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
2024-06-23王顺法
王顺法
1
每当梅回忆起与天使在一起的日子,心头就会感到一阵颤抖。虽然事情已过去多年,梅却依然常会在梦中与它相见。
它闯入梅的生活,是在2010年的寒冬。
那时,儿子在部队服役,先生在大西北干着工程,也是长年在外。没人想过这种冷清的日子,但这就是生活,梅只能渐渐适应。
梅是个做紫砂壶的艺人。
腊月初的一天中午,梅在三楼的工作室中静心制壶,忽从窗外隐约传来一声瓮声瓮气的稚嫩呼声——“妈妈”。
窗下就是大街,来往行人众多,有孩子奶声叫着妈妈很平常,故初时她也没太在意,依然忙着自己手中的事。但当耳边再一声特别的“妈妈”响起,梅渐渐地有些好奇——先入耳中的,是低音,像是一个小女孩依偎在母亲怀里求奶的轻声叫唤。再叫,则显得雄壮有力,且有一个大男孩子似的坚定。不过,这叫声不仅显得有些大舌头,还有塞鼻,这引发了梅的好奇心。梅抬头往窗外随便一瞥,不禁大吃一惊:这哪是什么小孩说话?原是一只钻进梅家的不锈钢防盗窗停歇在晾衣架上的鹦鹉,它正在紧闭的隔音窗外直盯着梅。
这鹦鹉红鼻子,通身基本呈绿色,只是脖子处有道红圈,外侧翅膀覆羽带有一块紫红色的羽毛。
这鸟非常漂亮。梅曾在书上见过一些鹦鹉图片,猜想该是一种叫亚历山大的鹦鹉。
梅不由自主地立起身来。
生怕自己靠得太近而把它惊飞,梅还故意后退了几步,哪知鹦鹉见梅这个样儿,竟一边点头一边又朝梅来了声“妈妈”。见梅没有热情回应,它便在晾衣架上又搔首弄姿了一番,在梅看来,这是它在表示着对自己的友好。
梅从来没接触过这种宠物鸟,只听过鹦鹉学舌,可做梦也没想到它竟会模仿得如此逼真。
欣喜间,梅与它打趣:“来,朋友,再叫我一声妈妈。”
好像明白了梅的意思,鹦鹉虽没再出声,却眨巴了一阵眼睛后,在晾衣架上又是扬翅又是踩脚地跳起舞来。它的“舞蹈”动作满含童趣,这让梅长期以来心头的寂寞一下子跑了个精光。
梅在激动中生出期望:这只鹦鹉假如能飞进我的窗口该有多好啊,果真如此,由我养着,它就是我的天使,我一定会像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它。
这念头梅也就只是一闪而过,她想,这鸟如此可爱,必是其主人的心头宝,自己可不能夺人所爱,再说这鸟儿如此乖巧懂事,它也不会背叛主人。
别痴心妄想啦,人家来窗口站一会儿,已给了自己这么多乐趣,该知足了。谢过它,让它开开心心走吧,别让它再叫了,这样的小嗓子要是不停地叫,会受伤的。
“再见吧。”
梅恋恋不舍地推开了窗子。梅很想轻抚一下它的羽毛表示感谢,然后让它飞走,可是,梅万万没想到,就在她才推开窗的这刻,这鹦鹉一下子飞进她的家来,歇在工作台的一角,一边点头一边又叫了一声“妈妈”。
2
好像知道梅孤单特地来陪伴她一般,这只鹦鹉自飞进窗口,就再没离去。它与梅的亲热劲儿仿佛梅是它的主人。整个下午,它不是在梅的肩上跳跃,就是到她家各个房间四处溜达,那老成样,就像是个新来报到的家庭成员在熟悉家中环境,方便它在此长久生活。
见这鹦鹉就像老友上门一样大方,梅坐在工作椅上,终于敢下手将它捧在手里了。也就是这个时候,梅看到它的一只翅膀上有一团红肿,这才知道,它应该是溜出主人家后受了伤,回不去了。
既然它这么信任自己,啥也不说,还是先帮它处理一下伤口吧。
鹦鹉毕竟不是人,任意放家中不是事,傍晚时分,梅从药店买回红霉素软膏后,又去花鸟市场买了鸟食鸟笼。她得先为这鹦鹉安个温馨的家。
临睡前,梅又去工作室看了一次。花架上安放的鸟笼里,鹦鹉正在无所顾忌地吃喝,这让梅由衷欣喜。梅想,最寂寥的时候能来陪我,哪怕只相处三天,你也是我的天使!
