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养动物与生命教育

班级饲养的两只小鸡意外死亡了，教师面对幼儿的消极情绪和家长急于出资再买两只小鸡的态度，产生了疑问：“我们需要马上再养两只小鸡吗？”

提出这一问题的无疑是有较强责任心和独立思考能力的教师，因为她不仅考虑如何让孩子在饲养小鸡的过程中获得体验、学习的机会，还从小鸡的角度出发质疑“高风险的饲养”对小鸡是否公平，思考生命教育中的伦理：是否再养两只小鸡对孩子来说可能只是能否获得知识和经验的问题，但对小鸡来说可能是生和死的问题。

对于两只小鸡意外死亡这个问题，最理想的解决方案似乎是用更科学的方法再养两只小鸡，让孩子的经验增长和小鸡的健康成长并举。但健康成长的小鸡最终也会死亡，所以，幼儿园饲养动物不可避免地会触及生命教育的本质问题，即如何面对生与死？如何关爱和尊重生命？

一、小鸡的意外死亡和死亡教育

随着生命教育理念的普及，饲养活动在许多幼儿园得到推广。以饲养动物为基础的生命教育一般强调观察动物、了解动物、照护动物、尊重动物等，在这个过程中孩子们获得了丰富的经验，比如，对生命现象有了直观的感知，学习了承担照护的责任，通过与动物的互动丰富了情绪情感，感悟了生命的脆弱与宝贵，增进了对生命的敬畏之情，等等。

在该案例中，我们看到班级饲养两只小鸡给孩子们带来了很多快乐。教师也非常有经验，让生命教育落实在幼儿园日常生活中：小鸡被精心照顾，小鸡与孩子们和睦相处，甚至还被轮流带回家，成了孩子们生活中重要的部分……一切似乎都在沿着既定的生命教育的轨道行进，直至小鸡意外死亡。

孩子们面对小鸡意外死亡的差异化反应耐人寻味：有的害怕，有的伤心，有的采取行动（拿出药箱“抢救”），有的抱有侥幸心理（认为小鸡会复活），有的分析死因，有的冷漠……其实，此时案例中的教师可以抓住时机开展集体讨论活动，让每个孩子说说自己对小鸡意外死亡的感受。虽然面对这件事，孩子们可能会有很多消极情绪，但说出消极情绪就是化解消极情绪的重要策略。如果教师在孩子们述说之后，给予支持和安慰，就能让孩子们慢慢平静下来，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实。

在孩子们的情绪得到释放和安抚后，教师可以让孩子们策划和参加小鸡的葬礼。在人类的礼仪文化中，葬礼的本意是向死者告别，在充分表达对死者的思念之后，每个人要继续过好自己的生活，这是具有一定仪式感的情绪情感体验活动。在案例中，教师通过播放录像的方式让孩子了解埋葬小鸡的过程，这种做法较为谨慎。在孩子情绪状态不稳定，教师也没有把握调整好孩子情绪的情况下，这种做法是可取的。但教师将小鸡的身体用白纸包裹并埋起来的做法稍显草率，如果能找一个可以封闭的盒子安放小鸡会显得更为郑重，也让掩埋小鸡的过程有更好的“观感”。仪式感虽然不是死亡教育的核心，但也是必不可少的表达情绪的一种方式。在葬礼之前，孩子们可以把自己想对这两只小鸡说的话画出来，展示自己的画，说说小鸡曾经给自己带来的快乐，最后想想在葬礼上对小鸡说点什么（比如自己会怎么想念）。至此，孩子们就有可能走出忧伤的情绪状态，体会到生命总有结束的一天，但生活依旧会继续，美好的记忆就是逝去的生命在世上的延续……

学会向死者告别，有怀念之情又不沉湎其中，收拾好情绪继续向前，这是人类情感发展的重要一步，也是生命教育中一项必不可少的内容。幼儿园饲养的动物难免会死亡，这种时刻正是开展生命教育的最后一环——死亡教育的契机。

