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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仙花:对于汉剧,我是忘我而执着的

2024-06-23杨旻洁

南方人物周刊 2024年17期
关键词:汉剧金莲潘金莲

杨旻洁

图/受访者提供

“有嚼劲”的角色

广州5月的一个阴雨天,李仙花来到广东省戏剧家协会(下称“剧协”)的办公楼接受采访。这位著名的广东汉剧表演艺术家谈到了她与这个剧种的联结,以及由她主演的即将上映的汉剧电影《金莲》。

李仙花步伐格外轻快。站立或坐下,都是身姿挺拔。她身着黑底的中袖和长裤,花朵的纹样、红衣领,与她的红唇相映。

作为中国戏剧梅花奖“二度梅”获得者,李仙花曾多年担任广东汉剧院院长、省文联专职副主席,最近刚刚卸下行政职务。不过,谈起角色、表演和广东汉剧,她一点都不像一位严肃的长者,更像一个情感丰沛、充满分享欲的孩子。

说起唱腔发声,就忍不住开嗓示范。听到赞美,便直率地大笑。谈起角色的悲惨,语气则逐渐沉滞,脸上挂满了愁怨,似乎此时并不是她在讲述着什么,而是有一部分角色的灵魂附着在她身上。

比起戏曲中才子佳人的传统模式,李仙花更偏爱“大开大合的人物”。“这样的戏太舒服了,演起来非常过瘾! 那种温温的、太过平的戏,就不够过瘾。”

2015年以来,她先后将自己主演的汉剧舞台剧《白门柳》《蝴蝶梦》《金莲》搬上大银幕。这三部都是她的代表作:《白门柳》中,明末的秦淮名妓柳如是与名儒钱谦益结为连理,但在丈夫选择归顺清朝时,她毅然殉身以守气节;《蝴蝶梦》里,李仙花一人分饰两角,在庄周试妻的故事里,探讨人性和宿命;西门府内,金莲为求生而挣扎,又通过求死来结束深陷泥沼的一生。

在爱情之外,这三位女性都有更深远曲折的人生课题。

李仙花这样解释自己的选择:“我觉得演员到了我们这个年龄,应该演一些难啃的骨头。”柳如是、庄周妻、潘金莲,都是她口中“有嚼劲”的角色。她们命运的跌宕、人格的复杂吸引着李仙花。尽管,这类表演意味着高风险。“(其中)潘金莲风险是最大的。驾驭不了,戏就搞歪了。但是我相信我的艺术观和判断力。我尽量避免她的‘浊,去带来一些有启迪的东西。”

文艺评论家康式昭撰文指出,行内人用“不甘平寂”来评价李仙花。她回应道:“正因为这样,才能屡屡出好戏和精品,你说对吧?”

卸下行政担子之后,李仙花全心回归汉剧舞台,她感觉自己更忙了。5月,在广州做完戏曲比赛评委,她便赶回家乡梅州。到达当晚,与徒弟交流到11点,第二天早上8点半便投入到大戏《章台青柳》(《白门柳》的续集)的排练中。李仙花挑大梁,徒弟任B角。她一边练,一边指导后辈,以戏代教。

有时,她也能体会到精力的衰退,但她无法做到放下汉剧表演,去过一种更轻松的生活。“我还是想不断攀登,不断追求。只想做到极致,又极致,又极致。这样就是为了在我还能动的时候,把(广东)汉剧的好东西抓紧留下来,留给我们的后辈。”

被挑中的人

广东汉剧,旧称“外江戏”,是广东三大地方剧种(粤、潮、汉)之一。它的表演程式丰富,包含生、旦、丑、公、婆、乌净、红净七个行当。其最明显的舞台特征是“皮黄唱腔,中州音韵”。

乾隆年间,广州一口通商,各地商帮汇聚于此。随之而来的是众多唱皮黄腔的外省戏班,它们被称为“外江梨园”。汕头开埠后,粤东地区也迎来了外江戏的繁荣。它不断融合本地的民间音乐、方言、故事,深受粤东民众的喜爱。

