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脏的时候
2024-06-25陈建功
陈建功新作长篇非虚构作品《我们脏的时候》,以作者18岁到28岁(1968-1978)十年矿工生活为主线,以自嘲反讽的笔调,诉说了个人的时代际遇、心路历程、青春叹喟、文学起步……书名源自陀思妥耶夫斯基晚期名著《群魔》里一个叫列比亚德金的“可怜虫”之口,其原话是——“请在我脏的时候爱我们”。 作者称,“它使我在这十年故事的迷茫中,找到了进入灵魂的入口”。全书共20余万字。经作者授权,本刊节选部分章节。为阅读之便,对原书章节有所调整。作者在本书的《后记》中特别说明:除了不可回避的人物之外,其他人的名字都是改过的。
请在我脏的时候爱我们。
—— 一部文学名著里的人物告白
1.“人模狗样儿”话当年
“人模狗样儿”是个什么样儿?这是个问题。这词儿可以骂人,也可以自嘲;可以表示不屑,也可以表示亲昵。大约二十几年前,应该是在世纪之交吧,那时,江宁、洪胜和我之“人模狗样”正“初具雏形”,和当年的“窑哥们儿”们聚会了一把。
酒过三巡,当年的老矿长说在矿上,你们哥儿仨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现在还真行,都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啦!
江宁和他最熟。江宁从工人干到班长,从班长干到段长,后来也从段长又干到了矿长,最后还当了矿务局的头头儿。当时他已经从矿务局调到一家市属大型国有企业当老总去了。那位开玩笑的老矿长,对我们都知根知底。我们相识时,叫他师傅。用当下时髦的网络用语,人家那时就是“骨灰级”的窑工啦。后来当了矿长,我们便成了“徒儿们”。在矿井下一起玩儿过命的人,甭管官大官小,得意失意,也不管师傅徒弟,年龄几何,都是从石头缝儿里钻过来的,开起玩笑,也肆无忌惮。江宁便说,还说我们,当年你他妈的当我们矿长的时候,不也人五人六儿的嘛!
我们哥儿仨里面,论年龄,洪胜是老大。因为在北京西城胡同里长大,深得北京市井文化真传,是我们中间最为伶牙俐齿的一个。我们至今不知道在各自当官儿的那单位,是不是也都人模狗样儿的。反正我们哥儿仨凑到一起,或者说,和窑哥们儿凑到一起,是绝对不“装孙子”的。我猜,是看着江宁跟这位老师傅老矿长撒了欢儿,洪胜的胆儿也肥了,说贼操的,要不是逃脱了你兔崽子的魔爪,我们还混不到今天呢!
大家一起干杯、骂街,拍手大笑。
我们哥儿仨——严格来说应该是哥儿四个,十八九岁时一起去挖煤的、最为“铁磁”的四个哥们儿,除了王大溪早早就离开了我们,剩下的哥儿仨,现在都算是混得人模狗样儿了吧。
2.寻找一个直面灵魂的入口
我以及我们哥儿几个这点儿故事,我是早就想写出来的。29年前,应该是1995年。那时候,我刚刚从北京市文联所辖的北京作家协会调到中国作家协会,先是当创作研究部的主任,几个月后成为中国作协的书记处书记。那年夏天,时为吉林时代文艺出版社编辑的包兰英找上门来,说要约一组面向青少年读者的自传体作品,我算是他们社选中的作者之一。
我已经说过,20世纪80年代初文学复兴潮流骤起,我写过一些中短篇小说、散文和电视连续剧,至今早已烟消云散。之所以还有编辑登门约稿,大概是因为有个“官位”,也有点“人缘”。当时便想,不应辜负这份厚爱。于是就在“历尽劫波尚有泪,写完‘简报’已无诗”的俗务忙碌中,回身寻觅1968年到1978年间在京西挖煤时的往事,自然也就有了些感慨。以此拟了一个提纲,定名曰《十八岁面对侏罗纪》。
“十八岁”就是我到京西木城涧煤矿当矿工的年纪,那时我是人民大学附中“老三届”(67届)的学生,和江宁、洪胜一样,也都是造反派组织“井冈山兵团”的一员。所谓“侏罗纪”,就是我们所开采的煤层,这煤层据说形成于石炭二叠纪和侏罗纪之间。对地质,我是一窍不通的。“石炭侏罗”之类,皆为当年采掘队的技术员吕亦贤所言,大抵应不会错。看这题目,就知道写的是青春面对苍凉。
肖复兴的儿子、后起新锐作家肖铁,好像还赞过这个题目。复兴告诉我,肖铁看了我们这套丛书每一册的题目,说:“这个题目最好!”
但,二十几年间,虽说断断续续地写着,二十几年后,这个题目,也已经不想再用。
对于人类,“励志”应该算是一个有价值的话题,但对于我来说,似乎已经不再有给人励志的激情,更多的,是自我的悲悯。
十八岁,这是一个太过清纯的年龄,至少,在无数人的笔下,都称之为一个“太过清纯的年龄”。
我清纯吗?
或许再往前推10年,我还算“清纯”的。那时候我才八岁,一手被祖母牵着,一手被我姐牵着,跟在我爸身后,从南方遥远的北部湾畔的小城,搬到了北京。
我到北京后的第一个朋友,已经把他的名字忘记了。我曾专门写过一篇文章怀念他。我说这是一次可耻的遗忘,但这一点,是到了年届半百我才发现的。
我是小学三年级转到人大附小读书的。那时的人大附小,随着人民大学本部迁到西郊新址,也刚刚从城里搬来。人民大学的本部,原在铁狮子胡同1号,今张自忠路3号,即过去的段祺瑞执政府。高中时学鲁迅《纪念刘和珍君》,才知道那就是“三一八惨案”发生的地方。人大附小,或者是人民大学的寄宿制幼儿园,就在“铁1号”附近的白米斜街。尽管至今也未曾走过那条街,但我对“白米斜街”耳熟能详。我那时还不会说普通话,但能听得懂同学们鸡一嘴鸭一嘴的神侃。他们的话题永远是白米斜街的生活——寄宿时的趣闻,春夏秋冬的快乐……听他们说这些,我的感觉大概和今天一个贫寒子弟听富二代们讨论时装、吹嘘跑车相似。他们大概以为在一旁痴痴听着的我,根本听不懂。因为我一张嘴,他们就笑,来自僻远小城的我,寂寞而孤独。
很快就发现,有一个人的处境和我相似,甚至还不如我。他会说普通话,甚至也来自白米斜街,却很少和别人讲话。他每天都是默默地,牵着一头奶羊来学校,那羊肚子下一晃一晃的大奶子,格外惹人注目。
那时的人大附小,就在今天的位置,当然教学楼还没有盖起来。我们的教室是平房,教室外面就是绿地。那位牵羊的同学,每早牵羊过来,就把那奶羊拴在教室外的一棵小树上,任由它绕着圈子,四下里找草吃。不管怎么说,学校毕竟不是村落,天天带一只羊来读书,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观。
很快两个孤独的孩子就成了朋友,并且我也从对方那里知道了他牵羊上学的缘由——奶奶天天都要挤羊奶,是为了喂他那个还需要喝奶的妹妹。
“为什么不订瓶牛奶?”我问他。
他不再回答我。
后来我才听说,他的爸妈都是“右派”,妈妈刚生下了小妹妹,就发配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我这才理解了他少言寡语独往独来的原因。再以后读到一些历史故事,才明白我关于“牛奶”的发问,与“何不食肉糜”很是相近。
如今我倒不是为那可笑的问题而后悔。我久久难以忘怀的是,几个月以后,当我自然而纯熟地掌握了普通话以后,当我因有几篇作文写得好,几次被老师叫起来朗读,也就渐渐被更多同学所接纳以后,我也就在这渐渐中,和那拴羊的朋友疏远了。
不是故意的,可是我的确沉浸于被群体所接纳的欢欣里。今天,他的名字,已经连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这就是人的本性吗?在许多人看来,这不过算是孩子之间的友情故事吧?我却觉得其间深藏着喻示——无论有意还是无意,谁都在试图逃脱“悲摧”的笼罩,谁都不愿意被孤立,被弃置于主流之外。而我,从少年渐渐成为青年,其实也开始在一个“史无前例的伟大时代”里身处卑微了。如果说,孩提时的随波逐流是可以理解的,那么青年时代的卑躬与迎合则使我永远把自己钉在耻辱柱上。正如我于1982年从北京大学毕业时,在一份“思想汇报”里所感叹过的——
那时的我,是经受着时代的挤压,却要拿起笔,歌颂那个挤压我的时代的“我”;是对现存的一切抱有深深的怀疑,却又不断寻找着理论,论证存在的合理性的“我”;是被生活的浪潮打得晕头转向,只能紧抓每一根救命稻草的“我”。
这篇文章,在1982年初夏的某个晚上,8点整,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播出。往牛里说,那节目就相当于当今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第二天,这文章又被《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工人日报》等刊载。
那真是一个可以直面灵魂的时代。
然而,这篇文章,真的就是“新我”与“旧我”的诀别吗?
又不是,因为40年又过去了,我依然在这个“诀别”中“悲摧”着。
当然,那是另一本书的任务了。
那本书的书名,应该叫《人模狗样的日子》。
本书,《我们脏的时候》,化自陀思妥耶夫斯基晚期名著《群魔》里一个叫列比亚德金的可怜虫之口,他的原话是:“请在我脏的时候爱我们”,后来,这个人物和这句话,都进入了肖斯塔科维奇的最后一部歌剧,也成为其真伪莫辨的自述《见证》中的一声叹息。
有人声称从中听到了祈求、哀伤、怨怼和愤懑。也有人声称感受到了渴待与抗议……我以为,随便去想、去悟。
但我的收获是,它使我在这十年故事的迷茫中,找到了进入灵魂的入口。
3.“痞子翻天”的快意
1968年上半年,我正痴迷于办《红卫兵报》。北京中学所谓的红卫兵运动,已经实现了“大联合”,派别之争已成强弩之末。时至今日我还时不时自问,当时你难道真的没把这人生的抉择当成个事儿?
那时我天天奔走于人大附中、景山少年宫和《北京日报》印厂三点之间。景山少年宫进门左手拐进去,穿过少年体校的操场,就是寿皇殿的大殿。大殿西侧的一排平房,当时是首都中学红卫兵代表大会的办公地,也是机关报《红卫兵报》编辑部所在。《红卫兵报》是在地处东单的《北京日报》印刷厂印制的。因此我除了天天回西郊人民大学林园楼的家里睡觉,都是绑在《红卫兵报》那儿,不是到景山后街那边写稿编稿,就是去东单那边校对拼版。
对于只出过油印小报的我来说,出版一张铅印的报纸,是种新奇的体验。巨大的滚筒印刷机瞬间转动起来。卷筒上的新闻纸如平展展的布料,在辊轴中穿来卷去,再出来时,已是一份份折叠好的报纸。报纸自动叠加,码高,又自动打捆,顺着滑道,出溜到流水线上。只见一捆一捆的报纸,排着队运到车间东墙的一个闸口,嗵嗵嗵落了下去,落到早已停在楼外的卡车上……
我沉迷于这种过程,就像写大字报、油印传单直到铅印的文章,沉迷于当时时尚的文风,沉迷于“设问句”“反问句”,沉迷于雄文在胸真理在手的自信一样。“井冈山”的战友陈同学,每次看完我的文章都嘎嘎地笑,随后就是啧啧赞叹:“郭沫若说,‘有雄文四卷,为民立极’,你这是‘设问反问,谁敢质疑’!”
4. 嫩骨西风
卢群利那会儿还是岩石六段的工人,代表木城涧煤矿到海淀区学校招工,洪胜却永远管他叫“人贩子”。有一次跟他逗,说“人贩子”你丫忒不是东西,把我们三百多号兄弟蒙来木城涧挖煤,连媳妇都给耽误了。你倒好,急里忙慌先把村里的头号美女勾走了,连一口都不给我们留!这“人贩子”对文化,还真是有几分敬畏,同坐一列绿皮火车去挖煤的,共三百人,都是“人贩子”卢群利从海淀区各个中学里招来的,包括清华附中、北大附中、人大附中、京工附中,等等。集合时间是1968年8月26日中午。始发站那时叫西直门火车站,现在则叫北京北站了。那时的西直门火车站,应该还是60年前詹天佑指挥修建时那模样。记得走上几级台阶,从拱券形的大门口穿过去,就进入候车室了。左拐是检票口。检过票往前走,看到几排木柱顺序排开,支撑着高高的雨棚,一直延伸到月台的尽头。月台的另一侧,就是停在轨道上的绿皮火车了。
卢群利应该是预先包下了三四节车厢。巨大的蒸汽火车头,卧在月台北端,滋滋地喷着水汽,团团雾气在人流中间飘散。水雾缭绕间,偶尔听到人流中爆出几声惊喜的喊叫。坐同一趟列车去做工的人,来自不同的学校。而这两年,海淀区的中学里也是“山头”林立。时而“串联”,时而“声援”。几大派别,还组织过好几个大型宣传队,排演大型歌舞,演遍了北京,甚至还演到了外地。在火车站与熟人相遇,不足为怪。我扛着那个有点吓人的行李包往车厢走的时候,就遇见了不久前在中学红代会认识的薛玉峰。
薛玉峰是地质附中的老师,是首都中学红代会核心组里唯一的教师代表。在红代会的几个头头儿中,他是喜欢嘻嘻哈哈的一个。一般来说,在那个时代能当上学生领袖的人,大抵是会经历过几个浮沉的,因此我见过的“领袖”们,似乎总有一点令人生畏的地方。比如陈永康,1968年初识时,他就叫我“建功同志”,几天前在少年宫向他辞别,他临别赠言还是那么正式,说:“建功同志,到煤矿以后好好干!”30年后,我们又见面了,那时他已经是很活跃的作家了。没想到一见面,他还是喊我“建功同志”,我心里就憋着没笑,心说你这老哥,怎么和30年前一样板正呢!薛玉峰可不一样,在景山少年宫认识时便见他毫无顾忌地开起玩笑。我和江宁、洪胜几个正在月台上走,只觉有人从我们身后超了过去,那一群人,你一嘴我一嘴的也聊得欢,忽然发现其中一位扭头看我,随即转过身来,喊道:“陈建功,你也去京西挖煤啦?”
薛玉峰应该是给他们地质附中的学生送站来了,他显然先是被一个大包袱压着的瘦小身影所吸引,直到转过身,那目光还停在我扛着的大包袱上。
我告诉他,前天到红代会辞别过,他没在。
薛玉峰还是惊诧地打量我,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
“你也要去挖煤?瞧你瘦得跟小鸡子似的呀!”
红代会那几位也是一样的眼神,只不过他把诧异喊了出来就是。
那一年我的个子一米七,体重不到100斤。
从小学开始,我也为自己发育之缓慢而自卑着。在班级里排队,由矮到高,我永远站在第一个。课堂上的座位,我也永远被安排在第一排。有些荒诞的是,小学毕业升入初中的那个暑假,人大附中初中的班主任叶老师,竟然让我出任体育委员。
1961年初中64(3)班开学的前半年,是我最为尴尬的半年。你想,瘦骨嶙峋的陈同学,带着个个人高马大的全班,喊着“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扩胸、压腿,做运动前的准备。
我估计叶老师也早早儿就发现了“所用非人”。半个学年结束,班委的工作就重新作了调整。我不记得自己是被“免职”还是被“改任”了,反正是不做体育委员了。
面子是给足我的。或许,让我当了个少先队的中队长?忘了。
又过去三年了,如今的我,已经过了18岁,个子倒是长高了点儿,可在旁人的眼里,还是那副瘦骨伶仃的模样儿。
想起薛玉峰的玩笑,心情难免纠结一下。
不过,也就是“纠结一下”而已。那年月,正号召“狠斗‘私’字一闪念,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我倒也跟着喊过。不过心里是从来没有“斗”过的,更别说“狠斗”啦,听到这句时,甚至还有点儿“冒犯”的心思——整天揪扯这些“一闪念”,难道不会把自己揪扯傻了吗?
因此,关于“身子骨”的忧虑,真的也就一闪而过了。
何况,身旁这些一起奔向京西的哥们儿,随着列车的“咔哒哒”,正聊得昏天黑地。
不知这帮哥们儿里,有没有人和我一样,心里犯过一点儿嘀咕?我甚至觉得,他们的那种快乐,比起我来更显得没心没肺。
“青春无悔”,曾经是,甚至可能至今还是我们同代人乃至一代又一代人回顾青春的豪言。
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譬如我。
“无悔”和“有悔”,其实都无所谓,它属于每一个人自己,甚至只是自己内心的一面。有的人此时还“无悔”着,彼时则“痛悔”起来;有的人到了麦克风前,还“无悔”着,未及言毕,心里已经开始流血了……
我问过一位与我感觉相近的朋友,问他为什么也不喜欢说“青春无悔”。
他说,其实说“青春”咋的咋的,又能咋的?我只是受不了那“壮怀激烈”的腔调啊。
是的,这话令我豁然开朗——我所厌倦的,只是真理在握义正词严高屋建瓴不容分说的那种信仰教主的姿态。
都活了快一辈子,难道我们还要充当别人的“信仰教主”?
我更喜欢和过去一样,低入尘埃,和大家分享尘埃中那青春的滋味。
…………
40年后,我们同一趟火车过来的窑工们,还有后来陆续加入的几届“青春走窑汉”们,重聚木城涧煤矿。
40多年未曾见面,一旦认出,便是肆无忌惮的哄骂,不分尊卑的调侃,随之而来的,或是毫无芥蒂的回敬,或是无遮无拦的笑声。“师傅们” 端着酒盅儿就冲过来,劝酒、干杯、朝领导骂骂咧咧,说你现在又不是在主席台上,别装孙子啦,当再大的官儿也是我们的徒弟,干了!
都知道我在矿上时就舞文弄墨,后来也靠着舞文弄墨混饭吃,几位熟悉的工友便推鄙人撰诗,以记离别四十年重聚之盛,敢不从命?写了今韵古风一首,名曰《醉歌行》。又请也是窑工出身的一位书法家挥毫作卷,代表大家赠予木城涧煤矿。后发表在2008年8月30日的《北京晚报》上。诗曰:
燕岭栖身未弱冠,至今犹闻笛声传。
嫩骨西风人堪胜?壮志深窟几度寒。
最痛青山埋忠骨,每忆倜傥泪满衫。
泣血青春天赐我,幸有诸君共悲欢。
敢忘当年相濡沫,风雨砥砺石可穿。
阴霾一自横空扫,鲲鹏扶摇万里天。
兄弟登高谁置酒?恨不再醉四十年。
人过半百天过午,吾做少年汝亦癫。
患难知己求一快,笑声朗朗泪潸潸。
5.走窑儿那地方
木城涧煤矿是1952年建成投产的,是北京矿务局下属八个煤矿之一。
早在几百年前,京西开采浅部煤层的小煤窑就已遍地开花。清末民初,先是门头沟一些村民集资开窑,随后陆续有中比、中美、中英等合资矿业公司创办,引进西方采矿技术,推动了京西现代采煤工业的崛起。
和现代采煤工业一道崛起的,是铁路。中国第一段自建铁路,就和采矿相关。是唐山开平煤矿总办唐廷枢谋划,把开平开采的煤炭运往塘沽码头,为北洋水师的军舰提供燃煤。岂料禀报朝廷引发争议。老佛爷慈禧太后终是不准,说轰隆隆的火车会震了龙脉,扰了清东陵的祖坟。“修铁路事小,惊动帝陵事大!”唐廷枢只好挖运河。挖了35公里,到了胥各庄不能不止步——前面是坡地,挖河过不了这道坎儿。最后还是请李鸿章再奏太后,请示咱修一段“马车铁路”行不?咱只铺钢轨,不跑火车,不惊龙脉,不扰祖宗,驾骡子套马,悄没声儿拉着煤车跑行不?李中堂就是李中堂,就这么糊弄着太后开了恩,使唐胥铁路得以开工。据说唐胥铁路通车时,指导筑路的一位洋人工程师看着好生奇怪,说好好的铁路为啥要轰着骡马来拉,中国人买不起蒸汽火车头吗?之后,他大概是实在看不过去,还出资自造了一个火车头,最终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此后又过二十寒暑,蒸汽机车已不为国人所惧。1905年,也就是光绪三十一年,朝廷不仅恩准修筑京张铁路,而且聘用留洋归来的詹天佑为总工程师。詹天佑修建京张铁路的同时,修建了支线京门线,目的,和唐胥铁路相同——彼时的门头沟,现代采煤业正在兴起,京门支线,就是要把门头沟的煤炭,运往京张线上,作为火车的燃料保证。初始,京门线只修到了门头沟,随着煤矿一座一座往京西大山里延伸,铁路也随之延伸着,终点,就是我们300人抵达的木城涧煤矿。
门头沟木城涧显然已经是现代化的矿山了。之所以称之为“涧”,或许就因为它是两山相夹的一道河谷。河谷倒是蛮开阔的,只是已经干涸,平时只有一缕清浅的水,在南侧的小沟里静静地流着。一座铁桥把河谷南北两岸连接起来。桥南,直通401矿井的井口,不时有一挂满载原煤的罐车,由电车头牵引,咣当咣当从井口里冲出来,越过这铁桥,冲入盘绕于北坡山腰的轨道,奔着火车站方向的煤仓而去,日夜不息。电车头扬起的受电弓,在架空电线上划出蓝灿灿的火花,每当暮色吞没山峦,它们就是在山腰间盘绕的、流动的辉光。井口两侧,办公楼、调度室、更衣室、浴池,依山而建。它们的对面,隔着河滩看去,是职工食堂,再往北,是缓缓而起的坡地,参差错落的楼舍、俱乐部、图书室、大礼堂,甚至还有一个篮球场……高高低低排到北山的山坡下,再往上,是漫坡而上的野草野花了。远远的,老鸹山壁立于山坡之上。这老鸹山陡然而起,与另一山脊上逶迤而去的石壁相呼应,应是同一次地壳运动升腾出的地貌,而它又独立一峰,显得格外傲岸。至于它为什么叫老鸹山,从放羊娃问到老师傅,竟无一人说得清楚。1968年,中国正当“文革”的混乱年月,木城涧当然也成立了几个群众组织、打过几天“派仗”,但很快就消停了,还以年均煤产量130万吨的实绩,展示了工人们对“抓革命,促生产”的认同。此后它的高峰年产,竟达到250万吨之多,直到它的资源渐渐萎缩。到了2017年,也就是说,在我们大家聚集一堂,声言“兄弟登高谁置酒?恨不再醉四十年”那日子,木城涧矿实际上已经宣布停产了。
不知是接待我们的矿领导不忍道破,还是大家只沉浸于“患难知己求一快,笑声朗朗泪潸潸”里,竟都没留意传递的消息。
直到那次聚会之后不久,我才从网络上看到了那张照片:一个内燃机车的车头,拖着一节孤零零的车厢——仅仅一节车厢啊。它俩像一对孤独的老者,牵着手,踽踽凉凉于青山绿水之间。
这山这水,怎么这么眼熟?
