明治维新的推动者是整个日本政府,而洋务运动的推动者只是清政府的少数官员。现代化的思想20世纪30年代在中国出现,就是因为知识分子目睹了19世纪以来中国在追求“富强”方面遭遇的失败,他们探讨现代化就是为了寻找最为行之有效的办法。正因如此,当时大部分知识分子在政治上倾向于集权政府,“总体上赞赏1930年代德国和苏联式的集权政治和经济体制的效率,并将它视为实现本国‘现代化的圭臬”。[21]胡适1933年也曾讲,“中国的现代化只是怎样建设起一个站得住的中国,使她在这个现代世界里可以占一个安全平等的地位”。[22]

现代化作为一个社会转变过程,期间发生的变化是多方面的。有学者把这些变化概况为:“国际依存的加强,非农业生产尤其是制造业和服务业的相对增长,出生率和死亡率由高向低转变,持续的经济增长,更加公平的收入分配,各种组织和技能的增生及专门化,官僚科层化,政治参与大众化(无论民主与否)以及各级水平上的教育扩展。”[23]经历过这些变化,一个社会变得更加富裕也更加有活力,会解决传统社会的人们长期以来所面临的很多困难和问题。但是现代化理论家们早就提出,不仅现代化会有很多负面效应,而且在解决很多问题的同时也会带来很多新的问题,这些问题可能还会有更大的危险,如战争变得更有毁灭性、生态危机日趋严重等。现代化不是一个完美的过程,其后的现代社会也不是人类发展的理想状态,但这是通往理想状态的必经之路。

三、现代化理论的史学价值

现代化理论在西方学术界的影响20世纪60年代末达到高峰,80年代中期之后理论体系建设的任务基本完成,完全可以作为一种比较成熟的理论运用到各国历史的研究当中。[24]《中国的现代化》一书中写到:“用现代化的方法研究中国是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是一种只要证明有用便操将起来的工具,而不是一种意识形态。我们的目的决不在于给我们所研究的现象妄加评断。我们只希望更充分地理解中国近来的社会变化,并在考察中国的基础上增加对于其他地区的社会变化的一般性理解。我们所选择的这种方法,并不排斥其他方法在研究中国和其他地区的现代变化上的可取性。”[25]

20世纪80年代,国内学术界则刚刚开始接触现代化理论。罗荣渠教授在20世纪80年代初到美国做访问学者,1981年夏天在美国的罗先生在给家人的信中写道:“我现在正在读一些有关现代化问题的书,很有兴趣。目前国外这已成为一门新的学问。这门学问的特点是对世界历史进行综合比较研究,与我的兴趣最为切合。我想在中国应该加以介绍和推广”;“最近国外有人专门以新出现的现代化理论,对世界近代以来的历史进行比较研究。这种新的研究方法……正是我所欣赏的宏观世界历史研究方法……回国之后,准备开辟这方面的新路”。[26]罗先生1984年在《历史研究》上发表文章,用大量的篇幅介绍了西方对现代化的研究,强调了在国内开展现代化研究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世界史发展的总趋势是:愈到近现代,人类的活动方面和范围愈宽广,阶级斗争、生产斗争和科学实践的发展愈丰富和复杂。但我们目前的世界通史教材所包括的内容却是,愈到近现代愈窄狭、愈简单化。”“‘现代化作为一个新的历史范畴,从新的宏观视角开阔了我们对世界近现代历史发展进程的视野……概括了在一个更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发生的生产力、经济结构、消费方式、政治、社会和思想方面的全面变革……从这个意义上说,现代化研究丰富了目前世界近现代史的框架所容纳的内容”。[27]

由于现代化理论给人们考察历史过程和社会现实提供了一个崭新的视角,所以自80年代中期开始国内迅速形成了一个学习、研究和运用现代化理论的热潮,与之相关的学术作品大量涌现。[28]现代化理论的影响范围波及到很多学科,历史学只是其中之一。面对当时历史教材内容几乎仅剩革命史的现状,“史学家提出现代化研究的初衷就是解放思想,开阔视野,对中外历史尤其近现代史进行深入的、全方位的研究”。[29]“‘现代化并不排斥‘革命,但‘革命显然不能涵盖现代化的全过程。现代化研究的理论意义和学术价值在于:它拓宽了史学家的视野与史学研究领域,并且将社会学、经济学等学科的研究方法与成果融入史学,进一步实现了历史学的社会科学化和跨学科的研究,有利于对纷繁复杂的历史过程、历史现象进行多方位、多角度的思考”。[30]尽管从学术的角度看现代化理论引入历史研究是合理的,但由于革命史学长期以来在历史学界的独尊地位,所以一开始还是遇到了一些阻力。由于现代化理论影响不断增大,学术界对它的了解越来越多,最终还是被接纳。革命史学的泰斗级人物胡绳1996年在文章中认为以现代化为主题来叙述中国近代史是可行的,“从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几代中国人为实现现代化作过些什么努力,经历过怎样的过程,遇到过什么艰难,有过什么分歧、什么争论,这些是中国近代史中的重要题目。以此为主题来叙述中国近代史显然是很有意义的”。[31]

