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潇笑:“博物馆策展是我跟世界相处的一种方式”
2024-06-26
年9月16日,“与古为新——‘从中原到江南中国礼制与尚古文化的源与流”迎亚运特展在杭州博物馆正式开幕,悠久的中华文明史在此被重述。
对曾任杭州博物馆副馆长、策展人的许潇笑而言,博物馆策展人这个职业并非幼时心中的灯塔,更像是一颗种子经过漫长培育终迎来枝繁叶茂的结果。从杭州工艺美术博物馆展陈部主任到杭州博物馆副馆长,再到独立策展人,从业多年,许潇笑并未迎来传说中的职业倦怠期。在她看来,策展经历不仅持续拓宽着她的生活边界,也帮助她更深入地探寻自己的内心。
记=《中学生天地》记者 钱梦佳 陈嘉琦(实习生)
许=许潇笑
策展人意识的萌芽、生长
记:您为何会选择成为一名“博物馆策展人”?每天与文物、艺术品等打交道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许:一开始我并没有所谓的策展人意识,或者说策展人这个概念本身就很模糊。策展人的英文是curator,词根来自希腊语的“保管”,有典藏员、保管员的意思。在西方博物馆(代表性的如艺术史类博物馆)里,保管员逐渐兼顾对所保管对象的研究工作,再到对物品进行艺术史方面的阐释。博物馆后来变成公共博物馆,需要陈列展品,又因为当代艺术展览的需要,策展人的职业才逐渐形成。
2009年我从国外回来,因为学的是历史学专业,当时第一选择就是进入博物馆工作。但我对博物馆的工作完全不了解,于是从基层工作做起,包括讲解、宣传、做展览等。当时杭州工艺美术博物馆的三个专题馆(中国刀剪剑博物馆、中国伞博物馆、中国扇博物馆)正在筹建,很快要开馆,我时常要从早上 9 点忙到深夜 12 点。可能正是这种对工作没有针对性选择的态度,让我接触到了各方面的工作,比如布展文物、打扫卫生、和施工师傅们交涉、爬展柜爬到全身淤青……博物馆基层工作的经历让我在做展览这方面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又因为我本身的专业方向是视觉文化史,所以我对工作的思考架构慢慢开始拓展,逐渐集中到做展览这一块。当然还有一个特殊原因:我始终认为以展览为抓手,可以统筹和协调整个博物馆的工作机制,也可以让博物馆从收藏、保管文物的向内状态变成办展的向外状态。
记:您曾提到,大众可能对博物馆策展人还抱有坐在博物馆里喝茶看报的刻板印象,您能介绍一下作为博物馆策展人的具体工作内容吗?
许:从完整的流程上来说,策展人要决定今年具体做什么展览,在确定展览选题后还要确认有什么资源可供展出。之后,策展人要整合关于这个展览的故事框架,撰写内容文本。接着,我们要出一份空间设计方案,待方案完成后,就需要各个专业团队介入,比如:保管员,需要对藏品进行梳理;设计师,需要对图纸不断细化;影像方面,需要找负责呈现数字展项的技术人员……接下去最重要的是,在展览基本搭建完成以后,我们的宣传教育部门要负责展期内的活动组织,如讲座沙龙、手作活动、开发文创礼品、制作学术出版物等。对于策展人来说,完整的工作内容要包含以上所有事项。
记:一个优秀的博物馆策展人,需要兼备什么素养?
许:博物馆策展人最重要的是要拥有跨学科融合的素养。比如我以历史学为主,但我不能对其他学科一无所知。如果我完全不懂摄影是什么,就没办法在展览中明确为什么要用、怎么使用某个影像。博物馆策展人还需要有非常强大的心理素质,每个展览都有落地的时间节点,如果这当中出现了困难,策展人得扛住压力去做各方的协调。所以我不会端着架子,不会因为对方是画图的设计师或做展架的师傅就不愿意去沟通。此外,具备同理心也非常重要,包括跟观众、合作团队共情的同理心。可以说,策展人是入门门槛很低,但要做得出色又有着极高门槛的一个职业。
记:杭州博物馆曾经推出“人人都是策展人”的线上活动,您对于“人人都是策展人”这个概念是如何理解的?
许:“人人都是策展人”是杭州博物馆建馆20周年纪念日展览配套推出的一个线上游戏,观众扫码选择9件展品加入策展框,最后给你的这些选择定一个关键词,这个关键词其实就对应了你对这些物品彼此联系的阐释。公众在看到这个标语时可能会对它有一些误解,似乎人人都要去策展,实际上这句话改自德国艺术家博伊斯的“人人都是艺术家”。博伊斯认为,每个人都有以艺术的方式去看待世界、感受生活的潜能。在博物馆以展览为主要媒介与观众沟通的时候,我们希望将展览当作一个载体,把博物馆阐释文物或历史的权力让渡给观众。我希望这个活动带来的讨论的重点,不在于每个人究竟做了一个什么样的展览,而是传达出一个信息——博物馆不应该是唯一的历史阐释者。
从历史中补给历史感
记:一开始接到迎亚运特展任务时,您是如何考虑展览的主题、定位和结构的?
