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三重危机的伦理学检审
2024-06-24靳凤林
[摘要]进入21世纪以来,美国由于自身面临的深刻矛盾,其所作所为与人类深度全球化的发展大势背道而驰。具体表现为经济层面贫富差距日渐拉大、价值分配机制结构性扭曲和全球不平等的广泛扩散;政治层面两极分化加速、金钱政治盛行并使之向全球蔓延;社会层面种族歧视体系化、社会撕裂持续加剧、全球正义难以落实。从历史伦理学的视角看,这种经济失衡、政治失能、社会失序现象之所以日趋严重,与美国自我中心论的高度膨胀、伪善现象的深度弥漫、自我革新能力日渐衰竭密不可分。这说明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其制度体系赖以生存的价值根基正在发生动摇,一种人类文明新形态即将应运而生。
[关键词]帝国;经济失衡;政治失能;社会失序;人类文明新形态
[作者简介]靳凤林,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哲学部教授,博士生导师。
进入21世纪之后,以互联网为媒介的微信、微博、抖音等平台,让人类之间的各种交流更加便捷,人类对全球的时空感受被大大压缩,每个生命个体对国内外情况的了解更加直接与感性,它标志着人类深度全球化时代的加速到来。美国由于自身面临的深刻矛盾,其所作所为与人类深度全球化的发展大势背道而驰,无论是世界各国的政治领袖、行业精英,还是普通百姓,日益真切地感受到美国正在逐步由世界的伟大解放者演变为新型全球化时代的霸凌者和绊脚石。为了深入诠释这一独特现象在美国的生成过程与运演机理,笔者试图从市场经济、国家政治、劳工社会三位一体视角,仔细凝望蕴藏在美国历史与现实深处的各种根源性道德冲突和伦理悖论,深刻揭橥美国三重危机的历史脉络与核心根由,进而从哲学伦理学的视角,对美国文明式微与全球文明秩序的未来走势予以定向把脉。
一、美国经济失衡的国内外延展与全球经济的合作共赢
20世纪初叶,德国思想家桑巴特在《为什么美国没有社会主义》一书中指出,美国由于存在庞大富裕的中产阶级队伍而闻名于世,这构成美国无法产生社会主义的重要原因之一[1](150)。然而,自20世纪后半叶至今,美国财富向上聚集的总体趋势日渐加剧。根据2019年《世界不平等报告》统计,从1980年到2016年,美国前1%的富人阶层收入占国民收入比重从10%上升至20%,而后50%的美国民众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则从20%下跌至13%。不难看出,在这40年的历史变迁中,美国前1%的富人阶层收入占国民总收入的比重翻倍增长,而后50%的普通民众收入在国民总收入占比缩水超过1/3。2020年新冠疫情的大暴发使得美国的财富不平等状况更加严重,彭博新闻社的数据显示,2022年美国前1%的富人阶层的净资产总额已经达到34.6万亿美元,而后50%的普通民众的净资产总额约为2.09万亿美元,前者拥有的财富总量是后者的近17倍[2](60)。中间40%中产阶级的收入同样呈现持续性下降趋势,他们在美国社会阶层结构中的整体占比正在逐步缩小。
美国社会之所以出现如此巨大的贫富差距和经济失衡现象,其原因极端复杂。笔者认为,不受约束的新自由主义市场理论在美国经济领域广泛而持久地蔓延,无疑是引发美国社会出现深度贫富差别的根本原因。在资本主义发展史上,曼德维尔、斯密、哈耶克等经济学家认为,个人追求私利的行为,在“看不见的手”指引下,反而会推动公共利益的发展,国家干预会妨碍市场机制发挥作用,应该排除对市场上进行自由交易的各种限制措施,鼓励个人在市场上追求自己的正当私利。然而,正如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斯蒂格利茨所指出的那样,美国进入20世纪下半叶以来,逐步完成由工业资本主义向金融资本主义、数字资本主义的转变,金融寡头和数字巨头占据美国和全球市场的主导地位,他们在大肆鼓吹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的同时,通过不断改变市场游戏规则,创新市场垄断手段,使传统工业资本主义的市场竞争局面逐步走向衰弱,成功筑起了巨大的市场进入壁垒,仿佛挖了一条宽阔而幽深的护城河,进而在高度垄断的国内外市场中不断赚取高额利润[3](64)。笔者在此仅以美国金融机构对美国经济失衡的影响为例予以深入说明。我们知道,银行的根本职责是在企业寻找资金时,以合理条件为其提供融资,特别是通过长期投入促进经济的持续增长是银行业的重要责任。但美国银行业出于急功近利的需要,通常将注意力集中在更容易快速获利的短期项目上,正是银行业肆无忌惮地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导致了美国经济危机频发,特别是银行业通过其手中的钱财驱使国家政客们制订出有利于他们的各种游戏规则,比如放松管制、政府借贷、税收减免等,从中获取巨额财富。此外,在新自由主义政策影响下,“股东利益至上”成为美国现代企业管理制度的重要价值取向,这极大地减轻了企业管理层对各类利益相关者的社会责任,从而成为美国出现两极分化的重要原因之一。例如,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爆发后,政府为了维持信贷的稳定流动,被迫对面临倒闭的银行实施财政救援,此时,政府本可以向银行开出硬性条件,要求其将救助金用于援助美国中小企业和平民阶层,然而,那些导致经济危机的银行家们却根据经营者与股东们的原始契约,将大部分救助金作为奖金发放到了银行家们的口袋里,致使数百万中小企业的工人因企业倒闭而流落街头,由之引发无数美国普通百姓的愤慨之情,这成为2011年占领华尔街运动爆发的直接诱因。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新自由主义思想体系下成长起来的数字巨头们,利用平台垄断快速崛起,通过各种技术资本的叠加重新改写传统市场规则,对传统价值分配机制形成更大的结构性扭曲,呈现出与以往任何垄断形式皆不相同的新型特征,进一步加剧了社会的不平等,造成了更深的财富鸿沟。在传统工业时代,资本增值的方法是通过实体生产活动获取劳动者的剩余价值。