好,就叫你天使。
“天使,晚安。”
梅才亲昵地叫过,它还真显出天使般的模样,抬头看着梅,翘着红鼻子,左歪右晃了好一阵。它用这样可爱的方式回应了梅的友善。
半个月之后,天使的伤口痊愈,梅与它也成了挚友。大凡在工作间做壶时,梅总会把笼门打开,让它开心地在房里自由活动。这精灵很通人性,它会在梅工作累了与它逗乐的时候,在台上台下兴奋跳跃,而在梅认真做壶时,它则默不作声,不是立在梅肩上打盹儿,便是自顾自梳洗羽毛。
一次,梅买了菜回来吓了一大跳——她见天使正在窗外的晾衣架上梳理羽毛。
大意了,为了通风忘了关窗,却又开着鸟笼。如今天使的伤已好了,现在又恢复了自由,它会不会因念旧主而飞走?
相逢时难别也难,梅想,身为人,总得比鸟通情达理。天使停歇在窗外并未立刻飞走,不肯不辞而别,就显得比有些人还懂得情义,值得我敬重。
分别就在眼前,梅心里默念,天使啊,不枉我待你好,旧恩不忘,是你懂事,走吧,去陪伴旧主吧。飞吧,我还你自由。天空好大,任你飞翔。只是别忘了,这里也曾是你的家,若念起我待你好的日子,常回家看看。
就在梅万般不舍间,天使猛一抬头见梅愣在房间,竟一扬翅膀又飞了进来,落在梅的肩上又蹦又跳。梅见天使这般模样,满心爱怜地道:“呵,天使,你真是我的乖孩子啊!”
3
自有了天使的陪伴,梅每天都过得无比舒坦。心情好,紫砂壶的新品创作也才思泉涌。那段时间,梅送外地参展的几组作品连获金奖,她把这功劳归于天使,认为是它成就了自己,因此,梅也待它格外好,不仅每天为它清理小屋,梳理羽毛,还不厌其烦地教它说“你好”“谢谢”“晚安”等词。这让梅的生活很是充实。
来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梅在卫浴间洗漱过后,与往常一样,又习惯地去了工作室,向笼里的天使道了声晚安。转身正准备回房休息,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奶声奶气的“晚安”。
天哪,天使又学会了个词!
梅喜出望外,马上回头欣喜地说:“天使,你太可爱了,再来一声!不,再练习十遍,让我好好听听,好吗?”
梅满心欢喜地等待天使金口再开,可它立在笼中的横梁上,头朝梅仰望着,显得十分郑重地在听梅说话,谁知它忽然间一个转身,尾毛一翘,“啪嗒”一声,竟当着梅的面拉了一坨屎!梅又想笑又生气,退出门时,嘴里嘟囔道:“天使啊,你真是个孩子。”
梅与天使每天相处十多个小时。上次误开窗子它没飞走,梅认为这是天使信任她。自那以后,除了开空调时,通常情况下,梅开窗通风时也不会把它关进笼子,让天使可以自由出入。
天使与梅亲密无间。让梅每天最愉快的事,是它在梅安心做壶时,一声不吱,耐心地为她梳理头发。
梅曾用小镜子偷看过天使为她梳理头发时的情景:它并不是随便伸爪,也不会让你有抓痒的感觉,虽是吊儿郎当磨洋工的样儿,可基本每下一爪都是有的放矢,是对蓬松部分展开“工作”的。如果它的某根爪子不小心挑乱几根头发,只要见有些许乱,它必重梳,好像它有的是时间,不达目的不罢休。
天使也曾害得梅不轻。
