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 “ 扇 ” 意象的隐与显
2024-06-28廖银洁
廖银洁
【摘要】“扇”是生活器具与文化象征结合的典型之一,我国自古就有文学作品中的“扇”意象与作为扇书扇画艺术载体的“扇”物象。本文主要探讨“扇”的文学意蕴和审美意蕴的发展路径与呈现方式,以此来观照中国传统内敛、藏锋、空远的文化心态和审美倾向。
【关键词】“扇”;象征;隐;审美观照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0-003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0.011
“扇”是自古流传至今的生活器具,它自尧舜时期就已经出现,古籍中有“舜作五明扇”的记录。在我国古代,“扇”主要分为用于宫廷仪式的仪仗扇,与用于纳凉避暑、以实用性为主的扇子,按照其形状或制作材料,又可以细分为纨扇、团扇、羽扇、蒲扇、折扇等不同种类的扇子。
回顾文学史,作为生活器具的“扇”作为意象首次进入文学创作领域,可以追溯到西汉班婕妤创作的五言诗《怨歌行》,此诗以物喻人,开启了“扇”作为女子闺怨意象的传统,其后,许多男性诗人也以“扇”意象拟作代言体表达女子闺怨。但“扇”意象的内涵并未止步于此,文人画师在“扇”的器具性、象征性、审美性的基础上,以不同的延展方式,深化了“扇”意象的文学意蕴和审美意蕴,具体呈现于“扇”意象“隐”与“显”不同的表现形式上,反映了不同时期的文化心态与审美倾向。
一、秋风团扇:器具性的隐与显
西汉班婕妤的《怨歌行》是现存最早的咏扇诗,《乐府诗集·相和歌辞》解释道:“汉成帝班婕妤失宠,求供养太后于长信宫,乃作怨诗以自伤。托辞于纨扇云。” ①《怨歌行》全诗为:“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怨歌行》前两句描写了合欢扇的制作过程,及其洁白、圆整的扇体特征,后两句表现出一种忧虑不安的心态,担心凉爽的秋风到来之际,自己将无用武之地,被弃于箧笥之中。整首诗以咏物来比拟人,结合创作背景,后人将其解读为班婕妤失宠后的哀怨之情,“霜雪”自比诗人品质的高洁,“合欢”“明月”隐藏了诗人对圆满爱情的向往,“弃捐箧笥中”揭示了深宫女子容颜不再、终将被抛弃的悲剧命运。从此诗之后,“团扇”就与“明月”、“秋风”的自然意象联系起来,“团扇”寄托了对圆满如明月的向往,“秋风”隐喻着女子被抛弃的命运,“秋风团扇”共同营造了哀婉、悲凉的情感氛围。
此后,大量仿拟《怨歌行》的代言体出现,以“团扇”为典故,表达被代言女子的闺阁愁怨,例如萧纲《有所思》写道:“掩闺泣团扇,罗幌咏蘼芜”,徐湛《赋得班去赵姬升诗》写道:“今日悲团扇,非是为秋风”,但大多创作并未脱离女子哀怨之情的范畴。
班婕妤出身名门,入宫前深受诗书礼仪文化的熏陶,后人给予了班婕妤很高的道德评价,傅玄作《班婕妤画赞》称赞道:“斌斌婕妤,履正修文。进辞同辇,以礼匡君。纳侍显德,谠对解纷。退身避害,志邈浮云”。可见,班婕妤是一个被典型化的道德女性,符合儒家对女子温厚端庄的道德要求。班婕妤的高洁品质、“团扇”因秋风见弃的无奈命运,使得文人们纷纷将“团扇”所蕴含的闺怨之情延伸到君臣关系之中,唐有李白写道:“芙蓉老秋霜,团扇羞网尘”,宋有辛弃疾写道:“年年团扇怨秋风,愁绝宝杯空”。“团扇”以典故和比拟的修辞进入诗境,表达诗人被弃、不被重用的无奈、哀伤,由深宫冷院的闺怨之情到文人士子怀才不遇的失落之意,“团扇”意象的象征性逐渐确立起来。“秋”意之悲凉渗透进了“团扇”的感情基调之中,抒情主人公却不过分执着于见弃的命运,表现出一种“哀而不伤”的诗歌传统。