其中,资本要完成一个增值周期,必须经历前期研发、投资建厂、雇佣劳动力、购买设备、生产、销售等诸多环节,每个环节都要分走一部分收益,致使资本增值速度非常缓慢。但进入数字经济时代之后,数字平台企业重塑了价值创造过程,企业不再是价值创造的唯一源头,数字平台利用无数匿名个体的分布式价值创造活动,取代了很多以往线性企业内部的生产活动。通过网络效应实现平台对用户、用户对平台、用户对用户等全方位立体式的交互影响,其所产生的价值效益远超传统线性企业的增幅,致使许多老牌工业巨头上百年的财富积累比不上新型数字平台公司几年内的财富增长。2020年全球市值最高的五家公司分别是谷歌、苹果、微软、亚马逊和脸书,传统的通用汽车公司、卡内基钢铁公司、洛克菲勒石油公司等被远远甩在后面。在平台巨头们轻松赚到几十亿上百亿利润的同时,而为其辛苦付出的各类汽车司机、外卖骑手只能拿到微薄的收入,他们不仅要承受超长的工作时间,还缺乏加班费、病假补贴等最基本的福利保障,因为数字平台公司不承认司机、外卖骑手与自己存在雇佣劳动关系,认为司机是“独立合约人”或“终端用户”。面对这种数字经济时代的新型劳资关系,传统国家对数字平台与劳动者之间的监管理念、监管策略、监管手段等一系列问题,亟须从理论和实践层面进行深度更新。
不仅如此,美国内部的财富鸿沟通过资本的跨国流动源源不断地输出到世界各地。法国经济学家皮凯蒂以研究财富集中和不平等而闻名,他将世界经济分成两个基本要素——资本和劳动力,两者都被用于生产并分享产出的收益。资本与劳动力的区别在于:资本可以买入、卖出、拥有,而且从理论上讲可以无限积累;劳动力是个人能力的使用,可以获得酬劳,但不能被别人拥有。皮凯蒂用“r>g”的公式来表示全球不平等问题,r代表资本收益率(利润、股利、利息、租金等),g代表经济增长率。他认为,由于资本回报率总是倾向高于经济增长率,所以贫富差距是资本主义的固有本质,他预测全世界顶级富豪的财富年增速约为7%到8%,而世界GDP年增长率约为2%到3%,平均收入年增长率仅为1%到2%,因此,发达国家的贫富差距只能是继续扩大,皮凯蒂进而提出通过征收全球性财富税和提高劳动者的生存技能来缩小贫富差距的想法[4](27)。如果说皮凯蒂对全球资本主义市场经济问题作出了系统性诊断,但要找出产生上述现象的根本原因,还需要对跨国资本全球流动的内在规律探赜索隐。英国经济学家大卫·哈维认为,资本主义的发展是一个涉及全球的地理经济学问题,而且资本主义国家在其发展史上曾经出现过“内部空间修整”(spatialfix)的过程,之后又将自身积累的贫富差距和社会矛盾转嫁到国际市场。为此,大卫·哈维深入探讨了马克思的相关论述:“资本按其本性来说,力求超越一切空间界限。因此,创造交换的物质条件——交通运输工具——对资本来说是极其必要的:用时间去消灭空间。”[5](521)大卫·哈维以马克思的这一著名论述为指导,提出了他自己享誉欧美的资本时间与空间修复理论。该理论主张,在人类社会深度全球化的背景下,资本主义活动的地理学景观承受着各种技术和经济压力,因为竞争与垄断、集中与分散、固定与变动、动力与惰性,以及各种不同范围的经济活动之间的紧张状态,无一例外地都产生于资本在时间与空间的展开过程之中,它构成了资本主义体系无限扩张的核心逻辑。大卫·哈维举例说,铁路、公路、机场、港口、电网、自来水、输油管等各种物质基础设施吸收了大量资本,它们是被嵌入一个国家国土中的固定资本,而这些资本的回收取决于其使用的效率和效益状况,资本一旦收回成本或取得巨大收益后,就会继续开辟新的战场。最后,他得出结论说:“资本主义永远在一段时间内,在一个地方建立一种地理学景观来便利其行为;而在另一段时间,资本主义又不得不将这一地理学景观破坏,并在另外一个地方建立一种完全不同的地理学景观,以此适应其追求资本无限积累的永恒渴求。”[6](83)
当然,任何跨国资本除了通过自身的时间和空间修复来积累财富以外,还需要主权国家对其出台各种保护措施,因为只有建立起国际性法律、契约和货币安全的制度保障,资本积累才能通过以价格垄断为基础的市场交换而完成。笔者以世贸组织的运行机制为例来说明美国政府如何为其跨国资本的增值保驾护航。美国作为世界第一大经济体和世贸组织的创立者与重要受益者,本应遵守规则、践行承诺,发挥主要成员的表率作用,为维护多边贸易体制的权威性、完整性和有效性作出应有贡献,与包括中国在内的其他成员一道,推动多边贸易体制在全球治理中发挥更大作用。然而,恰恰相反,美国却成为被世贸组织其他成员发起争端诉讼最多的国家,它不仅选择性地执行世贸组织裁决,还千方百计阻挠上诉机构成员的遴选,故意使其陷入瘫痪状态。美国逐渐演变为全球多边贸易体制的破坏者,并经常以“人权”“国家安全”“强制技术转让”等各种借口,对其他成员采取单边制裁,任意加征关税,滥用贸易救济,大规模实施排他性、歧视性的补贴政策,不断挑动一些国家脱钩断链,通过实施单边关税措施逼迫其他国家特别是中国的制造业向美国流动,试图建立以美国为中心的全球产业链和供应链。可见,美国为了保障本国跨国资本的财富积累,已逐步演变为全球化时代产业链和供应链的最大扰乱者。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不难看出,人类的新型全球化运动正在不断推动全球经济联为一体,并逐步形成了比较优势下的全球分工体系。在斯密首先提出的“看不见的手”的作用下,这个全球体系永远处在不断变化之中。进入21世纪后,在中国这一全球最大发展中国家的带动下,全球产业升级给整个人类的经济增长带来巨大希望。因为中国从来主张,大国与小国相处应当践行正确义利观,要义利相兼,义重于利,通过政策沟通、设施联通、贸易畅通、资金融通、民心相通,不断构建互利合作的全球网络,携手共筑共赢共享的实践平台。然而,这和美国控制下的技术垄断产生了空前的矛盾,于是,美国开始利用其主导的新型世界帝国优势,对中国展开贸易、科技、金融、政治、军事等全方位混合打压,其本质是打压中国崛起给全人类带来的总体福利。因为大量被西方垄断的高新技术一旦被中国攻克,原来西方公司在国际市场上的高额垄断价格会因为中国产品的进入而变成“白菜价”,为了有效避免这种现象的蔓延,美国政府不仅将其跨国资本高额垄断的利益凌驾于美国人民之上,更要凌驾于世界人民之上。如果追溯美国因“制造业空心化”和“铁锈地带”出现而导致下层百姓失业的根源,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一现象恰恰起源于20世纪70年代之后,美国金融资本依靠其军事和政治力量形成的垄断,借助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不断通过金融手段席卷全球财富,从而推动美国从实体经济逐渐转向虚拟经济。而此时美国制造业向其他国家的转移,恰恰是全球比较优势所推动的自然历史过程,如果美国真想恢复制造业,就应该像奥巴马支持拍摄的《美国工厂》那样,大规模吸引中国政府和企业家投资美国,而不是挥舞制裁大棒推动“中美脱钩”[7](370)。
