涨潮
2024-06-23李祯
李祯
方寸和那个人是前后脚到达菜馆的。菜馆里人声鼎沸,方寸进去时,服务员刚好清理出一张餐桌,他赶紧走过去坐下。他翻看菜单,在问服务员有什么特色菜时,那个人走入了餐馆。
他走路的姿态跟以前一样——挥舞着双臂,迈着方步。在发现没有空桌后,看向了方寸。他表情木讷,好像在等待方寸邀请他坐过去。
他怎么来这儿了?方寸立马低下头,在桌面寻找一个物件。他要把注意力全部依附到这个物件上,表示没有看到那个人。随后,他看到一个桌号,上面有一个二维码,他拿出手机,点了一份海肠捞饭。几年前,他就想要吃这个。因为水土不服,他拉了好几天肚子,最终没有敢吃。现在,他要尝尝到底什么味道。点餐完毕,方寸悄悄抬起头,那个人不见了。
他走掉了吗?
方寸直起腰,感觉整个身子轻松了不少,随即视线向餐馆扩展。在门口的位置,和他隔着两张餐桌,他再次看到了那个人。他不再顾虑暴露自己——那个人是背对着他而坐。餐馆里十分嘈杂,杯盘撞击声、交谈声……唯有他俩沉默地坐着。
“怎么,不认识我了?”
“哦,好久不见。”
“你怎么来这地方了?”
“出差。”
他盘算着要是那个人主动打招呼,他会说些什么。方寸向自己保证,每一句话绝对不会超过五个字。当然,他更可能一句话都不说,徒留那个人尴尬地站在原地。方寸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好像自己所想已经发生。可是他等候了几分钟,那个人始终没有离开过餐桌。他跷着二郎腿,正在悠闲地把玩着手机。方寸感到恶心,自己竟然会幻想两人像故友重逢般寒暄几句。
他们还算故友吗?
“先生,你的饭。”服务员把一份海肠捞饭放在桌上。
方寸收回视线,埋头吃了起来。没有料想的美味,他甚至在海肠里吃出了一粒沙子。不过,他没心思吃饭。他不由得看向那个人,眼前也不时地浮现起一些旧事,吃了一半,吃不下了。时隔五年,他重回威海,竟然是跟那个人一块品尝的海肠捞饭。方寸再次望向那个人,那个人依旧没有打招呼的意图,方寸像个陌生人一样,离开餐馆,走入了环海路。
环海路是一条网红路,全长1001公里,道路被各种商贩占据,有卖椰子的、出租泳圈的,以及一些小吃摊。每走几步路,他就不得不斜着身子,让身旁的游客经过。街面上有很多装修考究的咖啡馆和酒吧,混杂在旅店和海鲜大排档间。他知道威海的沙滩相对黄岛的窄小,坐进这些店里,就能一览大海的风情。每隔几百米,就有四五辆电动车停靠在路边,上面摆着一个牌子,写有“出租”二字。方寸想找个当地人问问,那些共享单车去哪里了。他曾经在这条路上骑过共享单车,现在通通不见了。突然,他发现身后有个人一直在跟着他。
是那个人——方寸可以确定。他有些气愤,心想那个人想要干什么。一直跟着他,又不说一句话。他不由得加快脚步,想要甩掉那个人,可那个人始终跟在他的后面,和他保持一米的距离。方寸再也忍耐不住,停下脚步,突然转过头快步向那个人走去。他站在那个人面前佯装愤怒,质问他:“你有毛病吗?一直跟着我。”
那个人往后退了两步,明显被方寸吓了一跳。随后,他掐起腰,一脸诧异地看向方寸。
“我有毛病?不是你打电话让我来的?”