许:我们有几个限定的关键词,比如“迎亚运”“杭州博物馆”“国家文化战略”等,当时最先考虑的还是国家文化战略。现在常说百万年的人类史、一万年的文化史、五千多年的文明史,结合杭州博物馆的馆藏,我们选择了文明史这个概念。通过对文献的梳理,我们发现中华文明最大的一个特点当数历史的延续性及跟历史的关系。在这个叙事逻辑中,馆藏是较为薄弱的,我们就在结构上面进行弱化或有技巧地处理,最后形成的就是现在的单元叙事结构。
记:好的策展人是连通历史和当下的桥梁,从展览名“与古为新”中也可以看出策展人对当代视角的追求。您在策展中是如何做到让观展人能够从当下来思考历史的?
许:“与古为新”展览整体有一个很大的时间轴的概念。展馆的二楼有三组文物,我们把不同朝代的同一个类型文物并置,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时间轴概念。包括每个单元的章节文字,它们比较诗意,并不全在解释历史。我当时撰写解说词时,就是以一个今人的视角来思考我们是如何看待历史的。另外,我们在空间语言上使用的是比较偏向舞台的抽象表达手法,在展览中也布置了当代艺术家的作品。对当代文化的表达也体现在我们的分享活动里,举办第一次分享活动时,我们邀请了三位不同学科的专家,之后还有与艺术家的对话,这些都算是我们对历史的一种回应。
记:在这些年的工作中,您有总结出一套自己的策展理念吗?这些理念是否发生过变化?
许:我做展览有几个原则始终没有变过。首先,在策划每个展览时,我都会考虑这个展览对观众的意义在哪里。所以我需要换位思考,此时的我不是博物馆策展人,而是天天生活在这座城市、使用各种电子设备、徜徉于互联网的普通人,在此基础上才会有“与古为新”的概念。其次,是历史意识和历史感,这对于我们今天完全扁平化的信息时代来说弥足珍贵,一定要保留。最后是展览需要涉及当代表达,我希望每一次展览里面都有当代艺术家的作品。
把博物馆作为一种方法
记:在无法选择观展人的情况下,为了尽可能地让不同年龄、职业、文化层次的参观者都拥有特别的身心感受,您在策展上有哪些思考,又做了哪些设计?
许:展览的目标受众肯定还是以文艺青年为主。博物馆免费开放,它没有筛选观众的能力,在这个情况之下,展览不可能对所有人都是友好的,但也并不代表它对个别群体抱有敌意,我们希望尽量调和彼此口味的差异。我们现在不会就一个展览去纠结这个问题,因为我们构建的是一个展览体系,每个系列展的目标受众是不一样的。如果把视野再扩大一些,从事博物馆行业的每一个人都在根据各自的资源与定位做不一样的展览。我们目前的主要目标之一是鼓励更多年轻人进入博物馆,针对这个问题,需要有一些更年轻化的视觉语言表达,所以我们会更倾向于跟年轻的设计师合作。
记:您期待博物馆在人们的生活中发挥哪些作用?
许:我个人觉得我们不要局限于博物馆本位主义。当我们在讨论博物馆这个话题时,有的时候会讨论得太过,似乎博物馆就应该无所不能,仿佛教育、人格的培养、知识的传达,都需要博物馆来完成。我认为博物馆可以被视为一种方法,我们通过这种方法达成人与人的相遇和沟通,也可以把它看作与历史文化对话、讨论知识的公共场域,但博物馆本身不是目的。我策划的展览也同样不是目的,而是和公众对话交流的一种背景装置。
记:您觉得当下的博物馆亟待哪些革新?
许:有很多地方需要革新,博物馆人也一直在努力做出改变。中国的博物馆还是很希望能够贴近观众、为公众及社会服务的,在方法上也在持续探索和调整。于我而言,我希望通过展览来培养观众的人格和能力,比如在展览中加入和传统不同的视觉风格。我也希望博物馆能从简单介绍历史知识转变为对历史进行一些阐释,同时,观众也能带着自己的主体意识进入展厅,而不是持被动接受知识的态度。
记:如果中学生想在逛博物馆时更好地理解策展人的想法思路,他们可以如何逛展?您有什么好的建议?
许:我建议一个人逛展比较好,或者和兴趣相投的两三个朋友一起,看完展览以后大家还能自发地、随意地聊一聊。在看展前也可以大致浏览官方的推送,里面会有一些小提示。我觉得可以保持一种状态——把逛博物馆当作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文化休闲活动,而不是将其看作一份强制性的作业。看得多了,你就自然会知道窍门在哪里,因为每个展览情况不一样,所以没有规定的一套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