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市
2024-06-23谭登坤
谭登坤
俯视中的往事
在一个从未有过的高度,我得以俯视和更加透彻地冥想。透过五十年的云遮雾绕,一位青葱少年,他逐渐从白色的云团中翩翩而出,他胯下的白马和手中的长剑都超凡脱俗。他的形象越来越清晰。浓黑的短发稍稍卷曲,宽阔明亮的前额,绷紧的嘴唇,下拉的嘴角,都显出少年的倔强。尤其他那双眼睛,柔情似水,又锐利如电。这位少年脸色洁白潮红,目光异常坚定。他亭亭玉立,英俊硬朗。他的前方一片灿烂,似乎拥有整个世界,他的身后气象峥嵘,似乎统率千军万马。只是,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其实,他什么也没有。少年时意气满满的灵光,只在他的头顶上昙花一现,便驾着五彩云团,乘风而去。留给他的,只有一双稚嫩的脚板,还有一双容易流泪的眼睛。
五十年之后,坐在拥挤的机舱里,我妹妹春红说,大哥今年该七十岁了吧。
飞机穿过云层,就像穿越一重又一重时光的迷雾。机舱外乱云翻卷。一匹白马扬鬃奋蹄,在乱云中奔腾。一个两岁的孩子,兴奋地大叫,妈妈,马!妈妈不得不把这个两岁的孩子揽在怀里。妈妈也发现了,那匹白马正扬鬃奋蹄。噢,马上还坐着一位叔叔,是一位邮递员啊。春红依然陷在深思里,她说,邮递员不是骑马来的。
的确,邮递员不是骑马来的。他骑在一辆高大的金鹿牌自行车上。自行车的后座上是一挂绿色的褡裢,里面装满了各种书报。前梁上,还有一个紧锁在车架上的三角形硬帆布包,布包里装满了信件和一些更重要的文件。那个布包总是被锁得严严实实的。那是一把小巧的暗锁,它的钥匙就挂在邮递员的腰带上。这辆笨重的自行车沿着我童年里模糊的小路,坎坎坷坷地一路驶来。自行车在村路上依然飞驰。邮递员脚蹬踏板,前倾着身体。自行车的两个轮子飞快地转动起来,一根根车辐转成一个密不透风的伞盖。我惊讶地望着它,张大了嘴巴,不知道邮递员前倾的身体跟飞转的车轮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这辆绿色的自行车神秘而高贵地在乡村土路穿梭,不时穿过胡同。跟凌乱的村子比起来,不仅仅自行车,连邮递员那身整洁挺括的暗绿色工装都闪烁着光芒。它真像一匹在乱云中蓦然飞过的天马啊。钻进胡同,它车轮子上的那些锃亮的车辐才清楚地显现出来。它的每一次出现,都让我们像那个两岁的孩子一样欢呼。它要是在谁家的柴门前停下来,那就更了不得,那一定是有天大的事情要发生了。
似乎,总是在午饭的时候,一阵自行车铃声响起来。春红第一个冲出去。她还赶不上那辆自行车的车把高。她仰脸看着那个又高又瘦的邮递员。邮递员打开前梁上暗绿色的帆布包。邮递员从布包里抽出一个信封。他把那个信封举起来,站在我家门口大声喊着我爹的名字。我爹从灶前的草墩子上站起来,来不及咽下一口玉米饼子,两腮鼓胀着,手里举着一枚小小印章,快步从屋里走出来。邮递员打开一个鲜红的印盒,里面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红,如血,邮差把印章蘸一下,在那个小本子上印一下,又在那个信封上印一下。爹接过那个信封,用手紧紧攥着,生怕那个信封会突然飞走。那个信封像蝴蝶的翅膀一样,在我爹的手里簌簌扇动起来。我早已明白,按上那个鲜红的印章,就可以去邮局领钱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认为,那枚小小印章唯一的用途就是给邮递员盖章子用的。
我感到惊讶的,是另一件事。我一直以为,这些记忆是属于我的。我一直以为,就像眼前那个两岁孩子一样,我妹妹的记忆应该是模糊的。可是,她不但记住了那辆金鹿牌的自行车,那位又高又瘦的邮递员,她还记得那张汇票,记得邮局。她记得,那张汇票通常会引爆一串爆竹,或者一场大雪,或者爆竹和大雪一起爆发。邮递员一到,年关也就到了。她记不起的,是那张汇票跟母亲那场旷日持久的病,跟医院,跟每天晚上萦绕在她梦中的挥之不去的药香有什么关系。春红说,我对中药的记忆,从一岁就开始了。春红说,连母亲的奶水里都有中药味吧。春红说着,眼圈儿就红了。那些本来已经淡漠的童年往事在弥漫的药香里,在一碗一碗黑色的浓稠的药汤里逐渐凸显出来,清晰起来。
