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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由中出:论“中”作为乐之来源

2024-06-24罗宗云

乐器 2024年6期

摘要:本文以传统乐论中“乐由中出”的观念为研究对象,通过对“中”字字形的训诂及对中华文化中共识之“中”、人居天地之中,心居人之中的文化观念的探析,说明天地之“中”与人心之“中”同和,人心之“中”即是人纯粹至善,具万理之性之处所在。进一步地,本文结合乐论中“静”的观念,论述以“中”为来源的乐可引导人返回人性之正。最后,本文结合“气”的观念,阐发以“中”为来源的乐如何导向天地人和的文化理想。

关键词:乐由中出  人性本静  天地人和

《乐记》中说“乐由中出,故静”[1]477即乐来自于“中”,那么如何理解“中”作为乐的来源?《乐记》云凡音的兴起,都由人心而发;乐从音而来,其根本在于人心之有感于外界事物;“乐由中出,礼自外作”[1]477“乐者,心之动也。”[1]488“乐也者,动于内者也。”[1]499等等,不论是说乐“生于人心”,还是言乐是“心之动”“由中出”“动于内”,都将乐的本源指向了“人心”,表明了乐来源于人心。同时,《乐记》又曰“大乐与天地同和”[1]477,最高的乐与天地有同样的和气;“乐者,天地之和也”[1]478,乐出体现天地的和气;“天高地下,万物散殊,而礼制行矣。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乐兴焉。”[1]480明确说了乐来源于天地生生不息的合同变化,天地亦是乐之来源。由此看出,“中”与人心、天地有关,乐不仅来自于人心,也来源于天地,那么这种出自人心之乐,又如何为天地之和?人心与天地又有着怎样的关系?基于此,本文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讨论:首先,从“中”的来源出发,阐述天地之中,人居天地之中,心居人之中,近而得出天地之“中”与人心之“中”同和,人心之“中”即是人纯粹至善,具万理之性之处所在。其次,人之“性”是一种天赋的“静”,乐由“中”出即是乐由“性”出,出自性之“静”的乐,能使人复归于纯净天性的发端,引导人返人性之正。最后,天地万物的化育和合离不开“中”,中和之气的交流融通是万物得以生成的原因,所以由“中”而来的天地、人达到一种“和”的状态,人就能返本性之“静”。《乐记》认为天地人万物统一于‘气,‘气使宇宙万物形成一个和谐的整体。因此,圣贤从人心出发,依据人的性情合于天地万物生成的过程来制礼作乐,通过“合生气之和”,达到天地人和。

一、天地之“中”与人心之“中”

既然出自人心之乐与来源于天地和气之乐皆源于“中”,即“乐由中出”,那么,何为“中”?“中”的原始义来源于初民对太阳的认识。姜亮夫先生早年在其《释中》一文中,指出“中”字在甲骨文和金文里的写法为:(《簋室》)、(《颂鼎》)。“中”字上方作飘游状的是氏族的图腾旗帜,中间的圆是太阳,而下方作飘游状的则是旗帜的投影。正午时分,太阳从正中照下,旗帜就正投影在旗杆下。认为是游旗在日中的形状,所以“中”本义为旗。并对此解释道“中字中柱所从之为斿旂。此斿旂为日中的形状,即为天地之中。

农业时代之后,太阳作用明显,“中”与“立杆测影”相关联。人们通过观察太阳东升西落在旗杆上投下的影子,来测量日影以定节气,或者测量风向以观气象。人们观察天象最主要的方式就是立中,那时的“立中”就是人们在地上立一杆柱,这根杆柱就是“中”。在古人立杆测日影之时,地上的立中同时也是天上的立中,天上地下在“中”里得到了合一。中杆的神圣在于它报告着太阳一天、一月、一年的变化,当人在中杆下抬头仰望天空时,构成了一个生动的感性直观,使得中杆成为天地之中,如此,中杆的建立就意味着天上(天)与地下(人)关系的建立,构建了人居天地之中的天人关系。

随着社会发展,“中”字的内涵由具象发展到抽象,引申出内心之义。如《逸周书》中有“明本末以立中”之说;《易传》中清人惠栋有言曰“易道深矣!一言以蔽之曰:‘时中!”;盘庚迁殷时,告诫群臣要“各设中于乃心”。可看出此处的“中”已然不是代表一种具体的事物了。《盘庚中》云“汝分猷念以相从。各设中于乃心。”将“中”与“心”联系在一起。汉代许慎《说文解字》对“中”这个字的字义的唯一定义是“中,内也。从口。丨,上下通。”[2]22因此,“中”引申为指人的内心。新发现的“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中也进一步证明了这一观点,《心是谓中》说“心,中。处身之中以君之,目、耳、口、肢四者为相,心是谓中。”邵雍论先天之学云“先天之学,心法也。故图皆自中起。万化万事,生乎心也。”其指心为中,心居人之中。所以注家黄粤洲(壮年1476)注此节云“人受天地之中以生,中位太极。……象数森齐统乎一中。中为太极,为人心,图法即心法。”可知,心即中,且人居天地之中,心居于人之中。