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批判的角度看,无论是布罗代尔世界市场经济的高低层次论、沃勒斯坦的世界体系中心边缘论,还是阿明的后发国家依附发达国家论,都是在通过经济史理论的深入探究来批判资本主义所造成的全球不平等现象。人类历史已经充分表明,高低层次论、中心边缘论、先后依附论都是可以通过各国人民的艰苦努力而加以改变的,为什么美国可以取代英国的殖民帝国而成为新型世界帝国,而后发国家就不能通过自己的努力由低层次市场经济走向高层次市场经济、由世界体系的边缘进入世界体系的中心、由依附他国走向独立自主?问题的根源在于,美利坚新型帝国就是要求所有后发国家必须固定在这种命定论的叙事结构中而不能与之抗衡。然而,从近现代全球发展史的角度看,今天的全球经济不平等主要根源于欧美发达国家与后发国家的政治不平等,特别是从殖民时代直到今天,欧美发达国家主要依靠其军事暴力来维系这种不平等结构。因此,后发国家要真正实现全球经济平等,除了自身要创新技术和发展经济外,还必须关注全球政治平等,唯其如此,才能最终颠覆美利坚新型帝国强加于当代世界的各种不平等结构。
二、美国政治失能的国内外症候与全球治理的多边主义
自由、民主、宪政是美国标榜其政治先进性的重要标识,在此基础上生成的两党制、票决制、代议制、三权分立制等,共同构成美利坚新型帝国的完备性制度体系。相比于早期欧洲的封建专制制度而言,它无疑是对人类以往政治理念、政治制度、政治实践的全面革新,以至法国政治思想家托克维尔在其《论美国的民主》中对此予以高度评价。他在是书中结合自己对美国社会的实际考察,就其联邦制、三权分立、地方自治、结社自由和新闻出版自由等一系列问题进行了深入分析,认为在整个文明世界,欧洲的一切民族不是被战争破坏,就是由于内讧而衰败,只有美国人民安然无恙。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美国,人民主权原则决不像在某些国家那样隐而不显或毫无成效,而是被民情所承认,被法律所公布的;它可以自由传播,不受阻碍地达到最终目的”[8](61)。不仅如此,托克维尔进一步指出:“民主制度失误的机会多于一个国王或一群贵族,但它一旦察觉失误,回到正确路上的机会也多,因为民主制度本身一般没有与大多数人对抗和反对理性的利益。”[8](256)上述内容是托克维尔1835年研究美国政治制度后得出的重要结论,至今已有近200年的历史。问题是,任何政治制度都会伴随一个国家经济发展状况、政治力量对比、文化传统积淀的改观而发生重大变迁,今天的美国政治现状已远非托克维尔当年所描述的那般美妙。
首先,两党制的深刻嬗变使美国的政治极化现象日趋严重。这里的政治极化主要指美国政党政治、国会精英的两极分化,集中表现为政党对抗的白热化、国会议员阵营化和意识形态两极化。如果说创建美利坚合众国的国父们最初试图通过党派的彼此竞争来实现国内的政治制衡,以保证美国政治纠偏能力的提质增效,包括防范政治暴虐、平衡多元利益、增强决策审慎等,那么今天的美国党争已经与其初衷相去甚远。美国民主与共和两党及其所代表的利益集团之间围绕国内外各种问题的矛盾日益加剧,相互之间的争斗和各种非理性行为愈演愈烈,特朗普执政时期民众冲击国会山运动就是明证。由于两党之间的政治共识不断压缩,对立制约已经成为家常便饭,“我办不成事也不能让你办成”蔚然成风。由于否决对手会加强自身阵营的身份认同,而身份阵营的加强又会迅速巩固自身阵营的支持力量,于是“否决政治”成为美国的政治常态,两党因痴迷于“否决”而陷入难以自拔的恶性循环。由于这种政治极化,各个社会阶层之间的凝聚力日渐减弱,国家治理的制度成本显著提升,民主决策效率低下,各种类型的政治瘫痪现象越来越严重,使得真正有利于美国民众和国家利益的任何改革都难以推进。据统计,自从1976年美国国会正式通过国会预算程序法之后,民主党和共和党围绕政府赤字问题已经让美国联邦政府先后关门停摆18次,每次受影响最大的都是与民生息息相关的劳工、卫生、教育、医疗等部门。
其次,通过金钱控制话语权,进而决定重大政治决策已成为美国政治的重大痼疾。每隔2年至4年,美国人就会投票选举出他们的众议员、参议员、州长、总统等,在美国建国初期到20世纪中期,美国广大中产阶级在决定社会基本发展方向上有着很大的话语权,然而,发展至今天,在民主正常运行的伪装下,在所有仪式性投票的背后,美国已经完全演变为用金钱来决定重大政治事务的国家。人们经过统计发现,1860年美国大选时,共和党花费10万美元,使得亚伯拉罕·林肯当选美国第16任总统。2004年美国两党总统竞选经费是7亿美元,2008年增加到10亿美元,2012年是20亿美元,2016年是66亿美元,2020年是140亿美元[9]。更令人痛心的是,在大多数国家,个人和企业利用金钱来影响公共决策被认为是腐败行径,但在美国人们并不认为用金钱影响国家或地方的公共政策是腐败行径,而是将其视为完全合法的行为。美国政客们借助利益集团提供的巨额资金获取权力之后,自然再用手中的权力投桃报李,很多政客下台后转往商界,将多年积累的政治资源兑换成真金白银。这种“政商旋转门”在美国是一种完全合法的利益交换手段。
