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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宫廷乐器考(下)

2024-06-24彭俊园

乐器 2024年6期
关键词:礼乐宫廷天地

(接上期)

在乐器制作上,宋代大多遵循古制。而在演奏上,则注重按月用律与一字一音。按月用律承自唐代,意味着每月选用不同的音律作为主音,构建和谐音乐。一字一音则强调歌词与音符的精准对应。这种风格不仅融合了自然节律与语言,还体现了宫廷音乐的和谐统一。同时,宋代的礼乐活动深受自然观影响,乐器的使用与配置均遵循“八音分类法”(金石为先、八音相协),这既符合古代阴阳、五行、八卦、术数等传统思想,也展现了追求阴阳和谐之道的审美理念。如,以玉石雕琢的磬,象征男性的“至阳”之气,置于北方;金属铸造的钟,则代表女性的“至阴”之韵。两者并奏,寓意阴阳交合,达到“天人合一”的和谐境界。这种阴阳交合的观念至少源自汉代。自古以来,“乐源于天”的观念深入人心。五声各阶名之命名源于星宿之名。五声之根本,是阴阳相互呼应之结果。律法有十二种,其中六阳称律,六阴称吕。六律用以统领气息、模拟万物;六吕则用以汇聚天阳之气以发声。阴阳相互协调,天气与地气相合,便产生了风。《前汉书·律历志》所言:“天地之气合而生风,天地之风气正,则十二律定。”[26]两汉之际,给音律配卦,便是“天人合一”宇宙观念下的产物。秦汉之际,阴阳家之言几乎完全混入儒家,产生天人感应之说,即认为天道与人事之间互相影响。阴阳家巧妙地将五行、四方、四时、五音、十二月、十二律、天干地支乃至数目等众多元素融为一体,从而构筑了一个全面而系统的宇宙体系。《周易》有云:天道阴阳,地道刚柔,人道仁义。这即指天以阴阳为法则,地以刚柔为规律,人则以仁义为行为准则。此外,律吕的和谐与阴阳的交融相互呼应,十二律与十二节气一一对应,律长八寸,恰似八卦之形。伏羲氏曾运用律吕和五声,施于八种乐器之上,汇集成乐,旨在调理天地之气,沟通神灵,进而类推出万物的情态。这种精妙的对应关系不仅深化了音乐与自然的内在联系,更展现了古人对于宇宙万物和谐统一的深刻理解。

在宋代,众多宫廷乐器如两仪琴、十二弦琴、闰余匏笙等,均成为“以气论乐、以数相和”礼乐文化理念的生动载体。这些乐器不仅承载了天地、道德、阴阳、五行、八方、八气、十二律等丰富象征,更在制作与演奏实践中,体现了对汉代“乐以象天”“天人合一”宇宙观的继承与弘扬。通过精妙运用十二律,音乐家创作出既契合自然法则又极富艺术感染力的音乐作品,以律吕调和五声,达到八音和谐的美妙境界。这样的音乐,旨在以和谐之音统一天下人心,以合德之乐感化众生,整饬风俗,引导人们归于正道。同时,宋代宫廷音乐也深刻反映了天地间的自然法则,以之治理百姓,使仁与义成为社会的基石。这一理念与孔子所倡导的“颂古非今”、强调雅颂正声方能“和人心”的思想紧密相连。北宋理学家张载曾言:“声音之道与天地通,蚕吐丝而商弦觉,木气胜则金气衰,乃此理自相应。今人求古乐太深,始以古乐为不可知,律吕有可求之理,惟德性深厚者能知之。”[27]音律之道与天地相通,只有具备深厚德性的人,才能洞悉其中的奥妙。他认为,凭借“德性之知”,人们能够深刻认识世间万物,实现内心的和谐与圣明,进而与天下人心意相通。在张载看来,万物的生长繁盛依赖于人的仁德滋养;以道义相待,事物便会顺应天地之道,自然向善向好。它深刻体现了宋人对修身养性、立功立德之人的敬仰与推崇。可见,宋代宫廷乐器及其所承载的礼乐文化理念,不仅展现了中华民族对音乐与自然、人事、宇宙关系的深刻理解,也体现了在音乐创作和演奏中对和谐与平衡的不懈追求。并且,这种追求对后世乐器制作和音乐文化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成为中华民族音乐文化中“和谐”理念的宝贵遗产。

