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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约来生

2024-06-24任林举

青年作家 2024年5期
关键词:何曾泪水痛苦

“这是哪里?”母亲迷糊了一阵子,突然睁开眼睛,怔怔地问。

“这是医院。”

“不是。”她肯定地摇摇头。尽管她的声音不大,但仍然态度坚定地说:“这是我儿子给我租的新房子。”

……

母亲的呼吸越来越紧张了,每说一句话似乎都要付出很大的力气和代价。由于癌细胞的侵蚀,她的左肺功能已经完全丧失,右肺的呼吸空间也正在被一点点侵蚀、压缩。

长期处于缺氧的状态,给母亲的脑细胞带来了很大的损害,所以,她有时就会表现出明显的糊涂。

但这个状态是偶尔,不是一直。她会把过去的事情说成现在的,又把现在的事情认定为早已发生在很久之前。在她那里,时间仿佛并不存在,或者说时间仅仅是她思维数轴上的一个点,过去、现在和将来,粘合在一处,并没有什么区别。

之于我内心,我倒是真的希望她更糊涂一些。真糊涂了,糊涂得一塌糊涂,就不会在这段难熬的时间里感受到更多的痛苦、恐惧和绝望。

可是,令人悲伤的是,在一些事情上,她并不糊涂,甚至十分敏感和澄澈。只是有些事情放在她心里,我们不说,她也不说。

那天,我坐在她的病床前,看她很难受的样子,便想找个什么话题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说一说自己的烦恼吧!我知道她一向的脾气,只要是我们说了自己的烦恼或困难,不管这些事情她是否熟悉,是否有经验,她总会集中精力帮助我们动动脑子,想想办法或寻求个解决方案什么的。从前,我们嘴上不说,心里都把这些归于她的“瞎操心”。

母亲从20年前那次脑血栓之后,就失去了识字的能力。原来天天看书的一个人,即便不识字了,也舍不得放下曾经喜欢的书,抱着书翻来翻去,怎么翻也没把记忆翻回来,后来就只好作罢。转眼20年过去,她怕是早就没有了读书的心得和经验。

但我还是对她说:“有些书,我也知道很有名气,很受一些人的推崇,但就是读不下去,没读几行字就困得不行。”

我说过之后,她的眉头开始舒展一些,似乎已经进入了问题的思考。过一会儿,她果然睁开了眼睛对我说:“读不下去,就多读,一遍遍读,读得多了,就熟悉了,进去了,就看到了光亮。”

我惊异地睁大了眼睛,这是我那个糊涂的妈吗?

很显然,我们类似的一切努力都只是权宜之计。实实在在的病在那里,只要你不想办法消灭它,它就是你最顽强的死敌。为什么说病是魔呢?因为它一旦咬住了谁,就绝不退却,永不松口,且不接受任何方式的和解。病魔的意志和专注远非人类可以想象,更不要说抗衡。有些医生说一个病人可以与疾病共处,那是因为他们也拿不出任何有效的办法了。当然,患者也可以这么想,那是因为除了这么想,已经不能抱有其他幻想。当自己还没有被最后击倒,还有一点余力,就只能这样想。就如在城堡没有完全被攻占之前,城堡的主人一直可以说,该来的来,该在的在吧!在不在我们都要正常生活。

从最后一次住进医院后,母亲一直处于寝食不安的“折腾”状态。躺下,觉得坐着要好一些,要坐起来;坐起来,又觉得躺下会好一些,要躺下去,反反正正都觉得胸闷上不来气。

大功率制氧机始终立在她的床边,不间断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和轮胎爆裂时的撒气声,如一头爬坡的牛,一边艰难地轮动四蹄,一边发出粗重的喘息。它正在代表着我们的意愿,站在母亲的身边,支持她打一场捍卫生命但注定要失败的战争。

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她的三儿二女,都紧紧地围绕在她的床边,但没有一个人能帮上她。我们一个个像有心无力、毫无办法的围观者一样,隔岸观火,眼看着她一个人依靠一台制氧机,在与力大无穷的病魔苦斗,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中挣扎。

