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复叙事下的苦难与温情
2024-06-28苏悦
苏悦
【摘要】余华是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他在早期创作中尤其痴迷对死亡、残酷和暴力的叙述。在后期,他的创作由先锋实验转向现实主义,注重对生命本身的思考,作品中开始通过对苦难叙述展现人性温情。本文以《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为例,从重复叙事手法中苦难和温情的呈现探讨余华这两部作品中的生命哲学。
【关键词】重复叙事;苦难;温情;生命哲学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0-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0.003
自改革开放以来,随着中国改革的全方位展开和深入发展,中国的文学创作也进入了新的历史时期。在1985年之后,文学创作进入新变时期。中国文坛在沉寂了多年之后再次勃发。此时,新写实文学、寻根文学和先锋文学成为此时期极其典型的文学潮流。其中,“先锋文学”的代表——余华,他在早期尤其致力于文学创作的艺术创新,积极探索现代主义文学,将现代主义文学的创作推向的新时期文学的高峰。余华是时代的先锋,他在文学创作时表现出对暴力、死亡、苦难的极度痴迷。死亡和苦难曾一度成为余华作品的两大主题。从余华早期作品《鲜血梅花》和《死亡叙述》中可以窥探出余华习惯运用极其冷漠超然的态度和“零度感情叙述”模式展开对残酷人性的剖析,用几乎冰冷无情的文字展开对死亡和血腥的渲染。这或许与余华的从医经历有关,但经研究发现,90年代以后,余华的创作风格由先锋派逐渐向写实派位移,创作思想由原有的人性本恶向本善转变。这也导致了余华在后期文学创作主题一改往日的苦难与暴力,逐渐向温情发展。余华在后期创作中极大程度地摒弃原有的暴力死亡,而是通过一种悲悯的情怀展现苦难中的温情,经纬交织,从而展开对生命的思考。其中《许三观卖血记》和《活着》这两部作品就是余华转型后通过重复叙述苦难发现人生存在温情并且积极思考人的生命哲学的典型作品。
一、重复叙事
(一)什么是“重复叙事”
“重复”也称“反复”,它作为一种最早的修辞话语是指为了达到某种特定的效果从而反复使用某个词或短语。简单地说“重复”是为达到某种效果的修辞手法,和我们所熟知的比喻拟人本质上一致。那么,这种修辞手法放在小说中则是指“某一个细节,事件,思想被穿插在小说的不同章节,反复叙述,从而达到强化情感或其他效果的目的”。希里斯·米勒(重复理论的集大成者)认为:“任何一部小说都是重复现象的现实存在形式,是重复中的重复。”他所认为的重复可以是细微的重复,如:细节,词语,修辞;也可以是稍大处的重复,如:思想,情节,主题。而在余华小说中,重复叙事层出不穷。
(二)《许三观卖血记》中的重复叙事
1.情节重复
卖血是《许三观卖血记》的最主要情节,同时也是小说中最为典型的情节重复,“卖血”这一故事情节穿插小说始末,余华也在许三观的一次又一次卖血的情节中展现社会环境的变迁和人物命运的推进。许三观在他的一生中一共卖了十二次血,穿插在他人生的七个不同时期。第一次卖血是出于一种好奇心理,同时也是为了向村里人证明自己身体康健并且用了卖血换来的35元钱娶了油条西施许玉兰。第二次卖血是在十年之后,为了给并非自己骨血的一乐因打架而惹上的意外事故收拾残局,被迫卖血支付方铁匠儿子的医疗费。第三次是与初恋林芬芳再续前缘而倍感愧疚,为了给她买补品而卖血。第四次是赶上大饥荒时期,为了让家人能吃上面条而卖血。第五次是为了身体虚弱却要再次下乡的一乐的前途偷偷卖血,将卖血所得讨好生产队长,争取一乐早日回城。第六次是为了请二乐的生产队队长吃饭而卖血。