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进程中的自然守望者
2024-06-28彭云舒
【摘要】阿来的中篇小说《三只虫草》《蘑菇圈》《河上柏影》被誉为“山珍三部曲”,描绘了虫草、松茸和岷江柏这三种在藏区独有的珍奇“山珍”由最初富有活力的自由生长到人类竞相争夺之后的衰弱生存状态,展现了在现代化进程中人类在面对利益时生发的急功近利之心以及对于自然界资源的疯狂掠夺和占有,最终导致物种的濒危和生态的失衡。在时代的变迁和现代化的冲击中,小说里的几位主人公桑吉、斯炯、王泽周始终以一种守望的姿态,敬畏和热爱原始自然,眷恋和守护传统乡村,难能可贵地坚守了本心,守住了善良人性。
【关键词】现代化;守望;自然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0-005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0.016
关于“现代化”这一概念,学术界众说纷纭,对于“现代化”的首次解释是将它作为由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变的特征的表述,从此“现代化”这一词汇便在社会上被广而用之。如果说现代化在一开始就是和工业化相联系的,随着社会的发展它在政治、经济、文化、生态以及生活方式等多个领域逐渐显示出更丰厚的内涵。可以说,“现代化”就是人类在社会全方位领域所显现的一系列改革变化,对于人类生活的物质和精神层面以及自然生态的影响及其深远。中国由最初在列强的坚船利炮声中认识到西方现代文明的先进,引发了一系列改革和革命运动以求自强,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改革开放之后在全国政治经济文化等范围内取得的成效,中国显然已经从被动地加入现代化进程发展到主动顺应现代化浪潮之中,展现出独有的现代化国家的新特性。阿来身为当代作家,在关注到中国工业化以及信息化迅速发展和变化的同时,也在反思现代化进程背后隐含的人类生存方式以及自然生态保护方面的困境,以“山珍三部曲”为名,在现代化进程的时代背景下回望传统乡村,关注自然生态,赞颂美好人性。
一、自然环境的守护者
松茸、虫草和松柏不仅是自然生态中稀有物种的代表,更是生态环境生存状态变化的缩影,它们的存在和消亡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反映人类在社会发展中对逐渐兴起的消费主义热潮的态度和选择。正如让·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中写道,如今“存在着一种由不断增长的物、服务和物质财富所构成的惊人的消费和丰富现象,它构成了人类自然环境中的一种根本变化。”[1]人类在山珍的可利用价值中发现和探索丰厚的经济利润,山珍的数量由于村民的争抢和买卖迅速减少直至面临濒危,自然环境毫无疑问也遭到了破坏。对比疯狂追逐利益的村民,小说里的三位主人公,对于山珍和自然的珍视爱护始终如一,成为最后驻守在这片家园和这寸土地的人。
《三只虫草》的儿童桑吉在挖掘虫草中“看见虫草芽就竖立在残血的边缘,一边是白雪,一边是黑土,竖立在那里,像一只小小的笔尖”[2],虫草的颜色和高度在桑吉细致的观察中清晰明朗,从侧面显示出他对待虫草生命的珍视呵护。桑吉享受着自然带给他身体和精神上的愉悦,和世世代代生存在这里的藏族人一样热爱着这片土地。他没有因为虫草被商品化之后的高价就肆意攫取,而是以一种几乎不属于儿童的理性来约束自己。对比之下,城里调研员大量收购松茸、几经转送到书记家里只是为了得到满意职称;书记非但不珍惜反而厌恶草腥味的行为也不禁让人困惑,虫草的功效和价值如何能被正确发挥和使用。虫草在纯净的泥土中生长成型,是自然给这片地区和村民的独有馈赠,最终归宿却是经过数次转卖,湮没在社会俗世之中。