二、生命教育中的关爱生命意识

在案例中还有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那就是家长的介入。家长看到孩子对小鸡意外死亡表现出消极情绪，便比较着急，希望出钱再买几只小鸡送给幼儿园。对于这样的介入，案例中的教师并没有立刻顺从家长的意见，而是选择让孩子们讨论是否需要再养两只小鸡。教师心中也在进行价值判断：应该再养两只小鸡吗？在小鸡的生命和孩子的学习经验两者之间应该如何选择？

首先，案例中教师的做法值得肯定。幼儿园是否饲养动物应该由教师和孩子来共同决定，而不是由家长来决定。其次，教师可以向家长解释：饲养动物是为了进行生命教育，而不是为孩子提供情绪价值——只是让他们高兴。如果孩子轻易就能得到再次饲养小鸡的机会，可能会对小鸡的死亡变得麻木，而对生命麻木的态度是一个比难过、伤心之类的消极情绪更难化解的问题。这关系到生命教育的另一个重要议题，即我们如何对弱小的生命产生发自内心的关爱之情和尊重之心。

我不禁想起多年前在澳大利亚麦考瑞大学学前教育系教学的一个场景。在上课时，有个学生被桌子上的一条毛毛虫吸引，她清除了桌上的所有物品，以便让毛毛虫顺利爬行，然后用一张大纸将毛毛虫托起。我见状就说：“快将它放到垃圾桶去。”学生奇怪地看着我说：“这是一条毛毛虫，它应该去花园，不是去垃圾桶！”我听了不禁暗自惭愧。要知道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一条影响课堂秩序的毛毛虫，踩死就得了。因为考虑到西方人可能不愿亲自杀害生灵，我才提议送毛毛虫去垃圾桶，没想到学生的境界远超我的想象。后来，那位学生真的用纸片托着毛毛虫，走出教室，把它放生到草丛中。学生回来时，我问了一句：“毛毛虫开心吗？”她回答：“它很开心，并承诺要做只最美丽的蝴蝶！”大家笑了，这条毛毛虫成了这堂课上一个令人愉快的插曲。

在这个案例中，我们看到这位学生关爱生命的意识似乎是深入骨髓的，她认为毛毛虫应该回到花园，而且知行合一，立刻放生，一切显得无比自然。这可能就是成功的生命教育的一个写照，而这样的教育也让一个人的灵魂变得更加有趣。

我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初，我们这代人所接受的教育中关于生命教育的议题是缺失的，我自愧于对生命的关爱意识不及学生，更相信成长于国力强盛、物质丰富年代的中国新生代和我们这一代是不同的。随着教育理论的发展，关爱生命、尊重生命的意识也会深入下一代人的骨髓，而这一切可能就是从在幼儿园饲养动物开始的。

三、在饲养活动中体现生命教育的本质

幼儿园为了开展生命教育，一般都会饲养动物，但饲养动物只是生命教育的一个条件，饲养了动物并非就有了生命教育。如前所述，生命教育的本质是让幼儿体验生命的独特性和丰富性，并萌发关爱生命、尊重生命的情感。有些幼儿园的饲养行为，如圈养动物、频繁地让孩子近距离观察动物等，可能本身就透露着不尊重动物的意味。此外，有些幼儿园为了更便捷地开展生命教育，过于依赖一些公司设计的养殖设备，其中也有违背生命伦理的隐忧。

