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的女性
2024-06-28靳转玉
【摘要】贾平凹是当代文坛公认的擅长塑造女性人物的作家。《废都》《暂坐》这两部以城市为题材的小说虽在时间上相隔近三十年,但“一男多女”的书写模式之下有着诸多相似之处。《废都》描写了在原始本能与性爱书写下世纪末女性的情感纠葛,《暂坐》则于身体消费与欲望叙事中讲述新世纪都市女性的现代人生。纵览这些女性生存状态的变化,她们始终未走出男权文化的藩篱,由此也显现了作家传统的女性观。
【关键词】《废都》;《暂坐》;贾平凹;女性观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4)20-001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0.004
基金项目:本文系陕西理工大学研究生院级创新项目“新时期以来男性作家的女性书写研究”(项目编号:RWXYCX2304)。
贾平凹的小说塑造了众多的女性人物,他创造了一个丰富多彩的女性世界,也使其成为当代文坛公认的擅长塑造女性人物的作家。《废都》描写了西京著名作家庄之蝶与众多女子的交往,由此可以看到女性的存在似乎为取悦男性,男性对女性的欣赏赞美更多地带有玩味之意。《暂坐》则是作家二十多年后对西京城的又一次书写,羿光走下“神坛”,女性成为现代都市的主体,这似乎表明贾平凹一改传统女性观念,塑造了全新的当代女性生存图像。可事实是这群生活在大都市的现代女性仍仰仗于男性,她们的身体也沦为被消费的对象,因而《废都》《暂坐》这两部小说在一定意义上构成了一种对话与对照关系。通过分析小说中“一男多女”的书写模式,可以看到贾平凹显露的男性中心主义思想,也看到他传统的女性观。
一、《废都》:原始本能与性爱书写
《废都》以古都西安为背景,描写了著名作家庄之蝶与一群年轻女性之间的情感纠葛。通过分析《废都》中一男多女的相处模式及情感纠葛,由此看到了男性与女性在社会地位以及两性关系上的巨大差异,也看到了作品显露的男性中心主义思想。
庄之蝶是西京城的文化名人,他身上看不到文化人应有的涵养与内蕴,他是“废都”中颓废文人的典型代表。因有名气,他的不修边幅被认为是洒脱。名人身份的加持使得本不起眼的庄之蝶成为众多女性追逐的目标。唐宛儿为满足庄之蝶的欲望不顾自己的身体,为了不给其增添负担独自去堕胎;与庄之蝶发生关系后拒绝与周敏同房为庄守身,甚至想到庄之蝶时都会引发难以克制的生理反应;闲暇时读《闲情偶寄》等典籍的唐宛儿遇到庄之蝶后,只剩下无法遏制的生理欲望,成为其专属的性工具。柳月当上庄家的保姆后便幻想成为主母,处子之身被庄之蝶夺走后,这个想法更是与日俱增;在庄多次与其发生关系后便得意起来,处处与牛月清作对,与唐宛儿相处融洽,坦然接受三人畸形的关系,这使得庄之蝶徘徊于两个美丽的女人之间,颇有“贤妻美妾俏丫头”的意味。阿灿初见庄之蝶便被他的名人魅力折服,先是让庄之蝶欣赏她美丽的胴体,继而又主动与他发生关系,庄之蝶的名人地位唤醒了阿灿的性意识。名人光环让庄之蝶散发着无与伦比的男性魅力,有研究者指出:“三个漂亮女人,唐宛儿、柳月和阿灿都是一听说他是大作家,他的形象就立即在她们心中高大起来。唐、柳阿分别代表了处于低位的漂亮女人对处于高位的男名人三种典型的崇拜方式。唐崇其特殊人格,从而二人的关系于欲之上有‘情;柳崇其地位名声,从而二人关系仅于欲玩,阿灿仰其高大,从而使自己的爱欲升华为如封建社会女人之承恩于皇上,密宗圈里女人之幸遇于佛陀。”[1]所以,庄之蝶对待三人的态度也截然不同,对唐宛儿他付出了真心,柳月如礼物般被他送来送去,阿灿则是空暇时的性消遣。面对庄之蝶,这些女性成了单纯的性符号。