照片下面的文字,验证了似曾相识的直觉——
西直门站——木城涧煤矿,京门线列车停运。
晚景凄凉。停运前,只挂一节车厢。全国唯一。
我不知道,这场面,是否真是“全国唯一”。
但这照片,真使我有些伤感。
从1968年8月到1978年4月,十年间,我月月往返于西直门和木城涧之间的这条支线上,有时还每月往返多次。全程大约不过80公里,居然耗时近3个小时。我坐的那十年,全是传统的绿皮火车,逢站必停,长则10分钟,短则3至5分钟。每站停车前,列车员都会站在车厢的连接处喊着:“……野溪到了,到野溪的下车!”“丁家滩到了,到丁家滩的下车!”……因此我熟记了沿线每一个站点:五路、西黄村、苹果园、石景山、三家店、门头沟、野溪、丁家滩、色树坟、王平村、落坡岭、大台,终点是板桥站,也就是我们木城涧煤矿了。
一个车头拉着一节车厢,那孤独的一对儿,恰从一个隧道里钻出来,行进在岩壁的阴影里。远景,是绵延的、洒满阳光的山岗,是在山峦间逶迤而去、闪着粼粼光斑的永定河……我甚至能想到这照片拍摄的地点和角度——电视剧《丹凤眼》拍摄的时候,我曾经陪着导演俞伟到那儿选过景。
当然那时候,从隧道里钻出来的,并不是孤独的一对儿,而是长长的一列,正是桃花盛开时,导演让辛小亮和孟蓓,那一对幸福的主人公,追逐于灿灿的桃林间……
看到那张令人伤感的照片不久,我读到了官宣的新闻,也看到了来自自媒体的传闻。那绿皮火车走过的京门支线上,煤矿一座一座相继关闭。一开始,一度繁华的矿区成为背包客探秘寻幽的所在,比如哪里有一座淹没于历史尘埃中的古庙,哪里有一条曾留下骡马和骆驼蹄痕的山路。随后,热心的网民们便讨论起老旧矿区该如何是好,因为在离北京稍近的石景山,以首钢厂区为中心,已被开发成现代工业遗址,更因为冬奥会滑雪跳台的建成,那里成了旅游的打卡地。随后的传说是——石景山以西,门头沟至板桥铁路沿线,包括周边的村庄、山野和矿区,都将被整合为北京的旅游观光区。
我的感伤因此而释然。任何东西,都不可能“万岁”。何况这一告别,将迎来一片更新的山峦和土地。早在35年前,1985年,作为作家,我应邀去美国访问了匹兹堡的一家露天煤矿,之后我写过一篇散文,告诉人们,被狄更斯诅咒为“人间地狱”的工业之都匹兹堡,已经告别了环境的灾难,开始以“大地道德”自律。我记述了露天煤矿的开掘者如何回填地表的泥土,甚至还按照法律的要求,敷盖上腐殖层,恢复曾经的草皮。那时我就想,我们的矿山,什么时候也能变成这“芳草萋萋”的模样?
布满煤尘的山道,将渐渐恢复自然的本色,沾满煤屑的绿草,也将鲜亮润泽,地表深处不再传来隐隐的颤动,幽深的林木间群鸟啁啾。
这岂不是你也期待的吗?
然而,我似乎又总是难以释怀。最终我才明白,难以释怀的是在心灵的最深处——也是这山野、岩层的深处,那些四通八达的巷道,那些我和工友一起扛着凿岩机,一圈一圈打过炮眼,一米一米地炸出的巷道。我也曾在奔驰的矿车中间蹿上跳下,用瞿瞿的哨声指挥它们,把一车一车岩渣拉到洞口外面……是的,岁月静好,将会掩埋山河腾起的尘烟,但对于我们来说,这尘烟似乎永远追逐着你一生的足迹。
未曾到过井下的人,永远无法感受到那种恢宏的气势带来的震撼。那巷道有如大树的枝条,延展于整个燕山余脉。平日里,哪怕你坐在火车里冲进一条隧道,虽然历时不过几分钟,你都可能在耳边听到惊心动魄的赞叹。比如我就曾听到有人说,哇,这隧道是把整座山给凿空了吧……为此我心里笑出声来。那时,我们曾天天坐在由电机车头牵引的矿车里,在这样的隧道里狂奔一两个小时。头顶上呼啸而过的,是裸露的岩石或是水泥砌碹的洞顶,你们将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从你眼前攸然而过的,除了扑面而来的灯光,还有不时闪现的岔道,每个岔道口里又有灯光闪烁,不知通向何方。你还可以坐着斜井的缆车或者立井的升降机下到另一个水平面,那里同样是井巷密布纵横八方。我记得头一次下井,坐在一列长长的煤罐车里向巷道的深处驰驱。大家安全帽上的矿灯,组成一条闪闪的光带,宛如一条游龙驱入苍茫星海。井巷四壁的照明灯,步道上走动的人影,呼啸着迎面而来的矿车,犹如斑驳陆离的一团,冲过来又骤然远去。回想至此,便不断感慨,青山绿水,当然值得期待,天高云淡,固然心旷神怡,但坐在煤罐车里,那“俊采星驰”的感觉,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青春无悔”还是“青春有悔”?无论怎样回答,都显得如此肤浅。
所以我才固执地说,那巷道给了我青春的滋味儿。
想到它们将被废弃,用不了多久,它们将坍塌倾圮,无人问津,甚至只能默默沉睡在地底,用当下时髦的说法,它只能等待给下一个地球文明甚至外星文明带来惊诧。
我不能不隐隐心痛。
6.快乐的走窑汉
木城涧煤矿那时共有两个生产矿井。位于海拔401米的木城涧采区,那也是矿山的本部所在。另一个是位于海拔930-1050米的千军台采区。矿上的人说起地名,多以采区的海拔简称,如“401”“930”,等等。两个采区之间相距十几公里,由一条曲曲弯弯的盘山公路连接。在401培训了几天,我和江宁被告知,我们被分派去的工段,在467,就是岩石六队。一起去的,还有来自北京钢铁学院的13名学生。我们干的,是岩石掘进。
467是一个掘进中的巷道,岩石六队的队部,位于盘山山路的中段,和一个叫“千军台”的村庄相邻。这村子在历史上很有名气。但岩石六队和它为邻时,是20世纪的六七十年代之交,千军台村和全中国一样,还生活于“破四旧”的余悸中。如今被旅游者津津乐道的村东两个大影壁,就是分别写着“紫气东来”“西园翰墨”的影壁,应是近年旅游兴盛后重建的,当年我都没见过。现在总是让“驴友”们在微博里讶异赞叹的老槐树,倒是有的。当年它已然如今天一般沧桑而茂盛了。但在我们的眼里,它和那些总坐在树下闲扯的老人们一样,并无新奇之处。至于那些帖子里的点赞,说它中空的树洞足以穿过骆驼,我一听便知是夸饰、是自豪。因自豪而被夸饰的,还有古寺、古井、古碑、古桥、古城、古道。记忆中,大寒岭关城似乎见过,它屹立在盘山而上的西山大路上。至于其他古物的踪迹,都是后来才刨出来的。
岩石六队宿舍的主体是一座二层简易楼,东侧,是一排工棚,楼舍呈L形建在清水涧河谷一侧的高崖上,L形围圈着一个标准的篮球场。盘山公路贴着篮球场过去,把六队的宿舍和千军台村隔开。公路穿过去,又沿着一道漫坡,铺向清水涧河谷。除非有山洪暴发,河谷里是没有水的。公路沿河谷一侧而行,又爬升向海拔930和1050井口的方向,直奔大寒岭而去。班车一天几趟,往返于木城涧火车站和千军台坑之间,岩石六队,是中间的一个上下点。
岩石六队负责开掘的那条巷道,标高是海拔467,因此说起岩石六队,人们索性统称它作“467”了。其实它的坑口离地处千军台村的工人宿舍还有一段距离,我们上班,得沿着公路走下河滩,穿过河滩再绕过一个山谷,才能来到467井口。每天,三班倒的工友们,或凌晨,或午后,或子夜,春天踏着漫山遍野的野花,冬天踢着没踝的积雪,嘻嘻哈哈结伴而行。都是二三十岁上下的精壮汉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就算是夜静更深,也不甘寂寞。那时身处“文革”时代,就这么十几个人,山谷里喊上一句“提起那松老三,两口子卖大烟”,倒也毫无顾忌。
《探清水河》的这一句,我是在《林海雪原》里读到过的,以为这曲儿属于淫词秽曲之类,至于这曲儿唱的啥故事,也不敢多问。到了矿上,走进那山沟沟儿里,居然听到老窑工们唱了出来。
他们唱松老三的原因,是班里有一个叫小赖的工人,和千军台村里的一个姑娘“勾搭”上了。在一个清晨下夜班回来,过了河滩往宿舍走的时候,有个坏小子冲着村子方向喊:“松老三,小赖下班啦……”闹得大家推着小赖的臂膀,半真半假往村里推。始料不及的是,几个夜班下来,吼了几天,推搡了几天,某天下班回来,不等坏小子喊声落地,小赖居然就大大方方地离开了队伍,走到千军台村里去了。
桃叶尖上尖,柳叶儿就遮满了天。
在其位这个明啊公,
细听我来言呐,
此事哎出在了京西蓝靛厂啊,
蓝靛厂火器营儿有一个松老三……
大家的快乐似乎远超小赖,眼光都追着他的背影,甭管会不会,都跟着阴阳怪气地唱:
提起那松老三,
两口子卖大烟。
一辈子无有儿,
所生个女婵娟。
小妞哎年长一十六啊,
取了个乳名儿,
姑娘叫大莲
…………
往后几天,下夜班的凌晨时分就不必说了,下中班的子夜时分,小赖都一如既往,当真事儿似的,直奔“松老三”家去了。被撂下的这几个窑哥们儿既笑又气,有人就吧唧嘴儿:“人家真的奔老丈杆子家去了,你们傻眼吧……”
逗闷子的话题也不止于“松老三”一类。有一次下中班,黑森森的山谷里雾气沼沼,走进这浓雾里,那恐惧毫不逊于走进盲井瞎巷。幸好两个老窑工有经验,一看这天儿,就没把矿灯留在井口的更衣室。一个班组十几个人,就靠这几盏矿灯在山谷里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估计这天气就连山上的野兽都心慌意乱了,黑漆漆中传来几声吼啸,随即是山石被野兽蹬下来的滚落声。窑哥们儿刚才还骂骂咧咧呢,估计也都心中一惊,队伍里顿时肃然无声。不知是哪位最先醒过了闷儿,突然大吼:“阶级敌人!”大家又一愣,随之爆发的,是放肆的笑。
“阶级敌人”的说法,来自我们工段的党支部书记王群栋。这是他提振、动员革命“精气神儿”的法宝。那个时代,“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统领全中国的说法是:“帝修反亡我之心不死”。不能不承认,王群栋是把这套嗑儿玩得风生水起的典范。在我们十几个新工人到工段报到的第一天,迎新动员会上,王群栋就把“亡我之心不死”的故事说得活灵活现。他预设岩石六队“群虎环伺”,“群虎”就是这附近村庄的地富反坏右。他以党支部的名义号召大伙儿学习毛主席的《井冈山的斗争》,问:在467,岩石六队的红旗到底能打多久?
“你们遇见过没有?就在上下班总要走的那条山沟里,时不时就有人从山上向我们扔石块儿?这就是‘他们’存心把我们赶出467的动向呀……”
“你们看见没有?昨儿你们在篮球场上打球,村里几个小媳妇色眯眯地坐在炮箱上看,结果怎么着?有的人——不是全体啊——甜言蜜语一哄,就把垫屁股看球那炮箱子给人家送出去几个。几块废木头板子,值几个钱?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呀!别看咱这是在山沟沟,也得学学‘南京路上好八连’不是?”
这活色生香的故事,这“手把红旗旗不湿”的自信,初始竟也使我信以为真。有一次上夜班的路上,陡峭的山崖上方哗哗啦啦落下几块碎石。我顿时紧张起来,问走在一旁的班长宋大国:“……不是人扔的吧?”
宋大国,河南人,由铁道兵转业过来打岩洞,应该也是经多识广的师傅了。此时他正把油画《毛主席去安源》捧在胸前,臂弯上挂着他的饭盒袋。
宋大国是端镜框的不二人选。第一他是班长,第二他身量魁梧,第一次见他捧着那镜框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我就想过,这家伙要是把工作服换成长衫,把饭盒袋换成一把油纸伞,还真有点儿青年毛泽东的范儿呢。
宋大国显然没把那山石的哗啦啦当回事,我甚至认为他连听都没听见。因为他看了看我,问:“你说啥?”
“掉石头呢!是不是人扔的?”我往山上指了指。
“阶级敌人?”他总算听明白了,“你还是个读过书的学生哩,咋也这么‘苕’?鳖孙儿要轰咱干啥?怕咱个个成了小赖,去抢他们的‘花姑娘’?”
一块儿在夜色中行走的窑哥们儿就笑,有人说那石头肯定是山羊或野兔蹬的,说你们这帮人太骚情,不轰走肯定是祸害!
…………
这才明白,王群栋的那些危言耸听,不过是山羊或野兔的“骚操作”。可气的是,这帮窑哥们儿,听报告的时候都一本正经的,都句句入耳的样子。非得到了山野、井下或澡堂子里,才阴阳怪气地吼一声“阶级敌人”,接着就肆无忌惮地大笑。
王群栋矮矮胖胖,满面油光,眉目慈善。毕竟是领导,在老老少少的窑工们面前,他是不掺和骂骂咧咧之类的,却也很合群,甚至有时还兴致盎然,乐乐呵呵地欣赏他们的粗犷。遇见有乐子的时候,也会不失体面地逗上一句。我所亲历的一次是,一个工友的老婆过来探亲了,王书记路过我们宿舍门前,恰见工友们在宿舍门外闲扯。一个工友指着那“来媳妇”的舍友“告状”说:“书记,昨儿夜里,贼操的蚊帐里面动静儿太大了啊,闹得我一宿没睡着呢……”王群栋指着那舍友,笑吟吟地说:“今晚你可得提醒你老婆,咬着点儿被子角儿!床上安分,井下安全啊!”
至今我也认为,他真是我党难得的政工干部。据说他入矿的时候,只是矿警队的一名普通队员。能成长为一个工段的掌门人,确实得有两下子。
首先,他落实“最高指示”,非但“不过夜”,而且还非得闹出“响动”不可。我们进矿大约三个月的时候,毛主席发出号召,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为这“最高指示”的发表,王群栋连夜领着我们岩石六队的工人们,绕着千军台村的街街巷巷,欢呼、庆祝,走了一圈又一圈,敲锣打鼓,直到黎明。回想起那一晚,几十年后我也没想明白——我们绕这圈子,是为了什么呢?上山下乡,和我们没关系了呀,这不是已经来当矿工了吗?绕着一座座土坯院子来来去去,也轮不到我们告诉人家腾房子,准备接待知青吧?……固然,那时候,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出来,“三忠于四无限”,绕着中南海、天安门,人流如潮锣鼓震天,是常态。可在山沟沟儿里,能闹腾成这样,也算忠心可鉴了。
其次,王群栋更出彩的地方,是善于把最时髦故事,凑上最时髦的宣传热点。
我们刚进岩石六队不久,就看到《人民日报》刊发了一篇关于我们六队的通讯,题目是《三斗走资派,三夺高指标》,这简直就是“抓革命、促生产”的生动写照。说的是木城涧煤矿岩石六队三次举行批斗会,揪斗批判木城涧矿原矿长、走资派安某某,由此激发工人们干劲冲天,三次刷新掘进纪录的故事。“立竿见影”的批斗会发生在我们来矿之前,因此我们这帮子新来的窑哥们儿未能“躬逢其盛”。倒霉的是,这位王群栋书记“阶级斗争”的锐气由此愈发昂扬,致使他不久后在我的身上再展身手,使我成了一个倒霉蛋。
“岩石掘进”,就是打眼放炮开隧道。那时候还不知道世界上已经有人发明了“盾构机”,更不知道后来的“硬岩掘进机”。开隧道,用的还是传统的“钻爆法”。打眼放炮,在电影里是看过的,到了掌子面才知道,比电影里那些抡铁锤打钢钎填火药炸山石的活儿要复杂得多。但我心里反倒撂下了初来乍到时那几分忐忑——至少我这小身板不必像那些开山炸石的汉子一样,抡锤打眼儿啊。其实,随后就发现,扛着风锤,拖拽着长长的风管和水管,一步一步地走向掌子面,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操锤手一般人高马大,比如和我同屋的河南人王乐全,永远是一口笑呵呵的中牟音,百十斤重的风锤到了他手里,他都不屑于上肩,像是拖着一只长脖子大鹅,晃晃荡荡就登上了石渣堆,单手一提,就支起独腿的风锤架子,翘起锤头,让领钎工把长长的钻杆装上去。开风,开水,风锤开始在他的手里肆虐,钻头先是在岩面上爆出粉尘,随后就被滋出的水化成了酽酽的浆,缓缓地从钻眼里淌出来……领钎,是有资质的老师傅才能干的活儿。他们负责炮眼的布局。当整个掌子面被轰鸣声覆盖,各个风锤的钻杆平稳前进的时候,你不难发现,那炮眼在岩面是环形分布的。领钎手知道如何使炮眼布局均匀,甚至还讲究每个炮眼的角度。打好了炮眼,撤锤,岩面上犹如八卦图。火药被依次塞进去,再由放炮员把炮线一圈一圈地并联起来。你躲在躲避硐里,可以听到的爆破似乎只是一声巨响,其实它是依着时间顺序一次一次爆发的。中间的一圈炮眼必须最先炸开,以从岩层上抠出一个初始的掏槽,随后的爆破就依次向外延展,岩石一圈一圈地破碎、崩离。
同来六队干活儿的15个学生,我个子不算最矮,但身量最为瘦小。那瑞典风锤比我还重。我们班长一定是看出了我的渴望,有几次分派我去“抱锤”,使我至今深怀感激。连我自己都明白,我那小身板儿,真是太对不住这鼓励了。每逢这时候,掌子面的爆破声一响,看着我的师傅们一起身,我势必扛起风锤紧随其后。最惨的就是工段里组织“会战”的时候,每个班次的“循环”,得从两个加到三个、四个,就是说,8小时内你得打眼、放炮、装渣、运渣三四次。为了抢下时间,往往是滚滚的炮烟还在巷道上方涌堆着,不等它排尽,我们就得猫着腰,头顶硝烟,冒着被熏倒的危险,从烟尘中穿过。有几次,我不得不扔下肩头的风锤,把脸趴到排水沟的水面,借着一丝凉气苟延残喘。穿过了硝烟,好不容易站起身来,又时不时听到掌子面噼啪掉落的碎石声,有几次,那掉落的石头,居然就擦着你的鼻尖而下,那种心惊肉跳的恐惧,时过半个世纪,也还都成为我的梦魇。
当然,50年间不时回到我梦中的,也有矿井内外的欢乐。
我们到467上班的时候,山腰上的隧道已经打进去很深了,铁轨也铺设进去了。电瓶车牵引着翻斗式矿车,把炸碎的渣石一车一车地运出来,倾倒在洞口外的山沟里。渣石已经在井口外延展成一片平地,上面盖起了简易的工棚,作为候班工人的集合地点,旁边还有一个简陋的更衣室,里面是一人一个装衣服的小柜子。头一次下井的人不会想到,“上班”的第一道工序,就是把自己扒个精光,然后换上那套“窑衣”。说实话,来矿第二天在401下井参观时,我只是在衣服外面套了件工作服。走到井口我遇上了几个刚下班的工人,带我下井的师傅指着从矿车上跳下来的那帮家伙喊:你看他们,像不像刚打地狱里蹦出来的“小鬼儿”?我也忍不住呵呵笑将出来。只见他们油黑的脸上只有亮亮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浑身沾满了煤屑和粉尘。我说师傅也就是您能这么说,要是外人说,人家不得跟您急?师傅说,不论新旧,就算你是破衣烂衫也没事,反正到了井下,干活儿是必须备下里里外外的一套“窑衣”的。我问,内衣内裤也不留?师傅说不信你就到澡堂子里看看去,下井出来,腚沟子里都是黑的!
和所有的走窑汉一样,上班、下班,就这样“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地开始了。
467井口的更衣室旁,也有一个小小的浴池,大约只有四米见方。岩石六队每个班组不过20人上下。一个班组的人跳进去,倒不至于发生什么“皮肉关系”,但对自幼生活在南方,习惯于“冲凉房”,连北方的澡堂子都不大敢进的我来说,很有一点尴尬。同班组的工友们却似乎毫不介意,沉浸于嬉笑怒骂插科打诨之中。记得我上班不久的一天,发现“人贩子”卢群利也回到六队来了。一问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六队的人。招工结束,他又回到了467,和我们一起抱风锤打炮眼,在炮烟粉尘弥漫中钻来钻去。“人贩子”回来的第一个班,出井之后,和大家一起扒下窑衣,光溜溜地跳进467井口的浴池里,和他相熟的工友们就拿他开心。装岩机司机李贯忠说,看你小子人模狗样地进城招工,以为你还不得在矿上闹个官儿当?谁承想,到底还是得回来跟我们泡一个澡堂子。
卢群利呵呵笑着说,跟李贯忠一个池子里搓泥儿痛快呀,荤的素的都有,比到戏园子看戏还过瘾呢!