方寸三十五岁,未婚,是一家广告公司的策划人员。这个月某一天的深夜,手机持续的响动打扰了他的清梦。他接起电话,一个语调严肃的家伙说:“你有一样东西落到我这里了。”方寸问对方是谁。陌生人说:“来威海取吧。”起初,方寸以为是诈骗电话。他最近收到了一系列预防诈骗的短信,也在抖音上刷到过有关诈骗集团如何骗取他人钱财的视频。 把手机调到静音模式,他便睡了过去。后来,陌生人再也没有打来电话。方寸却失眠了。他频繁想起一段威海的往事,开始以酒精麻痹自己。在一个喝大了的夜晚,他实在抑制不住内心泛滥的情绪,买了张去往威海的火车票。
可是,他记得没有给那个人打过电话。
那个人名叫带鱼,是方寸的大学同学,两人曾同住一间寝室,关系十分要好。五年前,他们甚至一块来过威海。现在,带鱼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方寸凑近屏幕,在手机通话记录里看到了自己的电话号码。昨天晚上,他竟然给带鱼打过一次电话。方寸心想肯定是喝多了,不然,他怎么可能给带鱼打电话?他有些尴尬,不知道如何解释。
“你打电话叫我来威海,到底想干什么?”现在轮到带鱼质问方寸了。
方寸没有生气。说实话,在得知带鱼因自己而来后,他是有些感动的。他也知道了他们的友谊并没有随风飘散,只是,出现了一道裂痕。他们都曾试着修复过,但随着两人的渐行渐远,已经无力改变。方寸拍了拍带鱼的肩膀,让他消消气,讲起了来威海的始末。话毕,他询问带鱼:“你说,我真有东西落到威海了吗?”
“我哪能知道。”
“是不是五年前我落下的。五年前,咱们一块来过威海。”
“别胡说八道了。五年前的东西让你现在来取,是你有毛病,还是让你去取东西的人有毛病?”带鱼的话虽然有些难听,但语气明显缓和了不少。
“要不咱们去找找吧,反正你也没事。”
“哼,我脑子可没坏!”
方寸也觉得自己的行为荒唐。可记忆揪着他不放。“就当陪我走走嘛。”方寸恳求道。
两人继续走了起来,方寸在前,带鱼默默地跟在后面。方寸不时看向带鱼,发现对方变化不少。带鱼白色的T恤下微微隆起了肚腩,脸也比以前圆润了,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耳后,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五年过去了,方寸却没有多少变化。他依旧像个难民一样,乌黑精瘦,撩起上衣,身上的肋骨清晰可见。他很想问问带鱼的近况,盼望着对方生活得好一点,但绝不要超过他。
“这次来,咱们要不要多玩几天?”方寸问。
“我明天就走。”
“这么着急回去干吗?”
“我要上班。”
“你现在有工作了?”方寸想起了大学毕业后两人一块去往北京闯荡的经历。由于性格原因,带鱼接连被一家家影视公司辞退。他说自己不适合上班,最终离开了北京。
“我要还房贷。”带鱼说。
“啊,你买房了。”方寸几乎脱口而出。
带鱼离开北京后,方寸也跟着离开了。两人回到黄岛,合伙开了一家视频公司,专门为当地的企业拍摄宣传片和短视频。公司成立初期,他们接不到活儿,积蓄很快花光了。他记得是带鱼向父母借了一笔钱,他俩才坚持了下来。如今,带鱼竟然拥有了房子。
方寸停了下来,细细打量着带鱼,发现他像那些所谓的上流人士一样,左手的手腕上佩戴了一块腕表。带鱼看起来确实生活富足了。那么,他结婚了吗?方寸最关心这个问题。
“没有,你呢?”
方寸的脸一下子红了。他不想让带鱼知道,他也没有结婚。他长期在外工作,与一只橘猫相依为命;他不会做饭,也没有人照顾他。他一阵伤感,别人都在稳步向前,唯有他似乎停留在了某个地方。他不敢再面对带鱼,扭头看向了大海。
海里的风浪异常猛烈,如同一只巨鸟张开翅膀,不住地向沙滩扇动,似在为人们侵占了它的领地发怒。然而,人们似乎被海里的什么东西吸引,雀跃地向大海中冲去。
“还记得吗,咱们也这么干过。”方寸指向了在海里游泳的人群,“当时,你和黄栾都要教我游泳。”
“现在学会了吗?”