《蘑菇圈》中的斯炯,从少女到老妇,只有她依然保留着对于蘑菇圈的感激。村子里闹饥荒时,山上的野菜和蘑菇让无数村民得以幸存,斯炯由此意识到蘑菇圈的重要性。因此村庄干旱时,她不顾其余村民的嘲笑,坚持要背水上山去浇灌蘑菇圈。自然没有辜负她,她的精心呵护与大自然的丰厚馈赠相生相长,是人与大自然最和谐友好的相处状态。漫长的岁月中,斯炯不论心情如何,总会独自上山静静地坐在蘑菇圈旁边,把自己的喜悦、自己的感受分享给这片蘑菇,分享给这片陪伴她许多年的精神园地,蘑菇圈与斯炯相伴相长,它已经成为她心中一种无法割舍的依赖。然而,工作组多次进村提出的新观念在一步步破坏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状态,“机村的原始森林在十几年间几乎被森林工业局建立的一个伐木场砍伐殆尽”[3],这些与自然抗衡的行为是导致村庄饥荒和干旱的直接原因。自然的呼救还没有得到救援,村民又为高价的松茸疯狂。山上的踩踏痕迹让斯炯泪流满面,她的哽咽中仿佛也夹杂着山上松茸的低泣声,却无力改变松茸的濒危命运。
《河上柏影》的王泽周,作为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大学生,他接受了更多的教育以及知识的陶冶,因此他渴望能够通过自己的记述让这些植物得到人类的关注和保护。只是他的呼喊没有得到回应,被工业混凝土覆盖的柏树在一天天老化,柏树叶子在现代化的旅游项目发展中逐渐凋谢,很难集满一个篮子。柏树在这些充满工业化的气息和养料中迅速枯竭,“柏树是常绿树种,但新枝新叶的萌发,还是在每年春天。这一个春天,第三课柏树再也没有萌发新叶。”[4]与往昔郁郁葱葱的河上柏影相比,在人类的滥砍滥伐下只剩粗壮扭曲的树根暴露在空气中,作为柏树存在上千年所遗存的唯一凭证。当王泽周趴在残留的树桩上细数年轮以计算柏树年龄,对柏树的资料进行细致记录时,他的认真谨慎,是他作为一个村民、一个自然环境守护者给柏树的最后一点回应。
本是传统乡村的机村因为外界人对珍稀山珍的搜寻相继发现了虫草、松茸和岷江柏这三种奇珍,山珍的高昂利润无疑将人类对自然资源的占用和攫取推向了高潮。村民不加节制地掠夺和不注重自然生长规律地肆意采摘不仅使得山珍处于濒危,还间接导致了社会恶劣气候的频繁发生,最终危及人类生存。小说以主人公和山珍的交往历程为主线,他们在自然所给予的养育和馈赠中成长,始终不变共同守望山珍的心愿。三位主人公和山珍的相处经历充分展现了人与自然和谐相生的理想状态,健康美好的自然环境需要每一个人精心的爱护,这也是阿来对当今社会发展中如何对待生态环境的理想诠释。
二、传统村庄的回望者
虫草、松茸和柏树象征着自然界的生命力,作为一种原生态文化,同时又象征着村庄文化,然而随着这些山珍的消失和城镇化的发展,村庄也不复存在。
《蘑菇圈》中的机村没有受到外来力量的影响时,是一派和谐景象。田间劳动的村民会暂停劳作凝息倾听布谷鸟清脆响亮的叫声,这种集体的无意识的停顿,是最初村民对于自然庄重的凝视。那时候山上的一切菌类被泛称为蘑菇,村民只是在简单烹饪品尝之后就会发出赞叹和对自然的感激。在饥荒年代,村民们会运用本族独有的生活经验得以充饥,在收到别家送的食物时心存感激并且予以回报。随着20世纪五六十年代工作组的进村,打破了乡村原有的传统生活方式。许多村民在松茸的高价出售中获得走向城市生活的物质基础,纷纷搬离村庄。只有斯炯留恋这里的一切,当她走在村里的麦田时,看到那些饱满的植物时,她的心才找到归属。这个她待了将近一辈子的村庄,以及山上等着她回来的蘑菇圈,都是她的精神依托和信仰。
