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电子监控：技术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冲突与平衡

近年来，运用电子监控设备监管幼儿园的保育教育过程已成常态，幼儿园变得越来越“透明”已是不争的事实。电子监控进入幼儿园后，一方面，在保障师幼安全、完善教育监管、增加信息透明度等方面发挥着积极作用；另一方面，幼儿园利益相关者对电子监控的使用产生了不同的诉求，由此引发了一些具有争议性的问题，比如，监控的安装范围是否需要实现全覆盖，监控画面是否可以全时全域开放，监控的使用是否应无条件满足家长的各种要求，等等。这些争议的背后折射出在这一问题上技术理性与价值理性的矛盾。

100多年前，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对技术理性和价值理性进行了区分。他认为，技术理性是指“对外界事物的情况和其他人举止的期待，并利用这种期待作为条件或手段，实现自己合乎理性所争取和考虑的作为成果的目的”［1］。价值理性是指“对一个特定的行为（伦理的、美学的、宗教的或可作任何其他阐释的）固有价值的无条件的信仰，不管其能否取得成就”［2］。电子监控的使用受到技术理性的影响，即相信通过现代科学技术手段能对现实中的保育教育工作进行有效监督和控制；而在其运用中出现的种种争议则反映出，针对“教育”这一极具人文特质的活动来说，价值理性的追求亦是其应有之义。由此可见，在监控的安装及使用问题上，如何平衡技术理性和价值理性之间的冲突值得关注。

一、技术理性支配下的电子监控：可能引发的伦理风险

电子监控作为一项技术而存在，其可见性、可还原性为更好地保障幼儿的健康和安全以及规范教师的教育行为提供了便利。然而不可否认的是，科学技术本身是中性之物，而如何使用科学技术则涉及“伦理边界”的问题，即运用该技术时内在的伦理追求、道德原则和价值判断是否符合公正、良善等伦理法则。从这个角度来看，在幼儿园安装和使用监控的过程中，我们如果完全受技术理性支配，认为技术可以凌驾于人的权益之上，就可能导致其划破制度的“伦理边界”，引发一些伦理风险。

风险之一：一日生活中幼儿与教师“前台”的无限扩大和“后台”的消失

通过调研发现，在监控是否应全覆盖和全开放的问题上，不同的主体存在意见分歧。幼儿园管理者和家长倾向于监控的全覆盖，力求不留死角，理由主要是方便了解幼儿的情况，以及能够更好地监控教师的教育行为。不少家长倾向于监控的全开放，即希望幼儿园的监控向他们全时全域开放，以便他们随时了解孩子的在园动态。无论是全覆盖还是全开放，都涉及一个伦理风险，即对幼儿和教师“后台”空间的削减。这里的“后台”既指向具象的物质空间，也指向隐喻性的精神空间。

1.基于幼儿立场：需尊重其物质与精神空间的私密性需求

于幼儿而言，监控全覆盖、全开放意味着他们在户外空间、班级教室乃至盥洗室、午睡室等空间的行为和活动都有可能被“一览无余”，这涉及对幼儿隐私权的侵犯。这种隐私不仅指向身体的隐私，也指向对他者而言的一切个人化的行为和活动。从客观上来讲，幼儿在园的活动具有高频的同伴互动性，只要家长观看监控，就不可能只看到自己的孩子，虽然这些互动大多发生在公共空间，但只要监控开放，就会带来幼儿行为和活动的隐私被窥探的风险。通过对幼儿的调研也发现，幼儿已经有隐私的概念，知道“上厕所”“换衣服”属于自己的隐私，有的幼儿还明确提出只有在自己“乖的时候”才愿意被看到，而且“不想被别的小朋友的爸爸妈妈看到”。这些要求反映出幼儿并不希望自己的言行被“全时全域”地开放，任由人观看。另外，除了公认的属于隐私的内容，幼儿的精神生活本身也有着自定义的“私密空间”，比如，幼儿有时喜欢在幼儿园某处独自玩耍，或者与小伙伴在幼儿园某处开辟“秘密基地”自由地嬉戏等。幼儿对保留自身具有私密性的精神空间的需求，理应得到尊重。

