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被监控吗
2024-06-26王雪
近年来,幼儿园安装电子视频监控已成为一种常规操作。不少家长希望幼儿园将监控画面全面开放,以便实时查看和了解孩子在园时的情况。然而,幼儿园监控画面能否全面开放?开放时需要遵循怎样的原则?关于这些问题,幼儿园方面和家长方面意见不一。社会上关于这一问题的讨论大多是从家长、教师以及幼儿园的角度出发的,却鲜少有人去关心儿童对这一问题怎么看。儿童是教育的主体之一,也是幼儿园监控画面中的主角。对于这个问题,我们理应关注他们的感受和想法。
为此,笔者走进成都市一所省一级公办园,在小班、中班、大班三个年龄段各随机选取10余名幼儿,对他们进行访谈,了解他们对幼儿园监控是怎么看的。笔者采取在幼儿园一日活动的过渡环节对幼儿进行个别访谈的方式,目的是尽可能了解每个幼儿真实的想法。
访谈时,笔者首先询问幼儿是否知道什么是监控,结果发现,无论是小班、中班还是大班幼儿,对监控及其功能均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这种认知大多源自日常生活中获得的经验,不同年龄段的幼儿之间的差异不明显。大多数幼儿都表示“监控是用来抓坏人的”,并且知道在超市、办公楼等场所安装了监控,同时认为在一些“坏人”可能会出现的场所需要安装监控。在此基础上,笔者通过访谈进一步了解幼儿对于安装在幼儿园的监控设备是怎么看的。
一、从儿童视角看幼儿园监控
既然幼儿对监控及其功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那么,笔者希望进一步了解幼儿对于他人通过安装在幼儿园的监控设备来看“我”的这个问题是怎么看的。
1.谁可以通过监控“看”我
笔者设计了两个问题:通过一个正向问题,了解幼儿是否接受自己的爸爸妈妈通过幼儿园的监控设备看“我”;通过一个反向问题,了解幼儿对于自己的爸爸妈妈可以通过幼儿园的监控设备看别的小朋友持什么样的态度。这两个问题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探寻幼儿真正的想法。
正向提问:幼儿园里有个监控,爸爸妈妈可以随时随地通过它看到你在幼儿园做什么、说什么,那么,你希望让他们看到吗?
——爸爸妈妈可以看,他们是自己人。
——爷爷也可以看,因为他们是家里人。
——我想让他们一直看着我。
——爸爸妈妈不会去看的,因为他们工作太忙了。
——爸爸妈妈可以看,我想让他们看到我懂了很多道理。别人的爸爸妈妈也可以看。
通过访谈发现,虽然幼儿普遍认为监控是用来“抓坏人”的,但当提及是否愿意让爸爸妈妈通过监控看“我”时,大部分幼儿都表示乐意接受。按我们成人的逻辑,既然监控是一种用来监视坏人、预防犯罪的工具,那么在“我”不是坏人的前提下,如果别人利用监控来监视“我”的一言一行,我会觉得这是在侵犯“我”的隐私权。但幼儿在面对这样的问题时有一套足以“自洽”的逻辑,即他们一方面知道监控是用来“抓坏人”的,另一方面也知道幼儿园的监控是用来保护自己、照顾自己的,这说明幼儿能将幼儿园监控的功能与其他社会场所监控的功能做明确的区分。正是基于这样的理解,幼儿对于家人通过监控看自己并不反感。
反向提问:你认为爸爸妈妈应不应该通过监控看别的小朋友?
——可以看的,大家都是好孩子。
——我不愿意,因为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
——我不想让他们看别的小朋友。
从访谈中可以看到,部分幼儿可能会因为“是我的爸爸妈妈”,所以不愿意他们去关注其他小朋友。皮亚杰指出,2—5岁儿童处于自我中心阶段,在亲子关系、同伴关系、价值判断等方面均表现出自我中心倾向。因此,幼儿会认为父母的爱与关注都应该聚焦在“我”的身上,而不能分给其他人。
2.爸爸妈妈为什么想看“我”
家长之所以希望通过监控看到自己的孩子在幼儿园时的情况是出于对孩子的关心,那么幼儿的认识是否可以达到这一层面?他们对于“爸爸妈妈为什么想看‘我’”有着怎样的理解呢?
提问:你觉得爸爸妈妈为什么想安装监控器来看你?