宋代统治者们也极力效仿儒家传统雅乐审美观。如,以宋徽宗的复古意愿为例,“昔者,先王治定而制礼,功成而作乐,以合天地之化。夫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乐由天作,礼以地制。过制则乱,过作则暴。明于天地,然后能兴礼乐也。论伦无患,乐之情也;欣喜欢爱,乐之官也。中正无邪,礼之质也;庄敬恭顺,礼之制也。若夫礼乐之施于金石,越于声音,用于宗庙社稷,事乎山川鬼神,则此所以与民同也。乐之数六,文之以五声,播之以八音,有序有政,和邦国,谐万民,悦远人,作动物,然后神示人物以和……?”[28]可知,古代先王在治理国家、安定社会之后,会制定礼仪和音乐,以此来与天地自然的变化相和谐。其中,“乐之数六”指的是音乐的六律,即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六个音高;“文之五声”指的是宫、商、角、徵、羽五个音阶。这些音乐元素通过演奏八种乐器(即八音),形成了有序的音乐政体。音乐的这种有序性和规范性,不仅能够调和邦国、和谐万民,还能够使远方的异族感到愉悦,激发动物的情感。最终,这种和谐的音乐还能够感动神灵,使天地人神都处于一种和谐的状态。这些都深刻表明徽宗对于礼乐制度的重视和推崇,认为它是维护社会秩序、促进和谐的重要手段。“通过效仿古代贤明君主,重构理想的大同社会,宋徽宗把自己美化成为一个嗣成天命的合法皇帝,祖先的孝子贤孙,爱护百姓的仁君,以及继任者的光辉榜样。”[29]《礼记》言:“音乐是服务于整个社会的管理,实现大同世界的手段。”[30]“大同世界”是由孔子提出的,它与“世界大统”有着根本上的不同。何为大同?《礼记·礼运》篇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31]它描述了一种理想的社会状态:“当大道得到实行时,天下成为众人共有的乐园,贤能备受推崇,诚信成为人际关系的基石,和谐在每个人心中生根发芽。人们的爱心不仅局限于至亲,更如涓涓细流般滋润着每一个生命。老者得以安享天年,壮者在广阔的舞台上施展才华,孩子们在知识的海洋中自由遨游,茁壮成长。这里无需勾心斗角,更不见盗窃、叛乱与贼害之影。家家户户门都不需要关闭大门,信任与安宁充盈在每个角落,这便是人们心中的大同世界。”虽然这份描绘带着一抹理想的光辉,但它却深刻反映了古人对于和谐社会的执着追求与无限憧憬。

笔者认为,若想实现“天下为公”的大道,需要每个人在自己的小世界先有一个大同,这样才有可能发展成为全世界的大同。个人的“大道”,便是每个人养天地浩然之正气,存有仁义之心。《礼记》云:“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32]乐为天地之和,礼为天地之序。“乐”代表和谐,“礼”代表秩序。礼乐相合,百物皆化。“仁近于乐,义近于礼。”[33]天地有仁,美在成久。修仁实为修心之道。天地展现其仁爱,其美在于经久不衰。此中深意,敦促人们要像天地一样,怀揣仁爱之心,无私地关爱和滋养他人。同时,也应追求那历久弥新的美,通过时间与努力,让美得以成长和升华。它传递出一种生活态度与价值观,即要尊重自然、关爱他人,追求恒久而有意义、有深度的美,并不断持续提升自身的品德与修养。宋代以宫廷乐器为载体,通过“礼乐相合”的审美体验,人们得以深入明礼悟道,效法先贤圣德,于内心深处修身养性,从而不懈追求那“天人合一”的生命至高境界。在此过程中,敬畏之心油然而生,博爱之情溢于言表,慈悲之念深植于心,至善之道践履于行,进而实现物质丰盈、精神充实、灵性升华的三重和谐统一。每个人均以回归本源、唤醒本我、回归大我为终极目标,致力于努力修为自身,以期达到心灵的开悟状态,深刻体悟到生命内在的圆满与自足。这种追求不仅是对个体生命价值的探寻,更是对宇宙本源和大道真理的向往与回归。同时,将个人理想与社会理想紧密相连,心怀大爱,关爱他人,共同为构建一个尊老爱幼、和谐共生的美好社会贡献力量。站在万物一体、视万物为己的高远境界,得以更深刻地认识、理解和改造世界,这便是天地之大德与至美的完美展现。如此,人们不仅能够实现个人的生命升华,更能够推动整个社会的和谐与进步,共同谱写一曲宇宙间最动人的生命乐章。