由于汉代的政治教化影响,汉代另有一部分文人另辟蹊径,将“团扇”由被迫隐匿的客体,逆转为主动选择隐匿的主体,从这一层面上,赋予“团扇”以“知进退、守规矩”的儒家道德要求。例如东汉崔骃《扇铭》云:“翩翩此扇,辅相君子。屈伸施张,时至时否”,傅毅《扇铭》云:“冬则龙潜,夏则凤举。知进知退,随时出处”,文人将“扇”抵御炎暑的实用功能提高到“辅相君子”的政治高度,“潜举、屈伸”表示士人应时而动的主观选择,因此,“扇”的用与不用象征着士人知进退、守礼节、懂得潜藏的政治智慧,所谓“知进退”暗含了儒家等级鲜明、尊卑有序的政治理念。“扇”因其器具实用性的“藏”与“用”与历代士人“出世”与“入世”的人生选择两相呼应,深化了“扇”意象的政治内涵,又为文人政治化的传统增加了新的表达意象。
二、名士美人:象征性的隐与显
除去避暑纳凉的器具价值外,“扇”因其形貌、质地的优美精致,且随侍于人左右,具有很好的装饰性,成为古代服饰的重要配饰之一,并且使用“扇”不同的动作姿势会影响人的仪态之美,“扇”逐渐成为了不同社会身份、不同性别群体的符号与象征。
“扇”往往与宫女、闺阁女子或妓女的日常装扮联系起来,“扇”可视为女子闺阁之物,用来遮掩容貌,维护未出阁女子的矜持端庄,晏殊云“仙女出游知远近,羞借问,饶将绿扇遮红粉”,女子为了遮羞,以“扇”遮掩美丽容貌,更显得女子的娇媚可爱。女子以扇遮面的动作,具有“犹抱琵琶半遮面”、欲说还羞的表现效果,与中国古典的含蓄美、蕴藉美相通。“扇”的掩面功能,还可以延伸到南北朝至唐宋的“却扇”婚俗,“却扇”是婚礼的重要仪式,女子出嫁时须手执纨扇或花扇,由新郎家“却扇”,也称为“去扇”或“除扇”,《世说新语·假谲》载“既婚,交礼,女以手披纱扇” ②,梁何逊《看伏郎新婚诗》写道:“何如花烛夜,轻扇掩红妆”,这都是传统“却扇”婚俗的记录与写照。到南宋时期,“却扇”习俗逐渐被“盖头”所取代,“扇”的遮面功能却得到了延续。新娘“遮面”,新郎“却扇”,赋予了“扇”以象征性,婚礼中新娘面庞由隐到显的仪式性动作,象征着闺阁女子出阁、嫁为人妇的过程。
梁简文帝《舞赋》云:“扇才移而动步,鞞轻宣而逐吟。”南北朝秦楼楚馆中的舞妓已将“扇”作为歌舞表演的艺术道具,伴随着翩翩起舞的曼妙舞姿,“舞扇”的动作姿态得到了更为动人的艺术彰显。“扇”与身体动作的联接使其成为舞姿的重要表现形式,与女性的动作仪态之美互相映衬,展现了女性欲说还羞的风致。
不同于闺阁女子的闺阁之“扇”,舞妓以“扇”遮面无关乎维护女子矜持,“扇”与歌舞结合,更在于以“遮面”的姿态达到“传情”的表达效果,表现女性柔媚婉转的风韵。“扇”由女性情感的隐匿转向男女恋情的情感互动,更加张扬肆意,以至发展到宫体诗中的艳情诗,往往以“扇”来喻男女情爱,情感表达更加露骨,不受封建礼法制约。如萧纲《和徐录事见内人作卧具诗》“且共雕暖炉,非同团扇捐”,庾肩吾《和徐主簿望月诗》“愿以重光曲,承君歌扇尘”等,都或隐或显地表现了男女之间的情爱。
“扇”也是男子身份的符号与象征,相较于女子的“隐”,与男子有关的“扇”意象具有更加开阔、张扬的“显”的气质。裴启《语林》记载:“诸葛武侯与宣皇在渭滨,将战,宣皇戎服莅事,使人密觇武侯,乃乘素舆,著葛巾,持白羽扇,指麾三军。众军皆随其进止。宣皇闻而叹曰:‘诸葛君可谓名士矣。” ③诸葛亮儒雅睿智、运筹帷幄的儒将形象,临危不惧、安然自如的名士风流,在一次次文学描绘的叠加中,与“羽扇纶巾”的外表形象逐渐重合起来,“羽扇纶巾”成为了诸葛亮固化的人物形象特征。“扇”意象因此带有了士人理想的色彩,多有文人将自己指麾三军、征战沙场的政治理想寄托于“扇”意象的书写之中,苏轼的“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晁补之的“想东山谢守,纶巾羽扇,高歌下,青天半”,都表现了对“羽扇纶巾”所象征的建功立业的政治理想的神往,与现实中自己仕途不顺、怀才不遇的郁结无奈之情。
