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睡之书(组章)
2024-06-25蒋蓝
蒋蓝
失眠自注
青春时代的失眠多为空灵性质,在于当事人不知道为什么失眠反而显示出失眠的诗意。
中年时期的失眠多为具体性质,在于他们知道了为什么失眠而失眠,从而显示出失眠的下坠意义。
老年时节的失眠多为无心性质,他们因为失眠所以失眠,这就显示出失眠的生命无目的性。也恰恰是在这个阶段,与身体与诉求无关的冥想,才开始缓慢地将它藏匿的翅膀,变得不再透明。
不再透明的失眠,有些接近于灯笼,接近于皮纸与烛火的关系。旁人窥视到打在粉墙上的影子,就臆想起宋朝年间,书房里发生的与阅读无关的事情。其实呢,粉墙影子的实质并不是失眠,而是没有目的的回忆。只是因为觉得影子好看,所以愿意去回忆。而一个一味通过回忆取暖的人,他的回忆矿藏之所以不会枯竭,在于他走向回忆的矿井时,没有忘记点亮沿途的灯。一如他离开之际,也是不紧不慢地逐一熄灭了灯火,他只把自己的影子交给了黑暗。现在,他在一面镜子里就完成了这一工作。
比如,他越来越喜欢与黑暗相关的场景,旷野、废墟、隧洞、地下室、阁楼、停电时刻,他喜欢黑暗不断增值,但可以收放自如。
他说,黑暗中思想的临盆,与强度在掰手腕。
这种左右互搏的竞赛费力劳神,还是在失眠中两忘比较妥帖。为此,它们在失眠状态下歃血为盟。
他已经习惯在失眠时分写作。他像一个灯罩,被火焰千百次熏黄、烤碎、洞穿,尽管黑夜总是将浑身褴褛的身体予以庇护,可是他已经没有了疼痛,或者不安。对于失眠的写作,与其说他是就着火焰而完成的描红作业,不如说是蘸着黑暗让火焰退却、并斩获的场地——就是那么可怜的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刚好搁下他从硝烟里退下来的思想。
他想疗伤。
失睡之书
钱锺书先生说过:“有些人,临睡稍一思想,就会失眠;另有些人,清醒时胡思乱想,就会迷迷糊糊地入睡。”这两种情况并不属于我,临睡之前思考与否并不重要,失眠却是蛮不讲理,夤夜而来。
多年以来,我习惯于把失眠视为一棵树,一棵屹立在荒漠之中孤零零的大树。失眠不是谁轻易就可以造访的,尤其是心宽体胖者或喜欢励志格言的消沉者。因为要来到失眠的畛域,我就必须穿过漫长的偏头痛与重听。我别无选择,我时常来到树下躲避烈日与风暴,失眠反而成为了一个可靠的驿站。我远远看到,树上的鸟儿起起落落,木匠一般在天空弹出墨线,云朵则操起了斧头和锯子。我熟门熟路,来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就看见一派二十年前的大气迎面滚动,一袭狼烟把我簸起来,我必须把体重放在原地,我就随之飞起,像一片金色的枯叶,裹住了一把雪刃,但刀刃的冷光让我浑身褴褛。一个转身,我再次把自己伪装成春情盎然的蝴蝶,翅膀之后是童年的草坪……但是,放在树荫下的肉身不满意了,它在吼,它叫我回来。不要小人得志。不要找不着北。我只好像照顾弟弟那样回来。不快,还是回到我身上。我和身体一起,看着彼此渐渐老去,脸上爬出蚯蚓。
奇怪的是,有一阵子我睡过去了,一早醒来,就发现自己是一个没有完成功课、背起书包就要去上学的孩子,内心忐忑不已。我睁大眼睛,直视天花板,努力回忆,自己似乎应该没有完全睡过去,好像出去遛了一道弯儿。
失眠的确让头脑昏沉,但昏沉是一种设防空疏的薄弱时刻。平常被理智阻挡在外的籁声,开始让我察觉到一些唯物之神,它们在我失眠的星空闪亮,它们只能照亮失眠的地域。我贪心,促使我带着它们进入梦境,它们就像如水的萤火虫,在穿过窄门时,熄灭了……
失眠之羊
如何在无眠之中获得有眠?如何在无聊之中寻找有聊?
我感兴趣的恰恰是,为什么传说的是数羊可以数着数着就能入睡?这是哪个发明的谬论?!英语的羊(sheep)固然接近睡眠(sleep)的单词,但中土不认这个啊!