1933年出版的《汉剧提纲》中,作者钱热储将粤东外江戏溯源至湖北汉口,故称其为“汉剧”。尽管有其他学者认为,徽剧才是外江戏的源头,但“汉剧”的名称还是得到广泛使用。

清中叶以来,粤东汉剧的活跃中心是商贾云集的潮汕。民国时期,随着本地潮音剧崛起和复杂时局,外江戏的演出地逐渐从潮汕的城市迁往客家的山区。大埔、梅县、五华等地成为这个剧种繁荣的新乡。

为区别于湖北汉剧,1956年,全国剧种大普查将它更名为“广东汉剧”(以下简称“汉剧”)。1959年广东汉剧院成立,落址梅州。

李仙花的家乡就在梅州五华。汉剧,像养料和空气一样环绕着她的成长。

母亲是汉剧演员,行当是坤生。李仙花记得跟母亲下乡演出的盛况。无论是在剧场还是广场,演出都是一票难求。“那时大家没有其他娱乐,有戏来,他们就像过大节一样。”

演出侧台,幼年的李仙花总是仰着头看母亲表演。“我妈妈个头高,嗓音好。她穿着厚底鞋、长袍,英俊潇洒,又那么漂亮,简直迷倒我了!我就觉得汉剧怎么这么美呢!这种美的感觉一直影响着我,我自己也是,做什么事,都要追求完美。”

李仙花形容自己是“吃剧团的饭长大的”。因为长得可爱,她从小就是剧团宠爱的宝贝,也常被拉去演戏。5岁初登台,李仙花只是临时模仿了台上另一位儿童表演,就被观众大赞:“这个小演员最好看、最灵光了!”那时她就决定,“长大也要当汉剧演员,接妈妈的班。”

1973年,梅州戏校到五华县招生。上百个小学生竞选,李仙花成了唯一被挑中的人。

学戏曲,通常意味着要经历充满艰苦、磨炼和泪水的台下十年功,李仙花却有另一种叙事,“戏校的哥哥姐姐练功(腰腿功),个个都在哭。但我(练得)很开心,练功对于我来说,是一种陶醉。”周末,同学都出去玩了,她就一个人跑到教室练。即使要出去逛街,也不舍得脱下练功的灯笼裤、运动衫。“唱汉剧、练功是享受。做自己喜欢的,就不会累。”

这种轻松也得益于过人的天赋。李仙花多年的同学、同事黄小贝回忆,“我们的腰腿硬邦邦,老师一定要使劲压。她的就和面团似的,(练功)非常轻巧。李仙花在戏校也许不算最刻苦的学生,但一定是(搞汉剧)最得天独厚的。她天生丽质,特别有灵气。排练时导演提出有什么阻滞,别人领悟不了,她一点就通,学什么都很快。”

1978年从戏校毕业后,李仙花进入广东汉剧院工作,得到汉剧大师梁素珍的真传。毕业十年内,她就担任了十多部剧目的主角,在当地小有名气。

1991年,当一切顺风顺水的时候,她做出了让所有人震惊的决定——在怀孕时报考中国戏曲学院。这是她梦寐以求的殿堂。李仙花解释道,“80年代,我拿了很多奖。但我还在想,我的出路在哪里呢?我还想上进,还想振兴汉剧、推广汉剧。但凭借我当时的条件还不够,所以要去吸收养分,与全国接轨。”母亲和丈夫都给予了充分支持,表示会帮她带孩子,免去后顾之忧。

成功考入中国戏曲学院后,李仙花进入另一番戏曲天地。八年内,从进修班、本科,一路读到研究生。她笑称,自己刚到时,“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什么都新鲜,什么都震撼。”她积极向京剧、昆曲大师求教,在汉剧表演中融入更有力度、弹性和韵味的声腔。在唱花旦的基础上,她补足了青衣、刀马旦的功力。在导演系的修炼让她懂得了如何“设计人物”——“程式化的表演和内心的张力,这两个要碰撞合一,人物才有可能变得立体。”