我们常说,任何国家的国际政治均服务于国内政治,因为国际政治是国内政治的延伸和扩展,由之,美国国内政治的上述两大特征必然会深刻影响其国际政治的运演机制。首先,美国为了确保自己在全球统治中的核心地位,将国内两党激烈竞争的手段广泛运用到国际政治斗争中。为此,美国不断在地区之间制造对立,使对立双方相互消耗,不断抵消彼此的核心实力,从而在动态平衡中稳定自己的地位,与此同时,通过经济利益、军事技术、安全承诺等手段将某些国家与其绑定在一起,动员他们一起承担冲突与对抗的重担。当然,这些国家也知道自己是美国布局中的棋子,但关键是只要棋子之间的怀疑超过他们对美利坚帝国的怀疑,就能使美国这一诡诈的国家机器运转无碍。美国通常只在权力平衡破裂或盟友无法支撑时,才将武力干预作为最后手段付诸实施。其中,乌克兰危机最为典型地反映了美国将国内两党竞争手法运用到国际社会,将国际社会分裂为彼此对抗的两大阵营,形成一种最为典型的对外政策理念,即“你要么与我为伍,要么与我为敌”。美国政府为构建全球反俄大联盟,通过远程喊话、发表声明等各种措施施压,威胁其他国家选边站队,否则,就用各种各样的制裁加以威胁。当然,上述行为招致众多发展中国家的反感。美国吹嘘有40多个国家参与了对俄制裁,而这恰恰说明占联合国会员国绝大多数的140多个国家未参与制裁。这种应者寥寥的局面充分说明,美国抱持的集团对抗思维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孤立,其国际霸权行径不得人心。其次,美国将国内的金钱政治手段广泛运用到国际社会,充分彰显出资本独裁力量的巨大威力。例如,美国在国际社会长期实施“外国军事融资”(Foreign Military Financing,FMF)计划,主要执行机构是美国国防部“国防合作安全局”(Defense Security Cooperation Agency,DSCA)。其主要职能是向美国盟友提供财政和技术支持,被国际社会看作全球最大的官方军火销售商和军事服务总包商。它主要通过美国政府对美国国内军事承包商进行转移支付,来帮助其他国家购买美国的军事服务和军火产品。该机构通过制造不安、恐慌、危机、动乱、战争等手段,用千百万人的鲜血为美国军工企业赚取了巨额利润。美国政府官方网站显示,美国每年的GDP总量在21万亿美元左右,从2019年至2022年,每年的军费开支有7000多亿美元之多,其军费开支占据GDP总量的4%左右,是全球军费开支最多的国家。单是2022财政年度,美国国防合作安全局就从FMF计划中获得了美国政府40亿美元的转移支付,其中10亿美元用于支付从事网络架构、信息安全、云存储服务、网络防火墙、民用无人机等业务的私人大型企业。美国政府问责局的报告也显示,仅在2019年,就有超过3.7万名军方官员离任后在14家大型军火承包商那里谋得职位,美国政府和美国军工复合体之间在政治和经济上的深度关联由此可见一斑[10]。这些军工复合体内部早已确立了最基本的企业价值观,即必须让美国之外的欧亚大陆及其他国际区域保持适度可控的对立、冲突与混乱,这既是美利坚新型帝国维持其全球霸权统治的地缘政治需要,更是为美国军工复合体内部商人资本获取重大经济利益提供了可靠契机。
究竟如何评价美国极化政治和金钱政治造就的各种政治失能现象以及由此引发的国内外症候,需要从国际政治伦理学的视角予以深度思考。我们知道,法国在与英国全球争霸过程中败北之后,为了报复英国,转而支持北美从大英帝国分裂出去。美国在摧毁旧欧洲君主王朝统治下的殖民体系、争取独立的过程中,呈现出典型的两面性特征:一方面,它继承了欧洲旧秩序中殖民主义的遗产,无论是早期向西扩张、吞并墨西哥领土、使拉美国家变为附庸国,还是之后参与二战、美苏冷战、反恐战争等,自始至终都伴随着军事暴力的扩张;另一方面,美国的部分行动又包含了一定的革命性,即它要建立共和主义和世界主义的永久和平的全球帝国,二战之后通过推动民族解放运动,在摧毁欧洲殖民体系基础上建立的联合国就是这种思想的明证。然而,伴随冷战爆发,美国为了与苏联抗衡,进而谋求世界霸权,又重新拾起了老欧洲拉帮结派的离岸平衡政策,特别是依靠其强大的资本力量,随意采取单边或多边军事行动,经常以世界警察的面目出现,将入侵其他主权国家的侵略行径解释为帝国内部的治安执法行动,并通过国际法上的各种条约体系来维持美国对全球贸易、科技、金融体系的控制,逐步将其他国家演变成美国的“准殖民地”和“附庸国”。
然而,当今世界只有一个体系,那就是以联合国为核心的国际体系;只有一个秩序,那就是以国际法为基础的国际秩序;只有一套规则,那就是以联合国宪章宗旨和原则为基础的国际关系基本准则。美国标榜的所谓“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其本质是用少数欧美国家制定的规则取代国际社会普遍接受的国际法则,将自己的“家法帮规”强加给其他国家,倚仗自己胳膊粗、嗓门大来主导世界事务。问题是伴随着20世纪世界各国在深度全球化背景下开启自身的现代化进程,全球范围内东西方之间、南北方之间的权力差距逐步缩小,特别是人们对中国、印度、巴西、南非和其他崛起国家的热切关注,这一切都昭示着美国超级霸权体系的逐步瓦解。今天已有更多的国家、地区、民族正在努力建立与全球主义匹配的国际权力模式,世界大国和区域性强国同时共存,区域主义思潮日渐凸显,这将使国家间的权力分配更加均衡和分散,这种去中心化的全球主义运动的广泛兴起,意味着美国正在失去主导整个国际社会的特权地位[11](271)。在霸权体系终结之后,世界力量格局将呈现出多中心状态,多种多样的国际行为体和全球行为体共处共存,在物质实力多极、制度结构多层、思想理念多维的背景下,共同利益和共同规则将成为构建合作型国际社会的重要基础[12](1-15)。它要求必须在包容性多边主义思想指导下,通过天下无外的伦理原则、兼容并蓄的价值取向、民主协商的决策程序,逐步建立起一个和平、繁荣、进步的新世界。
三、美国社会失序的新旧表征与全球劳工的觉醒之路
人们常说,美国是全球最富有的国家,但美国社会却是全球问题最严重的社会。这里的“社会”主要指以共同的物质生产活动为基础,在广大劳动者之间逐步形成的相互联系的集合体。在当代美国,相对于由资本要素构成的“市场”和由权力要素构成的“国家”而言,由劳动要素构成的“社会”,因其利益诉求渠道狭窄、组织化水平较低、维权技能较差、参与决策机会较少,在与资本要素和权力要素进行利益博弈的过程中,劳动阶层受损的可能性最大。笔者将美国社会存在的根本问题概括为两点:一是种族歧视历史悠久且广泛蔓延;二是社会撕裂不断加剧且难以愈合。