李贯忠说,卢子你这是毁我呀,我可从来就是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的!
卢群利说你不是“打着红旗反红旗”就不错!
…………
就在这耍贫斗嘴中,我觉得自己也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快乐的走窑汉。到了某一天,我发现自己窑衣的扣子居然丢了两粒,恍然间,我当即明白了应该怎样打理它们——学着老窑工的样子,把窑衣上的纽扣全部揪掉,衣襟的两侧全换成了一对一对寸把长的单芯电线。穿上窑衣,我把两排相对的电线一拧,不仅便捷,还觉出了一丝威风,就像披了件罗马帝国军团的甲胄一样。
7.“紧追慢赶也跟不上趟儿!”
混熟了的老窑工,一般都不叫师傅。即使他年纪比你大,工龄比你长,你也要直呼其名。更熟的,你就叫他老张老李,更熟稔了,你们就互称外号儿了。称外号如果还不足以表示你们的亲密,就得在外号儿的前后,加上一个脏字,什么都可以。
“大老曾”的全名我不知道,因为从来就没听人喊过。熟人遇见他,甚至半生不熟的遇见他,也都大叫:“贼操的大老曾!”大老曾则晃晃悠悠地迎过来,应声“贼操的”——有如洋人相见,甭管是生张是熟魏,互道“哈喽”,是基本的礼貌。“贼操的”,就是那句“哈喽”。
用矿工的话来说,久不见大老曾,连“过过嘴瘾”的乐子都找不着了呢。偶尔,也有人会找他说个正事儿,告诉他哪条大巷的通风筒子剐破了,快去修之类。大老曾是通风工段的工人,他上班的职责就是在井下的巷道里逛荡、张望。只要工作面有人干活儿,送风是不能停下来的。掌子面乱糟糟,难免有什么东西会把风筒子剐破,那就得通知通风段的人来修了。大老曾要是来了,这会儿也不骂街了,就算有多少人喊他“贼操的”,他也不回你,人高马大地扑在那鼓鼓胀胀的风筒上,东摸摸西摸摸,一门心思找那漏气的豁口。窑工们说,你他妈的抠抠搜搜地摸什么呢?就跟摸个大胖娘儿们似的!他仍不搭茬儿,从工具箱里摸出一根长针,在那豁口上穿针引线。工人就讥讽他,说看你贼操的这一身膘,还人模狗样儿,学牛魔王做铁扇公主的活计呢。无论怎么骂他,他都只当飘风过耳。缝好了,收拾好他的工具,才又开始骂街如常。
这大老曾性格豪爽,出口粗野。唯一的软肋就是你别跟他说林彪,一旦如此,他的心气儿势必跟他负责的风筒子一般鼓胀起来。有人说他给林彪当过贴身警卫,他不肯定,却也不否定。
李贯忠就是个天生撩人的货。大家都知道,他见人就开撩,那话茬儿绝无恶意,逢张口,一定得往俏皮里说。几十年后他找过我,还继续拿我开涮。那时他已经回他昌平老家开鱼塘了,说请我去钓鱼。我说我是钓鱼高手,特别是钓养鱼池的鱼,一钓就一大口袋,得钓得你揪心扯肺呢!李贯忠说,谁让你打鱼去了,不是诚心邀你去喝二两吗?我说酒功早废了。他说你不都是政协委员了吗?蒙我,那酒量还不得随着官儿涨啊……
李贯忠个头儿不高,胖胖墩墩,是我们班组的装岩机司机。这是一个有点儿技术的工种。每次爆破完成,硝烟轻散,风锤手们扛着风锤登上渣堆,开始为下一次爆破打炮眼。李贯忠就把装岩机开过来,追在风锤手的身后装渣。我则吹着哨子,让电车头把长长的空罐车顶过来,追在装岩机的身后。只见李贯忠双手抓着装岩机的两个把手,轻巧地按动把手旁的揿钮。偌大的装岩机前进、后退,左铲、右铲,掀起铲斗,“哗——”把碎石倒扣到后面的空罐车里。三下两下,渣石就装满了一车。我蹬上空车和重车之间的挂钩,啾啾吹响哨子,电瓶车就哐当一声启动了。长长的一列罐车渐渐提升起速度,临到一个道岔口,我弯下腰,拔下装满石渣的重车的销子,蹬在空车的挂钩上呼啸而去。而一直等在道岔旁的白老虎,一个来自门头沟的虎头虎脑的哥们儿,他是专给我扳道岔儿的。等我甩下重车,登着空车驰过,他当即就得把道岔扳过来。那被我摘钩的渣车,就借着惯性,轰隆隆闯上另一股铁道。甩车完成,我又吹响哨子,下一个空罐车又迎着李贯忠的装岩机顶过去……装满渣石的罐车一辆一辆被甩到支岔的铁道上,得有人把它们一辆一辆推过去,归拢,挂钩,排成一列,以便让电车头拉出井口,倒到矸石山上。
推大车归拢成列的,是个姓王的老头儿,我们叫他老王头儿。
老王头儿一生未婚,是我们班组里最年长的。轮休的日子也没见他回过家,大概也是没家可回的。嗜酒,脸色总是微红着,眼角和下巴颏儿,挂着浅浅的白斑。老王头儿大约三四天就得喝掉一瓶二锅头。他的床底下,堆得满满一地的空酒瓶,攒得这么壮观,似乎是在宣示他的成就。他也不邀人,也不另加菜,从食堂里打过来的菜,啥都可以下酒。他绝不像我这样年轻气盛,被分配跟车,还不甘心,时不时还想去抱抱风锤。他乐天知命,班长每天分配工作,也不必提老王头儿干些啥,反正永远去推大车就是了。
发现老王头儿有些寂寞的,是李贯忠。
一般来说,李贯忠,以及我们负责装运渣石的一干人等,把掌子面的渣石清理干净,就可以到躲避硐里歇着了。躲避硐是大巷掘进中选择适当的距离辟出的一个石硐。贴着石硐的岩壁,用木板拼成了U字形一圈,这就是我们开班前会、向毛主席“请示汇报”以及躲炮小憩的坐处,算是离掌子面最近的休息室。硐口的木柱上挂着直通调度室的电话,空地上立着干活儿的工具——风锤、铁锹、手镐等等,还摆着一个可以简单维修机器的工作台,另外还有一个半张桌子大小的暖箱——尽管简陋,这可是保证每个人能吃上烫嘴的班中餐的法宝。干粮都是各自在食堂里买了,用饭盒装了来的。有人的家在家属区,就由老婆做了。有人专门负责拎着大家共用的饮水桶。这水桶显然是专为井下带水而做,大小如暖瓶,用马口铁焊成,几乎全封闭,只留一个圆柱形的小嘴儿。下井前往水桶里灌满了开水,扣上一个圆柱形的帽儿,拎到了躲避硐。这水桶和大家的饭盒都码在一个长方形的木箱里,那木箱里,明晃晃的几只灯泡照着。吃盒饭的时候,饭是热的,水也是热的。
李贯忠、白老虎、我,还有开电瓶车的司机韩承祥,都从那土造的保温箱里找出各自的饭盒,有滋有味地吃开来。
“老王头儿,刚才推大车时唱的啥?”
李贯忠乐呵呵地发问。他一发问,我就知道他要拿老头儿开涮。不过这问题让我也一愣。平日里还真没发现老王头儿张口唱过歌。在井下,总见他独自一人在默默地推车,又默默地挂钩,他推车那地方,甚至光线偏暗,几乎没有人和他说过什么话。
李贯忠哼了一声,唱道:“……许官人是白娘子的好夫婿……”问他,“是不是你唱的?”
老王头儿咧开嘴,嘻嘻笑着,说:“就会这一句,还让你兔崽子给听去了。”
李贯忠一本正经地说:你可别唱了啊,这是“封资修”的玩意儿知道不?
“许官人”之类,显然出自《白蛇传》,可怜这老王头儿,大概也还真的就会哼哼这一句。相信一定是推车推得闷了,谁承想一哼唧就让李贯忠抄到了“拐子”。
老王头儿平日里不哼不哈的,真到了节骨眼儿上,也不是个认的主。他说,就会这一句,你说我能唱什么?难不成还不让我唱了不成!
不甘寂寞的白老虎,徒有一身力气,平日在班组里也没有什么说话的份儿,这会儿也忍不住过来添油加醋:“你得唱‘安某某是焦裕禄式的好书记!’”
我忍不住替老王头儿帮腔:前几天你们还他妈的批斗人家安某某呢——“三斗走资派,三夺高指标”,怎么“走资派”又成了好书记了?再说,听说兰考那边,焦裕禄也不准提啦……”
老王头儿说:“你看你看,鸡一嘴鸭一嘴的,净他妈的给我瞎马骑!“
李贯忠说,老王头儿,我教你唱一句,这回错不了了!说着他按着白娘子那调子唱道:“奚某某是门合式的好书记!”
奚某某,那会儿是木城涧煤矿的军代表,门合,就是青海支左的英雄人物,他牺牲后被广为宣传的“金句”是:毛主席著作,“一天不学问题多,两天不学走下坡,三天不学没法儿活。”
李贯忠牵头,哥儿仨有的唱黑脸,有的扮红脸,嘻嘻哈哈,“上纲上线”,把老王头儿唬得晕头转向。
老王头儿说,紧追慢赶也跟不上趟儿了!幸亏我还天天喝二两,要是不喝,还不得让你们这五迷三道的吓死。
这细节,后来被我搁到一个小说人物身上。
8. “叛徒”老董
我在岩石六队的宿舍,是西侧那一溜平房最北边的一间。那是一个里外间的套房,里外各住了四个人。我睡大门正对着的铺位。床,就是一对木条凳,上面铺了个铺板。每个人的床头,又都支着一个木箱,里面置放自己的杂物。那时候,宿舍旁边扔着几个破旧的木板箱子,一看便知是报废的“炮箱”,就是装火药用过的包装箱,忘了经哪位师傅指点,拿来摆在床头。谁知没过几个月开始了“斗私批修”运动,只好乖乖地扔回去。此后再回北京轮休时,把家里的一个木箱运了来。
木箱里无非是几本书和一些杂物。其中我最珍惜的,是精装本的《红楼梦》,什么版本已经记不住了。那时我还没到关心版本的水平,而书,没等我读完就被没收了。起因是江宁的一个朋友高建国,在采煤二段工作,闲时由江宁领着,来我宿舍串门。他借了去,在列车上看,被列车员发现了。我只能怨自己大意,淡忘了“破四旧”的余威还在。我倒清楚地记得,那本《红楼梦》的扉页上,钤着“何干之”的印章。这名字我是熟悉的。我知道他是著名的党史研究家。“文革”初起,人民大学的院子里满是他的大字报。“破四旧”那几天,在我家楼外,看见一个收破烂的小贩,正把扔在路边上的书一捆一捆往麻袋里扔,我忍不住挑出了几本,塞给那汉子几毛钱。
当然,书被没收后的几个月,我倒有些感谢高建国了。
若留这本《红楼梦》在手里,会不会又为我增加一条读“黄书”的罪名?
“罪名”后来还是给加上了,不过最先给我招来事儿的,还不是书,而是我同屋的合同工老董。
老董和我对头而卧,是那种相处起来让人极为舒服的人。他沉稳、友善,乐于助人,不管是生活细节还是工作疑难,他都是热心而周到。我最为感动的是,在班上操控风锤这活儿,通常分不到我的头上,我只能眼巴巴地站在旁人身后看,顶多帮助捋捋水带、开开风门之类。倒有好几位同来的新窑工,因为人高马大,抱上了风锤,也都是机会难得,人家怎么可能把风锤让给你过过瘾?那时我往往就凑到了老董的身后。他居然就猜出了我的心思,把风锤交给我,而且看着我开始时的手忙脚乱,并不干预,实在看我摆弄不了了,才在一旁稍加点拨。无言中传递的暖意,让我感激。
和李贯忠们不一样,老董是言语极少的一个。看大家耍贫斗嘴,他也不往里掺和。当然他也不各涩,每次都随和地笑笑,但看得出他似乎有心事,很重的心事。
而我只是知道他家在顺义,一个叫后俸伯的村庄。那时的人们,似乎不大愿意打听别人的来历,因为一不留神,会触及敏感的话题。当然像大老曾那样,自豪满满,有过光荣历史的除外。
在我无意中提到自己“狗崽子”的遭遇之后,老董终于开口。其实我也觉得他对我观察已久,发现他好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
那天宿舍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边在煤炉上烤窝头片儿,一边扯东扯西。他忽然说,陈儿,听人说你是见过世面的,是吧?
我说,啥世面呀,大概是说我会写点儿文章?又说,我开始让人骂作“狗崽子”的,后来就造反了。我来矿之前,在中学红代会办过报纸。
“那我问你,要是一个人有冤屈,可以有告状的地方吗?”
我说,有啊,当年我还去找过的,在西安门,国务院信访办。他们挺和气的,认真地听你说,记下来,让你等答复。
“答复你了?”
我说,没等他们答复,“血统论”就臭了,也就没人敢欺负我了。
老董“哦”了一声,说你把西安门多少号告诉我。
我这才知道,他的沉默,就是有冤没处申啊。他当过志愿军,要命的是,他还当过战俘。而他被俘虏的地方,竟是在上甘岭!
“上甘岭”因为同名电影而成了我们少年时代的图腾。谁能想到,这老董居然和上甘岭有关系。我所记得的“上甘岭”,是眼睛上蒙着绷带的勇士们和“一条大河波浪宽”,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中间的一个,会是这位老董。自幼我们被灌输的观念,八路军解放军志愿军,都是宁死不屈的。而当了俘虏,则与叛变投敌无异。直到现在,面对这位老董,我似乎才明白自己的愚蠢。过往印象中,那些举着枪,蔫头耷脑地从战壕里鱼贯而出的,不是蒋匪军就是美国佬。我还记得上高一的时候,听过一个老战士的讲座,讲的是他的战友、一位烈士的事迹。这位烈士和敌人对峙了很久,终因寡不敌众,用最后一颗子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学校请这位老战士来作报告,显然是革命传统教育的一种,而且是想让同学们唤起亲切感——这烈士的儿子,就和我们同在一个年级。
回想起来,那位老战士讲得何其实在!讲到远远看见自己的战友被敌人包围在农舍里,只剩最后一颗子弹的时候,他说,他一定是怕落到敌人手里遭罪,就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额头……讲座散后却有同学私下质疑,说这位老伯伯对英烈的“理解”,近于亵渎——把这悲壮的一幕归结于对“遭罪”的恐惧,难道不是贬低了英雄?以我当时的反应,虽然不像这般极端,却也认定,英雄,必定气贯长虹,而当俘虏,是一生无法交代的耻辱。
我不知道,老董是不是也已被类似的逻辑唤起了深入骨髓的羞耻感,不然,他为什么会那样详细地向我解释自己被俘的经过?他说他在敌人炮火的轰击下不省人事,醒来才发现自己已在战俘营里。尽管他没能为国捐躯,但还是和战友们一起,参加了“反甄别”“反文身”的斗争。他撩起上衣,告诉我有人逼着他文上“蒋委员长万岁”“杀朱拔毛”之类,他严词拒绝并最终选择了回到祖国大陆……说到这个的时候他还是平静的,再往下他才稍稍流露出一点激动。他说他万万没有想到,坐着接战俘的车回到辽宁昌图,一路还在鲜花彩旗和欢呼声的包围里,甚至几乎天天细粮,四菜一汤,而后来,忽然给他们讲“狼牙山五壮士”,看“八女投江”(电影《中华儿女》),“动员”他们“交心”和“反省”,最终,和许许多多归来的战友一样,他被开除了团籍,开除了军籍……
对归来的志愿军战俘再次审查,纠正当年极“左”的处理,是十几年以后的事情。那时我认识了为志愿军战俘而奔走的作家张泽石,读到了他所写的战俘营亲历,知道了很多志愿军战俘的故事,我忽然痛恨自己,当初听着老董的遭遇,居然还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
不过,我认定,既然人家老董说自己有冤,既然西安门有那么一个地方接待申诉,我就告诉他一个地址何妨?借着回北京轮休的机会,我还专门跑了一趟西安门,看准了国务院接待办的门牌,回矿后写了一张字条交给了他。
我至今不知道老董得到那地址之后做了什么,是真到西安门上访了?还是寄出了申诉信?尽管朝夕相处,我没问他,他也没提,相互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隐隐觉得,他也是为了我,不再声张。
很快,王群栋应该是知道老董做了什么了。因为有一次,我看见老董从王群栋的办公室出来,回到屋里,神色黯然,默默地坐在自己的床上。
他不说,我也不敢问。
随之而来的,就是“一打三反”运动了。
那时岩石六队已经完成了467的开拓任务,由467搬到了401,就是木城涧煤矿的本部。整个岩石六队都住401北边山坡上,一排名叫“上八间”的平房里。我和老董已经不在一个班组,也不同住一个宿舍了。当然,干的还都是一个掌子面的活儿,因为三个班次的倒换,见面的机会已经不多。那天我下早班出井,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有工友通知,下午3点半,全队集中到矿区的会议室开会。
矿区会议室不大,条形长桌,两圈条凳,估计可容四五十人落座,是各工段需要开全体大会的地方。我来时发现,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上早班和夜班的工友了。入门便见对面墙上挂着一个红底黄字的横幅,写着“叛徒董××批判大会”。横幅下,条形长桌的一端,坐着六队的书记王群栋。王群栋一如既往地风趣幽默,坐在这样的横幅下,还若无其事地和周边的工人们开玩笑。不像是批判会,倒像是日常的工作会。不过我还是隐隐感到,这会好像专门冲我而来,因为等我进门找到个角落坐下,王群栋脸上的肉就耷拉下来,起身宣布:“将叛徒董××揪出来示众!”
只见老董蔫蔫地从门外走了进来。他也很镇定,只是脸颊微微泛红而已。
他很识相地坐到长条桌侧边的空位上。
估计王群栋早已在会前吩咐过他。
王群栋不是要把事做绝的人,估计他也知道老董平时人缘不错,因此也没有喝令老董“站起来”“低头认罪”之类,反倒自己坐了下来,由“一打三反”的伟大意义说到阶级斗争,还说了老挂在嘴边的那句“树欲静而风不止”。接着话锋一转,直指隐藏在岩石六队的志愿军叛徒董××,人还在,心不死,时至今日还做翻案梦……王群栋讲话的时候,我不由得瞄了一眼老董,他仍旧面无表情。
说实在的,此时真肝儿颤的,是我。
王群栋讲话的每一段儿,都被会议室里的口号声所呼应。站起来举着拳头领号的,是和“人贩子”卢群利一拨儿入矿的朝阳青年何伯瑞。何伯瑞仪表堂堂,用时下的说法,永远是“满满正能量”的样子,因此他也永远在工段各种会议上扮演“振臂高呼”和“激情满怀”的角色。说实在的,我当场就恨死了何伯瑞。你他妈的冲着老董喊也就罢了,你每喊一句还瞟我一眼,啥意思?
几年后,我因工伤离开了六队,后来听江宁说,我离开后不久,何伯瑞也出了工伤,很惨——在一次运输巷挑顶的施工中,他登个木梯往挑顶的炮眼里装爆破药卷,岂料药卷里那细细的雷管脚线一甩,被甩到了运输巷道的架线上,惨剧就是在那刹那间发生的。
《运输巷道挑顶施工安全技术措施》规定:
……装药前爆破员必须在安全地点装配引爆药卷。将爆破母线妥当挂在巷道侧帮上,不得与金属、电缆等导体相接触。确保放炮母线不带电时……开始装药。装配起爆药卷必须防止电雷管受震动、冲击,折断脚线和损坏脚线绝缘层,装好药卷后用炮泥将眼封堵……
这哥们儿装药的炮眼下方,就是运输巷道电机车的架空线。他装药时,居然没通知运输工段,把架空线的电源切断。
江宁说,他也没想明白,何伯瑞为什么装炮时不按规矩把周边的电源全部切断?就那么一甩,把雷管的脚线搭上了牵引机车的架线。他举在头顶的雷管炸药,就这么轰然炸开。
江宁给我详细描述了现场的惨状,我已不忍重述。
“炸飞了一只手,崩瞎了一只眼。幸好,还保住了命。”江宁黑着脸。
“操!”我记得自己当时只说了这一个字。
我心里说,这哥们儿的倒霉,是因为他的疏忽还是永无遏止的自负?我脑海里还是闪过何伯瑞挥拳喊口号的样子。别看同在一个工段,我们并不熟。但他振臂高呼时那情感的投入、那眉目身段,我甚至也曾嫉妒过呢。我不喜欢的,只是在“叛徒”老董的批判会上,他那优越的眼神儿。
现在这眼神儿已经不重要了。我不喜欢他,也绝不愿他五雷轰顶。
何况,当时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在高呼“打倒董××”,何伯瑞,不过是会议室里精神略显昂扬的一个而已。
连我也是攥拳举手的一个,只是心怀鬼胎,翕动着嘴巴,似喊非喊。
有人志在“进步”,有人心存恐惧。每个人都板着“正义”的面孔,雕琢着自己的政治面具。
“沉默的大多数”,那个时代,也都是振臂高呼的大多数。我也在内。
面对老董,我甚至知道得比别人更多些。不敢确定,当年的他是不是真的因为受伤而被俘,也不敢确定他在战俘营里是否做过斗争,但我知道面临着各种抉择时,他选择了归队。而正是我这个新来的工友,唤醒了他申诉的念想。这念想,就成了他“趁机翻案”的罪证。
但我相信,老董绝对没有把我供出来。
因为会场的口号里,只是缠斗于“叛徒”翻案的话题,刺激我的,只是何伯瑞夹枪带棒的一瞥。
批斗会其实没开多久,尽管我觉得难熬。终于,我松了一口长气——讲到了最后,王群栋似乎也没啥可说了,宣布“工段党支部”决定,把“叛徒”董××遣送回乡,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震耳欲聋的口号再度响起,老董缓缓起身,依然很平静地走出了会场。
和以往散会的气氛完全不同——无论多么严肃的会,散会的队伍中总会有人在嬉闹在扯淡,而这次,出了会议室,大家都沉着脸,沿着坡道走向宿舍,有的人找个路口,就岔开走了。
我也一样。我想不出,一会儿回到“上八间”,若遇见扛着铺盖卷离开的老董,我能说点什么。
我绕了点道儿,回到“上八间”。
我没有直接回宿舍,走到了宿舍后面的山坡上。脚下是历经寒冬干枯的草梗、酸枣棵子的枯枝,磕磕绊绊。透过宿舍的后窗,看得见各个宿舍里熟悉的身影。
老董已经走了。他那宿舍里,他的床铺空了,只剩一块光溜溜的铺板。
9.往昔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坐着同一列绿皮火车到矿的三百人,有当岩石掘进工的,也有当采煤工的。就工种而言,是岩石掘进工还是采煤工,一出井口,行里人立刻就分得出。干岩石的,泥泥水水;干采煤的,乌漆墨黑。哪个工种好?说法不一。有人喜欢岩石掘进“豁亮”,说干活儿的掌子面和铁路隧道差不多,不像采煤,成天低头弯腰,在黑洞子里钻来钻去,多“憋屈”。有一次我们哥儿几个聊起这话题,在四段当采煤工的高建国说,也未必!我还怕到你们那儿得矽肺呢。
同样干岩石掘进的洪胜就㨃他,牛什么呀,你们还得煤肺呢!