——因为爸爸妈妈想我了,想从监控里看看我。
——装在家里的是因为担心我的安全,装在幼儿园里的我不知道。
——爸爸妈妈看我是因为我表现得好。
访谈中,对于“爸爸妈妈为什么想看‘我’”的问题,可能是受思维、语言能力发展的限制,大部分幼儿说不清楚或表示不知道,少部分幼儿的回答是“爸爸妈妈想我”“我表现好”。从中可以看出,幼儿基于与父母的依恋关系,会从爱和信任的角度出发去思考这个问题,根据自己的理解对幼儿园监控的作用做出理想化的解释。
3.谁不可以看“我”
在家长的眼中,通过监控看自己的孩子是为了保障孩子的安全和利益,这是为人父母的一种合情合理的关心,但家长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如果将监控画面全面开放,别人也可以随时从监控画面中看到孩子。那么,对于这个问题,幼儿是怎么想的?他们是否在意除了自己的爸爸妈妈之外的其他人通过监控看“我”?
提问:如果别的小朋友的爸爸妈妈也可以通过监控器看你们,你们愿意吗?
——不愿意,他们不是家里人。
——别人不可以看。
——可以看,今天是端午节,就可以看,不是端午节就不可以。
——不可以,有保安叔叔。
——不行,他们是陌生人,不是爱我的人。
——不愿意,我觉得丢脸。
对于幼儿园的监控,幼儿在意的是谁会看到“我”以及“我”想让谁看。幼儿普遍存在一种“亲人许可心理”,也就是说,如果查看者与自己存在某种亲密的、信任的关系,比如幼儿所提到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等“自己人”“家里人”,那么幼儿就允许他们看,甚至也想让他们看。而其他小朋友的爸爸妈妈对于幼儿来说是无情感链接的陌生人,因此可能会遭到幼儿拒绝。这说明在对象的选择上,幼儿也有一定的边界意识。
4.什么情境下可以看“我”
大部分幼儿都表示不介意爸爸妈妈通过监控查看他们在幼儿园的表现,那么,幼儿是否介意爸爸妈妈随时看?幼儿会不会在某些情况下愿意让爸爸妈妈看到,而在某些情况下不愿意呢?考虑到幼儿的思维特点,为了更好地了解幼儿的想法,笔者在访谈问题中对具体的情境做了一些假设。
·身体的小秘密
提问:是不是你在幼儿园做任何事情都可以让爸爸妈妈看呢?比如做游戏时、上课时、上厕所时愿意吗?
——上课的时候可以,上厕所时不想让他们看到,爸爸妈妈也不可以。
——想让他们看我在操场上的样子。妈妈可以看我上厕所,爸爸不可以,因为爸爸是男的。别的小朋友的爸爸妈妈也不可以看。
——上厕所时不想让爸爸妈妈看,别人也不可以,有隐私部位。我想控制监控,想让别人看的时候就打开,不想让别人看的时候就关掉。
——上厕所时不愿意,因为他们会看到屎粑粑,恶心。
——上课的时候可以,想让他们知道我懂了好多。上厕所时不能看,太隐私了。
——不可以,这是我的隐私。
——不能看,我上厕所要关门的。
从幼儿的回答中可以发现,在上课、做游戏等比较公开化的场合,幼儿对爸爸妈妈的查看都表现出接受的态度,而在上厕所等私人化的场合,几乎所有幼儿都表现出敏感的一面,并且很多幼儿提到了“隐私”的概念。也许幼儿并不真正清楚地知道“隐私”的概念,但他们显然对于什么可以公开,什么不可以公开,已经有了一定的边界意识,也知道要保护自己的隐私。也就是说,幼儿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不看重隐私,他们对于隐私的理解会比成人更加具象化,如他们并不完全知道哪些内容属于隐私,但清楚地知道“上厕所”涉及自己身体的小秘密。幼儿也许无法很好地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想法,但不可否认,如果监控画面的全面开放会侵犯幼儿的隐私权,那么幼儿是拒绝的。
·“好孩子”取向
提问:假如你在幼儿园受到了欺负,这时候你希望爸爸妈妈看到吗?
——受欺负了可以看,然后拿给老师看,帮我解决。
——受欺负了可以看呀,我还要打回去呢!
——不愿意他们看到。
——受欺负了也不愿意让他们看到,因为不想让妈妈问。也不想让别的小朋友的爸爸妈妈看到,我怕他们会笑话我。
——不愿意,因为爸爸妈妈会批评我。
提问:如果你在幼儿园哭,和小朋友打架,你希望爸爸妈妈看到吗?其他叔叔阿姨可以看吗?
——表现不好也可以看,被批评了下次改正就好了。
——不希望他们看到。
——我调皮的时候不想让他们看到。
——不想爸爸妈妈看到我表现不好的样子。
——哭、捣乱、打架都不愿意让爸爸妈妈看到,会被爸爸妈妈打的。
——犯错时不想让爸爸妈妈看,叔叔阿姨也不可以。
——我不愿意调皮的时候被爸爸妈妈看到,爸爸妈妈会批评我。
提问:假如老师夸你表现好,这时候你想让爸爸妈妈看到吗?其他叔叔阿姨也可以看吗?