最清晰的记忆里,注定还有东北,我爹称为关外。我们一起记住了我大哥,记住了山市,那个充满传说的地方,山市,听起来像仙境,既神秘,又富足。我不止一次地冥想,我大哥小小年纪闯关东,他是去那里淘金子的。在我的想象里,常出现一个又深又暗的山洞。山洞里有一盏小小的油灯,火苗像一个小小的幽灵在飘忽、跃动。洞壁上金光闪烁,是一块硕大的狗头金,大哥手中的镢头沉重地落下去,又落下去,嵌在石缝儿里的大块的金子轰然滚落,发出光芒。我大哥刨出了金子。一块块金子在他的脚下滚动。金子越来越多,发出的光芒淹没了那盏小小的油灯,照亮了整个山洞。我大哥挖啊挖,他掏空了一座大山。他用挖出的金子盖起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在我的整个童年乃至少年时代,我都在猜测着我大哥在那个叫山市的地方安营扎寨,幻想着他号令三军的情形。他建设的城堡在一片山林里峥嵘耸立,他走过的地方山花烂漫。年关到了,邮递员来了。我大哥派遣一位年轻英俊的邮递员,骑一匹快马,把钱送到家里来。怎么又变成了快马?少年的梦中,总是缺不了一匹马。得得的马蹄声激动着少年的心。那是一匹白马,它有飞翔的本领,远隔千山万水,都能自由来去。可是,大哥他就不能骑上这样一匹白马,把闪闪发光的金子亲自送到家里来吗?
我眼睛酸热,举目窗外。飞机从浓锁的云层里一跃而出。它把云层远远地压在下面。远处耸动的云头像狂怒不羁的大海,又像一座座山峰,一道道闪电又将一座座山峰陡然劈开,这奇异的景象让我心潮澎湃。它们像一场历史的演绎,像回放,把亿万年里沧海桑田的波澜壮阔压缩在一瞬,生动地呈现出来。头顶上,却是从未见过的碧蓝碧蓝的天空和灿烂新鲜的阳光。也许,在一万米的高空,我轻松躲过了一场狂风暴雨。我在一个独特的时刻,站在一个独特的视角,目睹着眼前的一切,这里是天外之天,象外之象,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与我无关,我成为一个旁观者。
这是一次独特的旅行。此行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东北那个藏在白山黑水之间的小村子,就是小村子里那个我称之为大哥的年届古稀的老人。我跟他,似乎从未谋面。我们没有在同一片屋檐下生活的经历。我在想,我见到他的时候,我能认得出他的模样吗?我又非常自信,似乎那个藏在大山深处的小村庄,我已经去过千百次;那个少小离家的闯关东的老人,他一直就在我的身边,我们一直手牵着手,心连着心,一直共同着命运。就像春红那些儿时的记忆一样,她咽下的第一口奶水里,就已经掺进母亲心底的苦涩。这是一根脐带连通的血脉之源,我,不是旁观者。世间,从来就没有一个旁观者。现在,我已清楚地知道,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我大哥淘金的那片雾障之地还有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宁古塔。千百年来,那里曾经是朝廷要犯的流放之地。我大哥,起于少年的这一场自我放逐,在跨出家门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想过要再回到家乡。可是,他真的没有想过吗?
舷窗外,刚才那匹在云彩里奔腾的快马终于隐匿了踪迹。也许,它又选择了另一位少年,去装点另一场梦境。我大哥用五十年的生命走过的一条漫漫长途,现在,我将它压缩成两个小时。崇山峻岭和风雪载途都被省略。山市,这个我大哥终其大半生的淘金之地,我就这样轻易地一脚踏入,我一时觉得,这对我大哥,对这片山水,都太过轻慢乃至亵渎。我本来应该更庄重而且虔敬的。
山市
山市太小了。
在一份大比例尺的地图上,我依然找不到它的踪影。借助手机,将比例尺尽量放大,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黑点旁边,写着两个极小的汉字:山市。它黏附在一条细如蛛丝的黑色线条上。这条线,当然就是山市河。它那么细,细到几乎所有的地图都忽略了它的存在,更别说它的名字。这一条细小柔弱的藤蔓上,连一只蚂蚁也站不住。
山市河黏附在海浪河上。海浪河一路向东,一头扎进牡丹江。牡丹江的线条稍稍粗壮了。它有力气向更远处跋涉,它把它长长的手臂伸向松花江,伸向黑龙江。黑龙江就像一根生长了一个长夏的藤蔓,它生长得倔强而粗壮。我想象着,把这根藤蔓提起来,那上面会带起长长短短的枝条,枝条上缀结着大大小小的果子。而在它的末梢儿,那颗隐藏最深的果子,就是山市。
这片土地在五十年前,敞开怀抱,收留了一位年轻人。之后,山市,这个名字和这片土地,在我的心里便有了生命,开始生长、葱茏,牵动起我的情思,并在一年年的盼望中,成为我的向往。这是我大哥交付了生命和心血的地方。种种猜测、寻找,以及推理和证明相互交织,在我的脑子里打架。直到我望见山市火车站硕大的招牌,山市这两个字,才像突然打开的一道神秘的门,隐藏于门后的那一片幽深的山河和陡然清晰起来的烟火哗然绽放。人烟辐辏的街市,青黛的远山,还有那条被忽视的河流,一时都像澎湃的河水一样发出轰鸣。一层一层走进这座城市,森林、稻田、楼房接踵而至。我疑心,是画图的人搞错了。这么一大片磅礴的山河,怎么就可以被忽略呢?