在梅家落户的一个月左右的一天下午,梅将天使关在工作室,去客厅见了个顾客。当梅送走客人再进工作室,发现一把即将完工的梅桩壶竟被它啄了几个手指粗的洞。这梅桩壶是她用了近五天时间创作的一个新品,一下子遭到破坏,气得她七窍生烟。梅指着它一阵乱骂,发泄怒气。天使起先还停在工作台上点头哈腰,像个顽皮孩子听大人训诫,稍一阵儿吃不住了,它就跳下地,喉咙头留下一番“咕噜”的不满后,油头滑脑地溜去客厅,躲它的清静去了。
事后梅想过,天使可能是见她只顾与客人在客厅高谈阔论,感觉自己受了冷落,这才以此“抗议”。这样想来,梅就会心地笑了。
天使抗议有效。从此,凡会来客,梅再也不会将工作室的门关上,让天使可以自由出入房门。
4
这年秋天,家中来了位山东顾客。
这客人曾在朋友的推荐下,于十年前上门买过梅的壶,也算老客。他的企业做得有声有色,玩紫砂壶是业余爱好。多年不上门,有他购紫砂壶时过于精明,讨价还价常常过头的原因,也有梅的壶量少、壶友多而供不上的缘故。
来的都是客,热情接待是本分。坐在茶桌边聊了一通各自近况,又喝了一通茶,老客起身把目光投向在客厅四周设置的壶柜,仔细看起梅的作品来。也就分把钟的事,他一眼盯住了那把“青春壶”。
客人眼里有藏不住的喜气,用手指着这壶细问起来:“这叫啥壶?价格多少?”
梅和颜悦色地道:“这把叫‘青春壶,是以一张我儿子训练的背影照为元素创作而成的。一口价,六万。”
老客的眼光始终落在这把壶上,嘴里开始乱嚷:“乖乖,那时买你的壶才六千,现在这价,是孙悟空翻筋斗,一个翻身就十万八千里了!”
“我做生意从来心平气和,新客老客一个样。柜里的每把壶都饱含我的心血,哪把壶要花费多少时间才可做成,我都心中有数,该是什么价,我也自有分寸。价格太低,对不起自己的劳动。报价过高,也是对壶友的不尊重。故我摸着良心,开的是实价。”
客人开始抬头看梅了。梅也在微笑中打量他。山东朋友是个五十多岁的人,估计做企业花费了太多心血,额头的皱纹卷成了一朵花。
山东汉子一声高喝:“这壶我喜欢,半价,三万成交!”
梅依然笑吟吟地回应:“‘青春壶是在一次会展上拿了金奖的。我不仅将它报了专利,还只做了三把。其中一把给广东客户收藏了,付款也是六万。一把由我存档。现可售的就这一把,我不还价。”
“算了!不诚心,这是宰客,再见!”
做生意,各式客人都有,生意不成人情在,山东汉气呼呼地走向大门时,梅正要打声招呼相送,耳边一声“妈妈”过后,天使就落在了梅的肩上。
也就是听到这声瓮声瓮气的叫唤,老客忽然止步,转身向梅看来。
“呀!你家也养了只亚历山大鹦鹉?还真能说话?”
老客看着梅肩上的天使两眼放光,惊讶中边说话边跨步来到她身边。
梅不无自豪地说:“它叫天使,会几个词。”
“乖乖!也真让我见识了鹦鹉中的才子!不像我养的那只宝货,养了两年,只知吃喝!都说鹦鹉学舌,我至少教了它上百遍的‘你好,至今只会像只老母鸡‘咕咕咕!”
梅听他一通嘟囔只觉好笑,她说:“这是急不得的事,得慢慢调教。”
老客听了梅这话突然间猛拍打腿,说:“好!好主意!这样吧,壶,我不还价,另外搭上这鹦鹉给我,让我带回去与我家那只做个伴,慢慢调教它!”
“抱歉,壶不还价,那是心血所成。说是要将我的天使搭配给您,更不可能。”
“也罢,那壶是壶价,六万,不少你一个子儿。这鸟,你就另外开价!只要说得过去,我今儿将壶和鸟一起带回去!”
“呵呵,这可要让您失望了,天使,千金不卖。”
“哎哟哟,一只鸟儿,还真叫‘天使?做买卖的,还有啥不好商量的?”