1994年,凭借传统折子戏《阴阳河》《改容战父》《百里奚认妻》和大戏《包公与妞妞》,本科在读的李仙花夺得第十一届中国戏剧梅花奖榜首。2001年,她又以“京汉两下锅”的《蝴蝶梦》和《白门柳》再次获奖,成为广东首位获得“二度梅”的艺术家。毕业时,李仙花有许多机会留在北京,但她毅然选择回到家乡梅州实现振兴汉剧的梦想。

在梅州戏校时期的李仙花( 左一) 。图/受访者提供

广东汉剧《 蝴蝶梦》 在第五届中国戏剧节上荣获七项大奖。图/受访者提供

李仙花的艺术之路,似乎每一步都是顺利的。原中国戏曲学院副院长赵景勃认为,这背后,“其实是她的坚韧。”他记得,刚生产完两个月,李仙花就离开孩子,裹着厚厚的毛巾帽,来到中国戏曲学院报到。她总是第一个抢到练功教室。在食堂排队,也要找个靠窗的地方压腿。她从广东来,从不抱怨北京的大馒头、大澡堂。更不要说练扁担功、椅子功留下的伤病了。

“她选准了目标,一往无前。别人忍受不了的(难处),她都能忍。这就是客家女的性格吧。”赵景勃感叹。

复杂的金莲

回到广东后,李仙花先后担任了广东汉剧院院长、广东省文联专职副主席。但她没有离开舞台,继续做着汉剧的创新。

饰演潘金莲,也许是最大胆的一次。

《水浒传》中,潘金莲勾引武松、通奸弑夫的情节广为人知。汉剧《金莲》的主创之一黄小贝指出,“在固有的观念中,‘潘金莲不只是一个人,更是一种特殊的符号。”古典小说《金瓶梅》让潘金莲的形象更丰满,为其扩写身世和个性,同时,也放大了她的“情欲”部分,让她成为更受争议的人物。

那么,为什么要把这样的潘金莲当作主角来塑造呢?

著名剧作家隆学义曾基于小说《金瓶梅》创作出同名的昆曲剧本。他对西门庆本人的描写很少,剧本聚焦于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吴月娘四人,展现的是她们争宠、沉沦、毁灭的过程。

2010年,李仙花看过此剧本之后,深受其展现的“人性冲击力”打动。于是,她把隆学义约出来,希望他能在此基础上改编,为自己量身打造一部以潘金莲为主角的汉剧。

剧中,花衫行的金莲兼具花旦的娇俏(前期)和青衣的肃穆(后期),正属李仙花善于塑造的行当。但这个角色最吸引李仙花的地方,是她体现的“内心扭曲的过程”。

“她是个家喻户晓、被钉在耻辱架上的人物。但是她真的生下来就这么恶吗?我看了她的身世,很悲催的。先被卖给王招宣,又被卖给张大户。张大户为了方便平时能霸占她,故意把她嫁给三寸丁武大。换作正常人,哪个女人也受不了呀。

“后来又遇到风流倜傥的西门庆,但对方偏偏又勾引她去谋害亲夫。她也不是本来就想杀夫。那么她怎样从无辜的,变成恶的?我想,观众想看的是这样的心路历程。”

在李仙花眼中,潘金莲是一个可怜、可悲、可恨的人,“她不只有一个面孔,而是多面的、复杂的。这是我想呈现和表达的。”

剧本的结局,落在武松杀嫂。在害死李瓶儿的儿子后,金莲受到良心折磨,主动求死,殒命武松刀下。在李仙花看来,这个杀人偿命、正义得到伸张的结局,会为观众带来启迪。

中国戏剧史上,这并不是潘金莲第一次被当作主角书写。剧作家欧阳予倩、魏明伦分别在1920年代、1980年代写过潘金莲题材的剧作。他们的主题更多与“女性的解放”有关。

汉剧电影《金莲》的导演王一岩指出,本次改编不是为金莲翻案,而是要全面展现“她对命运的抗争”。“她被侮辱、被迫害,同时她又主动反抗、进而行恶,最终走向忏悔,这是一个命运之争。”