一片突然放大的山水,给我的视觉带来困惑。在山市的每一天,我的方向感都是错乱的。我大哥的房子肯定是南北向的,可我一直觉得是东西向。每天一开门,正对着升起来的那轮朝阳,它笑眯眯的,它从南方升起来了。这种感觉最初建立,是在林海中一片靠山而建的板房前。当时正是正午,我总觉得那片板房背依大山,面西而建。在大山面前,房子显得那么小,那么矮,稍微拉开一点距离,就被林子给淹没了。房前是一条穿林而过的小路。我们从小路上迤逦而过。从此,那几间小房子就成为坐标,顽固地占领了我的记忆。这让我对山市的认识永远有90度的偏差。森林无际,道路蛛网般交织,小小的山市也太大了,大到我无法辨别,大到我对它的认识和把握都有点无所适从。在模糊的判断中,我一次次原谅自己,一次次将错就错,连带着对山市的许多认知都可能错位、失真。一直到离开,我对山市的认识都不敢说是真实的,更不敢说是准确的。这是我的愚钝所致。
比如眼前这条山市河,它肯定是自北而南流出大山的。现在,它在我的眼前,却是顽强地自东而西,汤汤滔滔。这令我当时非常惊讶。这条河在周遭群山的滋养下,常年奔流。河水在布满山石的河床上激起浪花。浪花带着轰鸣,溅起雪白的泡沫,却在落下的一刹那变得浑浊。浑浊成为一种力量。原本柔弱清澈的一条条小溪,现在长成粗壮的根脉,它扭动,翻腾,咆哮,撼山动地。它喂养了山市,让这片山间平原繁盛富足。我曾经追问这条河的名字,我大哥茫然地说,一天天大河大河地叫着,可它叫什么哩?在大哥和嫂子眼里,这条河就跟眼前的乡亲一样,是兄弟,是姐妹,一定要问它正式的名字,倒想不起来了。
在地图上,山市河那三个字不是像通常的河流标注那样是沿河散开的,而是像标注一个村庄那样,是写在一起的。只因为它太细弱太短小了。即使在十万分之一的地图上,这个名字跟这条河流,也都那么细微、短小,短小到伸展不开它的身躯。它的名字,也只能那么拥挤着,簇在一起,不仔细寻找,就极容易忽略。山市河的波涛,却掀动起我长久的思绪。我大哥闯关东的过往,以及他在这个藏在大山里的村庄扎下根须的经历,那些深埋在青山背后的苦难,都如眼前奔腾的河水。它两边的山坡一片葱郁。其中的一面山坡上,就埋葬着我嫂子,那个繁衍了一长串子孙,最后把自己也留在青山之中的女人。葱郁的山脚下,是平展展的稻田。大哥用手一指远处,那片青翠的水稻。大哥说,这里有七八亩上好的水田,那都是我一镢一镐刨出来的。是啊,山市,它在我大哥心里,是肥沃的土地,是雪白的稻米,是一山一石、一田一垅,他可以叫不出大河的名字,可他眼前的每一滴雨露、每一朵浪花,都像他眼角的泪水,像他额头的汗滴一样,是从他的血脉里流出来的。在奔涌的历史之河中,它就像河边的一粒沙,一心一意地隐藏在大山的褶皱里;就像我大哥、我的侄子侄女,以及他们身后那群生机勃勃的后代子孙们淹没在人群里一样。这一片人家,这一座小城,它的纵深太深,它的声音太小。少有人知道他们和他们的生存、挣扎、奔波、向往,以及河流一般狂狷不羁的奔放。
在我的一千种假想里,山市像林海雪原上的一只豹子,像牡丹江里的一条鱼,像一阵松风,一片雪花。它曾经遥远,飘忽,它在我的眼前飘来飘去。越是这样,就越激起我的向往,让我在一千遍想象里,踏过重重关隘,去寻找它的遍地风流和人间繁华。今天,我终于站在我大哥的房子前,虽然我的认知会有错位,就如那轮从南边升起的太阳和这条向西流淌的河流,可我听见了它的呼吸,触摸到了它的温度。它的细枝末节都触动着我的灵魂,让我感到灼烫,也感到疼痛。不为别的,就因为这里有我的亲人,我的在同一条根须上流淌的血脉。在我的心灵地图上,它永远是辽阔的、生动的,带有声色和歌哭。
山市的早晨
山市,就像一个聊斋里的名字,带有某种仙气和灵气。山市的早晨,更容易让人产生幻觉。云雾缭绕之间,如入仙境。周遭的大山上层峦叠翠,将一片平展展的田园紧紧围住。清冽的空气经过森林的一万重过滤,被山风吹送着掠过田野,直入肺腑,激活了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难怪年届七旬的大哥依然那么脚步轻健,行走如风。他在河堤上迈开大步,要跟奔腾的河水比赛似的。我跟在大哥身后,不时地紧跑几步。大哥发现了我的尴尬,便停下脚步,注视着岸边的田地。他凝望田野的眼神让我心动。