《语林》中载荀彧与孔嵩之语“昔与子摇扇俱游太学” ④,早在魏晋时期,由于崇尚清谈,好品评人物,重视人物外在的风神气质,“扇”已经成为名士风流的身份象征,体现了一种雅致的文人意趣。“扇”的名士气质便寓于“摇扇”这一风流儒雅、闲逸洒脱的动作之中,羽扇更给人以飘飘欲仙、超脱凡世的凌云之感,“扇”可视为一种动作道具,辅以展现男子展扇、摇扇动作仪态的雅致超脱。李白所作的“懒摇白羽扇,裸体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其飘逸洒脱、不为礼法拘束的风度与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形成了跨越时空的呼应。
与男子相关的“扇”意象多为“羽扇”,表现了“扇”意象张扬、开阔的一面,徐徐摇动的羽扇无意间彰显了文人闲适自若的气度、飘逸洒脱的风神,使“扇”成为了儒将谋士、风流名士的符号象征,这种符号意义的影响甚至延续到了现代,在现代影视作品中,也常见“扇”与文人侠客身份之间的符号联系。
“扇”的象征意义是中国古典“物我合一”艺术传统的体现,使用“扇”的动作姿态使得“扇”与身体仪态相联结,成为一种身体表现形式或身体符号,文人将主观化的情思与气质赋予“扇”意象之上,“扇”意象的物象特征进一步与“人”的气质相结合,使得“扇”意象的文学意蕴逐渐内化于物,并深化拓展,展现出不同时代、不同性别群体的象征意义。
三、扇书扇画:审美性的隐与显
中国的“扇”艺术源远流长,魏晋时期,王羲之在蕺山老妇的竹扇上题字使其身价倍增,这可能是扇书最早的由来,唐代的《纨扇仕女图》证明了唐代已有在扇上作画的先例。古代文人题字作画最常用的扇当属纨扇与折扇,因其材质最便于书写。
“扇”以其“显现”的展示功能成为书画艺术的载体,“扇”艺术是扇形扇体的物象之美与扇书扇画的艺术之美的融合,二者的主次关系在一开始并不平衡。在唐代,绘画艺术的独立性并未完全形成,在扇上题字作画更多是为了给空白的扇面补白,书画起到了填充与装饰的作用,图案多为山水、花鸟、人物等,人们更重视“扇”的实用功能与象征意义,书画的呈现当是为文人雅士增添了几分审美意趣。在宋代,由于书画艺术的发展与宋人审美心态的变化,扇画逐渐成为了一种独立的绘画艺术;在明清时期,日本的折扇工艺经朝鲜传入中国,折扇成为扇艺的主要扇类,商品经济的发展、市民阶级的扩大使得以折扇为主要载体的扇书扇画在平民中大受欢迎,许多民间的文人画家都是扇画艺术的高手,扇艺由贵族阶层、文人雅士慢慢下潜到平民百姓的生活之中,并与民间艺术相结合;以至于现代,大量扇书扇画作品依然在文玩古董市场上流通,“扇”完全脱离了实用性,成为了具有文化价值和审美价值的艺术品。
在扇书扇画艺术的发展过程中,书画艺术逐渐脱离装饰附属的地位,并得到了艺术性的彰显,但不同于大篇幅的书画作品,扇书扇画的审美性还在于与“扇”这种物象形式的深层意义的融合。与最开始的门扉形状的户扇不同,魏晋两汉时期流行的团扇形状特征明显,自班婕妤的咏物诗开始,文人们纷纷歌咏团扇饱满如满月的圆整,崔骃《扇铭》云:“有圆者扇,诞此秀仪。晞露散霾,拟日定规”,明清时期流行的折扇展开也如半弧形,“圆”是“扇”最为显著的外观特征和物象意义,这与中国传统天圆地方、中庸、圆融的文化观念与审美倾向相契合,“圆”是审美形式,“艺”是审美内容,“圆”影响着“扇”艺的审美特征,使其蕴含有中国人特有的、不显山不露水的含蓄内敛之美。