孕育这样敏感题材的剧目并不容易,剧本经历过十几次专家论证和修改。黄小贝回忆,在北京的一次研讨会上,他和李仙花、(舞台剧)导演、编剧四人坐在宾馆绞尽脑汁地讨论如何调整,让剧本撇清“为潘金莲洗白”的嫌疑。编剧隆学义强化了金莲心底呐喊的部分,“让观众回归更平实的心态来看待封建时代底层妇女的悲凉人生。”

2013年,《金莲》舞台剧上演后反响热烈,荣获第十三届中国戏剧节剧目奖和优秀表演奖。文艺评论家康式昭盛赞,“剧作摒弃了淫秽色情的污浊”,是表现“灵魂堕落和心灵救赎”的新戏。之后,它获得更多专家认可,被纳入梅花奖数字电影工程,得以走上大银幕。

镜头下,李仙花有了更大的表演空间。她为戏曲化的金莲加入更多生活化的细节。在争宠的场景中,金莲会俏皮地吐舌头;思念武松的特写毫无念白,她全以真挚的面部表演展现金莲的失落和哀怨。

舞台剧《 金莲》 中武松杀嫂的剧照。图/受访者提供

电影《金莲》 剧照,李仙花饰潘金莲( 右) 。图/受访者提供

其中,李仙花最满意的,是金莲对武松“三进酒”的戏。在传统戏曲中,这段通常是以勾引为主题的“荤段子”。但是,经过《金莲》的处理,这段更多是主角的真情流露。金莲唱腔哀婉,诉说着自己卑微的心愿。她独饮三杯,靠着门含泪望着刚正拒绝自己的武松消失在雪夜中,令人动容。

李仙花认为,“那时,金莲就已经死了,希望彻底破灭。”之后,她深陷西门府勾心斗角的漩涡,犯下大错,最终的死亡,反而是一种自我救赎。

黄丽华在剧中饰演李瓶儿,她是李仙花的徒弟。因之前只演极“正”的角色,黄丽华为饰演“坏女人”感到苦闷。李仙花引导她去读原著,又在现场指导她表演。黄丽华才逐渐理解,自己是在展现“人性”。“封建时代,女性地位很低,为了活命才做出那样的举动。”

初心情至

王一岩认为,李仙花不只在“挑战自我”。“广东汉剧从梅州这小地方的剧种,到现在做到五省(和福建、湖北、湖南、陕西的汉剧)联合申遗,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李仙花是申遗代表的领军人之一,她做出了很大努力。声乐、舞蹈、京剧、昆曲、其他地方戏,她都有所吸收。她的表演不是绝对传统的,而是与时代审美贴近的风格。”

世纪之交,人们有了更丰富的文娱选择。1980年代村民们为了看一场戏,带着干粮徒步十公里的情景,早已一去不复返。许多汉剧表演的同行选择了下海经商。

2000年李仙花回到梅州时,正是剧团青黄不接、人才断层的时候,行当和剧目也很不齐全。为了挽救这个剧种,她在2005年组织创办了“广东汉剧幼苗班”,挑选50位有潜力的90后小孩,邀请多地、多剧种的名师加以训练。黄石汉剧团解散时,她就去湖北把剧团人才引进到广东。这些举措解决了剧院人才匮乏的难题。如今,幼苗班已培养了4届学生,首届毕业生现已成长为广东汉剧院的中坚力量。

在本次采访中,李仙花提到,最近自己在尝试完全用汉调来演唱《牡丹亭》。同样拥有悠久历史的昆曲和汉调相结合,这是从来没有人做过的大胆探索。李仙花又做了敢吃螃蟹的人。她十分期待这个节目早日成功上演。

一旁,《金莲》电影版(改编)编剧胡琦突然引用《牡丹亭》的名句来形容李仙花与汉剧的联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李仙花微笑着表示赞同:“对。对于汉剧,我是忘我而执着的。有什么好的,都想抢救下来传下去。我希望这个剧种能走得更远,这个初心是不变的。”

(参考文献:康保成、陈志勇《广东汉剧与客家文化》,陈志勇《近代“外江戏”的进入与岭南戏曲生态的变貌》,李仙花《回望,感激——献给“梅花奖”创办30周年》,康式昭《勇攀险峰的挑战者 从〈金莲〉看李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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