此前,我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那么难以权衡和难以选择的事情。每每看到母亲被病痛折磨得痛不欲生,我是那么希望她马上咽下那口气。太心疼啦!与其这样让她在比受酷刑还残酷的痛苦中延续着生命,还不如早日让她逃离苦难,获得解脱。但同时,内心又是那么不舍,不敢想象她永远闭上眼睛后,我们应该怎么办。那时,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撕成两半。撕去疼痛的那一半,留不疼痛的一半,是不是就剩下了一半的痛苦?结果,真的撕开才会知道,左一半是疼痛,右一半仍是疼痛,两种疼痛会叠加在一起,成为一个更大的疼痛。

母亲还是喜欢讲起我们小时候的事情。但她并不讲自己是怎样克服生活上的艰难困苦,一点点抚养我们长大;也不讲如何在缺医少药、环境恶劣的落后农村怎样一次次拼了命似的把我们从死亡的边缘挽救回来;更不讲当我们病弱之时是怎样一口水一口饭把我们将息好的。只讲我们小时候如何让她省心,幼时如何知道心疼父母。她讲得最多的还是我给她找乡医的事情。

母亲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颠沛流离和贫穷压抑的生活,夺走了她的健康,还塞给她一身疾病。我还记得小时候我家仓房里的空间一部分被粮食占据,一部分被她吃的中草药占据,有一面墙边堆的全是一个个包着草药的纸包。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草药汤让她已经很苦的命里,更增加了苦的浓度。或许过浓的苦味本身就是对生命的巨大伤害,以致让人难以承受吧?那时,她经常会陷入剧烈的咳嗽之中,剧烈得像是要把自己的心和肺连同那些缠着她的疾病都咳出来。我那时五六岁的样子,每逢这时,便大哭着,一头撞出门,要去找村里的乡医“严大夫”。

这些事情被她一讲再讲,表达的是她对生命和母子之情的深深留恋。但触发的却是我内心的悲哀。我那时的行为虽然也不能从根本上保护母亲,至少还有人可找。现在,我已经活过十个五六岁的年纪了,面对母亲的病痛却无能为力,已经找不到任何药、任何人能把她解救出来了。

当我内心脆弱的时候,母亲在我的眼里、心里,就是一个溺水的孩子,我看着她在痛苦中挣扎,却只能徒然焦躁,徒然悲伤。我能从她艰难的呼吸中,轻轻的呻吟和痛苦的表情中,感受到她的孤独、无助和绝望。大水汪洋,她在汹涌的浪涛里浮上又沉下,随时都有消失的可能。我很想伸出手将她拉上岸,但不管我的手臂伸出多长,似乎总是抓不住她。

回到现实之中,即便她的手正被我攥在手中,我也能清晰感觉到,她的生命正在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方式,迅疾远去。看着她可怜的神情和姿态,我甚至想如她当年把生病的我抱在怀里一样,将她紧紧抱在自己的怀中,但她忽然表现出的坚毅、刚强和冷静,又让我重新退回到“孩子”的位置。

“妈,你现在在想啥?”

“啥也没想,我在等待,等待一个旨意的降临。”母亲的话很像是从某部经典中而来,但这是她内心真实的想法吗?

记得有一天大家都不在场时,妹妹悄悄问:“妈你为什么总是强迫自己醒着,困了也不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她说:“不能睡呀,我怕一睡过去了,再也看不见你们了。”

很显然,她内心还是有太多的依恋和畏惧。但这样的话,由始至终她只说过那么一次。仅仅那一次,之后还被她自己否认了。我在想,一个人活在世上,是不是“想”和“能”永远都无法重合呢?那怎么办?也许刚强、理性如母亲一样的人,永远也不会把越来越远的“想”,当成越来越近的“能”,只要她意识清晰,她就会坚决站在理性的一边。

我不知那时母亲有没有想到最后离开的那一刻,但我觉得是时候让她对最后的离去有一个心理准备了,便嗫嚅地说:“我们都在等待,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们都在等待,都要接受。”