矽肺煤肺,都是井下的职业病。岩石掘进队的几个老队长老班长,成天咔咔地咳,走急了还呼噜呼噜地喘,不用问,矽肺。他们干岩石掘进的年代,打炮眼的凿岩机,还没有除尘水管的设计,风锤一响,粉尘弥漫。其实煤巷里打眼放炮也差不多,是煤尘滚滚罢了。因此别管岩石掘进还是煤巷采煤,矽肺煤肺,半斤八两。即使随着劳动条件的改善,矽肺煤肺大为减少,但时至今日,防尘口罩还是矿上劳保的必备。
倒三角形的防尘口罩,紧扣着鼻子和嘴巴,两侧支棱出圆圆的滤气盘,戴上和防化兵那防毒面罩差不多。除了在躲避硐里吃班中餐那会儿不得不摘,扒拉完了饭盒里的饭,喝口水,又得扣到脸上,扛着风锤电钻,顶着滚滚炮烟冲向掌子面。直到几十年后,疫情肆虐,窑哥们儿的微信群里,还拿那口罩吹牛呢——“N95憋得慌?咱们当年那防尘口罩,一捂就八个钟头呢!”
窑工们把那些不爱言语的人叫“蔫土匪”,意思是说,别看平日里蔫头耷脑,心里没准都谋划着打家劫舍呢。当然都是玩笑话。实际上,窑工里蔫头耷脑的固然有,但大多数人在嘴皮子上是不服软儿的。跟他们一块儿走窑十年,我们这拨儿“学生们”当然也少不了这劲儿。
初到木城涧煤矿时,我们这300人自然就被人们都喊作“学生”了。其实论学历,矿上早有几位学历高的,比如毕业于矿业学院的工程师和技术员,更有几位被打成“右派”而过来“改造”的,那学历就更高了。可没多久,老窑工们还是看出,这批新来的学生还是有所不同。
尽管都来自清华附中、北大附中、人大附中……或许曾经有人“豪横”过,却也都倒霉过了,优越感都已经荡然无存。同一列火车过来的,遇上了,聊几句,就知道对方在学校里属于哪一派。恩怨和误会或许是有过的。最初来到矿上,头几个月或许还存着戒心,很快,便是“英雄不问来路”了——都是走窑汉,每天都得扒光了衣服,换上脏兮兮的窑衣,都他妈的是一样的命,管你曾经是什么子弟、哪个派别!
但我相信,无论是一块儿走窑的师傅还是矿上的领导,在大家眼里,这300个“学生”,还是有点儿“邪”。
其实这“邪”劲,一般的工人不以为忤,顶多,给他们的嬉笑怒骂添点作料罢了。比如,听说这帮学生里居然有人说,中国煤矿要走向现代化,必须走“煤炭地下气化”之路。我们班的老窑工王庆祥,说起这来就没少了骂“扯淡”,说你们这帮学生都他妈的神经病呀,哪儿的煤不靠一锹一镐往外刨?以后生孩子连“十月怀胎”也得废了?真他妈的夜壶镶金边儿,值钱在嘴儿上啦……他当时真没想到,几十年后,人类还真是奔这儿去了。
一起打乒乓球的吴继澹,告诉我,“地下气化”,是伊可忠说的。伊可忠开始被我听成了“一刻钟”,我说你们清华附中的学生名字都这么“葛”?
他听出了我和他逗。几天前我刚混了一天“公出”,把他从城里叫回来。矿务局要打乒乓球联赛啦,吴继澹还在城里倒休呢,他是主力啊,矿上派我去吴继澹家找他。结果他妈说,没在家,在工人体育场那边的游泳池里游泳呢!我又找到游泳场,人多得跟下饺子似的,得把他从这锅“饺子”里捞出来呀,就找游泳场的播音员广播找人。问您要找的人叫啥,我说叫吴继澹。播音员乐了,说您这不是外号吧,外号我们可不播啊。我说,您就放着胆子喊吧,说吴继澹吴继澹有人找,准出来!广播声一出来,游泳池就沸腾了,有的坏孩子就喊:“吃鸡蛋吃鸡蛋,我们要吃鸡蛋!”……
随后吴继澹真的领我去七段宿舍见了伊可忠。见了面我就说,你们哥儿俩这大名,能凑一对儿相声了。伊可忠一时没反应过来,说怎么会。我说,逗哏伊可忠,捧哏吴继澹。段子名叫“怪哉”。伊可忠嘻嘻地咧嘴笑,他知道吴继澹把他在学校的外号告诉了我,说开初以为,舞文弄墨的人都一本正经呢,没想到你也是个捣蛋鬼……
这一通儿瞎扯,一见面就觉得好玩儿,便无话不说了。
“怪哉”真是个奇人,常有幺蛾子闹出来的。
他开口便炫他“煤炭地下气化”的梦想。
那脸庞有点儿像康有为,看着他,我就想起历史课本里那幅人物肖像了。当然伊可忠没那两撇胡子,可那厚厚的嘴唇老抿着,鼻洼有些深,让你觉着他非得留两撇胡子才是道理。他似乎每次升井都不细心清洗,眼窝里总显得乌乌的。他这不修边幅的模样和逸兴遄飞的神采,你闹不清他是“穷且益坚”,还是妖言惑众。
从抱怨现行的采掘方式太落后开始,他说我们京西这种急倾斜式煤层,最适合的办法就是煤炭气化。他居然说这主意是门捷列夫出的,得到了列宁的支持。而且在苏联已经实验成功。他说气化以后,只需在坑口设一个气化站,煤就都变成了气,顺着管子,该流哪儿就奔哪儿了,根本无须一茬儿一茬儿地去打眼放炮,爬立眼铺溜子,肆脖子汗流地去攉煤,更甭说什么拉煤的罐儿车,还有什么轮子坡黑风口,全免啦……
我笑道,你这神吹海哨的真唬住我了,清华附中的就是强。我就怵化学,就烦门捷列夫,但我支持你,只是建议你别再往“肆脖子汗流”那儿扯了,人家会把你这异想天开当成了偷奸耍滑……
伊可忠咧开嘴呵呵笑道:“说写文章的人会装孙子就是没错儿!可这‘孙子’还真得装!”回想起我那“支持”,真算是虚头巴脑。我支持管屁用?我那“担心”倒一语成谶——伊可忠这一套,随后还真成了“异想天开”的笑柄,也成了七段党支部和矿上教育青年工人扎根矿山踏实奉献的“反面教材”。和这案例绑在一起的倒霉蛋,是来自京工附中的宫飞龙,这位教授家庭出身、举止儒雅的“画家”,“擅自离职”到山西插队的同学们那儿去了。动机其说不一,有人说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也有人说艺术家嘛,“独持偏见,一意孤行”。据说催了他几回,他不回来,“目无组织目无纪律”,就和伊可忠的“气化”梦一块儿,成了反面的典型。
很多事情,搁在现在已经无须废话了。比如伊可忠那“地下气化”,别说外国,现在中国都有地方在弄了,据说某地还“成就斐然”了。而宫飞龙的事搁现在,还算事儿吗?“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凭这念头还不就理直气壮地把你老板给“炒”了?不论私企国企,只要咱乐意,那不是分分钟的事情吗?
但那时,这就是政治。宫飞龙回来不回来,简直就是一场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争夺青年的斗争——尽管时至今日,谁也不明白“资产阶级”硬把宫飞龙“争夺”到山西干啥。
终于还是没能扛住“思想政治工作”的威力,出走几个月后,宫飞龙回来了,领了个“警告处分”,悄没声儿地继续下井,也算是七段思想政治工作的“重大成果”。伊可忠也哑巴了,“地下气化”的梦想被他们放到通讯报道上、搁到典型发言里,成了异想天开的笑柄,教育一代一代的走窑汉,出大力、流大汗,不怕苦、不怕死,做好你们的本分!本分!
两个典型案例胜利收官,采煤七段的“青年工作”声名鹊起。七段的陈师傅,是响当当的全国劳模,由此也成了青年矿工思想政治工作的“贴心人儿”。为这当年红遍全市的正面典型的真实性,我和不少七段的工友们聊过,包括伊可忠和宫飞龙,他们非但没有丝毫抱怨,反倒是呵呵一笑。说这师傅干活儿是没得说的,那时最时兴的豪言壮语是,“地球转一圈,我转一圈半”,陈师傅也是这个劲头儿,劳动模范嘛。再说,人家陈师傅对咱也都不坏,热心、贴心,身先士卒,咱服气!
“身先士卒的师傅多啦,厉害的是,陈师傅是个明白人儿!有一次国庆前,他和劳动模范们被请进了中南海,和毛主席周总理住过一个大院,据说是邓颖超邓大姐还给拿过俩苹果,给大伙儿尝呢,人家还带回矿上来,大伙儿分呢……”
“说他是明白人儿,就是人家知好歹,不晕菜!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明镜儿似的。不像某矿的某某,没法儿比的呀。”
问:怎么就没法儿比了?
“某某某也去人民大会堂参加国宴了,回来就胡诌八咧。说是看见某某首长了,还看见他婆姨了,胸脯子怎么怎么挺吧,还看见给他们端茶倒水的小妞儿们,那脸蛋儿,那身条儿,啧啧啧……你倒实在,说起人民大会堂,敢那么扯?听说隔天保卫科科长就找他啦,说吃席是好事,回来瞎说八道可不行啊……你说,这美事儿还能给你第二次?”
听这故事乐得我一个劲儿捶铺。我说这就看出人家陈师傅的机灵来了,回来只说伟大意义、激动豪迈。他们说,当然!陈师傅的机灵远不止这个。他还能拿捏当下时兴什么呢,“秀才”需要什么,立竿见影,他就能把自家那点儿凑手的东西递上去——批判孔老二的“克己复礼”了,他就说自己新中国成立前到一家饼店当学徒,初来乍到,斟茶之后把茶壶嘴儿对着了客人,为此挨了老板一顿胖揍,“说是我‘无礼’了,这就是孔老二和林彪‘克己复礼’的‘礼’,他要复的是什么‘礼’?是让我们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的‘礼’……”也算是“人才难得”,陈师傅和采煤七段怎么可能不在团中央、团市委、矿务局的“典型引路”中一路辉煌?
“唉,人家老陈也不容易呢!”半年前,老哥儿几个聚会时又聊到了七段,聊到了劳动模范陈师傅。据说陈师傅已经退休了,这年月作报告、讲政治也轮不到他了,当年和陈师傅宫飞龙同一个工段的徐安邦,说起某次回矿还见到了他,很有些英雄落寞的感慨。
洪胜说:“徐安邦教授,你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人,别让怜悯的锁链缠住了你……”
大家都笑了起来,这是当年在工人俱乐部里看过无数遍的《列宁在1918》的台词,列宁对高尔基说的。徐安邦退休前,是人民大学的政治经济学教授。
退休之后,四散于北京各单位的“学生”窑工们,时不时就找个由头儿聚一次。因关系的远近和兴趣的不同,聚会形形色色,话题也五花八门。和手机时代每个人都分属不同的微信群差不多。
我常去的聚会“群主”,是大家戏称“汤司令”的小汤。当时电影《地道战》在一遍一遍地演,大家津津乐道的人物是刘江饰演的“皇协军”司令汤丙会,“汤司令”,自然就成了小汤的外号。其实人家是当年矿上的“五朵金花”之一。想当年,工会主席老安把五个水灵灵的姑娘招工进矿,窑哥们儿也都个个“吹皱一池春水”了。记得“五朵金花”刚入矿没几天,就赶上了矿区“春晚”,老安指挥着“五朵金花”轮番登台,献歌献舞,他站在台口统领群芳,面含得色。“五朵金花”最终落入了五个矿工的“魔爪”,高挑儒雅的宫飞龙“独占花魁”——这又是洪胜式的修辞——其实窑哥们儿对这良缘是大大开心的。参加聚会的夫人中间,小汤出自本矿,自然就成了窑哥们儿的“老板娘”。这“老板娘”的主要任务,一是张罗聚会,一是“限酒”,估计也是一次一次被哥儿几个喝酒的劲头儿吓着了,每次聚会都说,今天只喝一瓶啊。见有人多带了两瓶,“老板娘”就捂着不让动,说她拿回家先收着,下次再喝。酒鬼们就说麻烦麻烦,你不嫌压手呀!小汤熬不过大家的恳求,一般都说,那你们喝吧,宫飞龙不准喝!
这柔情蜜意不由得让大家又说起宫飞龙那次悲壮的出走,说起他回到矿山时的灰头土脸。可世事难料,不回来哪能“抱得美人归”呢?有人甚至说,曾看到电视专题片上有过“三娘教子”呢:陈师傅和宫飞龙一人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各自搓着脸盆里的衣服,促膝谈心。徐安邦立即澄清,说:“那不是宫飞龙,不是!”
宫飞龙这才出来慢条斯理地说:当时是要从年轻人里挑一个人,和陈师傅一块儿洗衣服,拍“促膝谈心”的专题片儿。我可不够格儿,我是有“砟儿”的人!选上的,是小栗子!
徐安邦嘻嘻笑着说,没错儿没错儿,上电视的是小栗子。
小栗子大家也都认识的,比我们晚来一年,是门头沟本地的初中毕业生。那胖胖乎乎任嘛不吝的坏样儿,全矿上下,无人不识。
徐安邦说,你们看那电视解说,说陈师傅和青年工人小栗子如何“一帮一,一对红”,促膝谈心吧?你们也看见小栗子的嘴巴吧唧吧唧地动,陈师傅那小眼儿眯着眨巴眨巴地笑,对吧?你猜他们说什么?
——我就在现场哪!电视里哪敢录那同期声啊——小栗子坐小板凳儿上,一边搓着脸盆里的衣服,一边扭脸儿冲陈师傅说脏话,对着摄像头,陈师傅也不能翻脸呀,只好眨巴眨巴眼睛,还得笑模笑样儿……
徐安邦的姐夫是著名的演员,北京曲艺团里说山东快书的高手儿。徐安邦说话虽然不疾不徐,却似乎也得了姐夫的真传,时不时就有个“包袱”抖出来,闹得满屋子笑声。
10.我也应是被讥笑的一个
回想起来,忽然觉得这“幽默”太“黑色”了。反省我们哥儿几个,是不是如今混得不错,便有了某种优越感?曾经沧海,时过境迁,就成了那段历史放肆的“讥笑者”?
或许我们,至少我自己,也应是被讥笑的一个。
20世纪80年代初,我应算是在文场活蹦乱跳的一个。日本早稻田大学教授、著名汉学家岸阳子先生找到我,希望把我的中短篇小说介绍到日本去。谈话中岸阳子问我:“请问您的处女作是什么?发表在哪一家报刊上?”
我告诉她,那是一首诗歌,名字叫《煤矿工人这双手》,我还把那首诗的头几句背了出来——
煤矿工人这双手,
可上九天摘星斗。
煤矿工人这双手,
可下煤海牵龙走。
…………
这威猛,应该传承于少年时就读过的《红旗歌谣》,起势则更直接地模仿了当时传抄的毛主席诗词《水调歌头·重上井岗山》——“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
我说,这“处女作”刊发在1974年的《北京日报》上,可悲的是,它署的不是我的名字,而是“劳动模范陈××”,就是采煤七段的陈师傅。
岸阳子是个“中国通”,她问,那种情况下,中国知识分子,会不会也有“腹诽”的情况?
我说当然。
但我没说后半句——“对于我来说,却又求之不得”。
这“求之不得”,稍早几个月就发生了。岩石六段自467搬到401以后,先是遣返了“叛徒”老董,接着就揪出了“流氓”柳大帽儿。在窑工们的语系里,“大帽儿”这外号儿直指男人的某个部位。批判柳大帽儿,成了比揪叛徒更上瘾的话题。尽管天天和柳大帽儿光屁股洗澡,我也没有去验明“真”身,至于他和家属区的哪个娘儿们怎么怎么着了,我更是听得如坠五里雾中。柳大帽儿其实是个温和的、有几分羞涩的河南人,平日里从来不往情色笑话里掺和,别人说到敏感处,都见他羞红了脸。如今,在王群栋的默许下,他宿舍里的几个工友时不时就拿他开批判会,以“革命的名义”“道德的名义”,甚至以“‘大帽儿’有罪”的名义,骂他:“以为有了大帽儿就为所欲为?”我到他宿舍时撞见一回,看到他两颊泛红期期艾艾的难堪。
“革命”目标已被转移,因“叛徒”老董而溅到我裤裆上的黄泥巴,似乎也不算是屎了。更让我意外的是,某天王群栋忽然叫我到六队的党支部去一趟。
他脸上泛着善意,问我最近是不是学习了九大的“政治报告”。
我不明就里,迟迟疑疑地说,学了。又迟迟疑疑地说,还没学好。
出乎意料,我被不容置辩地分派了:这几天别下井了,替党支部写一篇学习九大精神的辅导报告。
在回答岸阳子的提问时,以及在十几年后写的几篇散文里,我无不是诉说着自己以“戴罪”之身,被委以讴歌“重任”的屈辱。而当时,忽然领命于“组织”的欣悦,忽然被信任被看重而释然的欢喜……那种可悲可笑乃至猥琐的心态,都不曾被我直面。我们的80年代,被“思想解放”弄潮儿的自豪所焕发,仿佛自己豪光四射。我们慷慨激昂,我们指斥控诉,我们的角色,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屈辱,便成了套在冲出瓶口的精灵们头顶上的光环。
我们从未拷问过自己,当你身处优越时,是不是也是媚俗的开始?似乎只有巴金后来在《随想录》里拷问了灵魂。
我的所谓“文学之路”,起点就是如此的“不光彩”。在木城涧煤矿的这批“学生”走窑汉里,我算是笔杆子之一。应该是在《红卫兵报》打下的底子,讲话稿、发言稿、典型经验、人物通讯,“文武昆乱不挡”。当然也写过诗,记得在遵命写了“辅导报告”之后的第一个“七一”或是“十一”,我再度应邀写过一首赞美诗,作为岩石六队纪念墙报的“头条”,贴在大食堂外面的东墙上。
或许是我那诗入了某位矿领导的法眼,说就要在人民大会堂举行工人赛诗会了,给你三天“公出”,你给咱们的劳动模范陈××写一首。
我明白这意思。1974年的中国,正时髦“小靳庄经验”发酵,到处开农民赛诗会。有了农民的,工人阶级怎能缺席?劳动模范岂能落后?我不懂诗,但小靳庄式诗歌套路还是知道的,夸张豪迈加上劳动者的直白与素朴,粗粝地表达出来。心说何须三天,倚马可待的事。莫说三天,给一天也干。当然我“装孙子”装得挺好,一副“微臣遵旨”的谦恭和一派勠力同心的自信。其实那诗在两个小时之内就写完了。我把它塞进床头的柜子里。然后读小说,打乒乓,到了第三天,我给领导呈上,敬请斧正。
这招于我并不新鲜,此前此后,写那些空话连篇、套话不尽的“材料”,大致也差不多。就算早早写好了,也不能早早拿出去,否则就得一遍一遍地改。相比于井下,“公出”是一种堂而皇之的偷懒。
因为是很正规的劳模赛诗会,领导吩咐,拿着这诗,到北京让人审查一下。大概领导对我渐渐滋长的自负有所感觉,嘱咐我:“人家该让怎么改,就怎么改,那些老师都是诗人,就是写《礼花赞》的那几个……”
《礼花赞》当时是名噪一时的。那时候的诗歌、小说,极少极少,因为北京礼花厂的女工王世芬奋不顾身去救火,北京的医生创造了烧伤外科的抢救奇迹,而死里逃生的王世芬的坚强,等等,催生了陶嘉善、何玉锁、寇宗鄂合著叙事长诗《礼花赞》。听说我写的这诗,得由这几位去审,心里还是蛮期待的。
审查、遴选诗歌的地点,设在劳动人民文化宫内,一个清幽的小院儿里。七八个审查者似乎正在为这事开会。参天古柏之间,摆着拼起来的两张方桌。这就是我第一次面对的“文学讨论会”。我觉得自己有点儿手足无措,就像一个突然的闯入者,等候某个讨论的间隙,我插进去,报告各位老师我姓甚名谁,为送京西劳动模范陈××的诗而来。背着身坐在我前面的、矮矮胖胖的一位转过身来,说“给我吧”,伸手就把那张纸接了过去。
他们继续讨论,说这首好那首好,我就琢磨,这里面谁是陶家善谁是何玉锁?正琢磨着,接过我那张纸的人突然插话,晃着那纸说:“这首好!听我给你们读读!”随即声情并茂地朗读起来:“煤矿工人这双手,敢上九天摘星斗……”读完了,那几位诗人竟噼噼啪啪地拍起手来。
后来他自我介绍,说他叫陈满平。
他又晃晃手里那张纸,说:“通过啦,没你事儿啦。”
若按当今的“规矩”,我应该上赶着拉他们几位出去喝几盅。
“煤黑子”一个,也算是初涉文场,遇见赏识你的诗人们,容易吗?