在《河上柏影》中,柏树具有的文化旅游价值使得偏远的村庄被发现和参观,消费主义在这里作为一种边地和现代性中心城市的纽带,为村庄的收益带来了丰硕成果。只是随着柏树的大量砍伐,村庄并没有欣欣向荣而是没落在机器的轰隆声里。整个村子除了王泽周的房子几乎都不在了,就连这个村子似乎不久之后也要消失了。人们对柏木的渴望已经达到痴狂的状态,竟然要把最后这间充满柏木香味的房子原封不动地移到城市里供人欣赏。在传统村庄消失殆尽时不给予深切关注和同情,反而还要利用它的最后价值,制造噱头以求经济收益,可见村民的麻木和冷漠。王泽周成为柏树最后的记录者,每一个因为详细记述它写下的文字,都是对老柏树的敬畏。当他努力想阻止人们打着兴办旅游业的幌子而对老柏树进行“圈养”时,受到贡布的质问坚定地认为只有一个故乡也只能热爱自己故乡的想法时,甚至为了保持这种精神的完整性不惜离开学校时,都能彰显村庄给予他精神上的深厚眷恋。柏树和村庄伴着他长大、结婚、生子,记忆里存在的柏树香味和景象支撑着他,也在呼唤他,那些文字仿佛不仅是他个人的记忆,更是村庄的记忆,是村民共有的文化记忆。
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城镇化迅速兴起繁荣,与它对应的乡村成为独特的“乡村城市化”。虫草、松茸和岷江柏的买卖过程中一定程度上将传统村庄与现代城市相联结,促进了偏远机村的经济发展。而传统乡村却如同那些已经被挖空的山珍一样,失去价值后就被遗弃在原地。如果说村子里所有村民都在努力向外走,王泽周、斯炯,在都市生活的映照下,心里总是渴望回到原来的村庄。究其原因,一方面是长久的乡村生活经验让他们已经习惯乡村生活,不适应快速的城市生活节奏;另一方面则是内心对于乡村的依赖,尤其在见证了村庄快速的衰败残破模样之后,更无法像个旁观者一样抽身离去,重新投入新家园。选取村庄作为载体来书写乡村的时代变迁,可见阿来对于乡村的喜爱之情是如此热烈和真挚,其对于没落乡村的留恋和哀叹也引发了人类对于现代化新的思考。值得注意的是,阿来在此所写的“乡村城市化”不是对城市化发展的全部否定和批判,而是在提醒人类要理性辩证地去看待城市化发展给社会以及生态带来的双重利弊作用,在城市兴起的同时呼吁人类不要忘却传统的村庄,不要抛弃淳朴的、纯良的乡风。
三、温情人性的守望者
阿来总是致力于写村庄的人和事,写出未经污染的原始村庄生活。传统村庄的美除了它自身的生态美之外,更应该有人情美的充盈。小说中,虽然阿来写出了部分因为山珍高利润变得贪婪自私的村民,但是他依旧在作品中书写了人性的光辉,并且希望以人性之光芒照亮人类对于生态的热爱和环境的保护意识。正如作者在《蘑菇圈》的序言中写道:“我愿意写出生命所经历的磨难……即便看起来,这个世界还在向着贪婪与罪过滑行,但我还是愿意对人性保持温暖的向往。”[3]小说里三位主人公内心的纯洁和温良,宽容和淳厚,是小说里最后的人文坚守,成为作者心里呼唤的不愿逝去的靓丽风景。
《三只虫草》里的桑吉,虽然只是一个小学生,但是拥有着一个正直男孩的优良品质,天资聪颖又刻苦学习。辛苦摘到虫草之后,他并没有将劳动报酬据为己有,反而懂事地用来作为家庭的补贴费用,只为他人着想的奉献精神在一个儿童这里得到了淋漓展现,他就像山上正在发芽、默默贡献自己的虫草。单纯善良的人总是能在生活中遇见更多的善意,在桑吉去找调研员的途中,骑摩托的情侣、拉矿石的卡车、饭馆的老板夫妇和伙计,他们对桑吉的援助和照料,都显现了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温暖。几次的乘车旅途铺出的是沿岸的美好,这些不求回报的善良暖意似繁星点点,照亮了桑吉去找调研员的这段路程。
