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诗人向以鲜 庄子扩宽了自由与想象力的边际
2024-06-26李锦媛
对话向以鲜
1. 向教授您好!您祖籍四川,曾到重庆、天津求学,最终又回到成都定居工作,可以说您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四川盆地中度过,这是否对您的诗歌创作有影响?您又如何看待它与故乡之间的关系?
青年时代的这种南北辗转,对当年的我来说实在是一种苦楚。但是,现在回过头来看,真应了李白所说的: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从重庆到天津,又从天津到成都,这些经历最终内化为重要的人生品质甚至审美向度,在我的诗歌写作及学术研究中具有深远的影响力。故乡作为一个独特的地理空间概念(有时也可能与行政空间相交织),不仅要比家园更为宽广一些,同时,也是一个优美而感伤的时间概念,存留于我们的怀想中,存留于遥远的山川风物中,甚至存留于我们胃部的痉挛之中。故乡对于任何时代、任何人而言,都是极为重要的精神财富。没有故乡或没有故乡感的人,将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我的故乡在川东大巴山腹地一对话向以鲜个叫聂家岩的小村子,十六岁以前,我一直生活在那儿:偏僻又美得惊人的木构四合院落,孤单地隐匿于一片悬崖之下,巨大的香樟树冠,将整个村子轻轻遮蔽,四季浓荫匝地,百鸟啁啾。离开聂家岩整整四十年之后,我写下一部精神还乡诗集《我的聂家岩》,获得《诗刊》社评选的“2018年十大年度诗集奖”。
2. 您在重庆度过了大学生涯,尽管川渝两地距离很近,但实际的城市气质有明显不同,请从诗人的角度,聊聊您眼中的重庆。
在重庆,我经历了人生中最灿烂的四年大学生活,还在那儿找到了爱情。大学毕业后,我考入天津南开大学攻读古典文学,我的初恋(后来成了我的妻子)被分配到西师附中工作,三年的寒暑假,我都是在重庆北碚度过的。那时还没有即时通信工具,彼此分离的时候只能以书信来表达。来往于天津和重庆的鸿雁竟然有一千多封,现在仍保存于母亲出嫁时唯一的嫁妆—— 一只褐黄色帆布箱子中,一直不敢轻易打开,害怕看到可能被虫子蛀掉的残酷现实。为此,我写下了一组《我的两地书》。
重庆(巴)和成都(蜀)是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城市,即使在交通通信如此发达的当下,巴人和蜀人,也就是重庆人与成都人,仍然一望即知。从文字学来看,人们对“巴”字的解释有多种说法,但它一定是一种较为凶狠的动物(巨蛇或猛虎)。“蜀”字在甲骨文出现多次,人们通常认为“蜀”是一种柔软的虫类(桑蚕)。《诗经》中的“蜀之蜎蜎”,是一种曼妙的、舒缓的,甚至优美的姿态,与巴之果断和强悍殊为不同。巴蜀两地这种充满张力的文化性格,对于构成巴蜀诗人、作家甚至艺术家的丰富禀赋,具有其他地域难以匹敌的天然优势。于我而言,由于地缘关系(重庆与聂家岩隔得更近),性格中更本质的一部分来自巴人,成为我的诗歌硬气或骨气的渊薮。我在成都已经生活了将近四十年,蜀地及蜀文化的神秘悠久属性,亦已成为我诗歌身份识别的某种胎记。
3. 您的诗歌和文学作品通常以真实历史人物为主题,您是如何选择和塑造这些主题的?在创作过程中,您会为诗歌或文学作品设定一个特定的目标或结构吗?