就种族歧视而言,人们通常将种族歧视理解为因种族原因不喜欢或虐待他人,然而,美国社会的种族歧视问题要比这种说法复杂得多,它本质上是一种基于种族的优势体系而形成的一整套等级制度体系,并深嵌于美国社会和美国文化的各个层面。200多年前,从欧洲来到北美新大陆的白人凭借强大的经济和军事优势,建立起白人占据统治地位的政治制度和基于种族主义的奴隶制经济,这种政治制度与经济体制把人根据肤色深浅分为不同的等级群体,既极大地强化了各个群体内部的忠诚,也激发了不同群体之间的激烈竞争,逐步塑造出种族主义的偏好、观念乃至信仰,这就使得美国社会的种族划分和种族隔离获得了精神层面的重要支撑。美国南北战争之后,黑人奴隶制得以废除,但种族隔离却一直存在,它潜移默化地塑造着美国基于种族主义的群体身份认同,甚至鼓励美国人以种族主义的方式思考问题或采取行动。美国历史学家佩尼尔·E.约瑟夫在其《第三次重建:美国21世纪的种族主义斗争》一书中,通过大量日常生活故事揭示了美国社会所隐藏的形形色色的种族冲突现象,从低估黑人住房价值的鉴定歧视,到密歇根州和密西西比州等以黑人为主的城市出现的水危机,再到不断延长的被警察打死的手无寸铁的黑人男性名单……所有这些线索汇集起来,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尽管在美国历史上合法的奴隶制和种族隔离制度早已消失,但潜在的种族仇恨和种族歧视仍然根深蒂固地存在于美国社会的各个方面。当然,美国的种族歧视并不局限于白人与黑人之间,白人歧视黑人,黑人则歧视亚裔、西班牙裔、阿拉伯裔等其他族裔。例如,1882年,美国国会通过《排华法案》,禁止一切华工进入美国,还禁止已获得永久居住权的中国人入籍成为美国公民,这一法案直到1943年才被废除。
就社会撕裂而言,在贫富差距、激烈党争、种族冲突等各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美国各个社会群体的裂痕日益扩大,特别是反精英、反体制、推崇暴力话语和倡导极端平民主义立场的民粹主义广泛传播。美国的民粹主义大致分为左、右两大阵营。一般而言,左翼民粹主义以城乡低收入群体、外来移民等草根阶层为主体,他们将个人生活的窘迫归咎于精英阶层的操纵和现行体制的缺陷,主张通过对美国整个制度的改造来开拓自己的生存空间。右翼民粹主义则以中产阶层尤其是农业州和“铁锈地带”的白人蓝领为主体,他们认为经济全球化导致了美国制造业的衰落,特别是大量外来移民抢走了他们的就业机会和福利份额,故坚决反对高税收和医保改革政策。而左翼和右翼又都讨厌富人,认为是富人抢走了他们的财富,但又有一批右翼更不喜欢左翼,认为让穷人获得太多社会福利,就必然加重他们的税收[13]。不难看出,美国社会撕裂现象的表现形式多种多样,其根源也极端复杂,美国社会学家霍赫希尔德在其名著《故土的陌生人》中总结道:“阿拉斯加州及美国南部、中西部的农村地区向右倾,而大城市、新英格兰地区和东西海岸则向左倾。受小镇自治传统和欧洲的影响,新英格兰人往往相信服务于共同利益的善政。阿巴拉契亚地区和得克萨斯州人通常爱好自由的小政府。”[14](18)她进而从政党支持率的角度指出,支持共和党的红州更容易右倾,这些地方通常经济更落后,红州居民的平均寿命比支持民主党的蓝州居民短五年[14](10)。美国律师万斯在其畅销书《乡下人的悲歌》中进一步验证了这一状况。他的外祖父母为了逃离贫困,从肯塔基州的阿巴拉契亚山区向北迁居到俄亥俄州,他们通过艰苦努力跻身蓝领阶层,但他的外祖父母、母亲和姐姐却从没有完全逃离过滥用毒品、酗酒和生活动荡造成的精神创伤,他在整个家族中是唯一通过个人努力成功逃离贫困的人。从他对其亲属的精细描述中可以看出,大多数美国白人蓝领很难摆脱掉世袭的贫穷与困顿[15](237)。
究竟如何消解美国社会的种族歧视和社会撕裂现象,国际学界对相关问题的认识歧义纷呈。曾担任美国政府劳工部长的罗伯特·赖克认为,美国社会问题的根源不在于政府与市场谁大谁小,而在于重建抗衡市场和政府彼此勾结深度侵蚀劳工利益的社会力量,为此他提出了一系列重构美国社会的改革主张。一是改革美国竞选资金制度,把大财阀逐出政坛,包括通过修改宪法,授权国会严格监管竞选经费的支出;公平划分选区防止少数派选票受到压制;民选和政府任命的政府官员退休后五年之内不能受聘任何企业和营利性机构;披露专家学者和智库人员研究成果的资金来源等。二是彻底改造美国的公司制度,终止企业财富的预先分配,包括降低公司首席执行官的薪酬,增加普通员工的薪酬;通过成立公司管理委员会重新构建和改造公司董事会制度,避免股东至上主义的盛行;缩短专利和版权保护年限、禁止股票内部交易、持续提升企业员工技能水平等。三是在不断适应机器代替人类劳动的大趋势下,通过改革分配制度,让普通百姓过上有尊严的生活,包括鼓励人们通过发明创造和高科技投资,不断改善人们的生活质量。与此同时,强化累进税制度加大对高科技垄断行业和金融行业的税收,防止财富向少数人的过度集中;通过国家财政的二次分配,让因机器代替人类而失业的国家公民获得最低经济收入保障;加大遗产税征收力度,避免没有参与财富创造的富有者子孙后代坐享其成[16](151)。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斯蒂格利茨针对美国的上述社会问题,进一步提出了与罗伯特·赖克主张类似但更加完备化和体系化的改革方案。一是恢复美国的民主传统,包括通过全面改革选举制度,维系好权力制衡;通过改革游说公司、竞选捐款、政商旋转门等,遏制和消解金钱力量对美国政治的深度影响。二是重拾美国经济活力,包括以就业稳定和机会均等为前提,大力促进美国的经济增长;构建更加公平、包容、安全的社会保障体系,为所有人提供教育、健康、住房等各种保障措施。三是人人过上体面生活,包括充分发挥政府作用,合理调节公共部门和私人部门的竞争;为所有人提供更加丰富的健康保险、退休年金、抵押贷款等选择项目,让每一个人退休前有合适的工资,退休后有基本的安全感等[3](209)。不难看出,很多人面对美国社会的严重失序问题痛心疾首,但在笔者看来,要真正求解美国社会的上述问题,需要从更加宏阔的全球化视角予以综合考量。