2.基于教师立场：需尊重其在职场环境中的“后台需求”

幼儿园监控全覆盖、全开放的意涵不仅包括幼儿的生活和学习空间的全覆盖、全开放，而且包括教师在园时工作和生活空间的全覆盖、全开放。如果在教师的休息和办公区域也安装了监控，意味着从理论上来说教师在园内的任何言行都会受到监控。无论幼儿园管理者或家长是否会调取这些区域的监控视频来观看，这些区域的监控安装本身也会给教师带来一定的心理压力。这样做从有利的方面来说，可以敦促教师时刻规范自己的行为，并防止其利用监控死角行不当之事。但这也势必会让教师在职场中的私人空间遭到蚕食。有的幼儿园设立了早晚班工作制度，这项制度的施行本身就有着减轻教师工作强度和精神负担之意，但若有监控时刻“伴随”，即使在自己不承担班级主要保育教育任务的时段，教师也没有可将精神“放空”的空间，这就给教师带来了不必要的精神压力。如果再深入一些去思考，教师在工作中的人际互动也可能处于被监控的状态，这是否会影响教师与同事之间的正常交往，也是值得关注的问题。

风险之二：教师专业自主权的让渡与妥协

若不对监控的开放进行合理的规范与约束，由此产生的另一个伦理风险是教师的专业自主权受到干扰和影响。教师作为专业人员具有一定的专业自主权，即拥有为不同的幼儿选择适合的教育方法和策略的自由。诚然，保障教师专业自主权的前提是教师能善用这种权利，不存在僭越职业伦理要求之行为。而不可否认的是，若教师在教育场域中的一言一行都被放置于监控之下，可能会让教师在有意无意间发生专业自主权让渡与妥协的情况。

1.家长的观看：可能引发对教师行为的误读与越界干预

一般情况下，监控的观看者主要为幼儿园管理者和家长。二者的区别在于，幼儿园管理者对教师教育行为的适宜与否有着相对专业的判断，也能理解教师、尊重教师的专业自主权；而家长可能与教师存在一定的教育观和价值观的差异，这种差异就会导致其在观看监控的过程中有可能根据自己的认识对画面所反映的事实进行“加工”，进而对相关的活动及行为产生误读，比如，把孩子同伴间正常的互动解读为“冲突”甚至夸大为“欺负行为”，把教师与孩子正常的肢体接触解读为教师对孩子的“惩罚”等。正如美国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一书中指出的：“误传，即观众会有一种自我适应的能力，他们会根据自己的信念来接受表演给予的暗示，并把这些暗示看成比符号本身更为重大或者是不同于其本身符号载体的证据。”［3］在误读发生之后，家长的越界干预行为也就可能随之发生，即根据自己的理解对教师的行为提出意见，甚至要求教师调整自身的行为。这无疑会增加亲师沟通成本，甚至引发一些矛盾和冲突。

2.教师被观看：可能引发教育行为求稳妥而非求适宜

除去家长的观看对教师教育行为可能带来的直接影响，对教师而言，监控的开放也可能引发其对自身行为的调整。因处于“被观看”的状态，教师自然会对自己的教育言行进行检视，思考自己的形象是否符合家长的要求，担心发生被家长视为“逾矩”的情况。在这种心理动力的驱使下，为了适应这种制度安排，教师在思考教育方法和策略时就可能从追求科学、适宜趋向于追求稳妥、安全，即选择令自己感到最为保险、不容易引起家长误会的方式开展保育教育工作。但教育本身具有情境特质，用加拿大教育学家马克斯·范梅南的观点来说，“教育具有机智性，能对意想不到的情境进行崭新的、出乎意料的塑造，并且将小事变得有意义”［4］。当稳妥、安全成为教师放在首位考虑的问题，教育中本应具有的灵动性、智慧性、艺术性就会减弱甚至消弭，教师的专业自主权亦受到影响。此外，为了打造良好的“人设”，教师还可能会对教育行为进行升级化的“印象式管理”，导致镜头之下的教育行为具有一定的“表演性”。由此可见，如果过于依赖监控这一技术手段，极易将幼儿园的保育教育变为一种合规性的技术活动，从而与教育内含的人文意蕴渐行渐远。