“现在见到水就怕。”
五年前,方寸和带鱼一块来到威海。他名义上是来参加一个自媒体会议,实际上是为了和黄栾见面。黄栾在宁波一家影视公司工作,也是来参加会议的人员之一。会议一共召开了七天,两人一块吃饭,去附近的商场看电影,有时候,他们骑上共享单车在环海公路上漫游。他们都很喜欢对方——最起码方寸这么认为。但两人认识一年多了,关系却没有实质性的进展。方寸此行的目的就是和黄栾确定关系,或者说让黄栾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
带鱼也认识黄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黄栾拒绝过带鱼,他泼方寸冷水:“放弃吧。人家有男朋友,而且你们两个是异地。你俩根本不可能。”
带鱼说的是事实。黄栾的确有一个男朋友,但她男朋友在国外求学,一直没有回来。方寸也试探性地问过黄栾和她男朋友的现状,得到的回复是她已经和对方一年没有联系了。在这一年时间里,方寸默默地陪着黄栾——两人每天在微信上聊天,几乎“朝夕相处”,他自然觉得自己取代了她男朋友。因而,他没有听带鱼的劝告。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方寸准备借着去山峰寺的机会,向黄栾挑明关系。对方临时改变了主意,说:“要不咱们去海边吧,我的泳装到了。”黄栾嫌弃当地贩卖的泳装太丑,一直没有和方寸下海。现在,她的泳装从宁波邮寄到了威海。
他们一块来到了海边。不像往常,海里没有多少人,但方寸没有留意到这些变化。黄栾穿的是分体式泳装(上身是一件白色的吊带背心,下身则是一件超短的泳裤),完全把身材凸显了出来。方寸只想靠近黄栾,和她紧紧相拥。他要在黄栾教他游泳的时候,和她进行身体接触。他径直冲进了海里,去追赶黄栾。黄栾却凭着出色的水性,游进了深海区域。方寸则停在了齐腰深的水域,踟蹰不前。他呼喊黄栾的名字,希望她赶紧游回来,教教他如何游泳。
黄栾没有理会。
海边的管理员倒是很担心方寸的安危,拿着一个大喇叭拼命呼喊:“没看到涨潮了吗,还不赶紧出来!”
没过多久,方寸和黄栾在沙滩上并肩而坐。方寸十分落寞——涨潮了,他没有机会和黄栾身体接触了。他想起了曾经看到过的几句话:想要证明一个女孩是否喜欢你,就要看看对方的身体愿不愿意本能地和你接触。语言是会骗人的,但是身体骗不了。他也在抖音里刷到过很多情感博主分享的视频,其中一位情感博主说:白羊容易上头(黄栾是白羊座),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总是黏着对方。在这一年时间里,方寸研究星座和情感话题,借此猜测黄栾是否喜欢他。
那么,现在是否证明了黄栾不喜欢他?
他很想问问黄栾。黄栾有男朋友,那么在她眼里,方寸又是什么。黄栾始终仰望着大海,却没有交流的欲望。
“走吧。”他们在沙滩上待了半个小时后,黄栾说。
如同收到一声号令,方寸发动了攻势。他没有问,而是直接伸手触碰黄栾,寂静的夜空中响起了一个“滚”字。方寸感觉像是被一枚子弹击中了,浑身虚弱无力;要不是黄栾当时在场,他很可能像电影里那些中枪的战士一样,“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第二天,方寸和带鱼来到了火车站。他们坐在候车大厅的长椅上,等候回黄岛的火车到来。带鱼突然问:“你和黄栾认识一年了,你牵过她的手吗?”方寸这才发现,他们认识一年了,他连黄栾的手都没有牵过。不过,他没有回答。他咒骂带鱼多管闲事,和他打了一架;他独自上了火车,并在车厢里沉沉睡了过去。
他做了个梦,梦里回到了大学。那是一所艺术院校,教室的墙壁上挂满了同学们的照片,多半是女生的。可是,这天有所不同。方寸发现所有照片里女生的脸部都显露出一片红疙瘩,以前她们好像用粉底盖住了,现在不知什么原因,这些红疙瘩或者说她们的真实面目暴露了出来。
教室里一片哗然。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方才安静下来。方寸坐在第一排中间的座位,等候老师的到来。这时,黄栾走了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男的。女生们纷纷询问黄栾跟这个男的关系,是不是她多年未见的男朋友。方寸沉默地看着一切。他想看看黄栾如何应对,他希望看到她尴尬。但尴尬的不是黄栾——黄栾始终没有反应,而是方寸。他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再也睡不着。如果梦里发生的变成现实,他该如何应对。方寸走下火车,切断了和带鱼的联系。
他和黄栾之间,也再没有联系过。
“到底去哪儿?”
“去找东西呀。”
“你不会真以为你有东西丢到威海了吧?”
“找找看嘛。”
“那你知道丢到什么地方了吗?”