我啥也不懂,连个谢谢也没说,如释重负般,说声再见,就告辞了。
再见到陈满平,已经是80年代了。都是工人出身,满平的纯朴也是遮不住的。他那时已经调到《工人日报》当编辑。估计他也在厂子里写材料、编简报多年,举止有些板正,但我见过他在文化宫诗歌组的声情并茂,一见面就逗他:“满平,你是第一个鼓励我的人哪!”
满平说,对对对,你替你们一个劳模写的诗,你们那劳模也真棒,会场效果好极了!当时那诗就被《北京日报》的记者要了去,第二天就发出来了。
陈满平还说,你看,你从京西赶过来,我们那天也没留你吃饭……
我说没事儿没事儿,那会儿我是门外汉,见到你们都肝儿颤呢。您这一鼓励,感觉就格外地好,那个中午我直奔西单,上曲园酒楼,吃“东安仔鸡”去啦。
…………
当天就回到了矿上,强压着得意向领导汇报。“公出”结束,老老实实回去走窑。在躲避硐里躲炮时,李贯忠说,你小子又捞了三天“公出”啊,还回城里一趟,过足了“眼儿色”,识文断字儿,混得就是比我们滋润……
“过眼儿色”,是窑哥们儿的土话,和当下说“看美女”是一个意思,只不过更浅白直露罢了。
我说,我还委屈着呢,人家陈师傅现在在人大会堂朗诵诗呢,完了还有宴会吃,我他妈的还得回来,跟你王八蛋一块儿吃窑儿饭!
那会儿电视机刚刚“引进”矿山,因为地处山洼,几乎每个工段买的电视,屏幕上显示的,永远是嘶啦嘶啦的雪花。每逢传言有什么招人的节目了,球赛直播啦、春节晚会啦,想看电视的工友就抓耳挠腮了。不甘心的工友们必到宿舍旁边的山坡上找信号——两个人抬着偌大的电子管电视机,一个人施放电源线,另有几个人举着天线,这边山坡上竖一竖,那边山坡上竖一竖。据说那晚李贯忠特别起劲儿地鼓动着“学生们”把电视机抬出去,说咱劳动模范陈××在人大会堂朗诵诗呢,那诗还是我们班的某某某写的呢,咱们赶不上听诗,赶上看陈师傅吃席也成!
第二天,又是在躲避硐里,李贯忠骂我,昨天下班害得我跟着那电视机在山坡上转悠了一晚上,哪儿见着陈××了,影儿也没有啊!
11.“个儿矮且有牛皮癣”
被派去写诗,甭管是替谁写,都撩动了我内心深处的一点儿心思。
8岁,被祖母牵着,跟着父亲从广西北海来到北京,我越发变成了一个胆小的孩子。本来在家乡还能跟祖母撒娇使性儿,用洪胜的说法,叫“耗子扛枪——窝里横”,结果这“窝里横”还让我爸回乡初见之后的一顿臭揍给收拾了,因而变得越发寡言内向。到了人大附小,内心的压抑,固然和语言陌生有关,更主要的,来自班上一些从“白米斜街”过来的同学,那优越,当然都是无意的,却也让我自卑。首先感到的,是自己的土气——你居然不知道“集邮”是什么!看到一个同学炫他精美的集邮册,指着邮票说这张是苏联的,那张是美国的。还有几张,说是来自列支敦士登的,没听说过这名字且不论,跟着学,记下了,记成了“列支登士敦”……后来又发现,我的爸爸不如别人的爸爸,比如他不是党员,他不是教授,他不是来自老解放区。我们不住在崭新漂亮的人大林园楼里,而只住在“二处”,一排平房的两间。要知道,用时髦的“郭德纲体”来说,我们也是有尊严的。天天跟着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却没觉得那和我有什么太大的关系。随大溜儿,入队入团,做“三好学生”,将来好考大学,是自然而然的路。既如此我从小也盼着被表扬,盼着当少先队的小队长中队长,盼着被老师叫起来读作文,盼着我爸跟聂真、郭影秋似的,开学典礼毕业典礼穿着一水儿的中山装,堂皇地、鱼贯地走上主席台,走在人民大学万千师生的注目里。至少也得跟何干之胡华似的,是个“红色教授”,让人闻之“哦”的一声,也肃然起敬一下。以至于后来当我在某个时候也衣冠楚楚、堂而皇之,向主席台“鱼贯”的时候,还时不时想起少年时便见过的、在人大操场主席台上“鱼贯”的一幕。当然,这少年时期的期待,一步一步地退守着底线。包括,不愿意被“革命”所抛弃,及至后来,不愿意当“狗崽子”。当了,也为自己被划成“三类”,不是“二类”而庆幸,等等。
后来读到奥地利一位心理学家说过的话,曾经扼腕而叹——“有人的童年可以疗救一生;有的人,不得不用一生疗救自己的童年”。
当然,刚入矿,也有过一时的“豪迈”。
比如,工休的日子,回北京吃馆子。
我已经和门头沟人学会了,管“回城里”叫作“回北京”。
挖煤那时候,一下井就是四级工,加上这个补助那个补贴,每月工资都得破100。那时我爸是大学老师,每月工资90,我妈是中学老师,工资是70。月挣过百的窑哥们儿,每月回北京轮休四天,那个年头,饭馆里的红烧肉,也就是几毛钱一份。以致最近的一次窑工聚会里我还感慨,当年回北京下馆子,是多么豪横。
话题是由丁尔夫引起的。退休以后,只要是窑哥们儿招呼的聚会,只要人在北京,都会赶过去聚聚。一般来说,都是AA制。管算账的,是丁尔夫,退休前是某部委的部长助理。丁尔夫当部长助理前,是财务司的司长,恰巧,他爹过去也干过这差事。洪胜说你这“钱串子”是家传的,挖十年煤都没把你这基因改造过来。
“钱串子”的毛病,在窑哥们儿聚会时,不犯都难。首先,每次来的都是这家饭店,几乎就没变过;其次,每次来的日子,都是周六,也没变过。这家饭店肯定是曾就读于人民大学的哥儿几个发现的,因为它就在人民大学院内。1977年、1978年,不少熟识的窑哥们儿考入人民大学。丁尔夫也是其中一个。是不是由他发现?未考。但每次都选择这儿,而且每次都定在周六,肯定是这“钱串子”无疑。因为这餐厅每周六给70岁以上的食客打六折,部长助理算这账,本能。
闹得我每次把家里的事推三阻四,必定安排周六赶过去喝酒,有一次还遭了老婆嘲笑,说至于吗,70岁的人了,每次都得奔着那折扣去?
我说哪儿呀,我得给人家丁尔夫捧场去!
丁尔夫的职业自豪总是欲罢不能,点菜时还得让我们听他评点,说清楚某菜划得来、某菜划不来,比如“爆三样儿”,有心有肝有肺,都尝了,就比“熘肝尖儿”强,分量也不一样呢。闹得洪胜不耐烦,说丁尔夫你别丢人行不,都是当年进新侨不问价儿的主,你还算计这个!
我赶紧出来圆场,感慨当年,甭说新侨饭店,进哪家饭店咱都不打晃儿。别看现在窑哥们儿人模狗样儿了,进个像样的门脸儿,都得琢磨能不能打折了。
接着,大家就开始嘻嘻哈哈。
忘了当时是谁说的了——“煤窑有深浅,小命儿天天捡;活着别犯傻,甭留隔夜钱”。
我说别拿旧社会走窑那词儿说事儿,咱们,就是跑北京耗财买脸儿去了。
的确,依稀记起当年的自豪,也就是点菜时的自信和来自服务员惊羡的目光。
更多的,还是时时被触碰的自卑。
有一次,我头戴矿灯,身穿窑衣——就是把那纽扣换成了单芯电线、自嘲为“甲胄”的窑衣——和差不多破衣烂衫的工友们一起,嘻嘻哈哈地站在401坑口,等待煤罐车出来,接我们去上班。不约而同,大家看到了稍远处,一群俊男靓女过来参观。都知道他们是中央乐团的,昨天晚上大家还拿着小马扎,挤坐在干涸的河滩上,听他们在临时搭起的舞台上演奏演唱。中央乐团,那会儿人称“板儿团”,是举国艳羡的“样板团”之一。今天人们固然可以抱怨那个年代文艺的贫乏和单调,却无法理解这群慰问者给这山洼洼带来了何等的美妙与沉醉。
现在,身着脏兮兮窑衣的我们,和身穿一水儿“板儿服”的艺术家们相对着。
所谓“板儿服”,就是没有帽徽领章的军装。那时,几个演“革命样板戏”的文艺团体,被称为“板儿团”。“板儿团”的日常服装,被称为“板儿服”。我不知道是因为那“板儿服”系一对一的定制,裁剪得体,还是因为艺术家们身材气质的优势,从候车站台的“煤黑子”堆里看过去,那些身着“板儿服”的俊男靓女们,透着何等的优越!不知为什么那会儿我忽然想起了保尔·柯察金和冬妮娅,觉得自己就像“又脏又黑的保尔”,而艺术家们,都像冬妮娅那般高贵。
不知道身旁的窑哥们儿各自是什么感受,我只觉得身旁的喧闹忽然间静了下来。
瞬间,一股沮丧涌上我的心头。
这突如其来的沮丧,甚至没有被轰隆隆驶出井口的煤罐车所打断。罐车是长长的一列,每个罐车里蜷缩着三四个下班的窑哥们儿,他们仿佛都被包裹在厚厚的煤尘里,许多人的脸庞居然全是黑的,偶尔闪出晶亮的双眸和白白的牙齿。不待罐车停稳,窑工们就裹挟着煤尘从车上蹿下来。他们解腰带、卸电池,把胶靴踢踏得山响,跌跌撞撞,像一股黑色的旋风,卷向头灯房的窗口,又冲进更衣室去了。
透过弥漫的煤尘,看到这帮下班的窑哥们儿愈发肆无忌惮,而煤尘中的俊男靓女反倒显得手足无措——尽管我也若无其事地等着罐车里的人们走光,又和上班的工友一道蜷缩到罐车里,轰隆隆地奔向掌子面。我的脑海却久久定格于这一幕,以致多少年后我还想,一起来的窑哥们儿里,还真出了两位很棒的画家呢——宫飞龙、陈少平,他们会不会铭记下这画面?记下煤尘里花容变色的艺术家,记下踢踢踏踏、播土扬烟,从他们眼前走过的窑工们。
四个哥们儿,两两相对,紧紧挤在一个罐车里,长长一列,在巷道里“咣当”。几十盏矿灯闪闪烁烁,一路嘈杂而漫长。钢轮轨道咣当咣当地摩擦着撞击着,声浪又在巷道里回荡。谁和谁都没法儿说话,只能把头上的安全帽靠着罐车壁,漫无边际地瞎想。不知为什么我又想起了保尔和冬妮娅,想到他们那次有心无心的“相遇”,随后一起去看演出——保尔穿得“破衣烂衫,脸上都是又黑又脏的油污,活像一个小乞丐”,而冬妮娅,仍穿着“为晚餐准备的礼裙”。锅炉工保尔·柯察金,就在那剧场里,被人起哄,登台演奏了一支手风琴曲,开始赢得冬妮娅的芳心。
靠在罐车里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对自己也不吝嘲笑。一路又开始给“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改词儿,自攒为——“时来风送滕王阁,运退车向轮子坡”。想着想着,那点沮丧竟无影无踪。
那时候,我绝对没想到,自己这一辈子会以写作为业。作文倒是一直不错的,小学时候,有一次老师布置作文,题目是“祖国十年我十岁”,后来才知道这是国庆十周年儿童朗诵诗里的一句。几十年后才看到有人质疑,说连上后半句“一同诞生一起长”,就看出可笑来了——中国历史至少也得说几千年了吧,1959年,你说“新中国十年我十岁”还差不多。那时我还真没有这个水平去质疑,只是觉得这作文难写,因为我猜得到别人都写什么。我得偷个懒儿,还得出点彩儿,这念头忽然而至。因此老师在我奉上的那首诗后面批示“偷懒!”一点儿也没冤枉我。你想本应不少于800字的散文,被我写成了十几行的诗歌,这不明摆着找挨骂?可我妈妈却大加赞赏。妈妈也是老师,而且还是中学的语文老师。她说你不是偷懒,你是出新!天哪,至今我也没想明白是不是她“护犊子”,但这鼓励似乎让我受用终生。
又过了几年我初中毕业,考高中的作文题是“我为什么要考高中”。“出新”的激情又一次燃起,我把这作文写成了书信体,向爸爸妈妈陈述我“为什么要考高中”。那年妈妈正好也是北大附中派出的阅卷老师,全海淀区各学校的考卷,全部集中,糊名弥封,把各校派出的老师集中到一起判分。阅卷归来,妈妈大赞说有个考生何等聪明,把作文写成了书信体。她由此借题发挥,说我的作文总是“太老实”,“看看人家的孩子、看看人家的孩子!”我敢保证我母亲那时真是这么说的,比当下妈妈们的口头禅早了一个甲子。等她抱怨完了,我几乎有些恶作剧地告诉她,那个被你们夸赞并予加分的“鬼码崽儿”,就是我呀。我曾在一篇散文里记叙了这个故事,我写道:“为了这个‘杨朔式’的结尾,我的下巴整整扬了一个夏天!”
这点儿写作文的小聪明以及赢来的小得意继续刺激我,让我在参加1977年高考时又玩儿了一次。倒不是我又厚着脸皮再来一次书信体,而是当成“秘诀”转让出去,为报答同宿舍一起温书的工友黄博文的“导数之恩”。
这是以后的故事,按下不表。
我只是想说,如果不是被派去替陈师傅写“煤矿工人这双手”,就不会撩起我往文学圈儿闯一闯的渴望,顶多,我再多混几个“公出”,给木城涧煤矿写几个“典型人物”,给工段领导写几次学习辅导报告。当然,有一次,一个莫名其妙的委屈,把一个更具体的目标推到我面前,那就是我立志要把自己的稿子,登到《人民日报》上。
这委屈来自一次“冷遇”。我已经忘记写的是谁的事迹了。那篇人物通讯得到矿上负责宣传的领导认可,让我送到当时地处王府井南口的《人民日报》,给某某编辑看。我提前了20分钟来到,按照领导字条所写,向传达室报告了分机号以及那编辑的名字。那传达便打电话上去,随后指指旁边一个小厅的几张圆桌,让我到那儿等着。
约定的时间到了,没人下来找我。又过了30分钟,略有焦虑却又不敢催促。身前身后,不少人在热热闹闹地相见。“久等啦!”“没有没有,刚到!”一边说着一边就往大楼里面走,握手拍肩,那熟稔和亲热令人嫉妒。就连那个上访模样的老汉都说上话了——坐在旁边的一张圆桌旁,胡萝卜粗细的手指头夹着卷烟,和下楼见他的人结结巴巴地说他的事。我几次偷看传达那边是不是有点儿空闲了,给我个机会,好歹得请他们再催一下呗。看看表,我都等了一个小时了,我还得赶往西直门坐火车,当晚回矿汇报呢。大概值班员也发现我形影相吊地枯坐,似乎主动地给上面又打去了一个电话,不久,就看见一个人匆匆忙忙地下来了。他或许只比我大四五岁的样子,衣装齐整,脸上还带着被打扰的不悦。这样子一下就摧毁了我,令我自惭形秽。他甚至连握手的时间都没给我,别说如我所期待的那样,拿过稿子翻一翻,给我提修改建议了。
他接过稿子说,行,我看看,你走吧。
等待了一个小时,接见不到一分钟。固然我不必再为赶不上火车而撮火,但像流浪狗一样在王府井溜达,也真是“伤害性不大,羞辱性极强”。现在回想,所谓“羞辱”,其实是我自己心里有病罢了。
这年轻编辑的简慢,对我肯定是无意的。因为他的忙碌,或因为他正被领导召见,或者是正在会议进行中,甚至还可能他并不情愿下楼接受我矿上那位领导——一个基层宣传干部——的“拜托”。
十几年后我还记得这事。在写中篇小说《找乐》时,忍不住得找个话茬儿,把那郁闷喷一喷——
“拿破仑之所以‘振长策而屈宇内,君临天下’,是因为他个儿矮且有牛皮癣。”
我岂敢如拿破仑那般“心雄万夫”,但就算是个“傻屌”,被蚂蚁咬了一口,也是不服软儿的。
12.东兴隆街51号
“时来风送滕王阁”。“风”,终于来了。
1973年“文艺繁荣”的“高潮”也蕴积着。比如遍地开花的“赛诗会”。能在人民大会堂举办,是“顶级配置”。更多的,是在田间地头打谷场上,展示着“工农兵文艺”的豪迈。近从网上读到一篇回忆文章,作者回忆当年回到乡村,为了“赛诗会”,替失了明的母亲写顺口溜。才发现,彼时家家诗歌,文采斐然,原来都出自一个老地主的手笔。那老地主倒是饱读诗书的,只是当时早已被“打翻在地又踏上了一只脚”。村里的干部催诗债比催公粮还急,贫下中农们就骂,说这是逼着瘦驴拉硬屎呀。诗债交不上,只好找老地主代笔。老地主受宠若惊,却也灵感爆棚,风流尽展——非但把诗歌写得精神抖擞斗志昂扬,而且还量体裁衣,无论鳏寡孤独、瞽叟聋婆,各个都拿捏有度、身份熨帖,不少佳句甚至被新闻稿引用。这位倒霉的老地主,不敢想命运自此转圜,居然渐渐为乡亲们尊崇,里闾相逢,不再避之唯恐不及,而是远远便怯怯地喊一声:“九爷……”
看到这故事便想笑,想自己当年或也类似,都是那荒诞岁月里“蒙恩”的人。
那天矿上负责宣传的领导找我,问:“你会写小说吗?”
我说我爱看,没写过。
领导说,那你“公出”两天,去北新华街北口那儿,毛主席著作出版办公室开个会。
听到这单位的名称我就有点儿发蒙。其实不只是北京,当时各省市逐步恢复的出版单位,皆以此命名,不如此不足以体现毛泽东思想的统领。
从小靳庄的赛诗会,到人民大会堂的赛诗会,从上海出版《朝霞》,到《北京文艺》的复刊,当时就隐隐感到,文艺,真有点跃跃欲试的劲头。
参会后我才知道,当时的北京市委指示,要召集重要厂矿的“业余作者”,让“工人阶级”出手,创作并出版一本工矿题材的小说集。
目的,当然是要显示“工农兵占领文艺舞台”的成果。
我就这么混进了“业余作者”的行列。那时的花市东兴隆街,是一条灰色的胡同,后来除了东口的李莲英故居,全拆了,变成了两侧高楼林立的马路。当年我们所住的51号,据说是北洋时代海军部的旧址。不要说眼下没了影儿,就算是在20世纪70年代,也只剩一个高且深的大门洞,还有那对敞开的铁艺大门,似乎还闻得到它的“北洋”气息。那时它已经成为北京毛主席著作出版办公室的招待所。除了还有几个编辑室占着几间屋子办公,有几套房供给来京团圆的员工家庭暂时居住外,来来往往的,大多是出版社请来改稿的作者们。
走进敞着的铁艺大门,左右各有一间门房,一间是传达室李老头的卧室,另一间是他负责的传达室。门洞的北端,是平时难得打开的朱红色木门。进入院子,一般靠一个小小的门中门出入。进出的人并不多,大多衣冠整洁举止斯文,如我这样的,既来自井下,也为舞文弄墨而来,哪敢拿出躲避硐里粗声大嗓的放肆。来自其他厂矿、乡村的业余作者们,大概也都和我一样。不管怎么吹我们,说“工人阶级是占领上层建筑的主力军”吧,说“工农兵是文艺舞台的主人”吧,其实我,相信和我一块儿来改稿的几位也一样,绝对没有占领什么阵地的雄心,盼着早早过关,把小说写成。我的“小九九”或比他人多一点儿:住进东兴隆街51号时,我们已经跟着责任编辑李炬去草明老师家拜访过了。草明老师刚刚被“解放”,在第一机床厂“深入生活”。她对我写的《“铁扁担”上任》鼓励有加。我又改了一遍,自认为应该差不多了。既有余力,何妨再写一篇?就写了《青山师傅》,放到今天,也是羞于启齿之作。那小说讲的是一个身处深山的青年工人受到师傅人格和精神启发的故事,因为用的第一人称,便显示了真切和诚恳。那年月的文学,有些真切和诚恳已算不错。阿弥陀佛,这“净赚”的一篇,后来竟也获准选入这本工业题材短篇小说集《火花》里。
我想,最后把《火花》集的作者们都邀到东兴隆街,突击改稿,或许和原计划的出版日期临近有关。入住第一天,李炬老师就笑吟吟地宣布:为了加强咱这本书的编辑力量,今天吕果同志要过来一起审稿子啦!你们可别离开房间,随时等着听她谈意见!
吕果老师果然不像李炬老师那般优柔寡断,我们分析说,大概因为她曾经当过市妇联的宣传部副部长,挨斗挨得惨些,“解放”也“解放”得晚些。“胡汉三又回来了!”拍板儿由我,才不管你什么“三突出”“三陪衬”呢。只记得吕果在她的屋里坐定半小时,之后把我喊过去,说你这篇,改了多少遍了?我说七遍。她说,好了,挺好的,定稿吧。有如“剑外忽传收蓟北”,就差跟当今的娃娃们似的喊个“耶——”了。我趁机说:我这儿还有一篇,您看看?回我房间,漫卷诗书,奉上《青山师傅》。又过了半小时,吕果又叫我,说这篇也不错,一块儿收到这集子里。
顷刻之间,就读懂什么叫“春风得意马蹄疾”了。
岂料吕果又把另外两个朋友的作品递给我说,这两篇,能不能你给润色一下?