美国国内的社会失序问题并非一种孤立现象。我们知道,在现代信用货币制度下,资本与劳动之间存在着此消彼长的复杂关联,跨国公司有充足能力将资本与劳动进行各种类型的拆分,并在具有不同要素禀赋的国家之间进行重新分配。而美国因资本与劳动之间的巨大差距,必然将国内的种族冲突和阶层分裂现象投射到美国与其他国家的关系层面。自从布雷顿森林体系瓦解之后,美国的货币发行与黄金储备之间的约束关系被解除,货币规模大幅增长,美国逐步成为资本过剩的大国。而中国在改革开放后,将人民币与美元挂钩,成为性价比最高的劳动输出大国。正是美国资本和中国劳动的各自比较优势,使得中国沿海地区承接了美国的大量外溢资本,这种资本与劳动的空间分离塑造出人类历史上效率空前的全球化,构成了过去40年人类全球化的主要轴线。其间,美国金融和高科技资本通过促使全球劳动之间的激烈竞争,实现了资本价值剩余的最大化。与此同时,财富严重缩水的美国劳动阶层对坐拥巨大财富的美国资本阶层表达出越来越强烈的不满。而2008年美国华尔街引发全球金融危机之后,中国金融和科技资本的生成和集聚速度快速增长,开始推动中国经济进入全球产业链的顶端,对美国金融和科技资本构成了威胁。此时,美国在全球化中受到威胁的资本阶层和财富损失严重的劳动阶层达成共识,于是,美国资本大鳄身上蕴藏的贪婪精神与劳动阶层中的民粹主义思潮结合,开启了中美经济、政治、文化、军事等各个领域的全面对抗,美国试图把中国重新打回到改革开放前的贫穷状态,一股由美国掀起的逆全球化大潮逐步形成惊涛拍岸之势。
如何求解因美国国内社会严重失序引发的全球不平等再次加剧的现象?国际社会普遍认为,只有不断推进全球治理体系的深度变革,实现主权国家、跨国资本、全球劳工的利益平衡,才能逐步削弱和动摇美国的霸权地位,最终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全球正义。美国著名思想家迈克尔·哈特与意大利哲学家安东尼奥·奈格里在他们合著的《帝国》一书中指出如下几点。(1)美利坚新型帝国本质上是依靠金钱、炸弹和网络来支撑,通过压榨全球劳动者血汗而生存于世的寄生物,它依靠自身在全球范围内的巨大影响力,推广了一整套资产阶级主导下的价值标准体系。随着全球化运动的深度发展,全球劳动者只有发挥自身的主体性力量,打破和摧毁美国资本阶层控制的观念牢笼,不断构建新的全球价值标准体系,才能从形而上的哲学本体论高度确立全球劳工运动的思想根基。(2)由于美利坚新型帝国主要依靠跨国资本的“时间—空间修复策略”来实现对全球劳动者剩余价值的剥削,这就需要全球劳工只有不断突破民族国家的各种限制,打破跨国资本借助民族国家而树立起的各种等级、种族、血缘、肤色等人为隔离空间,借助全球劳工的快速流动和深度结合(诸如跨国婚姻、跨种族婚姻等)来消解跨国资本的“时间—空间修复策略”。(3)随着科学技术的快速发展,智能化机器劳动将逐步取代大量蓝领工人的体力劳动,此时,全球劳工要善于从因资本有机构成提高生成的霸权式投资中解放出来,通过建构整全的人性和全球劳工联合意识,在逐步打破资本借助各种分割来控制人类的过程中,实现全球劳工的自由全面发展[17](403)。英国思想家大卫·哈维认为,要化解美利坚新型帝国的内外危机,就必须在全球范围内实行一种“新政”,这种新政要将资本循环和资本积累的逻辑从新自由主义制造的各种锁链中解放出来,充分发挥国家本来应当具有的对资本与劳动的干涉能力,通过限制金融和科技资本的投机力量,对金融大鳄和科技寡头以及各种垄断集团所掌握的压倒性力量进行分散化、民主化管理,不断提高全球劳工的综合技能和福利保障水平,最终形成一种新型的全球政治格局,从而瓦解美利坚新型帝国的资本暴政[6](167)。法国经济学家皮凯蒂则认为,面对美利坚新型帝国造成的全球不平等现象,如果西方还想与中国模式或其他模式在全球治理中保持持续性优势,那就必须在其内部以及国际上推广一种更加平等的经济模式,发展出一种“参与式社会主义”模式,其中最为关键的措施是,通过税制、财富再分配和监管体系的全面改革,对社会权力进行永久性地重新平衡和再分配,这必将是一场全球范围的重大社会政治斗争[18]。尽管国内外学界有不少学者认为,欧美新左派的上述主张具有大众主体的模糊性、反抗策略的苍白性、未来图式的空洞性特征,但他们毕竟对美利坚新型帝国的本质属性和根本问题进行了深刻说明,并提出了一系列动摇和改造美利坚新型帝国的战略举措,值得我们以礼敬的态度认真对待。
四、对美利坚帝国三重危机的历史伦理学检审
要对美国的经济失衡、政治失能、社会失序问题予以全面把握,就必须从历史伦理学的视角予以仔细检审。因为文明本身就是一个历史命题,它以清晰的历史意识、宏大的历史叙事、广阔的历史尺度来研判人类社会发展史,因而充满了巨大的理论生命力。从一定意义上讲,人类的任何文明都是一个生命有机体,都会经历自我肯定、自我否定、自我变革、自我衰落的生命周期。在跌宕起伏的全球文明发展史上,人类没有永恒不变的文明重心,因为挑战与机遇并存,不同时代的文明重心都会随着不同的历史契机而处于流变迁徙之中,众多伟大文明都曾显赫一时,但最终陨落为历史中的一粒粒尘埃,成为人们只有在博物馆中才能看到的历史遗迹。正因为如此,马克思主义文明史观特别强调,我们必须善于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努力做到系统、具体、历史地分析不同文明的发展历程及其内在规律,不断创新和发展人类的文明理论与实践,包括科学建构新的人类文明发展理论、开拓人类崭新的文明发展之路、推动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等。笔者正是依照马克思主义的文明历史理论,从哲学伦理学的视角来深入观察和仔细剖析美国文明的特质,力图深入美国历史与现实的腹地来洞察其霸道政治的本性与根源,将美国本土治理行为的“内”与美国控制全球行为的“外”紧密结合起来,深刻揭橥美国文明背后所隐藏的根性伦理冲突,力求获得消解美国霸道政治的科学方法和正确途径,进而努力促进人类文明形态的转型升级。从文明发展史的视角看,美国作为一种特殊文明类型,与历史上的“区域性文明帝国”“世界性殖民帝国”相比,其所存在的主要问题集中体现在以下三个层面。