方寸总觉得丢的东西与黄栾,与五年前有关。他们在网红路上走着,第一站已经去过了,就是那个海鲜饭馆,没有找到他丢的东西。他现在要去往第二站——火炬八街。
方寸是个路痴,到了陌生环境容易迷失方向。五年前,黄栾说,想去火炬八街看看。他打开手机地图,顺着导航指引,从网红路拐入鞍山路,再从鞍山路走入文化西路,在文化西路走了将近一公里,才进入火炬八街。他们顺着火炬八街游玩,最后发现再次进入了网红路,看到了大海。
“原来咱们绕了一个大圈子呀。”黄栾吐槽。
是啊,要是不按照导航的指引,他们是可以从网红路直接抵达火炬八街的。
这次,方寸不再上当。他和带鱼顺着网红路直走,很快抵达了火炬八街。火炬八街是一条斜向通往大海的马路,附近有一些三四层高的洋房。洋房房顶与大海的颜色一致,墙壁色彩缤纷,很适合游人拍照。他和黄栾就在此拍过照。那是一个夜晚,头戴白色纱巾的女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笑容的情侣,还有手捧着鲜花的小贩们汇聚在这条街上;天空澄澈、湛蓝,街的上空飘荡着一枚枚白色气球。他和黄栾依靠在海边的栏杆上,拍了一张照片。方寸更换过好几部手机,如今那张两人的合影依旧留在了手机里。一个个深夜,他反复盯着这张照片,心想当初要是他不那么做,结果会有什么不同。
“歇一会儿吧。”带鱼说,“我走不动了。”
两人坐进一家酒吧。窗外阴沉沉的,一大块一大块阴云盘踞在头顶,占据、挤压着天空,方寸感到呼吸困难,这些阴云令他感到窒息。天气依旧闷热,也感受不到一丝风。
带鱼喝了口啤酒,问:“这里有你想要的东西吗?”
方寸说:“只是想来看看。”他知道东西不在这里,他也不知道丢了什么东西。在一个个会议中途,他和黄栾经常来到酒吧,一块喝上两杯。当然,不限于酒吧,有时候是咖啡馆,也可能是奶茶店,只要是在那个炎热的夏天能够容纳他俩的地方。他们坐在饮品店里的高脚凳上,仰望着大海。起初,他们有些拘谨,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肢体动作,因为他们都清楚自己的身份,害怕伤害到对方。慢慢地,那种弥漫在他们周围的无形壁垒消失了。他们漫无边际地畅聊,放声大笑。他和黄栾挨得很近,举手投足间,他有时会触碰到她。但方寸从来没有想过刻意触碰黄栾。他只想和她在一个地方待着,没有渴望,更没有失望。
“走吧。”方寸说。
天色不对,他想要在下雨前赶到最后一站——山峰寺。他们打了辆车,车子穿过一条狭长的山间隧道后,一座座蜿蜒的山脉尽显眼前,纵横的沟壑像一道道疤痕一样,裸露在地表之上。司机师傅说,山峰寺就在这片山腹之中。要不是他们遇到了当地人,是不可能找到的。马路窄小,和山挨得很近,近到咫尺之距,好像稍有不慎,车子就可能剐蹭上去。有些山上还挂着“危险,注意落石”的标语,警醒世人不能过多停留。
最终,车子停在了一座山脚下。他们朝山上望去,却没有看到寺庙。他们眼前是一大片茂密的竹林。一棵棵翠绿色的竹子连成一片,挺拔地长在山上,把山包裹得密不透风。在竹林的掩映之下,有一条人工铺就的青石路。可能存在了上百年之久,青石路已经变得破碎支离。没有人知道竹林后面有什么。仅有一个石砌的门坊坐落在山脚下,上面刻有“山峰寺”三个大字。
“你说,会有人来这种破地方吗?”