我的回答当然是爽快的。
事后,据说李炬老师向有关方面汇报编书经过时,还大大表扬了我,说我“大公无私”,是棵“好苗子”。
其实我没那么高的觉悟,只是因为心情好,更因为能理直气壮地在城里多混几天“公出”罢了。
又过了几天,我被告知,《“铁扁担”上任》已被《北京日报》副刊选中,出版前将在《北京日报》上发表。听到这消息,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一句成语——“连中三元”。两篇小说通过,一篇小说转载。岂止“三元”,还是“三阳开泰”呢!待在东兴隆街51号后楼二层的单间里,受命于吕果李炬,优哉游哉地给人家“润色”,看着另外哥几个熬得五脊六兽,不敢嘚瑟,只能表示同情。
至少,这“同情”,是快乐的。
改稿的哥儿几个,三顿饭都在西跨院的小食堂吃。这食堂不大,五六张条桌,每桌可坐四五人,中午吃饭的时候人还算多,早餐和晚餐就只剩住宿在院子里的几位了。写作的人,吃饭时间总是早早晚晚的。久住院子里的几位,平日里虽然还是各写各的作品,但吃饭时间总会有交集,慢慢就熟悉起来。其中写报告文学集的几位,年龄大约大我们十几岁,一个叫陈祖芬,当时她在朝阳文化馆工作,应是从上海戏剧学院毕业分来北京不久。这女的,总喜欢嘎嘎地笑,不知为什么总是开心着。这活泼,让人一下就把她记住了。儒雅而沉稳的,叫理由。衣装永远时兴洁净,言语从容嗓音低沉,他来自北海少年宫,一看就是个家境优渥的家伙。张守仁的阅历和学问则有些吓人——人民大学新闻专业毕业,还在《北京晚报·五色土》做过编辑,精通英俄两语,应该是改稿班里曾经杀入文学圈里的人。难得的是,经历了文坛的风风雨雨,他本人还因曾供职于《北京晚报》,这就因“三家村”沾了包儿。可他谈到文学,特别是谈到散文,仍然喋喋不休,激情洋溢。还有几位作家,他们不是改稿班的,故也不在院儿里住,但因那时被出版社约了稿,就时不时过来和某位编辑讨论书稿,我们也由此相识。比如刘心武、杨义、李陀、郑万隆、母国政……
谁能料到,就是这帮家伙,不到十年,各个抱玉握珠,风禾尽起!
或许,也恰因为他们有过初入文学之门就遭遇的困扰和荒诞,才有了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觉醒和爆发,使北京文学在中国新时期文学伊始就风头无两?
同样在东兴隆街51号,认识了作家浩然,也认识了工人诗人李学鳌。
那个年月在东兴隆街51号住过的,几乎没有不认识他们的。
51号院主体,由一前一后两座洋楼组成,中间有个廊子连接。我们几个业余作者,住在后楼。浩然和李学鳌,住在前楼。浩然住前楼东侧,写《金光大道》。学鳌住西侧,写长诗《向秀丽》。
时不时,就在餐厅里遇见他们。
用今天时髦的说法,那时的浩然,是“神一样的存在”。
这“神”那会儿几乎天天和我们在一个小食堂吃饭。
赶巧了,还会凑到一桌儿。
看门的李大爷瘦小枯干,敬业而殷勤。文化水平肯定是不高的。估计他也没看过《艳阳天》,但浩然的大名,肯定是知道。一惊一乍,是这老爷子对文化表示敬意的方式。有一次,朋友借给我一本《第三帝国的兴亡》,我们在传达室外的门洞里交接,正让走过的李大爷看见。他啧啧一声,喊道:“嗬!这么厚的书!”
可以想象,能和也写出厚书的浩然坐在一块儿吃饭,李大爷何等欢喜。
那次坐到一桌的,有浩然、李大爷、我和刘渊。
后来当了北京某局局长的刘渊,当年也是个调皮的家伙,时不时装傻充愣地冒一句,看似不经意,其实是冷幽默。
小食堂的电视机里正播着电视新闻,几个人一边瞄着荧屏,一边东扯西扯。
我们的话题和李大爷关心的或许有些远,李大爷久久盯着荧屏,或许有几分落寞。
电视里说,河北满城,挖掘出了一座汉墓。金缕玉衣、长信宫灯,一件一件显示出来。播音员说,经证实,汉墓的墓主,是中山靖王刘胜……
“嗬!刘胜!”就和见到“这么厚的书”时一样,李大爷又惊叹起来。
“哦?刘胜是谁?”刘渊装傻充愣的劲儿上来了。
李大爷一怔,讪讪地说:“……不知道。”
我抿起嘴,几乎笑喷了。却见浩然微微笑着,眯起眼,向我眨了眨。
回房间的路上,我说刘渊你小子真坏。
刘渊呵呵笑着,模仿着:嗬!刘胜!
浩然说:唉,所以,人都是有弱点的……
其实,我和李大爷,也不过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在东兴隆街改稿结束后,我就和浩然告别了,回人民大学家中小住。没想到回家没两天,居然收到了浩然的来信,信中夹了一张照片,背后写着:“陈建功同志留念 浩然一九七四年十一月”。浩然的信不长,大意是说,自己对照相不感兴趣,因此所存照片不多,拣出一张,寄上,聊以为念。
收到浩然书信和签名照,当然高兴,但心中难免疑惑:分手时,我并没有向他索要照片,而浩然,也不像有此雅好的人,再说若要赠我,何不离别时给我?更大的疑惑在于,没过几天,又从邮箱里收到浩然的信,依然是一封短笺一张照片,短笺的意思是:前已寄去一张照片,既然没收到,现再寄一次,请收。
……天哪,看语气似乎是我不断向浩然索要?
很快我就查清了这事的来龙去脉。
说起这事的起因,还是由于我的虚荣。认识浩然,还得到他的指教,对年方二十几岁且初入文学之门的我来说,的确是一件足以向旁人吹嘘的事。从东兴隆街回到人大家中,在楼门口恰遇一爱好文学的发小。那孩子大约小我十岁,读着初中。闲话时说到我改稿回来,不免谈及在东兴隆街51号和浩然的相处。这孩子便冒我的名义,向浩然写信索要起照片来。第一次照片没被他截获,他又干了第二次,结果再次失算。以我的推理能力,破解这么简单的“案子”,应该不难。接到浩然第二封来信的当天,我就等在家门外的信报箱旁,把正在那儿转悠的小孩子逮了个正着,连唬带吓,逼得他当场招供。在我家写了份检讨,泪花闪闪地离去。
事后不久,见到浩然,告诉了他事情真相,为给他添了麻烦而道歉。他宽厚地笑着,说:“这孩子,这孩子!”随后补了一句,“你还是别说他了,把照片给他一张吧,还真费了心思呢!”说完,又宽厚地笑起来。
…………
2004年,我被派到中国现代文学馆兼任馆长,为了把文学展览办得更有趣,我提议办一个“作家友情展”。
我拿出浩然寄赠的照片,讲了这个故事。
李大爷有弱点,我也有弱点。
浩然当然也有。我在讲这个故事时写道:
我并不否认他曾在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一度如日中天,也不否认他的作品和思想在那个时代有着不可避免的局限性,但我可以举证,浩然在“四人帮”肆虐的时代,没有助纣为虐,甚至还有消极和抵制。不只是我,许多当年的业余作者,都会是举证者之一。
比如,我可以证明,1975年秋,浩然的确在东兴隆街51号消失了几天,后来我在院子里遇见他,他说应江青之命,去了大寨一趟。随后就连连向我摆手,说:唉,那个女人,惹不得!惹不得!我问怎么了,他说,她居然说要我去当文化部长,我可不干,我也干不了。我问,那你怎么回答她?他说,我就这么回答她呀——我说江青同志,我是个农民出身的作家,我最希望的,就是写农民!我最珍惜的,就是手里这支笔。
我还可以证明,另一次在院子里遇到,他心烦意乱地说:又要派我去日本访问,我正推辞着呢。
我说,那可怎么推辞?
浩然说:“我说我在写东西,写了半截儿了,我可不敢打断。”
2022年,我在回忆北京市文联作家支部的各位前辈和文友时又写过:
……很多人都知道,浩然尽管在那一时期如日中天,但他却不为“四人帮”抛出的官位所诱,没整人没害人。
在我的记忆中,浩然在党支部生活会上,曾就“文革”后期所历做过一次“思想汇报”。他说自己不是“小爬虫”,也不是“小爪牙”,当然也缺乏警觉,只是因为更珍惜手中这支笔,不愿意脱离农村、脱离农民,才对一切诱惑“退避三舍”。他声明,对时代的变化,他会慢慢去体会、去调整,但“写农民、为农民写”的信念一如既往。散会后他就到农村去了。数年以后,他的《苍生》出版。
…………
我为此而感慨——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路历程,也都知道自己会有局限性。大家都理解这种局限,也相信别人在寻找着、完善着。所谓各美其美、美美与共,包括了“文人相亲”的良善,也包括了对心路历程的理解和不同艺术风格的宽厚。
13.“小说起码”
在北京改稿期间,我时不时会回矿上看看。专程赶回的一次,应在1973年6月。
是矿上有人带话儿来,问你想不想上大学?矿上报名呢。带话儿人告诉我,这次推荐的工农兵学员,得增加考试一项——言外之意是“莫失良机”。
前两年工农兵上大学,是不用考试的,要的是根正苗红。这么做已经两届了。我得到报名的消息时,算是在招第三届。“文革”一开始,大学就停止了招生。时过四年,到了1970年6月底,北大清华宣布招生复课——却无须考试录取,说是要实行“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工农兵上大学的任务则是“上大学,管大学,用毛泽东思想改造大学”。这就是中国当代教育史上“工农兵大学生”的由来。
推荐前两届工农兵学员时,不知为什么没有京西煤矿的份儿。这次据说我们也可以报名了,但还要基层推荐,领导批准。我那工友之所以为我高兴,是还得考试。
那工友看我在宿舍里时不时拿本书看,还专门用废纸盒做了个床头灯,貌似凿壁偷光的模样,便说我“有戏”。
其实我不能算是刻苦读书的人。矿上的“学生”里,喜欢读书的有的是,譬如王小平,就是王小波他哥。我们是一起到木城涧的,但他那工段在海拔1000米左右的千军台坑,我则先在467,后到了401,十年间几乎没有见过面。其实小学时我们不仅是一个班的同学,而且都住在人民大学林园的同一栋家属楼里,只不过不在一个门洞就是了。印象最深的,就是少年小平小波两兄弟“臭味相投”,且调皮得花样翻新。有一年过春节,他们在楼门外的柏树墙里挂上鞭炮,偷偷拉上电线,哥儿俩躲在阳台里等人上钩。恰恰我从那楼门前走过,身旁突然噼啪爆起,这哥儿俩则在自家的阳台里拍掌大笑。王小平博闻强记,在班里也是有名的。近读王小平回忆王小波的文章,知道这哥儿俩比赛读书,走火入魔,比速度还比记忆力,小平说小波无论是阅读的速度和记忆的强度,显然高出于他。又感叹到了木城涧以后,无书可读的寂寞,聊以自慰的,是月休时回到城里,凭着稍高的工资,自信满满地带着小波吃遍北京。我当然也是爱读书的,但不敢说像他们这般嗜书如命。回想起来,有的人读书,读的是一种快乐。而我之读书,到不了那境界。只是每次回城里,都得听我妈妈唠叨,说你得读书啊读书啊。我抱怨说哪里有书可读,就藏了一本《红楼梦》,还让列车员给没收了。妈妈说,《鲁迅全集》也不让读?别人读一遍你读十遍,以后你就是研究鲁迅的专家!
这故事我在一篇散文里写过,以此证明妈妈于我,何其励志。其实,妈妈和所有中国人的妈妈一样,“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是深藏于心底的。
在“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时代,在“读书无用”“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时代,妈妈留意着残垣断壁里土地的余温,寻找着那缝隙中的草色与鸣虫。坚持着“五世业儒书有种”的执着,至少已算有难得的清醒了。
有母亲耳提面命,我读书也是蛮拼的。
为了读书,我甚至还做过偷书的事。
在矿山工人俱乐部的南侧,是人声鼎沸的篮球场,与篮球场并排着的,是木城涧煤矿图书馆。图书馆不大,面积也就和篮球场相当,三分之一的面积是小小的阅览室,剩下的是书库。和喧闹的球场相比,图书馆就显得格外冷清了。书库里大约有十几个书架吧,满满当当,却总是锁着。阅览室倒是天天开放,但只有“两报一刊”。其实“两报一刊”各班组都有,天天的学习会上还都得读,矿上的广播站也时不时放大喇叭,无非就是“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谁下班了还会来这儿读报?
有一天,发现图书馆的书库里闪动着一个身影。人说是工会的老王,受命于工会领导,在书库里收拾图书呢。
见有一个年龄相仿的窑哥们儿从阅览室门外走了进去,甚至还进了通往书库那门,我便也尾随进去。
“师傅,可以借书了?”
“哪儿呀,我这儿收拾呢。”管理员倒是蛮和善的一位。
“借一本儿行不?解解闷儿呗。”
央求他几次,回答说:“那哪儿能借啊,不都是‘四旧’嘛!”
先进去的那位窑哥们儿,已经在里屋书库的书架间走动,应该是和管理员混熟了,得到了特许。管理员站在借阅窗口的小桌旁,把书架上的书一摞一摞取下来,打成一捆一捆,又拎到外间阅览室的入门处码放。我自然也被唤醒“登堂入室”的愿景,从“师傅哪儿人”开始搭讪,时不时还接过他捆好的书,帮他挪出去。我问,您捆这书干吗?他说,嗐,“破四旧”呗,卖给造纸厂了,我得给捆好了,送河滩下面装车呀。一问一答间,见那位正在书架间走动的窑哥们儿给我使了个眼色,成心为我示范似的,撩开棉大衣,一吸肚子,把厚厚的一本书掖到了裤腰上。
哇!原来这兔崽子混进来,为的是这个!
要吃屎还得趁热乎。天气渐渐暖了,穿着大衣的机会转瞬即逝,赶紧回宿舍穿大衣就是。
至今我也没明白,那位管理员是真的让我们给蒙了,还是装傻。反正他卖破烂儿那几天,我们,甚至还邀了几个爱读书的窑哥们儿,一人捂件棉大衣,天天去。
从城里赶回矿上报名,我选中的目标是南京大学中文系。随后便知道,“考试”已经不必了。辽HVp0qu/67BgowJwC4rGlhQ==宁那边有个叫张铁生的交了“白卷”,在卷子背面,很是不甘地陈述何以因为农忙,没有得到复习的时间,以致这个卷子答得如此糟糕……先是《辽宁日报》由此向“考试”发难,说这是“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而后是《人民日报》转载,说“考试”是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反扑”和“回潮”。
那哥们儿为我激动的“有戏”,却也就此变成了“没戏”。
其实我回矿报名之信心满满,乃至张铁生交“白卷”被肯定了之后,仍然“贼心不死”,是因为我刚刚发表了叙事短诗《欢送》——一首讴歌“工农兵上大学”这一“新生事物”的诗歌。
严格来说,《欢送》才算是我署名发表的处女作。
《“铁扁担”上任》《青山师傅》被收入《火花》集以及被《北京日报》副刊转载,都是那以后的事情。
《欢送》一诗,发表在《北京文艺》1973年第2期。那诗的标题下面,标明作者是“煤矿工人陈建功”。原诗如下:
一夜春风,
桃花红遍天角。
一桩喜事,
汽笛声声报晓。
一片笑语哟,
惊破烟笼雾绕。
矿山啊,你早,
你的第一批大学生,
要去毛主席身边报到!
寻遍了欢送的人群,
问遍了矿山的老少,
怎么不见了咱们的小王?
让人好心焦。
莫不是又去,
聆听风机欢笑?
莫不是还在,
留恋矿山春晓?
莫不是啊,
和师傅话别,
没听见汽笛高叫?
锣鼓敲,人喧闹,
欢喜上眉梢——
“小王呀小王,
大伙儿把你好找,
嘿,
原来是下井干个通宵!”
曙光初照,
霞染青山道。
咱们的小王啊,
一身煤屑,
晶莹闪耀。
好啊,三年就练成这铁臂钢腰!
“说真个,
要不是这件大事呀,
谁舍得让你走掉?”
风,将心弦拨挑,
话,把小王逗笑。
“放心吧,
等我大学毕业,
一定回井下‘深造’!”
一路春花,
争妍斗俏。
一路春潮,
直上云霄。
一路红旗哟,
飘飘、飘飘……
矿山啊,你早,
你的第一批大学生,
要去毛主席身边报到!
坦率地说,写完了便有几分得意。浏览一遍,就把这诗送到浩然房间去了。浩然的房间在前楼二层靠东边。时间是个周六,他不在。我想起周六他肯定是回家了,一般晚饭后才回来。我就写了个便条,用曲别针别在诗稿上,从门缝儿里塞进去。第二天,也就是周日晚上,我的门缝里也塞进了他的便条:建功,我不懂诗,故把你的诗转给李学鳌看了。他说很好,已转交《北京文艺》,他说可能发在第二期上。
当时我内心充满的,自然是欣喜,当然还有对贵人相助的感激,这种感激一直延续至今。
我相信,他们也许会觉得这诗尚嫌稚嫩,但至少,是喜欢的。
可这首诗后来重读,何其矫情!
窑哥们儿敲锣打鼓,要送您去上大学,头天夜里您还非得下个井,这不装孙子吗?艺术当然可以虚构,可以讴歌,也应该升华,但这“为文造情”,情何以堪?
可就算是用这诗装了回孙子,也没能圆了我的大学梦。
第三届被保送去南京大学的工农兵学员里,没有我。
尽管我们那班组的工人们在讨论时一致推举我,说我“不惜力”“爱学习”。
我至今也不知道,是因为我爸那时还算是“特嫌”,还是因为我和被遣送回乡的“叛徒”老董关系微妙?
为此,我倒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委屈和愤怒。顶多,这算是从我身边飘过的一抹浮云。
我更渴望回到东兴隆街去,我要迫不及待地证明我自己。
实际上,回到东兴隆街没几天,《火花》就定稿了。
回到岩石掘进队上班,又裹上那件油渍麻花的窑衣,蹬上高及膝盖的雨靴,踢踢踏踏地爬进矿车,流星一般闯入黑漆漆的井巷。“公出”了几个月,腿脚倒还利索。看我吹着哨子在长龙般扭动的矿车之间蹿来跳去,李贯忠说,过了“眼儿色”倒是长精神啊,不过你也真他妈的是个倒霉蛋,又写书又上报纸的,听着牛逼烘烘,到了儿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是说我那工农兵大学生没当成,结果那好处,落到我们班“小老板儿”头上去了。
“小老板儿”这外号,应该是钢院附中带过来的,大概是因为他个儿矮且精明过人。“小老板儿”应该是“红二代”,爱下围棋,由他掀起了工段里学习围棋的风潮。他也善保养,每天清早起来就调奶粉冲鸡蛋,时不时还加点儿可可粉,这也成了我们仿效的雅好。“小老板儿”出身好家境好,却没有某些干部子弟的骄横。当然,有些优越,也是自然而然就流露出来的。比如聊起广州,他能周到详尽地介绍“蛇王满”;说围棋,他也能神气活现地说陈毅和陈祖德……
那个名额,我没去成,“小老板儿”去了。说不眼馋是假的。但我知道,我没去成和“小老板儿”无关。
被推荐去读大学的几位,包括“小老板儿”,他们“上大学,管大学,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大学”做得怎么样,不得而知,至少,走出煤窑,肯定是对人生的一个拓展。许多工农兵学员,成绩斐然。“小老板儿”后来成了一个优秀的律师。而同样被推荐上南京大学的王勰,过去也是矿上的笔杆子,随后到社科院从事了青少年心理研究。
和留下的哥们儿继续混,有毫无芥蒂的对骂,有毫无遮掩的嬉笑,当然也有认认真真地展开对某个问题的探讨。你不会再介意别人的幸运,也不会羡慕别人的好命。
喜乐之心,乃是良药。
但当年拿着刊载有《欢送》的《北京文艺》回矿,那种欢喜快乐的肤浅和汲汲以求的心态,想起,便令我羞愧。
包括半年后拿着那张刊载有我第一个短篇小说《“铁扁担”上任》的报纸,拿着那本收有我两个短篇小说的《火花》,更后来,我甚至在“文革”十周年之际,写了短篇小说《菏泽惊澜》发表在《北京文学》,散文《火红的袖标》,发表在《人民文学》。而我,就是曾经被最早的红卫兵打成“狗崽子”的一个。
又十年,1984年,《钟山》发表《找乐》时,让我在篇末写一段感言。并不是因为小说刊发地是《钟山》,勾起了我“南京梦断”的过往。那时的我,因为经历了80年代的“思想解放”风潮,已经明白了为文之“起码”。我那感言的题目就是《小说起码》,说的是,小说起码——别装孙子。因为想到了自己的诗歌、散文、小说,都曾装过孙子。那样的“风光”,无非是对文学的羞辱,也是对自己的羞辱。
那个中篇发表后,见到邵燕祥,他待人永远那么友善谦和,记得他呵呵笑着对我说:你那《小说起码》,倒切中时弊,就是火气太大了。
14.“偷鸡贼”水灵灵
把书掖到裤腰带上,遮在棉大衣里带出来,这好日子也就那几天。书库的老师傅早已把要销毁的书打捆装箱,某天早晨运到了河滩上,由大卡车拉走了满满三车。被我们零敲碎打“夹带”出来的,顶多二三十本,很快也被几个哥们儿瓜分了。记得我留下的都是大部头的,有托尔斯泰那几本——《战争与和平》《复活》《安娜·卡列尼娜》,还有霍桑的《红字》,曹禺的剧作选和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还有一本来自巴西或智利的小说,名字忘记了,让一个朋友先拿去看了,久久不还,后来在他的褥子底下发现了,隔几页就被他画上了道道儿,原来这家伙是专找性描写的地方画。我笑他,说你小子读这比读《毛选》还认真呢。他居然舌灿莲花,反过来教诲我:“自己好色,也得容忍别人好色;自己正经,不能蔑视别人不正经……”我说,得嘞,就冲你这深刻体会,这本书我也不要了,您留着好好学!