时值八月,山市河的浪花拍打着堤岸,发出大气磅礴的轰鸣。大哥说,七月里曾经暴发洪水,水势更大。如今,河水依然保留着出山时的气势。水在河床上咆哮滚动,流向远方。河水在拐了十八道或者二十八道弯之后,终于成功地使我迷失了方向。我清楚地知道,眼前的河流只是黑龙江庞大根系里的一条毛细血管,它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一路向东,向东。可我的意念顽强地扭转了它的方向,我一直惊讶于它是一条向西流淌的河流,一直到我离开的时候。
它是去寻找马颊河吗?
在鲁西,马颊河两岸,麦子回家了。它把长长的夏天让出来,让给了玉米、高粱、谷子,还有棉花。此刻的马颊河,多像眼前的山市河啊,它们正淹没在牵天扯地的青纱帐里。只是,眼下的山市河两岸,秧苗碧绿,像极了一垄一垄的麦子。我随大哥走下堤岸,走进一道窄窄的田埂,直接走进大田。一只青蛙从田埂上扑通跳进田里,溅起清脆的水声。满野的水稻。稻秧叶片肥厚,稻穗儿含苞,丰收在望。茁壮的秧苗下,绿水脉脉,养育着满野葱茏。我一直有一个顽固的念头,稻子是生长在南方的。可在这片遥远的北国,林海雪原的腹地,这片深深隐藏在大山褶皱里的田园,却猛然铺开了弥望的稻田。我大哥为此深感自豪。南方大米能吃吗?那么粗糙。只有山市的大米,口感最好,全世界的人都爱吃。这一片茁壮的稻秧,让大哥整个人都活泛起来。
这个早上,稻秧,连接着远处满山满野的苍翠。此时,太阳早已高高升起。阳光驱散了头顶的雾霾。深青色的连绵的山岭,即使在暗白的氤氲里依旧清晰,缭绕的雾气只增添了山林的妖娆和神秘。无边无际浓得化不开的绿色,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吐纳着白云和雨意。天上的雨水和山间的清泉日夜不息。它们把一条大河给惯坏了,才让它如此狂狷不羁。现在,我们的左边是一条从大河分水而来的水渠,右边是桀骜的山市河。大河里桀骜的浪涛在水渠里变得乖巧和驯顺,它们一心一意顺遂着人的意愿,流进田垄。
这条灌渠巧妙地利用山市河沿山而下的落差,自高处分水。水渠从山市河引水成溪,依坡而下。渠中生渠,枝上生枝。水沿着石头垒砌的灌渠,汩汩流进一片片稻田里。田间的水网纵横交织。渠在田上,分渠设闸。缺水提闸,水足闸落,自流灌溉。田有多远,渠有多长。多余的水,又在下游回到山市河里去。这个巨大而巧妙的分水工程,滋养着万亩良田,让这片山间盆地成为一个聚宝盆。远处,苍翠的群山跳跃着一颗强力的心脏,它泵出血液,掀起波浪。从它的主动脉一直泵进无数支流,泵进每一条毛细血管。它滋润到这片平原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毛发,让每一张叶片、每一穗稻禾充满活力。
这是我大哥和山市人的杰作。
五十年前,一个青葱少年,跟随人流来到这片大山里。三千里跋涉,他把一卷单薄的铺盖扔在一块山石上。饥饿,正在搜刮他遍身的血肉甚至骨髓。站在这片茫茫的沼泽边,少年不是在用头脑,而是在用肠胃做出抉择。在一双几近疯狂的眼睛里,世界早已变形,遍地野草以及野树,都是稻秧。没有退路。对于一个饥饿的人来说,这不是一场游戏,更不是梦幻。他必须把它变成现实。要么饿死、冻死,要么就甩开膀子,从一片沼泽里蹚出一条路来。这片沼泽将成为他生命的渊薮,将成为许多生命赖以生存的家园。从山东到山市,从马颊河到山市河,我大哥的救赎之路,就从这一片沼泽地开始了。
