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小红

廖隽儿

四年级的那个夏天，我告别了那片绿色的土地，告别了故乡的外公、外婆，来到了繁华的大都市。

城市里没有故乡老屋旁大树上的蝉鸣，也没有池塘边整齐而响亮的蛙声。

一路奔跑，一路追逐，时间从掌心溜走，我奔波于大大小小的补习班。初三那年七月，在亢奋与时间骤停的紧张中，我看到了自己的中考成绩——白纸黑字，几个难以启齿的数字，是我的天崩地裂。

我就像夜间的赶路人，虽有目标，却看不见方向。我不敢也不能停下，只能背上行囊，拼尽全力在黑夜中摸索着前行，奋力地奔跑到下一个岔路口，希冀前方会出现亮光……

然而，面前是那条传说中的河流，河面波涛汹涌，上面笼着迷蒙的水汽，迷人而危险。对岸则显得格外遥远。不同的过河人行囊中有不同的木板，有的短而结实，有的长而单薄，我凝望着远处那些不一样的路，小心翼翼地将我的木板搭到了未知的对岸，接受这短暂却又艰难揪心的考验。

有人渡河，有人跌落。有人穿越黑夜，拨开层层迷雾，看到了一条充满光明的路，到达了他们想要的明天！而我是一名不幸的跌落者，掉入了急流中，被水流裹挟到了对岸。我上了岸，这是一座岛屿，我未曾了解也从未想过的岛屿。我成了一个悲伤的上岸者，浑身散发着落难者的气质。

每个夜晚我都是清醒的。我紧闭房门，关上所有的灯，坐在床尾，看着对面楼房的灯光一盏一盏地熄灭，看着娇羞的粉紫色的云被晚风催促着缓缓游过深灰色的天空，我感觉自己在消失，快要融化在这个像陷阱一样的夜晚里了……

假如去上职业中学，我将来能有什么出息呢？我的未来还有救吗？我明明已经这么努力了，为什么落得这个下场？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我仿佛被蒙住了双眼，又被推上摇摇欲坠的独木桥。

我又回到了生养我的农村。妈妈说，只是让我回去散散心，但我感觉我是被赶回去的，我像一个被贬的失意文人。

外婆出现在我的眼前：“哈哈，小凯又长高了……”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微笑，而是径直走进了我以前住过的房间——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屋小房间，没有书架，没有书桌。

一想到我被贬的“坎坷命运”，我几乎又要掉下眼泪来。

我把自己关起来，很少踏出那窄小的房间，白天睡觉，晚上随便吃点东西，然后玩手机，或是呆呆地看着窗外，无聊地度过每一个漫漫长夜。

偶尔，外婆会端着一盘西瓜，小心翼翼地推开我的房门：“小凯啊，考砸一次没什么的，大不了再考一次嘛！”我心里冷笑一声：她懂什么，这是中考，中考能重考？说得倒是轻松……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啊，很好的，老师总是奖励你小红花呢！那时，你是班上获得小红花最多的小朋友！”外婆微笑着对我说。

我有些纳闷：小红花？这有什么用啊？我现在这个分数，连普通高中都上不了，啥也不是啊！外婆如今跟我扯这些斑驳的旧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我不想出言伤害外婆，只得嘴上胡乱应承几句：“嗯，嗯……”

我不情愿地离开了我的房间，外面并没有让我觉得比屋里好得多。农村的天灰蒙蒙的，大地像被烟青色的云封在保鲜膜里一样密不透风，让我窒息。夏天的风很闷热，池塘很平静，连树梢上的枝叶都懒得晃动一下，这是个寂静的世界。

我沉默地跟在外婆身后，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来到了山野间。外婆开始向山上走，我便也跟着向上走。外婆虽然是生活在这山野之中的农人，却已是一个体力稍弱的六十多岁的老人，行走得自然不如我快。我低头前行，不知何时超过了她，当我回头时，只能看到外婆头顶上的草帽了。我没好气地催促着：“外婆，快点啊！”

外婆没有回答，也许她正在努力前行。突然，她像想起什么似的连忙转身。

“外婆，你往回走干吗？外婆！”

夏风将外婆的声音送入了我的耳朵：“小凯，你等我一下哈！”外婆匆忙地往回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婆终于再次来到我身旁，我们继续前行。

山上几乎没有路，我每走一步都要探寻一个落脚点。

我静默地凝望着路的消失点，想起了汪国真的诗：“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既然目标是地平线，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

水不会逆流，回头，河流消失了。上岸的、落水的都在整装前行，没有欢呼与哭泣。岛屿上有着同一种背影——我们都在向前走去。过去是没有分量的幽灵，却让我的脚变得沉重，但是，我会跑起来，跳起来，走着，坐着，那将是“我的岛屿”，默默无闻，但是上面会有我的印记。

豁然开阔的，不是天，也不是地——天外还是天，山外还是山，层层叠叠……

这时，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那是一只粗糙的手，是外婆的手。外婆的手是棕黄色的——那是土地的颜色，那是一双年复一年劳作的手，上面长满了茧子，还有深浅各异、大小不一的斑。我的手是白皙的，上面没有任何的斑和茧子，我这双手就像一张白纸，还未沾染世间的色彩，还未经历世间的风浪。外婆的手虽然是粗糙的，却让我感觉格外亲切。几年前，我握着这双手在老屋门前的青石板上与外婆告别。那时我的手还很小，我喜欢握着外婆的一根指头，跟着她的步伐在青石板上游逛，走着走着，我总要抚摸一下外婆手掌上的老茧，那老茧硬邦邦的，有点粗糙的磨砂感。

“喏，你看！”外婆从小背篓中拿出了一朵小红花，“小凯，你要知道，你是最好的！不要害怕这些麻烦事儿，有些事儿真的可以让你成长的！”

红色的花瓣、浅黄色细长的花蕊在夏风中微微颤抖。这朵花的每一片花瓣都在伸张着它的躯体，尽力展现着它的生机，炫耀着它的美丽。我仿佛置身于宇宙中的一个小小星球上，而我手心里的这朵花，就是上百万朵花中独属于我的那一朵，犹如《小王子》一书中小王子的那朵独一无二的玫瑰花那般珍贵。外婆笑了起来，皱纹深深地刻在她的脸上，就像我的存在一样深刻，我强烈地感受到了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力，我有一颗年轻的、欢快跳跃着的心脏。

我们带着一份美好，载着万里晴空归去了。我驻足在老屋门前，时光仿佛也停步在夏天。跨过地上的那道门槛，我仿佛来到了时光的对岸。

我慢慢地沿着“嘎吱嘎吱”叫唤的木梯向上而行，走进了时光对岸的那片浓密的回忆森林。

木梯边上的木墙因为潮湿长出了一些青黑色的霉斑，上面钉着几颗生锈的钉子，挂着我七岁那年用油画棒涂抹出的夏天。

红色的花瓣、浅黄色细长的花蕊在夏风中微微颤抖。这朵花的每一片花瓣都在伸张着它的躯体，尽力展现着它的生机，炫耀着它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