当然,骂归骂,最终我还是把这本书要回去看了几天——理由是他自己提炼过的:“自己好色,也得容忍别人好色。”
那哥们儿说,别丢了啊,画杠杠也得劳神呢。
在窑哥们儿中间混了几年,都已经变成了“浑不吝”。
当然也有油盐不进的,比如老同学王大溪。这么多年了,我居然没听他吐过一个脏字,也没听他讲过一个“涉黄”的段子。
“你们哥儿仨谁也比不了王大溪,瞧人家,一掐一股水儿!”所谓“哥儿仨”,就是江宁、洪胜和我。
王大溪不是和我们一批入矿的,他比我们低一届。因为在人大附中同属一个群众组织,在我们来矿之后他就跑过来住了几天,随后,矿上又一次招工,他就来了这里。
“一掐一股水儿”,说的是他“嫩”——不只是年岁比我们小,还有他的白白净净,轻言细语。而矿上人交口称赞的,是他的善。逢有人张口,哪怕是羞于张口,只提及自己最近“罗锅儿上山——前(钱)紧”啦,他也二话不说,立马掏钱包。大溪写得一手秀气的毛笔字。不用看字,先看他捉住笔管的手,嶙峋而泛白,就感应得到那笔底的隽秀与力道。“四·三派”排演的大型歌舞《毛主席革命路线胜利万岁》之类,大溪也都参与过。他还会画画,崇拜溥心畬,又推崇当时走红的沈尧伊。这两位画家时代不同画风不一,甚至可以说风马牛不相及,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溪能把他们放到一个碗里,说这个很棒,那个很棒。为此我就和他抬杠。大溪却不和我辩,我于心不忍,索性也不抬杠了。多少年后我才明白,说关公很棒秦琼也很棒,为什么不可以?只要不让关公战秦琼,又有何妨?其实他只需一句话就可以驳倒我,可他为什么不驳呢……我们喜欢一起分享手里的书,那时苏联文学已经从“托尔斯泰热”转到“科切托夫热”了,但《茹尔宾一家》和《叶尔绍夫兄弟》乃至《落角》《你到底要什么》,那书都只有绒线胡同的内部书店才能买到,大溪不知在哪里看的,我之所知,全来自大溪的转述。大溪还常常分享高中时代同学们的动向。随着上山下乡,中学红卫兵的各派都已在各地农村开枝散叶。因为参与过中学“四·三派”大型歌舞的策划和创作,他和各校学生中的文艺爱好者联系广泛,估计是中学里苦闷文艺青年群中的一个。
有一天,他告诉我,知青中正流传一首《南京知青之歌》——
…………
告别了妈妈,再见了故乡,
金色的学生时代,
已转入了青春史册,
一去不复返。
啊,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多么漫长,
生活的脚步深浅在偏僻的异乡。
跟着太阳出,
伴着月亮归。
沉重地修理地球,
是我光荣神圣的天职我的命运。
…………
20世纪70年代初,一代青年的身上,既有风云激荡的余温,又有中断了青春的哀叹和面对现实的疑问。“两报一刊”上既然说“形势大好”,当然没人敢说“小好”,就连一支歌曲里些许的悲凉都不见容于世。
大溪告诉我,“苏修”那边的敌台广播,居然就把这歌儿给播放出来啦,南京那边儿正批判呢,作曲家都去自首啦……当然他带来的消息也有“正面”的,比如说到山西插队的同学,有人组织了一个“红卫兵公社”,同吃同住同劳动不说,把钱都凑一块儿花呢……
洪胜说:大溪甭想这个,你可别去,你要是没我们哥儿仨罩着,哪天就得让人给卖了。
他看着伶牙俐齿的洪胜,只有嘿嘿一笑。
这种掏心窝子的话,只能在我们哥儿四个之间进行。哥儿四个相处,风貌也各有不同。江宁处处体现着兄长般的周到,看着你们争、听着你们辩,实在看不过去才出来点评几句。别看洪胜当着外人永远骂骂咧咧,时不时冒爽句,逗得大家乐呵不已,私下里却也忽然来点儿黑格尔费尔巴哈,我忍不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别给我抖搂你那书袋子,毛主席说要特别警惕的,就是你这号“政治骗子”!洪胜就不得不用爽句反击了:扯臊!你知道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你要是不懂黑格尔费尔巴哈,就别扯马克思……看着我们唇枪舌剑,大溪顶多只会忍俊不禁地从鼻子里“嘿“一声。他早明白,这里没有啥谁是谁非的,只作欣赏便好。只是有一次,哥儿俩争到乏味了,洪胜只好收场说:“不说了,贼操的!”大溪扑哧笑了出来,说:“不庄严了啊!”
他乐意看我们拌嘴,我们也觉得,有这么一个小兄弟在边上,竟是我们愈陷愈深的肮脏粗鲁中的一股清流。
哥儿四个虽然都是岩石掘进工,却不在一个工段。江宁和我在岩石六队,洪胜和大溪,在岩石二十四队。有时在井口换班的时候,也能碰见。穿着各自的窑衣,脑袋上扣着安全帽,帽子上还挂个矿灯,脖子间还吊着防尘口罩。下班的,急里忙慌,直奔澡堂子去。上班的,得抢着爬进罐车。下班的,一般都被粉尘岩浆抹成了锅底脸,人来人往中,再熟的人也很难认出来。我却能在人们踢踢踏踏的雨靴声里一下子就把大溪薅出来——他步子轻快,果然是文艺宣传队跳过舞的,干了八小时出来,脚底下也不像旁人那般拖沓。再往上看,额角眉梢或也会蹭上泥浆汗迹,但这脸蛋儿显然是精心防护着的。我不会弄错,那个白面书生,肯定是他。
平日里老是见面,井口遇见了,不过就是摆手一笑。我和大溪的关系,不会像旁人,热络地骂“贼操的”。跟大溪这样的人,你都不能不“庄严”。若是发生了非常事件,或有非常新鲜的消息,就忍不住停下来聊几句,“××出事”之类,就是王大溪告诉我的。而李榆生被关了县大狱,则由我告诉了他。
革命造反派到了村里,扎堆儿、抱团儿,不断革命,继续造反,是那个时代的必然逻辑。多少年后才知道李榆生被平了反,其实是李榆生出头到县里闹,为农民讨公道,结果被关进大牢。
那次交接班,送我们进井的电车出了问题,等调车的时间,刚下班的王大溪就陪我在那儿聊。李榆生是我们人大附中“井冈山”的头头儿,那会儿他和“井冈山”的几个骨干,都到山西汾阳插队了。
那次我还告诉大溪,我还收到另一拨插队的同学编的一本《通信集》。说是学着青年时代的毛泽东,编《新民学会会员通信集》那样,要探讨“中国向何处去”呢。
下班以后,王大溪便兴致勃勃找我,拿了《通信集》去看。第二天,又把那本油印小册子卷在手上,到宿舍送还给我。路过六段办公室,他碰上我们工段的党支部书记王群栋。
王群栋平日里是慈眉善目的一位,总是和蔼倾听的模样儿。因为常来我和江宁的宿舍走动,王群栋自然也认识大溪。王群栋问大溪,是不是找建功去?这手里拿的是什么好看的?王大溪刚刚读完这本《通信集》,一定是心潮难以自已且急于与人分享。他哪里知道,王群栋有着足够的阶级斗争“敏锐”和追风逐浪的激情。他更不知道王群栋手里,还捏着我跟“叛徒”老董“勾扯”留下的把柄。
王大溪登门后,告诉我遇见了王群栋,并说王群栋留下了那本《通信集》,说要“学习学习”,我这心里就暗自叫苦。这《通信集》里,好几篇文章对“文革”有所怀疑,对“上山下乡”有所不敬,因此我读完后才偷偷塞到被褥底下。谁想到你老弟恰恰给王群栋送上门去。
第二天,在全工段大会上,王群栋就开始告诫大家,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警惕有人和否定“文革”、否定“上山下乡”的思潮相呼应。
我心里便说,完了,他把那《通信集》看过了。明摆着他得把个屎盆子扣到我头上。
随后发生的故事暂且不表,几个月以后,他还把另一个屎盆子给王大溪扣了过去。
真应了洪胜所说,大溪这白面书生,离开了我们哥儿仨,啥会儿让人卖了,他还得帮人家数钱。
大约个把月以后,轮休回京的王大溪受家里指派,到西单菜市场采购国庆节食品。那时的西单菜市场应算是北京最大的菜市场了,人山人海,甚至还在马路对面的足球场上搭起了售卖棚子。那是商品短缺的时代,一家一个副食本,每个本限购一两只鸡、三五斤带鱼,还有过年时每人限额的花生瓜子。节日将临的采购,是北京人节日的开端——卖鱼的、卖肉的、卖花生瓜子的,分类排开,每个柜台前盘盘绕绕着采购的长龙。排队的人前胸贴着后背,一手举着副食本,一手捏着各自的口袋,朝柜台的方向引颈鹄候。好不容易排到堆满光鸡的水泥池前,买主会从水泥池里拎出心仪的一两只,再依次前行。轮你到了售货员柜台前,递上副食本,再递上拣好的鸡,划本、过秤、交钱。王大溪也是这规规矩矩人流中的一个。当然,随后发生的事情,也必然会发生在任何一个排队者身上,只是看谁够机灵够敏捷就是了。王大溪固然书生,这点儿眼力是有的。他最先发现柜台那里又有人搬来了一台秤,显然是售货员要增加人手了。已经在水泥池里挑好了光鸡的王大溪,显然也有足够的机灵。他提着手里的鸡,绕过前面一位排队者,直奔新添台秤的柜台冲了过去。
真应了那句俗语——“出头的椽子先烂”。眼疾手快的王大溪显然得罪了排在他前面的一位。那人张口便吼,当即把罪名扣到这白嫩嫩的小伙儿头上——
“跑什么跑!偷鸡的!有人偷鸡!”
大溪说:谁偷鸡?我到前面过秤!
“过秤你不顺着排!你拎着鸡往哪儿溜?”
嚷嚷的结果是,王大溪和吼他的人一起站到了民警的办公室里。
据大溪气不忿儿地回忆,他当即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拍在民警的办公桌上,说:“我有的是钱,我会偷吗?”
据说,那怒吼男说:“谁知道你这钱是不是也是偷的!”
…………
这纠纷的结果,是派出所的电话打到了矿上,让保卫科去领人。
接电话的人一听大溪的名字,说:“王大溪怎么可能偷鸡?他平常还净给人钱呢!”
王大溪“偷鸡”的消息,当然被当成笑话,传遍了木城涧。
没有人会把这当成真事儿。
据说,只有王群栋,把这故事当成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事发后,他在工段全体大会上幸灾乐祸地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一个常来咱们队串门儿的小伙子,白白净净儿的,你们想得到他是个偷鸡贼吗?”
…………
我和洪胜、大溪说起这事,洪胜气得爆粗口,说王群栋这王八蛋,笑面虎!每次见面都乐不唧唧的,满肚子都是蛆!
大溪却不恼,只是嘴角一撇,露齿一笑。
这露齿一笑和大溪的“偷鸡”传奇,成了我们和他一起解闷儿的话题。
15.唐家坟
王大溪的墓,至今还在唐家坟的墓地上。
本书撰写期间,我曾独自驾车70公里,特别赶到木城涧去,特别要到唐家坟去。
微信里传开了矿山下马的消息,京西要打造成一个旅游休闲景区了,不少工友都已回过这里。我来得也不算晚,刚刚废弃的井巷倒还没有显得太过荒芜,而埋葬有师傅和兄弟们的唐家地,已经杂草丛生了。
矿山的坟场是一片视野开阔的山坡,早年已开垦成梯田,因为下面是采空区,梯田自然为矿区所征用,所以后来只能当作墓地了。不过乡民们似乎还是难舍这一亩三分地,梯田上便还稀稀拉拉地种着玉米。这次来,已过深秋,枯干的玉米秆子凌乱地支棱着,包围着参差的墓碑。矿山还出煤那日子,或是因漫天煤尘的遮蔽,唐家地不过是山峦环绕中几层窄窄的梯田。而现在,云碧天青,竟有了遍览众山的开阔。西侧,沿弯弯曲曲的山路过去,通往千军台坑,是木城涧矿最远最高的采区了。往北,通过一个隧道,那是401井口。往南,是过去炊烟缭绕的玉皇庙工人家属区,现在已经门庭冷落,有如一溜儿蹲在山根儿晒太阳的老者。向东,则是通往北京城里的铁路线。令我欣慰的是,散落在枯萎的玉米秆中,几位窑哥们儿坟前,不管是熟悉的,还是不熟悉的,那坟地看似都被人祭扫过。令我吃惊的是,在王大溪的墓前,甚至还留下有焚纸的痕迹。陪我去的工友说,每年清明以后,都会有一束野花摆在大溪坟前。这我知道,据说是一个叫什么什么名字的女孩子,当年是迷上了“一掐一股水儿”的王大溪的,每年清明节坟前的一缕心香,传递的就是她的心意。
我没问过那个女孩儿的名字,甚至都没问,她究竟是食堂还是机电科的女工。
我母亲的墓碑,也仍然立在这里。墓碑后面的坟包,当然已经平了——20年前,我已经把母亲的骨灰移走,把母亲和父亲的骨灰,安葬在我家乡广西北海的仙人岭公墓。
1984年,55岁的母亲因心脏病而去世。又三年,我到八宝山骨灰堂取回了妈妈的骨灰——按照当时的规定,三年期满,骨灰堂不再负责保管。
当时已调到广州任教的父亲来信说,还是入土为安吧!
我在1987年写的散文《妈妈在山岗上》,记述了妈妈入土为安的过程——
那几天,我转悠遍了大半个北京城,终于买到了一个刚好容下骨灰盒的长方形玻璃缸。我又找到一家玻璃店,为这自制的“水晶棺”配上了一个盖。一位朋友开来了一辆“拉达”,把我送到距北京一百多里以外的那座山脚下。那些曾经一块儿挖过煤的朋友,现在有的已经是矿长了,有的还是工人。不管是当了官的,还是没当官的,谁也没有忘记我的热情好客的妈妈对他们的情分。我们一起动手,把骨灰盒埋下,堆起了一座坟头,又一人搭了一膀子,把那巨大的汉白玉石碑由山脚下一步一步抬上山来。
石碑俯瞰着那条由北京蜿蜒西来的铁路。我18岁那年,列车就是顺着这条铁路,把我送到这里当了一名采掘工人的。当年的我,身单力薄,体重不及百斤。我扛着一个裹在蓝塑料布里的巨大的行李卷儿,沿着高达360级的台阶,一步一步爬上山来。此后的十年间,我在这里抡锤打眼、开山凿洞,和窑哥们儿相濡以沫、相嘘以暖,也尝到了政治迫害的风霜。十年以后,28岁,当春风重新吹拂中国大地的时候,我揣着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又是顺着这条铁路迤逦东去,寻回我少年时代便萦绕于心的文学之梦。
妈妈最初安葬的地方,“那座大山的山岗”,就是这唐家地,当地人也喊它唐家坟。
文章里提到的,带领着窑哥们儿帮我抬碑、打穴,安葬了妈妈的,是江宁。多少年后,又带着窑哥们儿,帮我起灵、迁坟,最终使我把母亲的遗骨迁往广西北海,完成二老合葬心愿的,也是江宁。
安葬我妈妈的时候,他已经是木城涧煤矿的矿长。迁坟的时候,他已经是北京矿务局的副局长了。尽管他只比我大几个月,因为他在家里是老大,也因为自幼跟随在铁路上当工程师的父亲走南闯北,所以他性格老成。记得我们高中同学时,江宁的两腮已微显青色,透着一股成熟的男人气。我妈对他的信任,远超乎我之上。记得那天江宁代我找卢群利报名之后,我回到家,带着几分胆怯说,妈,我要去京西煤矿当工人去。我妈只问了我一句:“和谁一起?”我告诉她,江宁。她说,行,去吧。爽快得让人嫉妒。当时,我妈妈也没托付江宁什么,更不要说自己的身后之事了。但江宁,不言不语就成为兄弟们中间的老大。我还记得,当年,帮我把妈妈的骨灰匣放到墓穴里,封好了土,江宁带着我们哥几个三鞠躬。礼成,江宁扶着我妈的墓碑,扭脸看着旁边王大溪的墓,脸色幽幽,说,伯母,您就在这儿和大溪做个伴儿吧。
迁坟那次,临离开唐家地前,我也扶着那块妈妈的墓碑,闪过一个念头,我需要连它也挪走吗?随即想,何如继续留它在这里,成为王大溪最后的陪伴?也作为妈妈曾经在这山岗的明证。
可王大溪啊,你这个嫩得像个姑娘的家伙,你为什么要死呢?
大溪的死,和矿上没有关系。
他死的日子,是1984年,我已经大学毕业,在北京市文联从事专业写作。洪胜也从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分配到《大学生》杂志工作。大溪那时也离开了木城涧,到北京师范大学读书去了。
大学里和他同班的同学,竟有一位是我的老朋友。
大溪死后,这朋友和我说起大溪故事,才知道他的死,和一段爱情有关。
可大溪在给江宁、洪胜和我寄来的遗书里说,他的选择,和任何人没有关系。他再三叮嘱:千万不要责怪某个人,更不要追究。
我只好不再把这故事往别人身上扯。
大溪的遗书是寄到江宁那里的,抬头写着我们三个人的名字。他说了自己赴死的决定,说他选择“马丁·伊登的方式”。
接到江宁从矿上打来的电话,我当即说,那他应该是投海去了。
时任矿长的江宁,立即派人或托人到北方海边各港口寻找,包括大连、烟台、北戴河,连出海客轮的名单都查遍了。不用说,木城涧附近的山沟、涵洞,也搜了个遍。
几乎每天,江宁都会和我、洪胜互通讯息,报告有关大溪的消息。
直到第七天,江宁终于又来电话了,说王大溪被发现了。他从落坡岭水库漂浮上来。他肩挎的书包里装满了铁路上的道砟石,腰上束了一根带子,因此才在湖底沉了这么久。
他的死,决绝而从容。
落坡岭水库我们是很熟悉的,由西直门开往木城涧矿的列车必经这里。落坡岭火车站背靠永定河,河那边是陡峭的山崖,河这边就是这座小小的火车站。车站的北边,则是静若处子的小水库。既有流水湍湍,也有碧波荡漾、天光云影,把落坡岭风光映衬得别有情致。60年代人人皆知的喜剧电影《锦上添花》,就是在这里取景的,这就是赵子岳饰演的“老解决”和凌元饰演的“胖队长”“追呀追”的地方。相邻几座煤矿的矿工们,时不时就过来消遣。民警分析,大溪是从城里坐火车到了落坡岭站,下车后往挎包里装满了道砟石,走入水库赴死的。
杰克·伦敦笔下的马丁·伊登,带有作家的自传性质。马丁·伊登出身贫寒,做过水手,干过杂工,因一次偶遇而被上流社会的生活所吸引,在爱情的激励下成了著名的作家。步入上流社会的成功也引来了所失去“爱情”的来归,却最终让他看懂了所谓“上流社会”的“爱情”、艺术以及整个世界。
大溪死了以后,我又重新读了《马丁·伊登》。
这部小说的篇末,写到马丁·伊登坐上“玛丽波萨”号客轮的头等舱,作为蜚声国内外的著名作家,也因为他位于头等舱的优越,“生活像一片刺眼的光芒射在他的周围,射在他身上”。他想起年轻时曾从黑洞洞的煤舱深处搬煤出来,从热得叫人窒息的舱底爬铁梯到甲板上来,时常看见旅客们身着凉爽的白衣,头顶上张着帆布棚,逍遥自在,他曾以为这就是不折不扣的“天堂乐园”呀……而如今,他却无法感受这“天堂乐园”的快乐,他“枉费心机地走回头路”,走进他青年时便熟悉的水手舱和锅炉房,到船员的餐室,还和一个交班的舵手攀谈……他应该是试图找回他青年时代的快乐。
他没有找到新的,如今可连那个旧的也找不着了。
最终,马丁·伊登发现了船舱里开着的圆窗。
他需要安息,而安息,正在这里等着他呢。
大溪啊,你来到了落坡岭,你应该是想着马丁·伊登在“玛丽波萨”船上那光景,想回到窑哥们儿中间那旧日时光?
洪胜说得对,你这永远的雏儿啊,要是没我们哥儿仨罩着,哪天就得让人给卖了。
你不会知道的,在唐家地,你的坟前,每年都有一朵悄悄送来的小花呢。
16.“大兄弟!大兄弟!”
每次到唐家坟,我都会留意姜力的坟在哪儿。可我一直也没有找到。找过几次,便认定他的墓不在唐家地,他的骨灰已经被他父母领回了。
坐同一趟列车到木城涧挖煤的“学生”里,第一个被砸死的,是“塞子”。每次我和江宁们看过大溪的墓,也都会去看葬在不远处的“塞子”。
“塞子”是个外号。在北方方言里,这“塞”字是会被读成“sei”的。因此窑哥们儿说起他,都“sei子sei子”地叫。其实我不认识他。他出事的地点,在千军台采区,和我所在的木矿本部相隔尚远,但都是坐同一趟列车来矿的,听说千坑的“sei子”被砸死了,也愣怔了好一会儿。
第二个因工伤致死的,就是姜力了。姜力是个意气风发的家伙,是采煤二段的笔杆子。因为时不时一起混“公出”,写材料,所以也就混熟了。我却从来没有看过他写的材料,相信他也没看过我的。我们写的材料,都是对领导负责,交差了,自己都懒得看,遑论其他。
不过我相信,在领导面前,姜力绝对是个乖孩子,正统教育教出的那种“乖”,不像我,用洪胜的话来说,地道的“蔫土匪”。其实,“蔫土匪”是言重了,我有我的主意倒是真的。
有的问题上,我和姜力尿不到一个壶里。
姜力的眼里,揉不得沙子。有一次在食堂,我们端着各自的饭菜,坐到了一桌。
他问我,你们班那些师傅们,讲不讲黄色笑话?我说,讲呀,昨天还听他们讲呢,这有什么新鲜?