我小心地用脚分开秧苗,跨过一道田埂,就像跨过一道五十年的堤岸。我的眼前已然出现一片被山市河日夜灌注的沼泽。大哥从冰冷的山石上站起来,是山市河的波涛唤醒了他。凛冽的山风吹走了他满脸的疲惫,还有忧伤。他像一头出山的豹子,他的目光里燃起火焰。那是攫取的火焰。这个青葱少年和一群饥饿的人,开始了一场改造沼泽的战役。种不出粮食就种下性命,种出了粮食就养活了生命。五十年的大树长成层层叠叠的传说,只要少年不说,他就永远是传说;即使说出来,五十年的年轮,那依然是传说。这是一座城市的成长史,也是一个人的成长史。往日的少年已然老去,往日的沼泽却展现出万亩沃野。稻秧如海,千重浪涌。只有这条小小的山市河和汩汩流淌的灌渠知道,五十年对于一个生命意味着什么。五十年里与山琢磨,与水携手,成就了眼前这座具体而微的“都江堰”。这是上苍的点化和眷顾,是山市这一方水土的滋养和厚爱。山市拯救了一个身处绝境的少年,少年助燃了一座村庄的繁荣和繁衍。它们相互激发,相互点燃。当年,那个面如白玉的青葱少年,他的一双稚嫩的、刚刚放下一管钢笔的手,已然变得粗糙。他让一条水渠作证,苦难,不是一杯鸩酒,它是起死回生的血浆。五十年,可以改造一片沼泽,也可以锻造人生。
大哥站在自己参与修砌的堤坝上,目光邈远。他沉默着。即使现在,大哥也不知道,他脚下的这片富饶的土地还有一个令人生畏的名字,宁古塔。当年,那些披枷戴锁的人,被从繁华的都市押解到这片荒寒之地,他们的白骨一层又一层埋没在这片白山黑水之间。大哥粗糙的大手曾经郑重地捡拾那些白骨,将他们重新安葬。他从来不问,这些白骨姓甚名谁,他不问历史。我大哥在这片山地里不停地刨挖、修砌,他是在用他的方式来创造历史。他沉默着,眯起眼睛,凝视着远方。他的呼吸深长。在他的胸腔里,那颗不屈的心脏,跟河水共同着节拍,有力地跳跃着。也许,他想起了遥远的山东那条在他的童年里日夜流淌的马颊河。其实,五十年的历程,已经让他将奔腾的山市河当作马颊河,把山市当成了山东。他早已活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东北人。他创造并见证了一片荒原的繁荣。
可是,他依然沉默着遥望远方,他的心思,谁也猜不透。这是一位七十岁男人的心思。不远处,那片叫作山市的城市,气象峥嵘,霞光万道。
思乡,从早晨开始
山市的太阳真是勤勉。在这个牡丹江畔的小村子里,朝阳早晨4点钟就爬上窗子。大哥陪着初升的太阳,悄悄坐在靠墙的一张小桌子旁。他极其耐心地看着阳光在小小餐桌上如雀跳跃,又看着它们如水流淌。这些表面上温柔的光线,其实特别执着。大哥伸开手掌铺在桌面上,阳光就像攀岩一样,沿着那只粗糙的大手一点一点漫上来,直到把整个手掌淹没在明亮的波浪里。他们似乎相互考验着,看看谁更有耐心。阳光的脚步默无声息。大哥静静凝视,似乎在追寻,其实是遐想。没有人知道,这一刻他在想些什么。我鼾然长梦,大哥悄然长坐。在早晨,或者也在夜晚,在我颟顸入眠的那些宝贵的时光里。大哥沉浸在我平缓抑或急促的呼吸里。嫂子也起来了。他们就一起坐着,坐在小客厅兼餐厅的小椅子上。大哥话很少,他常常沉默着陷入冥想,早晨更是如此。阳光不停止它的脚步,它们漫过桌面,漫过墙面,漫过屋顶。等到我打开屋门,大哥早已淹没在一片明晃晃的阳光里。
这是一个多平常的早晨,又是一个多么特殊的早晨。
嫂子见我起来了,轻松地长出一口气。她从灶前站起来,去擦拭锅台,洗净面盆。锅台和面盆都是干干净净的,嫂子还是下意识地又洗了一遍。嫂子舀出一瓢白面,说,你们出去走走吧,我烙饼给你们吃。在山市,通常不等太阳出来,出工的人们就背了午间的饭食上坡或进山,不到太阳落山、星星出来,他们是不会回家的。整个山市就是这样忙碌的,大哥闯入这片黑土地之后,他的大半辈子就是这样忙碌的。我来的这几天,我大哥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他依然准时起床,一起来就坐在小小客厅里。此时,我的鼾声正沉。他守着我,从东方泛白一直到阳光普照。
在这个家里,大哥越来越显出另类,越来越深地陷进一场孤独里。他和我的侄子侄女们不一样,和那些跑在他身边的孙子孙女们就更不一样了。和他们比起来,他是一个外乡人。五十年,在这片他亲手开辟的田园里,他却成为一个异类。如今,鬓毛已衰,可他乡音未改。他近来常常产生幻觉,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耳边会突然传来温柔或急切的呼唤。那是小时候玩得忘记了吃饭时,远远地从胡同里传来的母亲的呼唤。他沿着山市河下工时,蹲坐在灶前端起一碗小米稀粥时,忽然就听见了那声呼唤。半生风雨,常常不期然入梦。他泪湿眼角,含混呓语。