牛月清是庄之蝶的妻子,深受传统文化的影响。结婚数十年一直深爱着丈夫,为了丈夫的事业甘心做他背后的女人。为了丈夫的发展,她怀孕选择堕胎,最终无法生育;她勤俭持家,处处为丈夫着想。波伏娃说:“合法妻子作为已婚女人是受压迫的,作为一个人却是受尊重的。”[2]395牛月清很满意庄夫人这个头衔,觉得自己的付出理所应当,因为是庄之蝶的老婆,就应该履行作为妻子的义务,而不介意庄之蝶是否履行丈夫的责任。几千年封建文化的影响使其无意识中成为男权社会的捍卫者,在发现丈夫出轨后想办法维护他的名声,甚至期待他回心转意。这样一个几乎拥有所有传统美德的女性,惨遭背叛和抛弃,究其原因,是因为她不会取悦丈夫,过于传统保守。
唐宛儿为了爱情弃夫别子,随周敏来到西京。遇到庄之蝶后,更是爱得痴狂,在她身上看不到传统文化的因袭。她美丽大胆、热烈奔放。唐宛儿认为女人生来是取悦男人的,女人的主要作用是给男人贡献美。她如同解语花,解开了庄之蝶多年的心结,治好了他的早泄。
柳月来自陕北乡下,面对庄之蝶的性骚扰,有着自己的盘算。她将庄之蝶视作跻身上层社会的工具,却不想成为他性苦闷的解药与打点人情的礼物。
阿灿是拥有丈夫孩子的底层女性,和庄之蝶从见面到上床不到两小时。这两个小时燃起了阿灿重新生活的勇气,愿意为他生孩子,为了让庄之蝶不再找她而自毁容貌,毫无保留地为其着想,是理想的情人。
面对三个对庄之蝶爱得痴狂而失去性格特征成为单纯性符号的女性,与其说是庄之蝶的名人魅力所致,毋宁说是作家男性心理的无意识显现。
“一男多女”的书写模式,使《废都》显露出浓烈的男权色彩,出版以后饱受诟病。在《废都》中看到了男作家书写女性人物时存在的局限,怎样才能创造出真正具有自我意识的现代女性,贾平凹也在做着努力,想必《暂坐》便是他交付的答卷。
二、《暂坐》:身体消费与欲望叙事
《暂坐》是二十多年后贾平凹对西京城的又一次书写。当年沉迷庄之蝶名人魅力无法自拔的女子早已成为独立女性,可事实是这群生活在现代都市的女性仍得仰仗男性,由此显示了女性立足社会的艰辛以及传统男权文化的根深蒂固。
羿光是西京城的文化名片,找他签名的人络绎不绝。他接受了知识分子在当今略显尴尬的地位,成为精明的文化商人。他坦然接受别人对他名声的利用,有着比肩庄之蝶才华的羿光不再抱怨,而是坦然接受现实,无比豁达。羿光与“西京十玉”成了朋友,不再高高在上,众女子对他也不再痴迷,他以智者形象存在于她们的圈子里,对她们进行点拨,在等待活佛的过程中普及相关知识。小说中羿光只有一章,但他无处不在,他存在于众人的讲述中,海若逛艺品店不忘羿光,夏自花住院看他的书,希立水找对象让其介绍……这些女性有自己的事业,不再纠缠他,可又处处显示着羿光身为男性的魅力与智慧。面对她们追求经济独立,渴望社会公平,羿光以第一性的视角指出“西京十玉”所处的社会地位以及烦恼太多是欲望太重。即使海若能力出众,可她还是依赖羿光。由此可以看出,即使现今的羿光走下了神坛,可他依然是海若等人的主心骨。他的存在,不啻为是男权文化的一种反映,海若这群事业型女性在各方面依赖羿光,走下神坛的羿光又被塑造成了活佛。
海若独自经营暂坐茶庄,凭借努力将其开成了全市最大的茶庄。她将十余个有着相同际遇的女性聚在一起,互帮互助。陆以可有一家广告公司,希立水经营着汽车专卖店,司一楠有全市最大的红木家具店等,她们跟海若一样有钱有貌,是典型的现代女性。对于她们的抱团取暖,有学者指出:“姐妹情谊是城市女性在你死我活的商战中和男性之战中结成的遮风挡雨、相互取暖的港湾,是她们退回自身、相互倾诉、寻找自己的方式。”[3]她们共同照顾生病的夏自花,在其去世后安排后事商议抚养她的儿子;希立水帮辛起打离婚官司;虞本温常请众人吃大餐;海若常送茶叶给她们,众人也常给茶庄介绍生意……她们出入高档场所,谈美容护肤的心得,享受着时下流行的一切,似乎突破了社会为女性设置的条条框框,活出了全新的人生。但纵观全书,可以看到她们不太光鲜的发家史,严念初为了钱同老教授结婚又出轨他人生下孩子;辛起为实现阶层跃升被港商包养;应丽后为了追回钱雇佣涉黑团伙……就连海若也有无法诉说的心事,她希望叛逆的儿子成才,她的茶馆是借秘书长的权力低价拿下的……她们看似活得独立自由,实则被禁锢限制在各种社会关系中,无法自在独行。《暂坐》讲述现代女性的故事,可男性无处不在,他们活在女性的讲述中,决定着讲述人的命运。