往后的第七次至第十一次是为了救患肝炎的一乐,一路卖血途径林浦、百里、松林、黄店、长宁,一个月连续卖了五次血,险些死在路上。最后一次是在多年后,单纯地为了自己,想吃上炒猪肝喝上黄酒而卖血,但最后一次尚未成功。除“卖血”之外,每次卖血前的必备流程“喝大量的水,憋尿”和卖血后的大补“到胜利饭店吃炒猪肝,喝黄酒”以及对店小二说的那句“黄酒要温一温”也参与重复,并且在小说的语言上增添了一些幽默色彩。许三观的人生苦难由“卖血”而生,同时也是依靠卖血所得来渡过苦难。在许三观的世界中,苦难和卖血如影随形,卖血似乎是他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但是不得不承认的是,许三观始终未向苦难低头,未见退缩。卖血是他与苦难抗争的方式,在反复卖血过程中他也意识到人生最重要的是“情”。作者通过情节重复彰显了许三观的坚毅乐观的品质和大无畏的牺牲奉献精神。
2.象征本体重复
《许三观卖血记》的“血”具有独特的象征意味。红色的鲜艳的“血”象征着健康和旺盛的生命力。现代医学中认为血液是“生命的动力和燃料”,血液的多少健康与否决定了生命的存亡。在中国古代,血液被人类赋予了特定的时代烙印。古人认为血液是神圣的,崇高的,古在祭祀大典上,古人用血来祭祀,在结拜时,古人同样也用血进行盟誓。在汉语中,也常有“血本”“血汉钱”等词汇表示中国人对“血”的生命本位观。而小说中许三观的卖血行为无疑是有损健康的,许三观的主动卖血在这里更像是被命运“嗜血”,被苦难“吸血”。他的生命在十二次被吸血中渐渐消逝,即使再强壮的身体最终也会走向灭亡。除此之外,小说中也大量重复“血头”“输血,抽血”的字眼,这些都是许三观的命运苦难中对他进行残忍杀戮的帮凶。
3.事件模式重复
《许三观卖血记》的故事发展从第一次卖血开始,按照“苦难;卖血,苦难”的模式展开。由于许三观在最后一次卖血中被拒绝从导致了卖血失败的结果,此模式也就此打破,紧接着,文本故事走向尾声。在这种模式下,读者可以直观地感受到苦难的咄咄逼人,卖血作为许三观的求生方式,在这一模式下显得格外耀眼。这一模式中既直观地表现出底层人民的悲苦生活,又隐晦地透露出人在生存困境下艰难求生的生存本能。
(三)《活着》中的重复叙事
1.情节重复
《活着》从开头至结尾向读者展示了各种死亡,自然的、非自然的。但每一场死亡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死亡的悲剧将福贵包围。死亡作为《活着》的主要重复性情节,全书共出现七次:老父亲被活活气死,母亲积劳成疾与世长辞,有庆因献血过度而死(第一次丧子),凤霞难产身死(二次丧女),妻子悲伤郁郁而终,二喜(女婿)死于意外,苦根(孙子)食豆撑死。七条鲜活的生命换得了富贵七次成长,七次新生。小说中的死亡情节不断重复,在读者眼里福贵的人生悲剧随着死亡不断降临层层推进,让人深刻体会到在未知的苦难和命运中人的无力与悲哀。但余华却将福贵设定为故事的第一叙述者,让他在回忆中说出曾经历经的苦难,默默承受,并且在苦难中逐渐体悟出生命的真正意义——为活着而活着。
2.场景重复
曾经是一位外科医生的余华在小说中也将医院作为一个重要的场景重复出现。医院在我们传统观念中更多时候象征着新生命的诞生,救死扶伤和希望。但在《活着》当中,医院里更多的则是生命的消逝,它是通向死亡的中转站。这何尝不是作者的一种讽刺。有庆为救人主动献血却被医生无节制的抽血最终惨死医院。作为有着先进医疗知识的医生却毫无医德,丝毫不敬畏生命,对待底层人民的生命如草芥,反映了当时黑暗的社会现实和底层劳动人民艰难的生存环境。凤霞难产,二喜意外死亡均死于同家医院。在余华对医院场景的反复叙事中也暗含了他对社会底层小人物生存现状的思考。以博大的情怀对这一问题进行悲悯性思考。
3.事件模式重复