母亲说:“没有坏事,一切都是成全,都是美意。”

我能看出她说话时表情的凝重和坚毅。我不得不承认,她的内心依然强大,强大得让我感觉自己依然是她柔弱的孩子,甚至柔弱得还没有超越六岁的光景。趁她平静下来,我把头伏在她病床的铁栏上,不抬眼看她,也不说话,就像小时候安静地伏在她的膝上一样。

突然感到了来自母亲的心跳和温馨,一种生命的律动和节奏,如神的脚步,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带走了我内心的悲伤和惶恐,却带来了宛若生命之初的安宁、温暖和感动。也许,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在母亲那里的索取和获得了,我想。

我抬起头,想再好好端详一下已经睡去的母亲,却看不清她依然处于风华正茂的盛年,还是已然处于不可挽留的垂危。

最后的时刻,终究还是到来了。

母亲已经进入昏睡状态达三十几个小时,期间我们对她说了很多话,也不知道她是否能听见。那天清晨,她血氧饱和度突然从接近100%的数值降到了50%,这是生命状态的重要转折,我知道那个时刻可能马上就到了。

我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接下来就一片空白,在房间里一连转了几个圈儿,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医生来了,告诉我们,她的这个状态可能要延续几天的时间,“你们要有一个充分的心理准备”。我马上意识到,实际情况很可能没有医生说的那么乐观,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想须臾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我匆匆赶到楼下,想把我随身的药物取上来。大约也就五分钟的时间吧,当我上楼,进入病房,她已经离去,只留下了一个失去了呼吸、温度和力量支撑的身体。软软的,像一个没有人牵拉的提线木偶,那个操纵这个身体的人呢?她去了哪里?

想必她是怕我太难过,抓住我离开的这个时机,突然就走了。就像多年前,我怕她牵挂,每次离开都是远远地说一声“妈我走了”,就转身离开,连头也不回。但是,那时我走了之后总是惦记着回来,她这次,竟然连个招呼也不打,并且再也不回来。

我的心一下子就空了,但我不哭。

听有些迷信的人说,对于逝去的人来说,亲人的每一滴眼泪都是一个金豆,那是她一生所付出的情感和泪水的报偿。就算是这样吧,我也不哭。就算我能为母亲流下整整一海碗的泪水,但那也不过是一碗的金豆,总共又能值多少钱?与母亲浩荡的恩情相比,那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太轻,太寒酸,根本不值一提。这泪水,那就不如不流。免得这一串像模像样的眼泪流出来,又额外赚得了旁观者的一些赞美,说我如何如何孝。那样,我亏欠她的就更多了,就更感觉到于心有愧。

一个时期以来,我已经越来越怕别人夸我孝了。我孝什么呢?许多年以来,当母亲困苦时我何曾立即接过她肩膀上的重担?当她孤独时,我何曾一直陪伴在她左右?当她惊惶恐惧之时,我何曾及时张开臂膀,为她庇护,为她壮胆?当她想念我时,我何曾立即回到了她身边?当她依依不舍地挽留我时,我又何曾推掉自己的事情,特地为她留在家中?

是的,母亲啊,这一生我欠你的,除了最后这点泪水,还能拿出什么可做报偿呢?一切的方式和机会都已经失去,上天不给我留一条反悔的路。既然今生无论如何也偿还不起,那就不用泪水来还了,或干脆就不还了。如果真有轮回,那就让我们再约一个来世吧!

来世,我做你的爸爸,你做我的女儿。我要像你曾经对我那么好一样,对你那么好;要像你曾经那么爱我一样,那么爱你。不让你有一点点的伤心、一点点的难过。再有一世,那咱们是不是就能扯平了?

【作者简介】任林举,作家,著有《玉米大地》《粮道》《时间的形态》《柳宗元传》《出泥淖记》《虎啸》等。作品被翻译成英、俄、德、日、韩等多种文字。曾获鲁迅文学奖等。现居吉林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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