综上,人居天地之中,心居于人之中。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左传·成公十三年》谓“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天)命也”,即人受天地中和之气以生,这就从自然生命赋予的角度讲出了天地、人与“中”的关系。天还赋予了人之性,郭店简《性自命出》曰“性自命出,命自天降。”这个性即是人心之“中”。人心之“中”乃是天地之“中”在人身上的体现,或人心之“中”已含具或全息了天地之“中”。[4]178对此,朱熹在其注疏中说明到“此言性情之妙,人之所生而有者也。盖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其未感也,纯粹至善,万理具焉,所谓性也。”朱子进一步解释,含具或全息了天地之“中”的人心之“中”,是人纯粹至善,具万理之性之处所在。

二、静与人性之正

《乐记》中说:“乐由中出,故静”[1]477。这“静”不能理解为一般的平静,而是一种纯粹状态的“静”,也即是说以“中”为来源的乐,是静的,可以引导人返回人性之正。这种“静”即是朱熹所认为的,人由天地之“中”以生,天赋予了人之性,未感时,纯粹至善。人性本静,刘爱敏指出“《淮南子》通过宇宙生成来解释人性的获得,人同万物一样,都是道气化过程中的一个环节,……所以‘天清以静,地定以宁的本性就决定了人在本质上也是清静定宁的。”《乐记》认为人之“性”是一种天赋之“静”,这种“静”易受到外物的引动而产生欲望。外物对人的引动是无穷无尽的,如果不加以节制,人天性中之静就会被外物引动产生的欲望所同化。所以先王制礼作乐,不在于满足耳目享受,而是为了教化人们辨别好坏,返回人性之正、人心之静。总之,人的本来之性是静的,是一种可以被改变的存在状态,在外物的引动下产生了欲念,从而生发出许许多多不同的情感状态,要扼制这种欲望的无尽生发,就得需要作乐来引导人们返回人性之正。

“中”出之乐即可引导人返回人性之正。静,既是人之性,又是乐之性。乐与天地自然精神相贯通,天地自然安宁清静,所以乐之表现也为悠远和宁静。在人的天性之中,没有外物的引动,呈现出一片纯真、纯善,清静安宁,在人性根源的地方所发之情是顺性萌发,可以说是与性几乎为一,为静。也就是说,只有人的天性始终都处于纯粹“静”的状态,从这种天性之静中自然溢出的乐,清静安宁。乐对人的影响,从天性溢出,由人的内心表现出来,是荀子所言“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之“静”,在聆听这种音乐过后,“人心譬如盘水,正错而勿动,则湛浊在下,而清明在上,则是无须眉而察肤理矣……心亦如是矣”呈现一种清明之“静”。因而可以说,“乐由中出”,这个“中”并不是由外物引动的性之欲念,而是“湛寂之中、自然而感;如火始然,如泉涌出”。所以“乐由中出”即乐出自人心之“中”,出自性之“静”。人由天地之中以生而具有其本性,性内存于心乃天生固有,因此,“中”出之乐具有性之“静”,能使人返回到天性之正。

《乐本篇》指出“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1]475。这里的“天理”就是“人道之正”,这个“理”就是“人生而静”的先天之性,它是人生下来就有的,是天赋的性静;而“欲”是后天的,是被外物引动的结果,需要加以克制,不然就会“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逸作乱之事”[1]475。因此,为了让人天性中的静不被外物引动产生的欲望所同化,需要适当引导人们节制欲望,使之达到和谐的状态。“是故先王之制礼乐……乐和民声”[1]476“君子曰:礼乐不可斯须去身。致乐以治心,则易直子谅之心油然生矣。”[1]499有了平正之心,就能心情和乐,内心安定,性命长久,合乎天道,通乎神明。因此,人就需要借助“乐”来“反情和志”,使人复归于纯净天性的发端,和于天性。《乐记》也说:“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外发,唯乐不可以为伪。”[1]478此“深”即是“反”,只有乐是不可以作伪的,所以我们可以借助以“中”为来源之乐来引导人返回正道,返回天性本来之静。