我想起20多年前曾经在澳大利亚非常流行的“保温箱孵小鸡”活动。这个活动的一般流程是这样的：10个快要孵出小鸡的鸡蛋被放在一个保温箱中带入教室，之后的几天内，孩子们将看到一只只小鸡啄破蛋壳，从蛋壳里艰难地出来。湿漉漉的小鸡在保温箱里慢慢被烘干，变成毛茸茸的可爱的小鸡。这种体验对孩子们来说无疑是非常有趣甚至是震撼的，它会让孩子们观察到完整的生命蜕变的过程，感知蛋和鸡的关系，滋养出喜爱小鸡的情感，等等。如果仅从孩子的角度来看，这个活动无疑是富有教育意义且轻松可行的。但从生命教育的角度来看，这个活动危及生命伦理：首先，保温箱经过一路颠簸送到幼儿园，有几个快出生的小生命有可能就被扼杀了，10个蛋中经常有几个是孵不出小鸡的；其次，孵化过程中任何不规范的操作方式都可能导致小鸡死亡率进一步上升；第三，这些被孵出的小鸡在两周后由提供保温箱的公司收走，从商业运作的角度看，孵化出来的小鸡已经完成了任务，而小鸡后面的命运是未知的。正是因为这些因素可能危及生命伦理，很多教育机构最后停止了“保温箱孵小鸡”的活动。

“保温箱孵小鸡”活动可能目前在国内一些城市的幼儿园中也比较流行，此处我并非建议取消这类活动，而是建议幼儿园在开展这类活动时要关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要慎重选择商业公司，对孵化箱的质量和运送流程进行把关；第二，教师要查阅相关资料，储备相关知识，减少孵化过程中因人为操作不当引起小鸡死亡的现象；第三，对孵出的小鸡进行妥善处理，比如继续把它养在幼儿园或由某些家庭领养，让小鸡有个理想的归宿。

在饲养动物的过程中，幼儿园拥有主动权，可以合理规划，最大限度地体现关爱和尊重动物的理念。此处我以澳大利亚麦考瑞大学实验幼儿园的一个生命课程“两只鸡”为例，展示幼儿园饲养动物的开放态度和措施。

这个幼儿园收养了两只小鸡，把它们放在户外的鸡舍里，孩子们每天出来玩，小鸡也会出来玩，孩子们每天看着这两只小鸡吃东西、睡觉、追逐、玩耍……他们不但十分喜爱小鸡，也愿意承担照护小鸡的任务，经常跟着教师清理鸡舍。

一天天过去了，鸡和孩子们成了好朋友，它们也喜欢和孩子们亲近，经常“观察”孩子们。有一次，一只鸡走到教室里，孩子们很兴奋，抢着想让这只鸡参与到自己的游戏中。教师干脆因势利导，让孩子们围着鸡坐下，一起讨论：我们可以怎样让这只鸡在教室里感到愉快？这只鸡会随时拉屎，我们该怎么处理？

孩子们想出了各种让鸡感到愉快的建议。有的说，是不是把玩具都摆出来让鸡看看，它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有的说，是不是在教室里搭个鸡窝，让鸡可以在教室里一直待着；等等。至于拉屎问题，孩子们说给鸡穿上小尿片。但怎么穿呢？鸡的屁股在后面，尿片垂直包好像是包不住的。还有，孩子们也担心：穿尿片会不会让鸡不舒服？经过教师的引导，最后孩子们形成了统一的方案：鸡进教室时，大家要安静，不要吓着它，然后各自展现最拿手的游戏让鸡看看；鸡习惯住外面的家（鸡舍），教室里就不需要鸡窝了；如果发现鸡拉屎了，及时告诉教师和其他小朋友，大家一起清理。

在这个案例中，我们看到幼儿园里的两只鸡处于一种“不必设防”的散养状态。这两只鸡是真正自由的走地鸡，可以进入教室跟孩子互动。当然，孩子们和鸡互动的方式是文明、安全的。这样的散养方式以及鼓励孩子与动物“文明互动”的做法，让生命教育鲜活起来，真实地体现了爱护生命、尊重生命的内涵。

生命教育关系到生和死的问题，关系到对弱小生命的态度和行为。虽然我们并不要求年幼的孩子对生命现象有多么深刻的领悟，但作为教师，我们需要对生命教育的内涵进行更多的思考，只有这样，才能在教育实践中举重若轻，面对一个个“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