我是研究古代文化和古典文学的。上大学时,中文系的老教授曹慕樊先生(目录学家刘国钧、哲学家熊十力弟子)就告诉我,一定要和本国本族历史上第一流的诗人作家展开对话,并长久地关注他们,深入他们的内心世界,这样才能有所领悟和收获。这个观念对我影响深远,所以,我平生最喜欢的两个人,一个是唐代的杜甫,一个是宋代的苏东坡,他们毫无疑问是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和作家之一。写《盛世的侧影:杜甫评传》可以说是还了我的少年愿,我从十七八岁就开始狂热地喜欢杜甫,花了两年时间,差不多把杜甫1400 多首诗歌全部背诵下来。那时真是心高气傲啊,眼里只有杜甫,甚至想像杜甫那样: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
你问及我在创作过程中,是否会为诗歌或文学作品设定一个特定的目标或结构,实际上就是关于整体写作或计划写作与灵感写作的关系问题。在完成“我的三部曲”(包括《我的孔子》《我的聂家岩》和《我的发音》)之后,第二个三部曲即“旋律三部曲”,也已经出版了《唐诗弥撒曲》《生命四重奏》,第三部《动物心弦》也已完成诗稿。这似乎显示出我的写作进程具有明确的计划性,属于典型的整体性写作。
表面上看,计划写作与灵感写作之间好像是相互排斥的,就像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一样。实际上二者之间又是相互镶嵌、相互补充、相互接纳的。能否将二者很好地、有机地、针脚细密地穿插组织起来,独奏与交响相互辉映,实在是考量一个诗人是否具有顽强又敏锐写作能力的试金石。总的来说,灵感写作是第一位的,计划写作是第二位的,没有灵感的写作,计划写作就是僵死的,没有一点儿生气。但是,仅有灵感性写作则可能流于随性、随意甚至浮浅,也是对诗人才华的一种浪费和消解。很多时候才华又不太靠得住,我在《唐诗弥撒曲》中就曾写道:“在才华散尽的修辞中,永失我心。”
4. 您的最新作品《〈庄子〉倒着读》目前已经出版,《庄子》作为我国经典的哲学名作,同时也是道学的经典著作,对中国哲学和文学都有着深远影响。您提出的倒读《庄子》的观点非常有新意,是什么启发您创作这部作品?
林语堂说:“老子微笑待人,庄子狂笑处世;老子教人,庄子嘲人;老子说给心听,庄子直指心灵。”可以说,庄子其人,不是滋养指导过任何一个时代的人,却是化育影响整个世界的人。没有这个人,我们这个民族,我们人类活得该有多沉重、多憋屈、多乏味呀。有了庄子,这个民族,这片天空和大地,这个星球才得以灵动,才显得鲜活,才有希望和兴致长长久久地走在通往无穷无尽的路上。
大约在五六年前,一次偶然的交谈中,其时还在新疆部队工作的诗人吴西峰说,他多年来一直在坚持阅读诸子百家,并且做了大量的读书笔记。随后谈到了磅礴的《庄子》,并传来其关于《庄子》的随笔。当时的感觉是,这些随笔虽然还显得有些粗粝,却潜存着珍贵的精光。其后的日子里,我把自己成熟或不成熟的各种想法提出来,不断与吴西峰商榷、切磋,尽量达成共识。在我们共同的打磨下,慢慢地,一块庄子的浑金璞玉开始出落,显露出光华。
我俩的写作分工大体如此:吴西峰主要负责前期的工作,包括基础文献整理,初步文本释读;我主要负责后期的工作,包括原文版本的核定、章节整理、义理贯通、风格定位,全书统稿以及与出版机构的沟通、审校工作等。可以大致理解为:吴西峰主要精力集中于毛坯房的建造方面;我的注意力集中于内外装修、花园打造以及品质气象的塑造方面,最后与出版机构完成一件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作品。
5. 在创作这部作品的过程中,有没有发生什么有趣的故事?
在重读《〈庄子〉倒着读》时,我经常会为庄子的奇思妙想而拍案叫绝,为庄子摆脱一切羁绊的决绝之意而怦然心动。有一次,我刚上小学的小孙女问我:《< 庄子> 倒着读》就是倒立着读《庄子》吗?她边说边将小脑袋俯向大地。一时之间,我还真不知道怎么样三言两语解释清楚。只好说,不是倒立着读《庄子》,而是从尾巴开始读,一直读到头。她又问:庄子是一个人,怎么会有尾巴?问题越来越复杂了,我又说:庄子是一个人,有时也把自己想象成一只乌龟呀,一只稀泥巴之中的乌龟。小孙女想了想,用一种“假老练”的口吻说:嗯,倒着读,有创意!
6.《庄子》虽然是一部古典名著,但其中的很多思想到现在依然有启迪意义,您希望读者从《〈庄子〉倒着读》中获得什么样的启示?
如果说杜甫诗歌开启了我对于汉语诗歌的神往之门的话,那么,庄子则是不断拓展我自由与想象力边际的拓荒者,让我真切感知到,在广大的物质世界之外,还有更为深远的精神世界。
庄子是一个彻底的、彻头彻尾的自由主义者,在他所向往的自由境界中,就连御风而行的列子,扶摇而上九万里的大鹏也是不自由的,用庄子的话说,“犹有待也”。在先秦诸子中,庄子堪称最另类的一个。诸子都是有所遵循的,修道的遵循道,修身的遵循德,治国的遵循礼,做事的遵循法。而庄子似乎将一切都打破了,然后做飞翔和遨游状,从一切羁绊之中超脱而去。其人不是从人间脱身,而是试图脱身于浩渺的时空。人生于世,被诸多限定和牵系,比如物质与死亡。而庄子似乎不想被任何事物限定和束缚,也不愿受任何事物干扰和影响,完全突破了诸子对人的定义。庄子生而为人,却对人的定位有着种种不满。庄子的天地很大,大到没有边际、没有极限,无天无地。所以在庄子的文字中,贯彻始终的是无限的时空感:要么无限向外扩展,发现隐秘;要么无限向内深入,发现自我——这也是庄子带给现代读者最有价值的启示。
7. 一般来说,诗人或作家的文学创作都与他们的生活状态息息相关,在您看来,诗歌与生活的关系是什么?