二、电子监控的价值理性引领：以规范与信念共铸信任感

幼儿园监控使用是外界介入幼儿园教育内部工作的一种方式，目的是减少乃至杜绝“教育之恶”。前几年出于防疫需要导致家长进园机会减少，更增加了家长对于幼儿园监控开放的渴望。然而，监控在发挥“抑恶”功能的同时，也可能带来一些问题，比如，因家长动辄要求查看监控而加大了幼儿园的管理成本，家园之间因对监控画面认知的不一致而引发矛盾，因家长误读监控画面所反映的信息引发家长之间、家园之间的冲突等。从这个意义上必须承认，完全以技术理性为导向使用监控存在功能之阈限，也无法在根本上消除监控背后的隐忧。我们需要思考，如何提升家长对幼儿园的信任度，减少家园沟通成本，让家园形成真正的教育合力，促进幼儿的发展。

从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历史来看，技术理性使人类在自然界中赢得了更多的自由和自信，却也导致了人文精神的衰落。教育本身是极具人文意涵的活动，如果一所幼儿园的保育教育工作做得好不好需要完全借由监控的方式来证明，家园之间的信任关系只能通过技术手段来维系，本身就意味着该幼儿园遭遇了信任危机。这也违背了教育的本旨。因此，如何不完全借助监控的方式形塑家长对幼儿园的信任，让监控成为保障保育教育工作质量的工具之一，但非唯一的工具，更不是唯一的“证据”来源，就要求教育者秉持价值理性，并用其统领技术理性，从而达成二者的平衡。

（一）规范筑底：让教育活动无惧被视

1.重视教师行为及突发事件应对的规范性

就幼儿园管理层面而言，强调规范性是基础性的要求。只有将规范落实到位，才能在基本层面上经得起监控的检视，让教师的行为无惧被视。尤其是对新教师而言，他们虽然已在职前接受了专业训练，但对于职场中的若干细节性规范要求尚缺乏明确的认知，因此在入职之初，园方应强调其行为的规范性，如坐、立、蹲、行走、手势等的规范，在活动中站位、补位的规范，以及与幼儿互动时语言的规范等。这些要求具有确定性，也比较容易掌握，是形塑教师专业形象的基础。

强调规范性不仅指向教师日常行为举止的规范性，也指向在某些事件发生后应对方式的规范性。在具体实践中，家长要求调取监控查看多发生在这几种情形下：（1）幼儿回家后告知家长自己在幼儿园遭遇了某类型的事件，如某个小朋友打了自己，或教师对自己做了什么事情等。（2）家长发现幼儿受伤，但教师未告知。（3）教师将幼儿在园发生的一些事情（如同伴冲突、安全事故）等告知家长。而这三种情况折射出的共性问题是：家长并不相信教师的相关描述，而希望通过调取监控“眼见为实”。因幼儿入园后处于与家长时空隔离的状态，使得事件发生之后家长获得相关信息具有一定的滞后性和“他者言说”性。由此，幼儿园应在突发事件的应对方面形成一套规范，以减少后续沟通成本，避免出现因未及时告知或如实告知家长而产生“延时效应”“认知偏差效应”等，无端引发家长的猜疑，“迫使”其动用监控工具了解事实。