《蘑菇圈》里,在那个吃不饱已成为一种常态的特殊历史时期,吴掌柜牺牲自己为斯炯藏肉得以让她安稳度过荒年,这是汉族和藏族相互帮助的情谊。斯炯辛苦采摘蘑菇后没有独自享用,选择晚上给村里的每家每户送去,她的无私奉献精神换来了村民的互帮互助,这是饥荒时期村民之间的情谊。斯炯每次看着小鸟进食的欣慰和怜惜,也体现了她对大自然的爱护。只是随着现代信息技术的快速发展,物质至上的消费主义风气吹进了这个村庄,村民甚至等不及听到鸟叫声,就已经拿着工具上山采摘能带来高利润的松茸。物质财富的诱惑对于乡村的风习是一种摧毁,怀疑和猜忌在村子里滋长,斯炯的蘑菇圈也成为村民争夺的战利品,接二连三的被发现被破坏,勤劳能干淳朴善良的斯炯仍然还是没能守住她的精神家园。
阿来这些年来经常穿梭在川藏地区,坚持不懈地去高山上拍下无数株植物的图片。面对高反和寒冷,他也只是放缓俯下身的速度,坚定地、颤抖着托举起相机,定格每一株植物的生长模样。如果说存在即有意义,那么阿来相机里的植物影像就是他对这些花草存在的肯定。正是因为他的这份纯质和坚守,他笔下的主人公也纷纷化作了环境守护者,坚定如初地爱护着身边的山珍和自然生态。因此,阿来在探讨“山珍”锐减现状的同时,也在探寻人类精神的失衡状态以及如何回归精神家园的方式。传统乡村“熟人”的社会模式在高楼满林的城市中不再适用,边地消费的热潮随着现代化兴起,又随着珍稀“山珍”的濒危逐渐平息,只余荒无人烟的村庄。阿来敏锐而又清晰地感知到现代化发展中社会各方面的变化,人与自然的关系变化、人与乡村的情感变化和人心与人心之间的距离变化,它们都是社会变迁中不容忽视的问题,理应引起人们的关注和重视。虽然阿来是通过书写现代化过程中隐含的社会发展、城市发展对于生态、乡村和人性方面带来的负面影响,但这并不是意味着阿来把城市和乡村划分成两个对立面,极力抵制现代化,亦是极力赞颂传统乡村的一切。他只是在探索一种人与自然能够和谐相处的方式、传统乡村在新工业气息的吹拂中依然保有自身价值的方式、城市发展中人类精神失衡缺陷的疗愈方式。于是,“山珍三部曲”中三位主人公极力追求的生态、城乡和谐以及身上所展示的一切美好品格,正是阿来在分析当今社会发展中关于生态问题、城乡问题以及现代人类精神失衡问题之后的回答和愿景。
就像阿来在接受采访时说道“世界当然就不只包括人,还有大自然,更多的更广泛的生命存在,还有水、天空、空气。”[5]回望“山珍三部曲”,作者始终以一颗赤忱之心凝视偏远地区的传统村庄,矢志不渝地以文字唤醒在现代化浪潮中逐渐消解的传统文化价值中的真善美,满怀热爱和珍视,真挚又强烈地发出保护自然的呐喊。
参考文献:
[1]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M].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
[2]阿来.三只虫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3]阿来.蘑菇圈[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
[4]阿来.河上柏影[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5]陈思广,白浩,杨荣,谢应光.阿来研究资料[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8.
作者简介:
彭云舒,宁夏师范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