每一次说起要回去,回关里,回山东,回老家去,孩子们就笑他,哪里有家?哪里是家?房子、孩子、土地都在这里,不是家吗?嫂子心情沉重,忧虑地提醒他,所谓老家,早已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父母都走了,家在哪里呢?我大哥一怔,一时语塞。这一次我来看望大哥,让大哥的心思又活泛起来。大哥说,你在院子里给我挤出一间小屋子,牛棚草屋也行,我喂上几只山羊,养几头猪,总能度日。大哥幽幽地说,我跟你回去,不再回来了。大哥的话让我的心里酸酸的。
这个少小离家闯关东的男人,他五十年的创业传奇写在黑土地上,也传到马颊河两岸。如今,在他年届古稀的时候,心境却变了,他想家了,想母亲了。童年的梦境,童年的味道,一穗嫩玉米,甚至一片苦涩的地瓜干的味道,都变得亲切起来。那是多么诱人的味道啊,他常常一意寻找起来。只是,那种味道如云如雾,飘然不定,让他四顾茫然。这个曾经啃冰碴子、扛木檩子、爬冰卧雪的男人,现在却很容易流泪。他的眼睛经常湿润润的。在他平静的外表下,那颗依然强劲的心脏却时时莫名地加速。没有人知道,一场又一场从马颊河吹来的风在他心底留下的波澜。在山市,他是一棵大树,是根,是干,这棵大树,如今已经枝繁叶茂,果实满枝。可谁也听不懂他枝头的风声。
其实,他自己也明白,他大半生的足迹,他的骨血,都留在了白山黑水间,回得去吗?年轮留给这个异乡创业者的,是从头到尾的撕扯。这种撕扯,在他行将老去的时候,让他饱受折磨。少年流浪,壮年艰辛,新伤旧创,让他的一颗心血淋淋的。这是这个男人的宿命,也是如我大哥一样的一代人的宿命。这些,孩子们能理解吗?
在这个早晨,在我的鼾声里,大哥默默坐在那张小凳子上。他试图从我的鼾声和呓语里辨别遥远的村庄,辨别那些熟悉而陌生的面影。他听出来了吗?他听出了故乡的风声和雨声吗?太遥远了。可大哥仍深深地沉湎其中。直到我洗漱完出来,大哥才慢慢从小椅子上站起来,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他不看我,却把一张脸扭向窗外。早晨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将他一脸的凝重慢慢打开,就像一片叶子在阳光下展开它虽然苍老却依然汁水旺盛的叶脉。阳光碎成美丽的斑点,在他的脸上跳跃着,热烈而忧伤。
大哥的眼泪
今天,结束一周的东北之行,大哥嫂子昨天夜里就帮我装好了行李。不拿了,木耳不拿了,蜂蜜也不拿了,黄蘑和松子都不要。现在交通如此发达,干吗背来背去的。嫂子说你别管。大哥像是没听到我说的话,自顾自在那里装箱,捆绑。说好了,一家子都不去车站,坐公交车就行。可天一亮,大哥立马变卦,非要让侄子开车把我送到车站,大哥嫂子、侄女侄女婿都跟上。侄女婿悄悄地跟我说,我爸爸舍不得你们走。一周的时间太短,我也深自留恋。何况,一个人奔波开拓了五十年的路,我怎么能在几天里走完呢?可住得再长总要分开。我不敢再看大哥的眼睛。大哥一路沉默着,不再说一句话。就要过安检了,我笑呵呵地举起手来。大哥突然转过身来,一把抱住我。大哥的头在我的肩上沉沉颤抖着,眼泪打湿了我的肩膀。我一动也不敢动,只感觉眼睛发胀发酸。这个趴在兄弟肩头哭泣的男人,他杂乱的白发,他日渐苍老的脸,他的哭声,都压在我的肩膀上。我感到了压迫,我有些喘不上气来。
我知道,他在东北的大山里带领社员开荒耕地的时候,在冰天雪地里抢收苞米的时候,被伐木的大斧砸断了脚趾的时候,他都没有哭过。在火车上以及回来之后的日子里,我经常想起大哥的眼泪,想起一个男人的哭泣。我在想,这个曾经豪情万丈的男人,现在终究变得脆弱了吗?