2.重视监控开放及取用的规范性

在幼儿园安装监控已成为一种不得不接受的现实，但在监控的开放问题上仍具有相当大的灵活性。监控的开放涉及多方主体的利益诉求，如果无边界、无约束，不能较好地平衡各方利益，就可能引发一些后续问题。用系统的观点来看待监控的开放，涉及一系列子问题。比如，什么情况下可以开放监控？开放哪些区域的监控？哪些情形下查看监控的需求应当予以满足？查看监控需要有怎样的流程？监控资料如何取用？等等。针对这些问题，幼儿园如果没有明确、细致的规定，就容易导致监控的开放或取用具有一定的随意性，甚至引发法律纠纷。因此在监控开放的问题上，幼儿园应在符合教育管理要求的前提下，既要避免单方面决定的话语霸权，又要避免被相关利益主体裹挟；应引导多方参与，充分考虑各利益相关者的合理意见，力争达成共识。比如，了解相关法律法规，确保监控行为符合法律及相关管理要求；确保监控手段安全可靠，避免因技术问题导致的相关信息泄露风险；对监控开放区域做出明确规限；对家长群体查看及使用监控进行规范约束；等等。

（二）信念内置：让教育活动自然可信

1.回归本旨：以“教育温度”取代“机器信度”

无论是通过监控实现对教师行为的约束，还是通过监控澄清教师行为的适宜性，监控所发挥的作用都止于“抑恶”，即让教育者不去做某些事情，然而这样不必然导向教育的原旨追求——促进幼儿的健康和发展。诚然，明确教师行为的基本规范固然重要，但如果止步于此，就忽略了教师是具有创造性的个体，更忽略了教育是面向人的活动。这种活动应具有“温度”，而这种“温度”无法通过机器的监督来体现，它通过教师每日与幼儿的互动以及教师的一颦一笑、不经意的肢体动作来体现，而这些才是构成教育的人文意涵的根本。

由此，作为教师，要重视每一次与家长的见面沟通，要善于利用家长会、家长开放日、日常接送环节、在线交流等各种机会，传递自身的专业与敬业。如果教师对自身职业有较强的认同感，并在园方人性化的管理之下拥有较强的专业能力，那么在日常工作中自然能够将这样的“温度”呈现出来，让家长感受到教育之善、教育之美，家园之间信任感的建立便也水到渠成。

2.有效互动：运用家园“同频”减少信任偏差

教师在某些事件发生后，面对家长的猜疑和不信任，在家长提出查看监控的需求时往往会有委屈和无奈之感。这种不信任看似是家长当时情绪的表达，实际上是前期家长对幼儿园信任度积淀不足的表现。信任感的建立不可能一蹴而就，而是一个长期积蓄的过程。如果在前期互动中家长对教师的工作不满意，教师又很少主动与家长沟通交流，家长就可能形成教师工作不尽职、不主动的“前见”。当一些意外事件发生时，这种“前见”就会产生负面的弥散效应，即导致家长对教师的行为进行“恶意”推论，并希望通过查看监控获得相关“证据”，以维护自身权益。从现实来看，家园之间信任感的建立需要教育者从幼儿入园之始就尽职尽责，在平时的工作中点点滴滴地积累。尤其是平时一发现家长流露出对教师言行不够信任的微弱信号时，教师就要加以重视，不能觉得这是小事而置之不理，应及时反思自己在日常与家长的互动中存在哪些不足之处，进而改进工作。此外，幼儿园可以定期举办家长学校、家长沙龙等活动，传播普及正确的教育方法，增进家长对幼儿园教育理念的理解，以此提升家园互动的“同频”度，从而减少信任偏差，避免“唯有监控可用，只能靠监控证明”的情况发生。

参考文献：

［1］［2］ 马克斯·韦伯. 经济与社会（上卷）〔M〕. 林荣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56．

［3］ 欧文·戈夫曼. 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M〕. 黄爱华，冯钢，译. 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47.

［4］ 马克斯·范梅南.教学机智：教育智慧的意蕴〔M〕.钟启泉，译. 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1：248.

（本期本栏目图片由四川成都高新区中和第二幼儿园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