《活着》中的“七死图”是以“父亲死,福贵活;有庆死,福贵活;母亲死,福贵活;凤霞死;福贵活;家珍死,福贵活;二喜死;福贵活;苦根死,福贵活”的模式发展,生存和死亡的交织,七场死亡,场场和福贵有关。余华通过这样的叙事模式设计达到了两种效果。一方面,生死交融下文本达到了某种平衡状态,在这种平衡状态下,即使故事情节在情感上所呈现的效果是震慑人心的,但纵观事件发展,这种模式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故事的平稳推进。另一个方面,重重苦难接踵而至,对一个人的打击是不可估量的。在这种情况下,福贵在苦难中自我成长,不断反思,文字和苦难便有了意义。这使福贵在最后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时所表现出来的平淡祥和有了原因,也向读者呈现了一个在历经苦难后参悟生命真理的福贵形象。
二、《许三观卖血记》与《活着》的苦难与温情的
具体表现
(一)《许三观卖血记》的苦难与温情
纵观全文,许三观的人生苦难始发于“卖血”,他因为好奇听了周遭人的话跟着阿龙阿芳去卖血,卖血是苦难的人开始,正是有了第一次卖血,才陆陆续续有了往后十一次的卖血,每一次卖血都象征着一场人生苦难,但是许三观的“美好”婚姻和家庭的组建均来自卖血所得,他在卖血的过程中也得到了某些好处。而在卖血所遇到的人生苦难中也无不展现了来自家庭的亲情的温情,从第二次卖血开始,许三观的人卖血不再是简简单单的为自己而卖,而是为家庭,为亲情而卖。小说中的一乐并非许三观的亲生骨血,但是在第二次,第六次至第十一次卖血都是在为一乐奔波,从被迫卖血替子偿债到主动卖血救子性命,许三观在卖血中逐渐认识到亲情的中重要性,有时会超越单纯的血缘纽带。同样,第五次卖血也是为了儿子二乐,再十二次卖血之中,我们发现这一路上虽然有许多磨难,磕磕碰碰,但是一家人之间相互理解相互扶持,余华通过苦难展示了一个家庭最难得的信任与温情。而许三观也在此过程中逐渐成长为一位伟大的父亲,与苦难抗争的坚毅勇士。
(二)《活着》的苦难与温情
《活着》围绕着死亡和主人公福贵描绘了一幅宏大的“人生七死图”。每一场死亡对福贵来说都是一场苦难,都承受着锥心之痛,余华在众多苦难描写之中穿插了人与人之间难得的温情。富家之子的福贵由于终日沉溺于赌博,败光财产,全家落魄,但是家中仆人长根却没有挥手而去,患难见真情,他依旧对主人家忠心耿耿。妻子家珍更是在家中落败之际忠于福贵,对他不离不弃,即使福贵穷困潦倒,陋习缠身,妻子依旧与他相濡以沫。爱情之伟大莫过于此,这也是支撑福贵在父亲死后坚强活着的重要动力。人民公社化运动期间,也是福贵一家人最困难的时候,他们依旧透露着人性本善的光辉,将一把珍贵的米送给曾经照顾过自己的队长,这是一抹珍贵的温情。在儿子有庆被过度抽血惨死医院后,原是残疾人的凤霞与二喜成婚,两个残疾人的纯真爱情也是复杂的社会现实中的一抹温情。从那之后又是苦难,二喜丧妻,二喜身殒,苦根撑死,三个生死苦难接踵而至。这也是福贵人生中最后的三个苦难。福贵这一生,在年少时富裕过,纸醉金迷过也玩世不恭过,在过程中也历经落魄穷苦潦倒过。在福贵身上苦难一直存在,打击连续不断。可是在历经众多苦难之后,福贵似乎透过苦难参透了生命的真谛。他背负着痛苦,乐观的生活。以至于后来,他甚至面带微笑的平淡地向“我”叙述他的人生故事。
三、浅析《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的生命哲学
(一)《活着》—— “活着就只是为了活着”
余华在多次接受采访时说道:汉语词汇中的“活着”二字具有强大的力量,且并非是进攻性的,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忍受,它表现为对生命本身的尊重和与苦难的和解。《活着》这本小说在许多人看来是一部刻画普通农民的生存悲剧,但从叙述视角上来看《活着》同时具有“悲剧性”和“非悲剧性”。小说具有双层叙述视角,第一层是以作为“采风者”的“我”以第三人称视角听福贵讲述他的人生故事,第二层是以第一人称福贵的视角向“我”讲述他的故事。