在山市,一面向阳的山坡上,有两座土堆的坟墓,那是我大哥亲自主持下葬的两位老人。当年,跟随他一同闯关东的岳父岳母,已经长眠在那个遥远的所在。当年,他们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年纪,依然遥望南天,夜不能寐。他们在每一条山泉和每一丛荆棘里,都仔细地辨别着,是不是马颊河的流水。现在,他们的魂魄,攀上高耸的青松和白桦,站在最高的山顶上,日夜,唱出凄婉的歌。一想起亲人临走时的样子,孩子们依然感到心疼。他们理解不了,一个少小离家的人,在这片大森林里奔波了五十年、六十年、七十年,血和泪都流在了这里,为什么到最后,他们依然念念不忘故乡。他们似乎日日夜夜听到呼唤,喊他们回去。
那一代人走了。第二代和第三代的孩子们,提起故乡,都感觉亲切,却并不伤感。他们感到惭愧。青山处处可埋骨,为什么非要回去?现在是子承父业,做林业工人,只是性质变了,不再是伐树,改为看护山林。驻扎到这座大山里,眼看就五十年了。他们在大山里长大,在大山里讨食,把一座大山住成了家园。大山里的松涛,大山里的虎啸熊吟,大山里经年的大雪,与他们屋顶上的炊烟,已经和谐共融。他们终要与这片山林为伴为侣了。
是的,他们已经成为这片大山的主人。他们习惯了山市早起的太阳。
可大哥不行。他是带着马颊河的泥土移栽到牡丹江的一株榆树。他的根须记住了马颊河的滋味,他的叶脉激荡着马颊河的波涛。五十年时光,会遗忘很多,那不能遗忘的,就成为他的骨骼筋脉。在这五十年里,他的耳朵和眼睛都在关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潜意识里寻找着来自故乡的声音。
我终于明白,大哥的眼泪,那是他的信念之泉、力量之泉、生命之泉,这五十年的风风雨雨之所以如此波澜壮阔,即在于他的心里始终铭记他来自何处,他将如何报答。即使终将被宁古塔的风雪吞噬掩埋,他也始终记着,他是马颊河的子孙,并且为此疼痛着,终生不变。
在山市
山市的巷子大同小异,有时候转着转着,大哥也疑惑起来。在街口站了半天,不辨这条巷子跟那条巷子到底有什么区别。咋了?连家都不认识了?这让大哥大发感慨。大哥自嘲,就跟我这一辈子一样一样的,转了五十年,回头一看,找不到家了,也找不到人了。终有一天,把自己也转没了。到现在,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哪里人了。你说,我到底是哪儿人?山东,还是东北?大哥的话让我伤感。这里的确不是山东,不是马颊河,在我的想象里以及现实中,这里都是一片奇异的陌生的土地。可为什么,又觉得那么熟悉呢?
镇子不大,几天下来,山市的山水人物就都烂熟于心了。不是我这个人记性多么好,实在是,这一片烟火人家跟马颊河边的那座村庄有太多牵系,太多衍生,乃至太多复原与复制。当然,首先是大哥,还有跟我大哥一样穿山渡水而来的山东老客。他们的面孔,他们的腔调,他们的吃饭穿衣,他们的一抬手一投足,直到他们骨子里的品质和风格。说他们有着共同的基因,一点也不为过。红砖门楼,几位老客,偎着马扎,一条黑狗,一片闲云,一街散淡。这都是我看惯了的马颊河两岸的街景。圈里的猪在叫,地里的玉米大豆在长。街道两旁,店铺与店铺之间是一条条伸向纵深的胡同。胡同里是门当户对的人家。沿墙根儿一律开着菜畦。雨后初晴,菜畦里的大葱挺拔碧绿,豆秧援架而上。茄子啊,辣椒啊,黄瓜啊,小白菜小油菜啦,顶着一颗颗大水珠子,郁郁葱葱。豆秧从院外长到院里,又从院里长到院外。这是马颊河边最普通的景观。
一家店铺前,摆满了五金土杂,就像老家村东头登桥二哥的杂货铺子。最扎眼的,是一口瓷缸,混在林林总总的杂货里,笨笨地蹲踞着。它让我一下子回到几十年前,回到马颊河边的老院子里。每天早晨,嫂子早起担水。粗大的缸沿儿在与筲桶的碰撞里发出沉闷而坚硬的嗡嗡声。嫂子担了五担水,大瓷缸里的水漾出来。这口瓷缸,它丢了多少年了?它什么时候跑到关东来了?我伸出手去抚摸它。它粗糙的臂膀,鼓突的腰身,都是当年的模样。心直口快的老板娘跟我说,搬回家去吧,好玩意儿,能装五担泉水啊。我惊讶,难道这真是当年那口水缸?