——表现好的时候可以看。
——叔叔阿姨不可以,他们是陌生人。
——被表扬了就可以,叔叔阿姨也可以看。
——老师夸我好孩子的时候可以,爸爸妈妈还有叔叔阿姨都可以,只有我的朋友才可以看我。
——表现好可以,不好也可以,我愿意让爸爸妈妈骂。
提问:你在幼儿园吃饭的时候,如果知道今天爸爸妈妈可以通过监控看到你,你会表现得跟平常一样吗?
——不一样,我会乖乖的,表现好就可以得到老师的奖励,然后回家可以得到爸爸妈妈的奖励。
——我会更乖一点,因为我害怕妈妈回家打我。
从幼儿的表达中可以发现,面对不同的情景时,幼儿对监控的态度是不一样的。在表现好的时候,幼儿往往希望爸爸妈妈看到,甚至对陌生人也不介意;而在表现不好的时候,幼儿的态度正好相反。可见,幼儿希望自己在爸爸妈妈以及其他人面前保持“好孩子”的形象,并且希望能够有意地通过控制监控的开放和关闭,有选择性地呈现自己好的一面。这并非是幼儿有“心机”,而是在长期社会文化的影响下形成的一种寻求认可的心理。这表明幼儿的心理理论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发展,他们对待监控开放这一问题所关注的是自己能否从中获益。
二、思考与启示
对幼儿的这次访谈让我们在一定程度上了解幼儿对安装在幼儿园中的监控的认识和理解,让幼儿的声音被听见,由此也引发了我们有关幼儿隐私权的思考。
隐私是指不愿意被他人知晓的事情。成人在主张自己负有保护幼儿的责任的同时,容易忽略幼儿也是有隐私权的。通过这次访谈可以发现,幼儿虽然还不能清晰地认识到保护隐私的重要性,也不完全理解隐私的内涵,但已经对什么是隐私有了一些初步的具象化的认知。比如,在访谈中,幼儿清晰地表达出“上厕所”是私密的事,不愿意被他人看到,甚至父母等亲人也不可以。这让我们意识到,幼儿园在考虑是否将监控画面开放的问题时,要在盥洗室、午睡室等为幼儿保留一定的“私密区”,即使在这些位置安装了摄像头,也要严格管理这些摄像头拍下的视频数据,设置合理的开放权限,坚持“非必要不开放”原则;在家长调取监控时,园方可通过“打马赛克”等处理方式,保障幼儿的隐私权,并且在家长调取监控时由专门的工作人员陪同,不允许家长随意录制监控视频。
通过这次访谈我们发现,不少幼儿表示在自己“表现不好”或“受欺负”时不愿意让父母看到,因为担心父母看到后会批评自己。有幼儿甚至表示,如果知道父母在看自己,就会刻意表现得“乖一点”,从而逃避惩罚或获得奖励。我们知道,家长之所以希望幼儿园监控画面能全面、实时开放,是想知道孩子在幼儿园的真实情况,想知道孩子表现得好不好、有没有受到欺负。可是,在得知孩子“表现得不好”后,一部分家长只会一味地采取批评、惩罚的手段,甚至有的家长在得知孩子“受欺负”后,也会指责孩子“软弱”“没用”等。这导致幼儿不愿意让父母知道自己表现得不好,甚至不愿意让父母知道自己受了欺负。这样的结果是家长始料未及的,也一定是家长不愿意看到的。
诚然,父母“爱之深,则为之计深远”,但这份深沉的爱也常常裹挟着掌控,缺失了理解和尊重。儿童不是成人的附属品,而是一个有思想、有灵魂的完整的人。我们需要摆脱成人的傲慢姿态,切实从儿童视角出发去思考如何为幼儿提供一个让他们感到舒适的、有安全感的自我表露空间,这也是一种对幼儿隐私的保护,更是对幼儿的理解和尊重。作为教师,我们也需要就此与家长进行有效沟通,让家长了解孩子的真实想法,引导家长换位思考,理解为什么孩子在“表现不好”“受欺负”的情况下不愿意被家长看到、让家长知晓,帮助家长用正确的态度和方法去对待孩子所谓的“表现不好”和“受欺负”的情况。
总之,幼儿园是幼儿和成人共同生活的场域,因此,安装监控不仅仅涉及教师、家长的权益,也涉及幼儿的权益,我们在讨论安装监控的议题时不仅仅要关注成人的想法,也要倾听幼儿的想法。在这场博弈中,我们作为专业的教育工作者要思考,在成人的视角与儿童的视角存在差异时,该如何去平衡。这个问题还需要在实践中做更进一步的探索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