一是自我中心论的高度膨胀。著名儿童心理学家皮亚杰从儿童发生认识论出发,对个体儿童成长过程中的自我中心化现象进行过深入研究。他认为儿童心理活动的最大特点是不断把自身之外的物体,通过象征性思维同化到自我的身体之中,在主客体的原初同一性中确立起自我的绝对性。但是随着其不断成长,他会逐步将主体与客体分离开来,最终“解除”自我中心化现象。当然,这种“解除”不是简单地去除,而是一种去除与吸纳对立统一的“扬弃”过程,这一过程意味着儿童通过参照系的彻底改变,实现了主客体之间对象性关系的重建,它标志着儿童对待事物客观态度的初步形成,也成为儿童个体心理走向成熟的重要标志,皮亚杰称之为儿童心理世界的“哥白尼革命”[19](303)。文化人类学的研究表明,在人类文明的演化进程中,人的个体与类之间具有某种同构性,在类的层面上个人自我中心化及其扬弃主要通过民族的自我优越感和自尊情节及其克服来完成。世界上各个民族在其肇始期普遍具有自我中心化的倾向。例如,在古代,中国人自认为本国是天下的中央之国,周边则是东夷、西戎、北狄、南蛮;欧洲人则认为他们是上帝的选民,其他民族都是弃民。但中国人通过内在道德层面的“为仁由己”和外在伦理层面的“克己复礼”,逐步扬弃了自我中心化的倾向,特别是晚清以降,受到欧洲文明的巨大冲击,中国人在空前剧烈的失落中彻底扬弃了自我中心论,开始从与其他文明的互相参照中逐步生成真正成熟的自我意识。与之不同的是,欧洲人自古希腊时代就形成了向外殖民的传统,尽管在中世纪十字军东征中受到了伊斯兰文明的强烈抵抗和反击,但近现代之后,欧洲文明通过不断征服自然世界和征服异族文明,展现出浓烈的自我肯定和自我强化色彩。特别是美利坚新型帝国挟二战和冷战胜利之雄风,被暂时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成为当代世界舞台上的独角兽,呈现出欧美文明古已有之的独断与傲慢,企图将自己特有的价值标准以上帝的名义普世化,对世界各国表现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杀伐决断之气概,动辄就说“我以我们的实力与你讲话”,妄图任意碾压其他国家。然而,从人类文明发展的历史大纵深看,任何文明都不是一个孤立封闭的系统,都是需要通过内部各个社会阶层的深入交往和外部各个民族的普遍交流,才能保持其生命之树常青。一个民族的真正成熟,关键不在于能力有多么强大,而在于能否意识到自己能力的限度[20](63)。
二是伪善现象的广泛蔓延。伪善是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他说:“在自我意识的主体的每一目的中,必然存在着肯定的方面,因为目的属于具体现实行为所预谋的。他知道怎样抽出而强调这个方面,随后把它视为义务和卓越的意图。在作这样解释时,他有可能对别人和对自己主张他的行为是善的,尽管由于他在自身中反思着,从而意识到意志的普遍方面,他是认识到这个方面跟他的行为的否定基本内容是相对照的,对别人说来这是伪善,对他自己说来,这是主张自己为绝对者的主观性的最高度的矫作。”[21](146)黑格尔这段话的本意是说,伪善者知道人们所普遍认同的善,同时也充分意识到自己特殊需求中存在着恶的一面,但却故意将自己特殊需求中的恶曲解成善,在所有物种之中,只有人类具备这种知善而行恶的能力。马克思曾以近代英国对华鸦片贸易为例指出:“半野蛮人坚持道德原则,而文明人却以自私自利的原则与之对抗……在这场决斗中,陈腐世界的代表是激于道义,而最现代的社会的代表却是为了获得贱买贵卖的特权——这真是任何诗人想也不敢想的一种奇异的对联式悲歌。”[22](804)马克思把这种奇特现象视为标榜文明的英国政府的一个明显的伪善行为。对于英国在东方世界的残酷殖民统治,马克思以讽刺的笔调写道:“当我们把目光从资产阶级文明的故乡转向殖民地的时候,资产阶级文明的极端伪善和它的野蛮本性就赤裸裸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它在故乡还装出一副体面的样子,而在殖民地它就丝毫不加掩饰了。”[22](861)由之,马克思从更深层面进一步指出,一方面资本为了追求利润,力求超越一切时空限制,创造出巨大的社会财富,带来了人类的各种普遍交往,实现了人类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另一方面,它又以更加隐蔽和野蛮的方式,给殖民地国家的人民带来了巨大的历史灾难。资本的这种道德二重性抑或伪善性,在美国跨国资本的全球流转过程中更是以赤裸裸的方式充分暴露出来。加拿大思想家伍德指出,美国是一个仅有200多年历史的国家,但自1776年到2019年,先后开展的大小规模的军事战争有400多次,从屠杀印第安人起步,入侵加拿大,策动美墨、美西战争,参与两次世界大战,挑起朝鲜战争、越南战争、海湾战争、科索沃战争等,在很多战争中都大量使用生化武器、集束炸弹、油气炸弹、石墨炸弹、贫铀炸弹乃至原子弹,造成大量民用设施损毁、无数平民伤亡与持久环境污染。然而,在每次冲突发生时,美国总是以维持秩序的世界警察形象出现,把战争说成“警察”对警告无效的“嫌犯”所采取的正义行动,美国成了这个世界上主持正义、惩恶扬善、扶贫济弱的全球“义士”,甚至美国人自诩为上帝派到人间主持正义的代表。然而,美国真实的意图从来不是战争所在地的和平,而是为美国跨国资本的海外扩张及其资本安全提供保障。伍德认为,这就必然决定了“经济竞争越是取代军事冲突,美国就越是需要努力成为史无前例的最具完全主宰能力的军事大国”[23](107)。在此,美国政治的伪善本性暴露无遗。
三是自我革新能力的日渐枯竭。文明需要不断进行自我变革、实现自我超越,才能适应历史的变化,从而得以赓续与发展。任何一种文明一旦丧失了进一步突破性发展的动力,它就必然由兴盛走向衰败。汤因比对此有过精辟的分析,他将文明的衰落或崩溃归因于这种文明内部各组成要素之间发生结构性冲突。他说:“我们可以把一个成长中的文明定义为经济、政治以及狭义的‘文化’等文化要素和谐一致的文明。同理,一个分崩离析的文明就是三个文化要素彼此冲突的文明。”[24](709)依据上述观点分析当代美利坚新型帝国所遇到的困难,我们会看到它是自身矛盾不断演化的必然结果。就其资本运作而言,他们完全相信在不受约束的市场竞争中,放松各种金融管制、任凭技术自由运用就会给人们带来繁荣,从不认真对待市场经济内部强大资本势力可能给政治、社会造成巨大威胁。就其权力运转而言,他们认为选举是民主政治的根本标示,看不到金钱集中化对民主政治的瓦解作用,更不明白美国精英阶层如何利用金钱来塑造美国的政治体制。就社会生活而言,他们无法正确理解美国是如何通过资本权力化和权力资本化的双向循环过程,来深度剥削包括美国人民在内的全世界劳动者而得以生存的,致使其教育、医疗、社会保障等政策长期滞后。斯蒂格利茨认为,虽然在美国历史上出现过众多类型的危险事件,但美国历届政府通过各种各样的改革与重组,逐步实现了资本、权力、劳动之间的暂时平衡,似乎一次又一次渡过了难关。然而,当今的美国经济、政治、社会已经完全陷入负面状态,在某些特定瞬间,美国人看到了光芒闪烁的一线希望,但一眨眼却又看到乌云压境,黑暗笼罩着整个国家。最后他得出结论说,除非美国进行全面彻底的改革,否则,理想中的社会形态将离美国人越来越远[3](244)。