20世纪80年代之后现代化理论在历史学界的影响确实扩大了,但很多时候却存在对现代化理论本身理解的简单化,甚至有些人对现代化理论的认知还停留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最初阶段的水平上,忽视了对理论60年代末以来发展变化的了解。这方面的一个典型例子就是2003年以后国内使用的高中教材。虽然当时的教材不是以通史模式呈现的,但明显可以看出内容主要是按现代化理论的框架选取安排的。不过非常遗憾的是,这里面体现出来的对现代化理论的认知基本上就是刚刚形成时的现代化理论。就教材中世界史的内容看,近代以前的内容只有古代雅典民主政治和罗马法,因为只有它们在近代之后还有价值,至少韦伯以来西方学术界探寻现代资本主义或者现代性的根源时都会追溯到它们。至于中国史的内容,则把近代以前的内容概括为君主专制和小农经济的延续。这是典型的西方中心主义及其衍生物——东方专制主义观念。

其实这是明显不了解学术发展造成的结果。在1982年美国学者出版的《中国的现代化》一书中就明确提出传统时期的中国已经存在大量早熟的“现代性”或“有助于现代化的条件”,“当时的中国本来是被其他国家赶超的对象”,“中国历史的长期主流在18世纪仍然继续存在”,19世纪中国遭遇严重的危机和挑战“问题起源于18世纪”。[32]西方中心主义的问题在于把西方19世纪才开始强盛说成是西方天生优秀一直无敌,把中国19世纪才开始衰落陷入困境说成是中国至少两千年的历史都是一团漆黑——专制主义之下的僵化和停滞。西方中心主义已不再是西方人才有的思想认识上的病态,而是已经扩散到世界各地,国内学术界,包括历史学界如何消除这种顽疾也是一个需要解决的大问题。

现代化理论被引入近现代史研究,不仅能够给通史编写提供一个新的框架以便能够容纳更为丰富的内容,同时也为具体历史问题的研究带来更多的灵感。其实这是一个普遍性的问题,也就是历史学家需要理论。“理论所能做的是给历史学家提示有关‘他们所研究的时期的新问题或对于习见的问题提示新的答案”。[33]2003年版高中教材正是有明确的现代化理论作为主线,所以今天看来整个思路是清晰的,整个历史发展过程可以成为一个完整的故事,不过遗憾的是这是一个非常陈旧的故事。

有学者认为,现代化理论可以提供一个长期历史进程的宏大叙事,当然革命史学提供了另外一种叙事方式。“叙事重要,不仅是因为它使过去易于理解和不同于编年史,更重要的是因为它使过去的事件对生活在当今的人们具有意义”。[34]不仅如此,理论对于历史的研究和学习还有其他价值。“除非是顽固的传统主义者,所有历史学家都会承认理论在激励假设产生方面是非常有效的。他们宣称,理论的价值并不在于其解释力,而在于它提出有趣问题的能力和提醒学者关注新的资料——总而言之,它作为一种具有启示作用的工具是有价值的”。[35]要学习历史,不仅要掌握基本的史料收集、整理、解读等方面的方法,也要学习一些理论,包括现代化理论,它们都是有助于学习的方法和工具,当然这些方法和工具最好是新的——手里不仅要有两把刷子,而且还要是有毛儿的刷子。

【注释】

[1] 虞和平:《试论中国近代化的概念涵义》,《社会学研究》1991年第2期,第111页。

[2] 徐泰来:《关于中国近代史体系问题》,《湘潭大学学报(社合科学版)》1988年第1期,第118页。

[3] 罗荣渠:《现代化新论:世界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418页。

[4] 虞和平:《中国早期现代化道路的三大特性》,《近代史研究》2023年第1期,第4页。虞和平教授认为“近代化”和“早期现代化”都可以使用。“在近代中国出现的以追求工业化、民主化和民族独立化为中心的现代化,从其所处的历史时期来说可称之为近代化,从现代化全程性和整体性的角度来说也可称之为早期现代化。” 显然虞和平教授只是在中国史的语境下谈两种表述可以共存。