我把羊数了一遍又一遍,如同背诵数学的π。数完地上的,再数天上的;数完白色的,也可以用虚构之刷染出大红色的;数完逆来顺受的替罪羊,再数江湖的领头羊;直到我把羊都吃了并拒绝吐出骨头,羊皮制品已经生满了虱子,也没起睡眠作用,反而感觉到烦恼比薅出来的羊毛还要多!所以,数羊产生睡眠论,肯定是无稽之谈。
羊为什么不能在意识薄弱之际去数?羊,本身就是魔鬼经常借助的造像,你看看羊的脸就明白了。所以,“披着羊皮的梦”盘桓半空,妖氛四起,这也意味着,越是如此纠结下去,就中蛊了。
但在位于羊群的π的尽头,我看到悄然玉立于汉朝成都安志里路口的丽人,她名叫杨惠。她在杨柳河畔斜摆柳腰轻挥柳枝,才子王褒早已伏地为羊,她才是牧羊女。
还能数什么呢?既然数不了恒河之沙,就数数月亮吧,比如圆与缺,比如阴晴不定,就像从一个烧饼里看出大千世界。就我的智力现状而言,也就只能去数梦境上空的月亮了。然后,我可能梦到吴刚的板斧……
铁锅炒沙
如果我要讨厌某个地方或者某个人,就在心里首先和它决裂,与它拉开距离。由于在现实里很不容易做到,我只好想象它有着自己完全不知晓的阴暗秘密和动机!我于是就在忐忑中转身,快速离开。问题是,这些阴鸷的人与地点并不想轻易放过我,它们就像海市蜃楼一样制造幻境,以移形换位的技术施展着对我的宰制。尤其是在浅睡状态,我非常容易搁浅于它们的暗礁上,梦境大量进水,头被死死卡在天花板上,再也无法动弹。我在失眠的汪洋中举目四望,不但回头无岸,而且失去了向度。我就只能与看不见的恶势力商榷一下,许诺下一个梦境里向它们投降!我即将驶入下一个深梦之时,我必须挣扎着醒过来,把它们彻底抛弃到那个死梦当中!这是博尔赫斯告诉我的办法,固然好,我双眼充血地望着天花板,发现其实博尔赫斯一直不敢睡过去,他茫然四顾,直到他熬不住了,干脆成为真正的瞎子后,他就不再怀念波涛汹涌,他的海就干枯了。他只有最散漫的沙子。
那么,我一直想象着铁锅炒沙子的动作和声音,这个让阴阳两界都发狂的摩擦声,终于让它们退避三舍。这个方法对我很有效,一直帮助我可以短暂地睡一会儿。如果不能改变它,我就在内心里将它再翻炒几次。沙,热沙,铁砂。这需要心狠手辣,我能做到,由于它们威胁到了我的梦,我不得不将它们在梦中沙葬。
失眠之夜
我又面临一个失眠之夜。
承认失眠并非为了装酷,暗示自己是思想森林里独栋别墅的主人,是随时可以串门儿的熟客。失眠对身体的未来不好,但没有了睡眠,未来又有什么鸟用?!
我非常清楚,我将在似睡非睡状态下听见一些响动:窗外的冷雨渐渐将箭矢加粗,苦闷的茎,彼此在排斥里撞击。看起来,像绝望的刺猬把浑身的硬刺发射殆尽,它变成了一只荒谬的老鼠。我偶尔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声,混合着九眼桥下锦江橡胶坝的跌水,构成了蜀地的夜雾。当然了,这不是主要的,接下来我会听到一些平素听不见的夜阑的挪位摩擦,就像我的上万册藏书里,那些正在尽情啃噬字里行间“神仙”两个字的书虫。它们渐渐变成了脉望,它们逸出了书页,带着发育健全的肢体以及尚未发育经历过极端严寒的灵魂,开始爬出窗棂,一飞而暝。
现在,我的失眠陷入完全不可辨识的纯黑。
奇妙的是,这个短暂的时刻被窗外更大的雨涂改了。我偏偏看见一袭宝蓝色的旗袍,听见丝绸与身体的摩擦,运动就是在束缚与解放的矛盾里孕生的,因为不紧不慢,进而是带有体温的韵律。
一具斜靠在吧台的身体,头部隐入黑暗,灯光只能从背部缓慢浸入。在腰处渐渐囤积、收缩和跳跃针芒的光,在居中的缝合线周围,定型。开始熔化和大面积密植,将底层的构造浮至表面,向明亮的中心聚集。在针芒上伫立的舞蹈,弧度与椭圆的向心力,把蕴涵的热量,甩出来,为向腹部的迂回和猜测做好准备。
经过夜的手指,翻炒、把玩、提纯的蓝色,是旗袍的下摆,它又在脚的紧靠下泛出一抹骨色。飘垂的日子突然飞起,作为对重力的抗拒,以不规则的收缩展示缎子的犹豫。光线被褶皱弯曲,改变流向,逐渐渗漏,犹如在金属液体里浸渍……当无边的蓝从光斑深处剥落,就剩下一波一波的起伏,在酒力作用下,成为空气与脉望的姐妹。这是夜晚最柔软、最收敛的部位,可以让身体沉静,像深渊的眼睛直面死亡。而真丝的鸣叫,是一根飞翔的羽毛,正穿越肉体,在我的头骨边缘环绕。
这一宝蓝色的声音与一些徘徊的脉望秘密接头,他们私奔而去……
我在这一间失去声音的房间里,听着心跳,学习如何热爱自己。所以看来,我在失眠之夜并没有学会腾空,而是在温习情欲如何一点一点掏空思想。
独 享
诗人帕斯捷尔纳克说:“独享的幸福不是幸福。”诚哉斯言!但独享的失眠才配叫孤独。
而有些痛苦,我们匆匆忙忙一饮而尽,才发现其实连它暧昧、细微、丰富的滋味也没有彻底品尝出来,真是暴殄天物啊。应该像穆齐尔那样将痛苦、无聊予以减速,成为舒缓美学的表达——《没有个性的人》。德国文学批评家马塞尔·赖希-拉尼茨基给他们留下了一段形象的描述:“毋庸讳言,《没有个性的人》好比一座沙漠,沙漠中虽有几处景色优美的绿洲,但是从一处绿洲到下一处绿洲的跋涉往往令人痛苦不堪。如果你不是受虐狂,迟早都会放弃。”
所以,喜欢思想的人,按照惯性原则,他们一般会连续发音“我也喜欢孤独”。我私下以为,他们不是不喜欢思想,而是没有理会,何为独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