梅依然笑吟吟地与他说话,把天使怎样来到自己家的过程与他说了,并告诉他,自己与这城区的所有宠物店主都打过招呼,说明了情况,她只是代养天使,若有真正的失主过来询问他们,请代为转告,自己定随时奉还。
老客知道勉强不了,并没再坚持。山东人终是厚道,一是见梅心存善意,也确实对她的“青春壶”心生喜欢,便再没还价,爽快地付了款,带着壶心满意足地走了。
此后,这位老客每年必来梅家选购几把紫砂壶,是天使让这位朋友又成了梅家里的常客。
5
2012年的梅雨季节。
那几天,梅发现平时不怎么喜欢出窗活动的天使见开了窗,总会飞到防盗窗里的晾衣架上,头朝外,看着天空中飘荡的雨丝发呆。
天十分闷热,这种天气,别说是鸟,连人都极不舒服,窗口总比家中爽朗些。
知道天使喜欢在外边待着,后来的几天,梅早上只要起了床,第一件事便是打开工作室的窗子,让室内外空气流通,更是为了方便天使去外边的晾衣架上凉快。
具体是哪一天不记得了,忽然间天使就没了影。梅这才惊觉天使这段时间的反常,并不只是每天去晾衣架上发呆,即使在室内,在鸟笼、衣架、操作台上,它都没有了以往的悠闲自在,就是吃喝也没精打采。梅曾经怀疑过是否它得了病需要就医,但见它弹跳起飞依然有力,这想法也就渐渐消散了。
天使离家的第一晚,梅将工作室的两扇窗都打开了。梅希望它是想谈恋爱了,外出是去寻觅配偶,谈一场恋爱就会回来。妈妈在家,孩子自会随时回来的,梅为它留着窗,相信自己第二天起床后,就会看到它在工作室里迎她。
第二天一早,梅刚睁开眼睛,就立马披衣直奔工作室,然而,她打开房门急切地四下搜寻了好一番,结果仍是失望。
后来的几天,梅寝食不安。
梅仔细回想天使走失前几天所有的异常,这才思量到它早有离开的意思。
可天使究竟去了哪里?
按鹦鹉的习性说,它应该不会飞远,它应该就在自己所居县城的某处。但它为什么要离开?是去了旧主那里?
能教天使学会叫妈妈的,想来是女人,可这女人又会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位过着精致生活的阔太太?还是位孤寂的女白领?
不会,果真是那样的话,主人该知道是谁收留了它,或购食或看病,城里这数得着的几家宠物店,自会去问。况且自己都嘱咐过他们,真是原主人寻找天使,可随时将它领回去,不可能这么长时间都没信儿呀?
梅又想,天使是否是因伤病而被原饲养者遗弃?如果是那样,那现在天使不是正在外流浪?它会不会正置身于危险之中?
那阶段,梅神思不宁,担忧天使的安危,盼它早归。一想到它与自己朝夕相处,它叫自己妈妈时的亲昵,它一次次为自己梳头时的认真,以及日常生活里它或调皮或撒娇的模样,梅总会泪如雨下。
梅再见天使,是在它消失了十多天之后的一个中午。其时,梅的心仍处于失落中。她在修一只紫砂壶坯。
当一声久盼的瓮声瓮气的“妈妈”又在耳旁响起,梅还以为自己身在梦境。揉过几次眼睛又连朝窗口望了几下后,梅这才确定,这不就是自己的宝贝天使?
万分激动中,梅第一个念头便是赶快过去把天使捧在手心,然后紧关窗子,再也不会让它飞出屋。
梅无比激动,曾驱散我的孤寂给了我温暖的天使啊,抱歉了,不论你的旧主是谁,请原谅我的自私吧,我再不会放你走了!
梅急忙奔至窗口,伸出双手,在她就要将停歇在晾衣架上正点头哈腰向她示好的天使抱住时,梅忽然发现,天使的脚跟上新结有一根细小的红丝线,红丝线的另一头系有一根白布条,白布条上有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写的一行字。梅低头细看,见是“孤老谢您”四字。
就在那一瞬间,梅犹如触电一般立在窗前。此时,梅仿佛见着窗外的天空中,一张饱经风霜却又十分慈祥的脸正温暖地看着自己,不知如何,她下意识地慢慢关上几道窗,又拉实了窗帘。
梅转过身来,胸前已湿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