三、中正之气与天地人和

乐可以和中,故能通天地,与人事,即乐之和,既是与天地同和,又可以使人伦和。人返回人性之正的道路是通过以“中”为来源之乐即和乐来完成的。如何完成呢?《中庸》开篇即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张载将其解释为“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天地之性自然纯善、至诚不息、中正不偏,“天命”蕴含天地之性,人率性而为,由此,人潜在具有的“天命之性”可显现,这一显现过程还需人逐步落实“气化”之“道”,人在“气化”中遵循“天命”并将其显现,彰显天地本然之性。《乐记》认为天有阴阳二气,此阴阳之气滋养万物,赋予万物生命,天人万物统一于‘气,‘气使宇宙成为一个和谐的整体。阴阳之气如何滋养万物?《礼记·中庸》谓“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和可致天地正位、万物滋育繁荣。《说文》:“中,和也,上下通。”“中”即中和,“上下通”即天地阴阳之气交流融通。换句话说,天地万物的化育和合离不开“中”,中即中和,中和之气的交流融通是万物得以生成的原因,中和之道具有宇宙本体的地位功能。所以由“中”而来的天地、人达到一种“和”的状态,人就能返回人性之正。

由“中”而来的天地、人如何达到一种“和”的状态?《乐记》明言民众都有血气平和、心智澄明的天性,而人们喜怒哀乐却变化无常,一定是受到了外物的牵引,才形成诸多心理状态。因此,先王作乐是根据人们的性情,考核音律的度数,用礼仪加以节制,符合生气的和畅,遵循五行的运转,使气质属阳的不至于散慢,气质属阴的不至于蔽塞,气质属刚的不至于暴怒,气质属柔的不至于怯懦,阴阳刚柔之气和畅地交于心中而抒发与作于身外,都各安其位而不互相侵夺。阳阴刚柔之气属于生气,生气的和畅交于中,则仁义礼智信五常就能行之于外,德行是气的和合,此气不是天地之气,而是人的心身之气,人们性情的变化无常,也与气相关。《乐记》认为音乐的“度数”与阴阳五行相通,乐音的运动就是一种心身之气的运行,所以依据合生气之和作乐,最重要的就是“稽之度数”,“度数”得当,就能使阴、阳、刚、柔之气交畅和合,如此既可与天地自然相通,又可与社会人事相通,体现人际关系的和谐,即体现出一种“天人合一”的关系。

《乐记》认为乐之和有似于“天地之和”,天之气息向下沉降,地之气息向上升腾,两种气息分属阴阳,交汇、摩擦、激荡,继而产生了雷霆之声、风雨之势,自然世界中有了四季变化、日夜更替,天地万物流动不息、和合化育,依据这种合同变化,就诞生出代表天地之和的乐。乐在生成过程中,经历春秋变化、雷霆风雨,如此才能发挥乐的灵动性,体现天地和谐之大美。乐虽由天地之气交汇摩荡而生,但乐直接承自天道。《说文》将“天”解释为“颠也,至高无上”,其甲骨文字形为一个人头顶着“一”,而“一”意为“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那么“一”便是天地万物的由来,甚至是道的产物,“人”与“一”的结合即为“天”。头顶的天就被先民看作不可捉摸的道,是人类无法直接感知和把握的。于是就有了可以显明天道的“气”,所谓天道无形,幽微难明,以气显明。杨立华“将世界的生生变化归源于元气的聚散不息”,天地万物都由气而来,由“气”构成了人和天地万物,“气”的交感变化就构成了人和天地万物的生成过程。由此,圣贤以人心为出发点,依据人的性情合于天地万物生成的过程作乐,以此“合生气之和”,达到天地人和。

邵雍曾用一个“中”字,统括了“天人合一”的根本,他说“天地之象,其起于中乎?是以乾坤屡变﹐而不离乎中。人居天地之中,心居人之中。日中则盛,月中则盈,故君子贵中也。”就此,“中”作为部位而言,“心”就体用来说,“天地”是从本源而论。人心与天地在道的流动当中通过“气”达到同构。《乐记》认为,人由气交感变化而来,人人具有气,声音为一种感,有“感”也就会有“应”,人们之所以会有这个“应”就是以气的形态运行。声音与万物类似,以类相感应,每一个声音、每一个事物都有其感和应。根据这个道理,君子“奋至德之光,动四气之和,以著万物之理”[1]487,据此所作出之乐仿效天地之清明,流行此乐能让人伦谐和。于是,属于心知之耳目聪明,就不会产生迷乱;人之血气平和,欲念就不会受到牵引而产生毫无节制的欲望。由“中”出的乐不仅仅只关乎个人的修养,而更在于移风易俗,让天地人万物清静安宁,天地人心相和。

参考文献:

[1]王文锦:《礼记译解》,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

[2]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成都:成都古籍出版社,1981年。

[3]张法:《中国美学史》,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6年。

[4]陈科华:《儒家中庸之道研究》,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

[5]金忠明:《乐教与中国文化》,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4年。

作者简介:罗宗云,贵州大学哲学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