诗歌与生活,是一种互文关系,或者是两面相照的镜子。唐人释澄观在《华严经疏钞玄谈》中曾描绘这样的场景:“两镜互照,重重涉入,传曜相写,造出无穷。”诗歌离不开生活,离开了生活的诗歌是苍白的,如同植物离开了土地;生活也离不开诗歌,离开了诗歌的生活是贫瘠的,如同失去灵魂的躯壳。一个人可以不是诗人,也可以一生一首诗、一行诗也不写,但其心中不能无诗。圣贤孔子将诗的意义提高至信仰的高度,甚至认为,一个不学习诗歌的人,很可能连一句像样的话也说不出来。理想的状态是,让生活活得像诗一样悠远,把诗歌写得比生活更美妙。
8. 文学不曾限制您的边界,在创作诗歌之余,您创立了《王朝》诗报、《象罔》杂志,制作出版了概念唱片和画册,并策划主持了中国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主题博物馆——鹿野苑石刻艺术博物馆,是什么促使您做这些事情?这些文学创作之外的尝试给您带来了怎样的体验?
这些都是好多年前的旧事了,那时人年轻,精力旺盛,有着强烈的求知欲和创造欲。《王朝》诗报、《象罔》杂志是我和同仁一起创办的,我还参与创办过《红旗》和《天籁》诗刊。制作出版关于云南香格里拉的概念唱片和画册,也是和一帮志同道合的兄弟姐妹们一起完成的,当时喜欢旅行,喜欢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香格里拉很符合我的口味。
至于参与策划主持鹿野苑石刻艺术博物馆,究其深层的原因,可能与我儿时生活的那个古旧村庄聂家岩的石刻艺术颇有些关联。我现在还记得,在故乡聂家岩那棵树围达十余米的香樟树下,卧伏着几座雕工精美绝伦、彩绘斑驳陆离的石刻古墓,每座墓前均有宽敞的石享堂,是我和儿时的玩伴夏日纳凉的好去处。那些琳琅璀璨的石刻,早已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投下抹不去的炫影。看似与文学创作并无多少关联或关联不是那么紧密的复杂行为,却带给触摸古代时光的珍贵机会,每一种尝试都如同一场美的历险,并对诗歌写作构成秘密的反哺功能。
9. 您具备教育工作者与诗人的双重身份,从这两者的角度,您认为高度发达的现代科技和社交媒体对诗歌创作和传播有何影响?它们为现在的青年诗人提供了哪些新的机会和挑战?
这个影响是巨大的,社交媒体尤其是自媒体的发达,打破了诗歌传统江湖或山头的垄断地位,让诗歌的生存与传播获得了更为公平、开放、宽容的环境。当然,泥沙俱下的情形也较之以前更为严重。一部《全唐诗》不到五万首诗作,而今天的中国,一天或几天产生的诗作可能就达到一部全唐诗的数量,但是真正能留下来的,可能万分之一不到吧。
至于高科技的影响已经摆在那儿,AI 或通用人工智能的到来,让诗人们危机四伏。从2016 美国谷歌旗下DeepMind(深思)公司推出具有“深度学习”能力的阿尔法围棋(AlphaGo)和阿尔法零(AlphaGoZero),到2017 年微软小冰出版第一部人工智能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从2022 年11 月美国OpenAI公司发布大语言模型ChatGPT,到2024 年2 月再度发布文生视频大模型(世界模拟器)Sora——诗人与AI 的对抗越来越紧张,每个诗人心中都充满焦虑——似乎挑战大于机会,人类的胜算不是太大!未来比拼的,我想还是在于人类的心智,在于人类无穷无尽的想象力,在于人类细腻磅礴的情感经验,在于人类独一无二的爱和悲悯。
突然想起《< 庄子> 倒着读》中的一则故事,就让我们以这个故事结束吧:“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卬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庄子的这段话,被视为对现代技术、机械文明的某种反省,德国物理学家兼思想家海森堡就曾把庄子的这段论述写进其名著《当代物理学的自然图象》,科技与哲学,在此达到奇妙的融合,令人感慨。
编辑+ 李锦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