嫂子正在厨房里。她已经忙碌了一个早上。一盘金黄金黄的薄油饼端上餐桌。油汪汪、黄嫩嫩的薄饼,每一张都一样大小,一样厚薄,在一只洁白的瓷盘里垒起来。这一盘饼,让我凝视良久。想起某一个节日,某一次庆祝。母亲一心一意地和面,擀饼,下锅。一元宝筐油饼终于上桌,配上一碟大酱、一棵大葱。还没张口,那氤氲的饼香,早已弥漫了厨屋,弥漫了院子。嫂子拿起一张饼来递给我。闻闻,香不?香。你吃吧。嫂子顺手将葱姜蒜沫儿麻油拌好的调料朝我面前一推。我接过嫂子递过来的薄饼,看了又看,舍不得下口。正面反面,一体鹅黄,匀称如一镜织锦。小米粥也端上来,鸡蛋也端上来,都是马颊河边的餐桌上最实惠最珍贵的饭食。嫂子指点我,饼里卷上调料,拌上时鲜小菜才好吃。这一张还没吃完,嫂子又卷起一张来,你吃。第二天早晨,嫂子做了小蒸包,第三天,又换了鸡蛋盒子。嫂子每天早晨精心地调剂变换饭食。连我大哥也得意地赞叹,好手艺。在嫂子的打理下,我完全变成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吃得香甜,睡得沉实,忘记了自己刚刚跨过了三千里的长途,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晚上,侄子小斌提来一兜菠萝形状的干果。看上去早已风干,色黑,个大,垂手。一层层坚硬的鳞片层层叠起,俨然一座小小佛塔。小斌说,这是松塔。虽然早就吃过松子,可第一次见一座真实的松塔,还是令我大开眼界。松树,把一粒粒松子,把它对未来子孙的期许,虔诚地供奉在这座黑色的建筑里。
小斌身材魁梧,却态度安详,不管多急迫的事,都能泰然自若。他站在那里,像极了一棵塔松,没有什么风能撼得动他。这是白山黑水锻造出的性格。作为闯关东的第二代,他已经完成了从山东到关东的蜕变,或者说,已经完成了他作为东北人的身份认同。他承包了一片森林,专事守护这些松塔。每年秋冬季节,松子成熟,这些松塔便像高粱玉米一样收割下来。收获的松子堆成丘堆成山,这可是金山银山哪。这些松子坐上火车、轮船,周游世界,成为这片土地的代言人。小斌要我带回老家去,说,这玩意儿关里没有,摆在家里也是个新鲜。我托起一座松塔来,因为捧的姿势不对,被咬了手。小斌说,用右手托住,左手扶住了才好。心里被什么悄悄触动了一下,对这个姿势,不禁惊讶。
吃饭的时候,大哥从冰箱里拿出一小袋松子递给我。他自己先拈起一粒儿,放进嘴里,小心地咀嚼,一边咀嚼一边怜惜地说,太奢侈了。即使守着满山遍野的塔松,松子依然是珍品。松子的香,如烟如雾,激活口腔里所有味蕾。一粒松子咽下去,悠长淡远的松子香久久不散,它带着原始森林的静远深厚,长啸低吟,在舌尖和心尖缭绕着,入心入肺。大哥将松子端在手心里,郑重,严肃。林下之人对松子这种发乎本能的珍重,也让我感动。的确,它的背后,是森林,是一棵千年古松,是一个人一辈子的守候。
只有在咀嚼一粒松子的时候,我才恍然明白,这里是关东,是牡丹江,是海林,是山市,是林海雪原中的一座市镇,是市镇里一户洞开的门户,是大哥、嫂子、我的侄子侄女以及绵延的后代们用心血打造的又一个家,它被千年的松涛抚慰着,被皑皑的白雪簇拥着,也被大哥和侄子侄女们精心地呵护着。他们的血液里已经融进了森林的博大、森林的谦逊、森林的力量,这些,都是这片土地所独有的。这里距离山东,距离马颊河很远,这里是异乡。
然而,是异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