[5] [6] 罗荣渠:《现代化新论:世界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第102页。

[7] 罗志田:《“天朝”怎样开始“崩溃”:鸦片战争的现代诠释》,《近代史研究》1999年第3期,第12—14页。

[8]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1415页。

[9] 胡适:《建国问题引论》,《独立评论》第77号,1933年,见于罗荣渠主编:《从“西化”到现代化:五四以来有关中国的文化趋向和发展道路论争文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310页。

[10] 罗荣渠:《现代化新论:世界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第388页。

[11] [美]李怀印著,岁有生、王传奇译:《重构近代中国:中国历史写作中的想象与现实》,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5—113页。李怀印教授非常详细地论述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有关中国近代史的现代化叙事和革命叙事的产生和分歧。

[12] [美]西里尔·E. 布莱克编,杨豫、陈祖洲译:《比较现代化》,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6年。普林斯大学的布莱克教授编纂的这本论文集英文版1976年出版,内容涉及到对早期的现代化理论批评和理论后来的变化。论文集中亨廷顿教授的论文《导致变化的变化:现代化、发展和政治》是一篇现代化理论的研究者广泛引用的文献,而南京大学的杨豫教授在给论文集中文版写的译者前言则比较系统地介绍了美国现代化理论产生和发展。

[13] [美]塞缪尔·P. 亨廷顿:《导致变化的变化:现代化、发展和政治》,[美]西里尔·E.布莱克编,杨豫、陈祖洲译:《比较现代化》,第52—58页。

[14] [美]塞缪尔·P. 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中社会的政治参与》,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第4、32页。该书英文版于1968年出版。

[15] [美]塞缪尔·亨廷顿著,周琪等译:《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北京:新华出版社,1998年,第71页。

[16] 林被甸、董正华:《现代化研究在中国的兴起与发展》,《历史研究》1998年第5期,第160—161页。

[17] 罗荣渠:《现代化新论:世界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第56—86页。

[18] [以色列]S. N.艾森斯塔特著,旷新年、王爱松译:《反思现代性》,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6—7页,第38页。

[19] 罗荣渠:《现代化新论:世界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第438页。

[20] [意]艾伯特·马蒂内利著,李国武译:《全球现代化:重思现代性事业》,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中译本前言第2页。

[21] [美]李怀印著,岁有生、王传奇译:《重构近代中国:中国历史写作中的想象与现实》,第46—47页。

[22] 胡适:《建国问题引论》,《独立评论》,第77号,1933年,见于罗荣渠主编:《从“西化”到现代化:五四以来有关中国的文化趋向和发展道路论争文选》,第313页。

[23] [美]吉尔伯特·罗兹曼主编,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比较现代化”课题组译:《中国的现代化》,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页。

[24][美]西里尔·E. 布莱克编,杨豫、陈祖洲译:《比较现代化》,1996年,译者前言第8页。

[25] [美]吉尔伯特·罗兹曼主编,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比较现代化”课题组译:《中国的现代化》,第8页。

[26] 罗荣渠:《北大岁月》,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667—669页。

[27] 罗荣渠:《有关开创世界史研究新局面的几个问题》,《历史研究》1984年第3期,第41、44—45页。

[28] 相关情况请参看林被甸、董正华:《现代化研究在中国的兴起与发展》。

[29] 董正华:《现代化研究的反思》,《史学理论研究》2021年第5期,第141页。

[30] 林被甸、董正华:《现代化——20世纪中国史学的新领域》,刘新成主编:《历史学百年》,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30页。

[31] 胡绳:《〈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再版序言》,《近代史研究》1996年第2期,第18页。

[32] [美]吉尔伯特·罗兹曼主编,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比较现代化”课题组译:《中国的现代化》,第629—633页。

[33] [英]彼得·伯克著,姚鹏等译:《历史学与社会理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07页。

[34] [美]李怀印著,岁有生、王传奇译:《重构近代中国:中国历史写作中的想象与现实》,第276页。

[35] [英]约翰·托什著:《史学导论:现代历史学的目标、方法和新方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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