不难看出,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美国的制度根基正在发生动摇,西方话语构建出的美利坚文明神话正在逐步走下神坛,美国正在经历历史上各种现代帝国衰落的相同过程。如西班牙、葡萄牙、荷兰、英国等,都是在经济层面从脱实向虚起步,逐步丧失国家初创时期艰苦劳作的奋斗精神,开始借助高超复杂的金融和科技操作手段,通过收割殖民地以至全球劳动者的利益而获得巨大暴利,最终走向或快或慢的衰败过程。这也预示着以新技术革命、生产力飞跃、政治制度重塑、思想观念变革为主要内容的世界变局,为人类文明走向新阶段提供了广阔的时空场域与历史条件,其关键是处在变局中的人与文明如何把握变局、应对变局、引领变局。笔者认为,思考世界变局中人类文明形态发展的未来图景,必须站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世界历史立场上,整体关切人类文明的发展走向,在这方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开创的是一条政治上多极共治、经济上合作共赢、风险上责任共担、文化上多元互鉴的人类和平发展道路,这一道路最终将建构一种人类文明的崭新形态。
[参考文献]
[1]维尔纳·桑巴特.为什么美国没有社会主义[M].王明璐,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2]沙烨.跨越财富鸿沟:通往共同富裕之路[M].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21.
[3]约瑟夫·E.斯蒂格利茨.美国真相:民众、政府和市场势力的失衡与再平衡[M].刘斌,刘一鸣,刘嘉牧,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20.
[4]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M].巴曙松,陈剑,余江,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
[5]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M].2版.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大卫·哈维.新帝国主义[M].初立忠,沈晓雷,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
[7]强世功.文明的终结与世界帝国[M].香港: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21.
[8]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M].董果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9]李云舒,柴亚欣.最大政治献金案曝光美国制度腐败的真实面目起底美式“黑金政治”[N].中国纪检监察报,2022-09-19(4).
[10]朱瑞卿.政治失能、经济失衡、社会失序[EB/OL].(2022-12-21)[2024-01-21].http://www.news.cn/2022-12/21/ c_1129223342.htm.
[11]巴里·步赞,乔治·劳森.全球转型[M].崔顺姬,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
[12]秦亚青.世界秩序的变革:从霸权到包容性多边主义[J].亚太安全与海洋研究,2021(2).
[13]庞金友.当代美国政治极化的多重根源[N].光明日报,2022-03-04(13).
[14]阿莉·拉塞尔·霍赫希尔德.故土的陌生人:美国保守派的愤怒与哀痛[M].夏凡,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
[15]J. D.万斯.乡下人的悲歌[M].刘晓同,庄逸抒,译.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
[16]罗伯特·赖克.拯救资本主义:重建服务于多数人而非少数人的新经济[M].曾鑫,熊跃根,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7.
[17]迈克尔·哈特,安东尼奥·奈格里.帝国:全球化的政治秩序[M].杨建国,范一亭,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
[18]托马斯·皮凯蒂.为什么世界变得越来越不平等[EB/OL].(2022-06-20)[2024-01-21].https://www.thepaper. cn/newsDetail_forward_18645243.
[19]让·皮亚杰.儿童的语言与思维[M].傅统先,译.北京:文化教育出版社,1980.
[20]何中华.文明的历史含义及其当代启示[J].中国社会科学,2023(6).
[21]黑格尔.法哲学原理[M].范扬,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
[2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 2版.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3]艾伦·M.伍德.资本的帝国[M].王恒杰,宋兴无,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24]阿诺德·汤因比.历史研究:下卷[M].郭小凌,王皖强,杜挺广,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责任编辑:敬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