近百年前鲁迅在北师大发表著名演说《娜拉走后怎样》,揭示了娜拉的命运: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近百年后走出家庭的“娜拉”没有堕落,也没有回去,而是开始独立,时代给予她们最大限度的自由发展的空间。她们看似是成功者,与羿光交好,结交权势之人,事实是她们也为此深受困扰。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女人从来没有构成一个自主的封闭的世界;她们与男性统治群体结合在一起,在群体中占据一个附属地位。”[2]441海若为了茶庄常给秘书长送礼,在他被双规后也被带走;向其语为了生意让爱慕者多带人来店里消费;陆以可为了显示屏向许少林低头……她们维持现有的成功同样需要男性的帮助。她们频繁出入美容会所,费尽心机维持美貌和身材是为了取悦男性,以期获得更好的资源。出走的“娜拉”为什么没有回去,因为依靠了更有权势的男人。女作家萧红曾说:“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是笨重的。”[4]她们总是杂事缠身,羿光也说她们脚带泥坨。
《暂坐》讲述现代独立女性的故事,却又处处离不开男性,诚如羿光所言,这个社会看似妇女翻了身,实质仍是男性社会。即使贾平凹说“她们是一个世界”,“西京十玉”依然走不出男权文化的樊篱。“人物形象的塑造,往往是作家某种潜在的文化积淀和价值观念的自然流露。”[5]因而梳理作家的经历或许就能明白为何贾平凹塑造的女性人物始终走不出男权社会的层层禁锢。
三、从虚构到现实:《废都》《暂坐》所折射出
贾平凹的女性观
20世纪50年代贾平凹出生在陕西丹凤棣花镇,那是传统文化未完全消失,新文化方兴未艾的年代。对出生于偏僻村落的贾平凹来说,世代相传的文化于耳濡目染之下所产生的影响是深入骨髓的,它陶染着贾平凹的价值观念与审美理想。因而在故乡生活的那十九年始终左右着他后来的文学创作。
棣花镇是丹江从秦岭发源过程中沿途冲击形成的小盆地,因盛产棠棣花得名。山清水秀的自然环境培育了贾平凹轻灵婉约的气质,早期作品如《小月前本》《浮躁》《鸡窝洼人家》等,显示着他书写的灵动与自然。但四山环绕的地理位置也让这里偏僻封闭,因而重男轻女的陋习更为严重,且历史上长期存在一夫多妻制,女性被当作生育工具;商州延续了封建社会几代人共同居住的家庭模式,贾平凹幼时就是二十二口人同住,它依赖的治理模式便是父系话语体系下男尊女卑的历史传统,这些传统习俗对贾平凹的影响是深远的。即使他早期创作了一些温柔可人,又有宽博胸怀的女性,如《浮躁》中小水对金狗无条件地接受,《天狗》中师娘对天狗的宽容同情等。但稍后的创作还是显示他不可避免地受到封建观念的影响,笔下的女性从早期的善与美,滑向了世俗与欲望,逐渐沦为男性的玩物。所以,贾平凹在创作过程中,始终无法摆脱商州文化带给他的影响,使他在创作《暂坐》这部描写现代女性都市生活的小说仍不免落入如《废都》一般的写作模式,即使小说中没有裸露的性描写,没有过多的情感纠葛,但“一男多女”的书写模式以及男性始终居主导地位的价值观念,使得贾平凹希望借助《暂坐》实现自己写作生涯撑竿跳的愿景并未实现。