纵观宋代宫廷乐器文化的建设历程,其所付出的种种努力,均旨在复兴儒学,重振儒家纲常伦理,大力推广“仁道礼乐”,以调和人心、涵养德性人格。宋代渴望重现三皇五帝之圣王风范,重兴夏商周三代之盛德之治,从而巩固政治制度与人伦纲常的秩序,并使之传至千秋万代。可见,宋代宫廷乐器成为了礼乐文化的重要载体。通过推行“雅正之声”,排斥胡夷音声,宋代宫廷乐器不仅宣扬了古圣先贤的崇高品德,更在潜移默化中感召人心,培养了人们的家国情怀和宇宙意识,旨在实现个人的“大道”和“大同”,从而构成了宋代宫廷乐器功能价值观、审美情趣以及思维方式的核心特征。这一文化实践不仅体现了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念,与道家的“道法自然”和佛家的“无我观”思想相互交融、互补共进,更彰显了宋代宫廷乐器文化“复礼归仁,宣德达情”的根本宗旨。在这一文化实践中,宋代宫廷乐器不仅成为了传承和弘扬儒家文化的有力工具,更在塑造时代精神、引领社会风尚方面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结语

宋代的统治者和提倡“尊王攘夷”之说的宋儒们试图借助雅乐的威力宣扬皇命天授,以期教化民众、稳定和统一王朝秩序,其重视程度并不亚于周代,堪称中国古代历史之最。宋代通过构建以宫廷乐器为载体的礼乐文明,宣扬古圣先贤之圣德,以寓托礼制之精神,重构维系社会结构之价值力量,力阻国势颓萎之局面,并将复古之风推向高潮。其根本目的在于“礼乐治天下”:施之于臣民,使得上下纲纪严正、遵礼守分,亦能维护天子正统地位,临朝天下;运用于家族宗族,稳固亲情伦理,体现道德伦常。在动荡不安的严峻形势下,实现人伦教化和治世功能,维持和推动国家运作,利于君权巩固、恢复国家安治平稳之政局。宋代统治者们对雅乐的推崇与实践,不仅是对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发扬,更是对当时社会政治现实的深刻反思与积极应对。

穿越历史的长河,应辩证地来看宋代宫廷乐器的制作与实践问题。一方面,宋代的复古运动与政治、文化因素等密切相关。受儒家传统雅乐审美观念的影响,将乐器的制作、实践附会上儒家纲常伦理、阴阳五行学说、天文历法以及十二律等外界因素的意义,导致部分乐器构造趋同、性能相近。这既是复古运动的体现,也反映了当时对乐器制作规律的某种忽视。另一方面,宋代的宫廷乐器的选材、制作、设计、实践等每一环节,科技、哲学、政治、艺术、伦理等方面的内容都蕴含其中,体现了宋代宫廷乐器制作理念的整体性、系统性与全面性。宋人以乐器模拟自然万物,融合形态与事理,引导众人。其音乐顺应阴阳之理,召唤天地之和,感知万物,端正人心。宣扬古圣之德,旨在教化人们“明天理、禁人欲”,培养“中正平和、孝悌忠信”的理想人格,实现音乐的教化功效。尽管部分宫廷乐器陷入形式主义,过于强调礼教而忽视乐器自身发展和音乐艺术性。但它们所追求的“天人合一”“大同世界”的宇宙观,仍是儒释道生命观在音乐中的体现。宋人寄望乐器能“载道”与“言志”,展现了他们对生命高境界的追求,也体现了中华传统音乐文化对内在“和合”心境的崇尚,其深远价值不言而喻。

总之,宋代宫廷乐器远非仅仅作为音乐演奏的工具,它们承载着深厚的文化意蕴,是历史、文化、礼仪、政治、宇宙观和人文理念等多重维度的融合体现。在国家礼乐活动中,这些乐器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不仅用以演奏庄重的旋律,更通过其独特的音色和演奏方式,传达出宋代文化的独特韵味和深厚内涵。它们不仅是宋代宫廷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是传承和弘扬宋代文化的重要载体,也为后人展现了那个时代的精神风貌和文化底蕴。

参考文献:

[26]丘琼荪著:《历代乐志律志校释》第一分册,人民音乐出版社,1999年,第144页。

[27][元]脱脱等撰:《宋史》卷一二六(乐一),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065页。

[28][清]徐松著:《宋会要辑稿·选举七》,刘琳,刁忠民,舒大刚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5405页。

[29]林萃青著:《宋徽宗的大晟乐:中国皇权、官权和宫廷礼乐文化的一场表演》,选自《宋代音乐史论文集:理论与描述》,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2年,第85页。

[30]戴圣著:《礼记》卷一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490页。

[31]戴圣著:《礼记》卷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8页。

[32](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卷第三十八《乐记》,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年,第 1113 页。

[33]戴圣著:《礼记》卷十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9页。

(全文完)

作者简介:彭俊园,南京艺术学院博士,大连大学音乐学院讲师

本文为2021年江苏省研究生科研创新计划项目(项目编号:KYCX21—1997)的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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