同一文本中同时存在聆听者和故事讲述者两种身份,从而引起了故事“悲剧性”和“非悲剧性”的矛盾冲突。从聆听者(故事旁观者)的角度上来看,福贵的一生无疑是一场生命悲剧和家庭悲剧。福贵的一生经历了七场重大苦难,七次生死别离。这在常人看来是生命无法承受之痛,所以说福贵的人生具有悲剧性。但在故事结构上,区别于文学作品常见的鲁迅先生的《药》,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林娜》以及莎士比亚的悲剧模式,都是以主人公的死亡而终的悲剧。站在福贵的视角上,他在历经众多苦难后仍然平淡的甚至微笑着回忆着他苦难的一生以及他曾经拥有的美好。他曾经拥有最好的家庭,最美的妻子,最爱的一双儿女。福贵最终在苦难中一层一层拨开了附着在生命表层的杂志,终于发现了生命最原始的意义——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巨大勇气,人最终所追求的是对人生的感受,为活着本身而活,并非为任何身外之物而活。
(二)《许三观卖血记》——向死而生
与《活着》不同,如果说《活着》是通过忍受,和解从而达到贴近生命本身,那么《许三观卖血记》则是冒着死亡的危险与苦难,命运抗争的方式呈现生命的原始力量。血是生命的燃料,一次又一次的卖血意味着不断接近死亡。许三观的十二次卖血中有被迫卖血也有主动卖血。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与宏大命运苦难抗争的结果。以至于在为一乐治病一月间连卖五次血,他比以往的任何时候更接近于死亡,但他没有犹豫,同死亡和生存斗争,表现出“向死而生”的生命哲学。
1.主动卖血
其中,主动卖血分别体现在第一次从四叔和桂花母亲的对话中听见的,从这一次对话中他得知卖血是对一个人身体强健的肯定,也是生命被认可的象征。从第一次起,他就产生了一种强烈被认可的欲望,从而萌生了卖血的想法,最终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走上了卖血之路。第二次主动卖血是在偷情之后,偶然遇见龙根和阿方。此次重逢勾起了许三观对往昔卖血受到肯定的美好回忆。于是,他又一次主动卖血,这是他由于对生命被肯定的强烈欲望。最后一次主动卖血,是在故事结尾,多年不卖血的许三观已经年老,当他再一次来到医院,可年轻的血头嫌弃他的血质量不高,四十年来,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许三观的血被拒绝。由此,他感受到自己的生命被否定,他的卖血之路也自此终结。从上述的三次主动卖血不难看出,他主动地卖血动力更多的来自对生命的肯定——自我的肯定以及他人的肯定。
2.被动卖血
在许三观的十二次卖血记中,有九次是被迫卖血。这种压迫来自命运、苦难、生活。不难发现,许三观在苦难的压迫下,卖血就成了他反抗命运的一种手段,这也是一种对命运的承担。为了赔偿被一乐打进医院的方铁匠儿子的医药费,被迫卖血。饥荒时期为了让全家人吃上面条免受饥饿,被迫卖血。为了招待和讨好一乐二乐的生产队队长,出于一个父亲无私的爱,被迫卖血。为了医治一乐的病,一月被迫连续卖五次血,一路卖血一路借钱,他一次又一次的濒临死亡。
这一系列的卖血都不是他主动要求的,他受生活,苦难的压迫,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每次卖血时间的间隙越来越短,身体被透支得越来越严重。可正是在一次又一次逼近死亡的过程中,他度过了眼前的苦难,他向死亡前进,也在死亡面前求生。
综上所述,无论是主动卖血还是被动卖血,都是许三观的一种求生方式和生存之道,即——与命运抗争,向死而生的生命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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