贾平凹出生在人口众多的大家庭,“自幼便没得到什么宠爱。长大体质差,在家干活不行,遭大人唾骂;在学校上体育,争不到篮球。所以,便孤独了,喜欢躲开人,到一个幽静的地方坐”[6]。十四岁时父亲又被打成反革命,家境就此穷窘,常常上顿不接下顿。身材矮小,体质又差,对于出生农村的贾平凹来说,这都是让他自卑的源头。但母亲、小学的女老师以及前妻韩俊芳给他带来了温暖,尤其是韩俊芳,她是贾氏文学创作的模特儿,贾平凹在她身上获得了写“女人的神和韵”。年少的经历使贾平凹变得自卑敏感,女性的关怀又让他对女人心存善念,他创造了众多有着菩萨心肠,又有地母胸怀的女性,如《天狗》中的师娘,《五魁》中的柳少奶奶,《浮躁》中的小水等。但随着社会转型,作家患病,夫妻情感的变故及其他因素,他笔下的女性由菩萨转为欲女,成为满足男性欲望的工具,贾平凹就此解构了他创造的理想女性。
费秉勋在《生命审美化》一文中指出:“贾平凹被视作当代文学怪杰,他的整个人格有迷人的神秘感,因而又被称作‘贾平凹之谜。”[7]贾平凹既书写着女性的美丽,又由于传统文化的影响,无论是《废都》还是《暂坐》,抑或是其他作品,都流露出某些不合时宜的审美趣味。《废都》《暂坐》中诸多地方细写了女性的脚,在某种意义上将所指变为能指,本应具有独立意识的鲜活女性被物化为具体的身体部位。在《关于女人》一文中,贾平凹认为,“女人之所以要做真正的女人,首先要懂得男人的秉性:男人是朝三暮四的,是喜新厌旧的,是吃了碗里看在锅里的……”[8]224同时他又认为,女人“以自我而活,活有个性,活有热情,这就常活常新,正是这种常活常新,恰好符合了男人的那份易于疲倦的贱的秉性,使他们有了新鲜感,有了被吸引力”[8]225,他也认为这是男性的社会。这些话在《废都》《暂坐》中多次出现,不论是借唐宛儿之口说出,还是借助羿光表达,其实质都是作家男权思想的真实投射。贾平凹可能也意识到了,所以《暂坐》描写女性的发家史,但他难以突破既有的思想,他笔下的都市女性外表是“后现代主义”,而主体精神仍是“前现代”,他的自我突破似乎并未成功。
《暂坐》虽描写了现代女性的都市生活,可男性仍占据着重要地位,甚至决定着女性的前途命运,因而对于贾平凹来说这次挑战并未成功。即使《废都》《暂坐》描写了众多漂亮女子且处处是女性的声音,可她们始终是作家的传声筒,无法传达出女性自己的声音,始终是失语的状态。如何让小说中的女性发出真正属于自己的声音,想必这是大部分男性作家需要考虑的问题。
在贾平凹的作品中,读者看到了作家对女性的崇拜之情,他塑造了诸多善良美丽且吃苦耐劳的女性形象,但也看到由于男性始终占据主导地位的创作理念,使得他笔下的女性人物终究落后于时代发展,从而也使其骨子里的男权主义思想越发明显,不免惹人诟病。如何剔除刻在骨子里的封建文化对其创作的影响,从而创造出真正具有现代意识的独立女性,这对贾平凹来说不啻为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只能寄希望于他以后的创作。
参考文献:
[1]张法.《废都》:多滋味的成败[J].文艺争鸣,1993, (5):51.
[2](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3]李雨庭.《暂坐》:女性情谊与城市、男人及权力的关系[J].商洛学院学报,2021,35(1).
[4]萧红.馨香一缕寄云边[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2.
[5]雷金庆,徐灿灿.贾平凹《人极》中的男性政治[J].当代文坛,2021,(1):37.
[7]费秉勋.生命审美化——对贾平凹人格气质的一种分析[J].当代作家评论,1992,(2):43.
[8]贾平凹.邻家少妇[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
作者简介:
靳转玉,陕西理工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