扇形不仅隐含有独特的文化审美意蕴,还是扇书扇画艺术审美结构的内在肌理,扇面以方寸之地展现无限神韵。唐代张彦远所作的《历代名画记》载“梁肖贲曾于扇上画山水,咫尺内万里可知” ⑤,凸显了扇面的有界与山水意境之无界的对比。画家如何利用有限的平面空间去展现无限的三维空间,这考验画家的构图功底与审美表达能力,尤其是折扇的纸面有细密的褶皱,更不利于画家的发挥。扇面的边界其实是一种画框效应,以画框结构画面,画师在构图中须创造合理的留白以引出更为空远的意境。苏州园林的圆窗设计与扇面艺术有异曲同工之妙,每一个窗口就是一幅精心结构的园林景观图,以“扇”形构图丰富了园林建筑的美学意蕴。折扇扇面的波折还为扇画的结构增添了动势和生机,成熟的画家善于利用扇面的波折构造出山水景观的波澜起伏之势、花鸟鱼兽的栩栩如生之形,以动造势,更将折扇上有限的空间引向观者想象中的无限空间。
扇画扇书等扇面艺术的审美性是以扇形的象征性、有界性为肌理结构的。在扇艺的审美独立化过程中,“扇”物象也逐渐审美化、艺术化,作为被观赏、把玩的纯粹艺术品而存在。“扇”意象在诗歌传统中获得的符号性与承载的情感心志逐渐淡化,“扇”作为物象的审美本体价值得到凸显,观者在审美过程中,以凝神静思的审美专注,去体味物象之形、物象之景的审美韵味。物象之景即是通过扇面呈现的、显性直观的审美体验,物象之形是以留白、动势为结构、以含蓄内敛为特征的隐形的审美体验。扇面以显性的呈现作用展现了扇艺“艺”的一面,扇形以隐性的心理审美结构显现了扇艺“形”的一面,一隐一显,互为观照,共同造就了扇艺独特的审美表现形式。
四、结语
“扇”的秋藏夏用,遮面藏羞、圆整规制,隐含着中国古典“藏”的智慧,因为“藏”所以在政治上懂得收敛锋芒、待时而动,遵循儒家中庸圆融的处事之道,在审美上,追求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含蓄内敛之美,在艺术表现方式上,以有形化无形,以有限呈现无限,以留白挣空远意境,追求凝神静思、以我观物的审美心态。
“扇”作为文学意象与审美物象,以或“隐”或“显”的呈现方式,通过器具性、象征性与审美性的延伸路径,即从“以物喻人”到“物我合一”,再到“以我观物”,此三种“扇”与“我”的不同关联,体现了中国古典的内敛、藏锋、空远的文化心态和审美倾向,另外还被赋予了男女传情的情爱色彩、文人入世的政治理想色彩,以及名士的自我彰显色彩,除含蓄美之外,另辟张扬、开阔之气。
注释:
①(宋)郭茂倩:《乐府诗集》,中华书局1979版,第610页。
②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中华书局1984版,第482页。
③(晋)裴启撰,周楞伽辑注:《裴启语林》,文化艺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11页。
④金涛声:《陆机集》,中华书局1982版,第4页。
⑤(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版,第13页。
参考文献:
[1]向素萍.宋词中扇意象所蕴含的文化意味[J].襄樊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9,(05).
[2]刘艳萍.汉魏六朝扇文化的流行及其艺术表现[J].安徽文学,2017,(07).
[3]刘亚男.汉魏六朝咏扇诗文研究[D].西北师范大学, 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