他吃惊地瞪着我,说在我们班上可不敢讲,至少,当着我的面儿,不敢讲。
我成心逗他,说,我们班那些家伙,岂止当着我的面讲,当着毛主席的面,他们都敢讲。
他就“啊”出声儿来了。
那时候开工前在躲避硐里“早请示”是必需的。往往是,班长带着我们对着伟大领袖毛主席像“早请示”一番,之后,这帮家伙的“政治觉悟”就松懈了,开始肆无忌惮,荤的素的都一起上了。
昨天的“早请示”之后,胖墩墩的装岩机手李贯忠就拿刚刚轮休回来的老聂开涮,问老聂这回怀柔探家,几点到家的?晚上十点。老聂说。李贯忠来自顺义,老聂家则在怀柔山区一个僻远的乡村。和班组里的好几个工友一样,是“合同工”——就是矿山从北京郊区县的乡村里招聘来的工人。李贯忠和老聂都生性爱逗。
李贯忠说,那这一晚上你媳妇就遭罪了。
这就开始上“荤”的了。
老聂说,扯淡,谁有那么大的瘾!
李贯忠嘻嘻坏笑,一会儿洗澡时我得检查检查……
老聂说,扯臊!我跟老丈杆子闹别扭了,那一晚上摸都没摸着!
李贯忠更是笑得嘎嘎的,说,活该活该!人家的闺女给你养这么大,到了儿到了儿,全交给你了,你不千恩万谢倒也罢了,还敢和人家嗞毛儿奓刺儿!
老聂说,祖宗无德,小子无能,更名改姓,心甘情愿,打幡摔盆,披麻戴孝,入赘李家,无非解馋!
李贯忠说,对对对,馋不给解,咱找窑姐!
…………
这现逮的故事,听得姜力目瞪口呆。
我说,你不会是少见多怪吧?听他们耍贫斗嘴,是我们班的一乐。
姜力说,这太低级趣味了。
他不是“装”,他是真诚的。他的真诚来自军官家庭的正统教育,而我,已然习惯了生活的粗粝,有时甚至还感受到某种未曾领略过的活力。
他的真诚反倒让我感到羞愧,我自嘲地说,就算是《列宁在1918》吧,再伟大的时代,也挡不住工农兵跑大剧院里看小天鹅们晾大腿呢。
姜力笑着继续摆头,说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我猜在姜力眼里,我是个夏虫不可语冰的家伙。每次我们逮着机会说上话,似乎总有争辩。不过,他的正统,并不咄咄逼人。
我得承认,对于我来说,姜力是个给我造成了点儿精神压力的人。他并不像我,因为会写点文章,被领导用用而已。他在他们工段乃至矿领导眼里,几乎是一个青年典型。至少,在他死之前,马上就要培养成典型了。
因此他的死,是比此前所有工伤死亡都令人震惊的消息。
姜力是采煤二段的放炮员,他被掌子面爆破涌来的气浪掀进了身旁的立眼。
立眼是连接采煤巷道上下的立式通道。木城涧煤矿开采的,是急倾斜煤层。采煤,用的是陷落式采煤法。也就是说,采煤,就是在煤层里掘出一道一道仅可通人的巷子,用木柱支护过去。这一层一层的煤巷上下,又以竖直的立眼贯通。立眼一般一米见方,以铁框为护壁,层层垒上去。有走人用的,也有通风、走料用的,专为原煤爆破后流泻而出的立眼,最是高且直。姜力由这立眼上掉下来,和掉入几十米的深井无异,而且那深井,不过一米见方,以密密层层的铁盘为井壁。
他是个老放炮员了。他应该有足够的经验。按规矩,他必须顺着立眼爬到下一层煤巷,再合闸爆破,那样会万无一失。而他没有爬到下面一层,恰恰说明他也是放炮员里的“老油条”。一般“老油条”也都会这么干——只需离爆破点足够远,最好还拐上一个弯儿,也就不必麻烦顺着立眼爬下去了。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尽可不下到下一层,但不可在立眼的边上合闸;就算你要在立眼边上合闸,也不可蹲在爆破点和立眼之间那位置。哪怕你迈过那立眼,只须过去一米,你也不过被气浪掀一个跟头,顶多被狠狠地甩到巷道壁上。而姜力,他肯定是蹲在立眼的这一侧合上了爆破的电闸。随着掌子面的引爆,原煤轰然落下,气浪沿着密闭的煤巷,雷霆万钧奔涌而来,把他掀翻到立眼里。
据说他从上面掉下来,已经脑浆迸裂了。
他怎么还会有命?
那几45aUx/eGD9WseJTqM8Y9FbbpdLmupd/EfAb++HDgBBE=天,矿上的人们都很沉寂,尤其是他们二段的“学生”们,蔫头耷脑,有的人满脸凄然。
出事后的几天,我到理发室理发,在篮球场那儿遇见了何长顺。何长顺是煤校毕业过来上班的,和姜力在一个班组,事发的时候,他正在那立眼下面的躲避硐里躲炮。
“我们全班都在下面那躲避硐里呢,除了姜力,他是放炮员么。”何长顺原本炯炯的眼神变得没精打采,眼皮眨巴着,湿湿的。
何长顺脸膛方方,面色红润,腮帮子宽宽的,粗粝耿直的模样。记得他告诉过我,他的小名儿叫“碌碡”,因他爹妈盼他命硬,生下不久就给他搁在院儿里的碾盘上,说:“结结实实的,就认这碌碡做干爹得啦!”
何长顺给我讲这故事的时候,一脸自豪,说你看,我这干爹多棒,给我养成这碌碡样儿!
他是极豪爽极好找乐儿的人,拿手好戏是,只要有人邀请,会毫无拘谨地站起身来一段儿,即模仿《列宁在十月》或《列宁在1918》里列宁的演说。平日里没见他穿过马甲,但演说一开始,他永远先把双手掐到胳肢窝那儿,架起胳膊,昂着雄辩的脑袋,端出弗拉基米尔·伊里奇的派头——
……苏维埃俄国被敌人包围了,反革命的暴动像火焰一样从这一端烧到另一端……我们正处在,我们正处在最困难的环境中,我们在挨饿,煤和煤油的来源被切断了……
窑哥们儿中间就会有人不失时机地捏着嗓子喊:“列宁同志,粮食也没有了!”
“……啊,关于粮食的问题,等一会儿我再回答你好吗?”“列宁同志”伸手给那喊话的“老娘儿们”示意——
……同志们,当整个阶级在灭亡,它和一个人的死亡是完全不同的,很可惜,资产阶级的这个尸首那就不可能把它一下子钉在棺材里,埋葬在坟墓里。资产阶级的尸首在我们的心里头腐烂着,它把毒气传染给我们大家,它在发散着臭气!
我们让资产阶级们去发疯吧,让那些无价值的灵魂去哭泣吧,死亡不属于工人阶级!
随后,应该是掌声欢呼声和《国际歌》的歌声。
现在的何长顺,早没有了“列宁同志”演说时的那股威风。看那神色,有点儿沮丧,甚至是自责。
“建功你知道,我其实不喜欢姜力。可他……”
我明白了,他一个人在篮球场上走圈儿,也是因为这曾经的“不喜欢”。
我“哦”了一句,只能说那你走走吧,我去理发了。
矿区的理发室在食堂背面,理发员是矿工的家属,理发室永远是矿上热门新闻的发布地。我进去的时候,有两位正在理发椅子上,另两位似乎是已经理完了,舍不得走,坐在长长的靠背椅上抽烟、聊天。
“唉,他爸他妈没断了抹泪儿,他爸还是个军官呢!”年纪偏大的女理发员举着吹风机,一边呼呼吹着一边说。
一听,说的就是姜力的事。
“你怎么知道是个军官?”另一个稍年轻的理发员搭话。
“儿子都这么大了,难道还是个大头兵?再说,‘四个兜儿’。听说还是不小的官儿呢!”吹完了风,她让椅子上的那位起身,啪啪地抖着白单子,冲我说:“小伙儿理发?过来!”
我刚坐到椅子上,她就问我:“认得姜力不?”
“认得。”
“您也二段的?”
我说不是,一块儿来的,认识。
大概看我应答得没精打采,就和其他人说起来。聊了点儿别的,又忍不住问我:“听说他爸妈提了三个要求呢,你听说了?”
我说我还真不知道,他爸妈不是才被接到矿上来吗?
理发大嫂说,才来也传开啦。
我说我才下早班儿,还真没听说。
“第一,要追认姜力为‘革命烈士’;第二,要写他的先进事迹,登在《人民日报》上;第三,要在矿上办个展览,宣传他的事迹……你真的没听说?”
我说,听您说才知道。
她又问我,您说,这条件,能满足吗?
我说,难。办个展览是可能的,他在矿上算个先进人物吧,矿上做得了主。
“唉——”理发大嫂长叹一口气,说,“要说你们这些学生吧,难怪个个了不起,因为你们那爸妈,境界就是不一样!”
我说我爸妈可比不了人家爸妈。
她说,不是说你一个,就说你们这一茬儿吧。
我说,能高到哪儿去?这不,矿上天天让我们“斗私批修”,脱胎换骨呢!
她说:话不能这么说,你瞧人家姜力他爹妈,开口就把咱比下去了。我老想着,要是我们家那笨蛋在井下给砸死了,我能给矿上提啥要求?
我说,您能要求啥?
她又叹了一“农转非”,等儿子长大,到能上班儿的岁数了,到矿上接班呗。
我无话可接。
理完发,回宿舍的路上,见到何长顺还在篮球场上转悠。
我把理发店里听见的,跟他说了。
他说,其实他早知道了,刚才就是为那父母的要求觉得憋闷,因此才到这儿转圈。
我说儿子都死了,还要求个啥。
何长顺叹了口气,说,这会儿我也想通了,爹妈提啥都得理解,儿子嘛。我感叹的是,姜力啊姜力啊,你死之前还挤对人家老魏头呢……我替姜力难过的是,他从煤眼儿里掉出来那一刻……
没有人提到那一刻还发生了什么。说过的人,也曾和何长顺一道,在立眼下面的躲避硐里躲炮。他们只是说,爆破声一响,立眼里咕咚就掉下一个人来。躲避硐里的工友们,都知道掉下来的只能是放炮员姜力。全吓傻啦!
“好几个人哇哇地哭起来了,包括我。”何长顺说,“炮声一响,炸落的煤,就顺着溜子板,涌进了立眼,哗哗啦啦地砸了下来,转眼就把姜力埋在了下头……”
“你想到没?第一个扑上去的是谁?就是老魏头呀!他死活把姜力从煤堆里拽出来,一边儿捧着他的脑浆子往脑袋上糊,一边哭,喊着:‘大兄弟大兄弟,你可不能走啊!你走了,咱们怎么一块儿混哪……’”
17.《盖棺》
姜力爸妈的三个要求,矿上果然只满足了最后一个。
展览主要是二段办的,展览大纲是他们工段另一位“秀才”王勰写的。我被矿上指派,帮助润色过一遍。我在理发室里没敢多说,其实心里早明白,“革命烈士”的称号,很难追认,毕竟是工伤事故。雷锋虽说也是因事故而牺牲,但人家生前就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何况还有《雷锋日记》。要《人民日报》刊登姜力的事迹?也难。那篇办展览用的大纲,记得给报社送去过,听说得到的回答是:姜力固然是个优秀的青年矿工,却很难树成典型人物。
久久萦绕于我心中的,倒是那理发大嫂的感慨。
“……瞧人家那爸妈,一开口就把咱比下去了。我老想着,要是我们家那笨蛋在井下给砸死了,我能给矿上提啥要求?……唉,咱能要求啥?也就是赔俩钱儿,给我‘农转非’呗,等儿子长大,到了能上班儿的岁数了,到矿上接班呗。”
我知道理发大嫂发的是由衷之慨,她绝不像我,含冷嘲热讽之心。
此后几十年间,每想起这事,会忽然冒出一部东北腔调小品里的经典台词——
范伟说,人和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离姜力之死大约过了三十年吧,这故事的余音竟又飘过来了。
那应该是到了21世纪之初。当时在木城涧煤矿当矿长的江宁来电话给我,说发现姜力的骨灰盒,还在玉皇庙矿医院里存着呢。
我惊叹:“几十年了,难道……他的家人就没问过?”
江宁说,不清楚,反正一直也没有领走。
忽然间我明白了,我说也难怪,咱矿没满足家属的要求呗。
江宁说,矿长都换了好几茬儿啦,再说,谁能满足那要求呢?谁能追认他是烈士?谁能给他登《人民日报》?
江宁叹了一声,说他已经找了矿上的哥儿几个帮忙,把他在唐家坟安葬了。
…………
我又想起那理发大嫂的话来。
我想,啥时我得过去,给姜力烧炷香。
那个把姜力从立眼里拽出来,抱着姜力喊“大兄弟”的老魏头,被我改名为“魏石头”。而姜力,则化名为“凌凯”。他们被写进1979年发表于《北京文学》的短篇小说《盖棺》里。
小说中的凌凯,正如生活中的姜力。聪明伶俐,顺时应势,正带着满满的精神优势,走在春风得意的道路上。意外殒命,谁不惜之?
而那个抱着凌凯喊“大兄弟”的魏石头,比生活中真实的老魏更惨些——
“哗……轰……”一声撕人心肺的巨响,煤流像瀑布一样涌下来,工人们还没来得及冲到魏石头身边,他已经被煤块儿埋住了。其中一块煤正砸在他的头上。魏石头,也死了。
其实,在《盖棺》里,魏石头性格的前史,已经“半死不活”了。
许多老窑工的故事,被我加到了魏石头一个人身上。
比如,魏石头的外号“老变”,用的是我们班组里推大车老王头儿的雅号。就是前面提过的,天天独饮独酌、永远只会唱一句“许官人是白娘子的好夫婿”那位。因为他永远无法与“时代同步”,连“随行就市”的机灵劲儿也没有。班组里的青年们就不断“修理”他,警告他别唱“封资修”,更不能歌颂“走资派”。他先是把“许官人”改成了矿长安××,又改成了军代表奚××,由讴歌“焦裕禄式的好书记”,改成讴歌“门合式的好书记”。他几乎不敢再唱了。最后他不能不感叹——你们真他妈的不让我省心,这个是“封资修”,那个是“走资派”,闹得我五迷三道,都不知道哪头炕热啦……
魏石头年轻时,也牛得很,解放军进了小煤窑,一眼看中这个披着麻袋片,肆脖子汗流、拼命背煤的小窑工。为了培养新社会矿山的管理者,派他到北京天桥的培训班学习。魏石头冬天裹的是麻袋片,夏天套的是洋灰袋,天天苦哈哈地在煤窑和工棚之间来来去去,不要问他去没去过北京城,他当时连一条穿得出门的裤子也没有啊。他只好推荐一同走窑的工友刘志去了培训班,只因刘志总算有一条补丁摞补丁的裤子。
谁承想,因“一条裤子”而获得机会的刘志,回来当了矿长,而没有这条裤子的魏石头,越发成了倒霉蛋,成为一个为众人开心解闷儿的话把儿。
他抱住凌凯往立眼外面拽,似乎忘记了头上不断掉落的煤块儿,一个劲儿地喊“大兄弟”,最后也被砸死在里面。
人们叹惋他丢了性命,也越发叹惋他的笨。
就连从河南乡间赶过来奔丧的妻儿老小,他们的“梦想”也是如此谦卑而具体:只求儿子长大,能到矿上接班做工。
魏石头的老伴儿,甚至还不如那位理发大姐精明,她不会想到,她还可以提出,离开河南老家,“农转非”,到矿上当一个合同工。
不过,她们的另一个念想倒是一致的——
……人死了,伤心,也活不过来,想想怎么把孩子抚养成人吧。现今村里的日子好过多了,讲“自由”了,国家还能抚恤俩钱,我也忘不了大家伙儿的关心,好好的,替他爹把孩子抚养成人。赶到孩子18岁了,让他来矿上,接他爹的班吧……到时候,还盼着各位叔叔大爷的,别忘了石头,多给包涵着点儿……
魏石头的老伴儿,就这样,一身半旧的青布裤褂,撩起衣襟捂着脸,呜呜哭了好一会儿,又是抹眼泪,又是擤鼻子。在众人的等待下,道出了她卑微的恳求。
就这么,魏石头被盖了棺。
…………
“当当当……当当当……”棺盖被重新钉上。忽然,魏石头的三个孩子几乎同时哇的一声哭起来了。他们都跑到棺材前面,用小手抹着眼泪。在他们呜呜失声的同时,还忘不了按照乡间的习俗喊着:“爸爸……躲钉!爸爸……躲钉!”
《盖棺》发表出来,很多读者给我写过信,诉说他们的感动。尽管它不像我其他几篇小说那样,得了这奖那奖,但我始终认为,在20世纪80年代写的几篇小说中,这是我最看重的作品。
王蒙是那几年才认识的,记得那时他刚从新疆调到北京文联不久,我则还在大学读书,不算熟。可在《盖棺》发表几天后,到北京文联开会遇见他,远远就冲我喊:“嘿,你那《盖棺》,可盖了帽儿了啊!”
这之后我才抖起了胆子,请他为我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迷乱的星空》作序。
1995年,早稻田大学岸阳子教授把我的几个中短篇小说翻译成日文,在早稻田大学出版社出版,《盖棺》即成了那本日文版小说集的书名。随后我参加了姚雪垠为团长的访日作家代表团,同行的有《小兵张嘎》的作者、日本朋友称之为“小嘎子”的作家徐光耀,还有时任中宣部文艺局局长李准和译员李锦琦。抵日第二天,我们去水上勉府上,拜访这位被中国读者熟知的日本著名作家。
在中国作协外联部任职的日本问题研究家、散文家陈喜儒,在2018年4月10日“文汇笔会”上发表了《老舍和水上勉》,记述了两位著名作家的友情。1965年,老舍先生访问日本,拜访了水上勉。当时还未曾来过中国的水上勉,兴致勃勃地向老舍先生请教。话题由“蟋蟀葫芦”而起,又谈到了六祖慧能和东禅寺。老舍与水上勉相约,到中国再见,他说他会带他去旧货摊找蟋蟀罐儿,还会陪他去看东禅寺。
没想到仅仅一年以后,日本开始风传老舍先生身亡的消息,水上勉撰写了《蟋蟀葫芦》,回忆了和老舍的这次唯一会面,文章篇末,他写了自己到了中国之后,尾随老舍先生探访东山禅寺的一个梦——
…………
我抱着蟋蟀葫芦,跟在老舍先生后面,沿着山坡的石阶登上去。怎么走也走不到寺庙的大门。唯有两个人踏在石阶上的脚步清晰可闻。
我估计李准是读过水上勉那篇《蟋蟀葫芦》的,因为待姚雪垠和水上勉寒暄之后,李准就聊起了六祖慧能,背诵起老舍先生曾在这客厅里默写出的六祖偈语。
之后,水上勉先生忽然把话题转向我,说陈先生的小说我读过的。
《盖棺》日文版出版后,岸阳子教授寄给了我。但水上勉先生居然读过,令我意外。
先生说,《盖棺》那篇我印象很深,没想到中国的丧葬,是这样的风俗。
我说,是的,那个魏石头死了,他的家属从乡下过来。因为中国的乡下还是要循老礼的。比如钉棺盖的时候,儿子们都要磕头,喊:“爸爸躲钉!爸爸躲钉!……”
水上勉先生微微颔首,有些动感情地说:我父亲就是个木匠,也做过棺材的。
十几年后,远在异邦,知道水上勉先生也喜欢魏石头,真是欢喜。
…………
最令我开心的事情,莫过于《盖棺》发表三十五六年后,居然还有人记得魏石头。而且,记得魏石头的人,还有那么绝妙的一个故事讲给我——
那是在2017年5月,飞往洛杉矶的国航航班上。
当时,我参加的是全国政协文史与学习委员会的代表团,出访目的是考察洛杉矶的博物馆和罗马的文物保护。团长是时任全国政协文史委的副主任、中国民航总局原局长李家祥。
认识李家祥,是在我们都离开了各自的行政职务,到全国政协参政议政的时候。我们又同在文史委。有一次,互相攀起年龄,发现他的生日居然比我仅早一天。
“大一天也是大啊!”他有几分得意。
一路上,便跟这仅大一日的兄长闲聊。
李家祥真是兄长般周到。比如,登机入座时,他非要把靠窗的位置让给我。我半开玩笑地说,岂敢岂敢,这是您的地盘呀!他说我的地盘我做主!
只好坐到舷窗边上。
飞机要起飞之前,我算是明白他为什么要“做主”了。
只见驾驶舱里走出一个仪表堂堂的汉子,立正,敬礼——报告局长,国航某某航班机长某某某向您报告,本次航班执飞北京首都机场飞往洛杉矶任务,起飞时间某月某日北京时间几点几分,预计抵达洛杉矶时间是美国西部时间某日某时几点几分……
我知道,机长所报,是民航执飞部门的规范用语,年月久远,因此不敢说所述精确。不过我已然明白,这老哥若让我坐在过道位置,一边是一丝不苟的报告,一边是认真倾听的模样,夹我在中间,情何以堪?未几,机长报告完毕,乘务长,一位仪态端庄的小姐又过来了,又是“报告局长”,李家祥很耐心地听完“报告”,说好的,谢谢。随后交代说:“一路上就不必报告啦,我已经不是你们局长啦。”待乘务长走了,他侧脸给我眨眨眼睛,悄声说:你看我让你坐那边去,对了吧?我说,您这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呀。他呵呵笑起来,说你这老弟、你这老弟!
魏石头是这之后被提起的。李家祥居然说看过我的小说,特别是《盖棺》。
我并没当真,首长嘛,估计是出发前看过我的简历,甚至百度过,也未可知。
遇到这种情况,我的经验是礼貌地感谢,不能深问。
李家祥似乎猜破了我的心思,说真的,你别不信,你那主人公叫魏石头,对不对?
啊?都发表有35年了吧?您还记得?
他说,你那魏石头本是要推荐到北京城里学习的,就因为没裤子,让给别人去了。那人后来成了矿长,魏石头还是傻乎乎的魏石头。对不?
我说,您是真读过的,真读过。
他说,我为什么记得清楚?我到民航上班第一天的就职演说,就讲了魏石头的故事。
我说,那有啥可讲的?
他说,那天民航总局的干部们开会,中组部的领导过来宣布关于我的任命。我得有个就职演说呀,就讲了魏石头那“一条裤子”的故事。我说了,今天我是你们的领导,你们算是我的部下,可我们之间的差距,也就是“一条裤子”罢了……
我说,天哪,我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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