“有。”
五年前,方寸就想带黄栾来山峰寺看看。当时,他不知道怎么想的,很可能那时山峰寺已经演化成了一片竹林。现在这里也看不到人出没过的痕迹——一个矿泉水瓶、塑料袋,或者任何人们日常用到的东西,但方寸相信有人会来的。
他们慢慢往山上攀爬。爬了将近一公里,青石路不见了。准确地说,是被野草覆盖。野草从竹林深处向四周蔓延,虽然已是秋天,野草已经死去,但它们枯槁的身体顽强地抵挡着行人。方寸和带鱼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脚下,生怕被划伤腿部。不过,即便再小心谨慎,他的小腿还是瘙痒起来。他尚未从瘙痒中反应过来,天色一下子暗淡了。只听“哗”的一声响,竹林如同涨潮了般,枝叶交织成一片绿色海浪,在他们头顶上空翻腾奔涌。进而,风吹进来了。风力迅猛强劲,带着席卷一切的力量,似乎要把竹子连根拔起;竹子抱作一团,拼命抵抗,但在强劲的风力下,竹林深处还是显现出了寺庙一角,就掩藏在这片竹林后面。他们心生欢喜。雨滴转瞬落下,随着竹林的摇动,铺天盖地地落下来。他们只想找个避雨的地方,再也不管被野草划伤的腿部,匆忙朝寺庙跑去。
那是一座小型寺庙,突兀地立在一块泥泞不堪的空地上,没有院墙,没有香炉,甚至寺庙附近连一树都没有。远远看上去,这座寺庙跟其他寺庙一样威严,但细细打量一番,会发现在多年的风吹日晒下,这座寺庙的外表磨损得极其厉害,已呈一副摇摇欲坠的姿态。他们跑入其中,发现寺庙的屋顶上有一个大洞。雨水漏进来,恣意冲刷着一面墙壁,并在寺庙的石灰地面上留下了一摊摊水迹。他们站在雨水还没有侵占的地方,注视着外面凶猛的雨势。雨越下越大,竹林依旧顽强地抵挡着。好像躲过了一场浩劫,或者是灾难,现在唯有他俩活了下来。他们一脸兴奋,现在必须说点什么,或者是做点什么,以此庆祝。
“其实,我来不全是为了你。”带鱼说。他的声音分外低沉、苍白,好像逃过了这场大雨,带鱼依然遭受到了一些伤害。
“你知道吗。”带鱼说,“自从和你闹掰后,我就回了老家工作。我在单位里认识了一个女孩,我们相恋三年,她却离开了我。”
他是来威海散心的吗?方寸想问。
“她是一个单亲家庭的女孩,小我两岁,我原本想今年和她结婚,就买了套房子。我知道她家境不好,自己掏钱付了首付;房子装修的时候,我也没让她出一分钱,自作主张把房子装修完毕。她却质问我,能不能问问她想要什么样的房子。”
“我就问她想要什么样的房子。她又说,不是房子的问题。她说我在做任何事情前,从未考虑过她,从未想过她真正想要什么。”
“你说,女人到底想要什么?”
方寸也很想知道。如果当初他向黄栾表白,结果会有何不同。他上微博,刷抖音,研究星座,只是想弄明白,黄栾对他到底有没有意思。他只想跟她发生关系,但他从来没有真正问过,或者想过黄栾想要什么。
“然后,我们分手了。她说要不这样吧,你坐过飞机吗?她说临走前,想要跟我坐一次飞机。我是第一次坐飞机,那天也像今天一样,天气不好,我们遇上了气流颠簸。飞机不断地震荡,好像随时会散架,你不得不抓住一件牢靠的东西,一件可以依附之物。身在上万米的高空,一只鸟就能让飞机顷刻坠落,但你没有任何可依附的东西。你发现自己原来孤身一人。她开心地笑着,好像我闹了一个笑话。我也知道,飞机能够安全降落。飞机出现事故的概率是百万分之一。但不是第一次坐飞机的人,是无法体会我那种绝望的。”
“你坐过飞机吗?”经历了这场大雨后,带鱼说自己无法不想起曾经发生的一切。
方寸没有回答,也没有安慰,他知道无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带鱼索要的不是一个答案,他只是想找个人倾诉,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口罢了,就像这场雨迟早会倾盆而下。离开威海以后,黄栾主动联系过方寸一次。她问方寸是不是对她有意见。没有,方寸不是对她有意见,而是对自己。当时,他只是想明白了,黄栾等待的是她的男朋友,而不是他。人应该学会适可而止。其实,他早已知道了答案。在陪伴黄栾的一年时间里,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后果。结局明摆在面前,他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可是明知道不可能,为什么一直念念不忘?是什么东西如此吸引着他,让他一次次欺骗自己,对结局视而不见?
雨停了,太阳终于露出来。阳光照耀在那面经雨水不断冲刷的墙上,一幅陈年旧画显露出来。方寸和带鱼打眼望去,大为震惊,他们看到了一对乳房。
“你说这里怎么会挂这玩意儿?”
“这谁能知道。”
方寸立刻朝别的地方望去,好像多看两眼就会令他遭到伤害一样。带鱼也是如此。他看向方寸,打趣道:“你不是要找东西吗,干脆把这幅画搬家里去吧。”
不过,他们都错了。那不是一对乳房,而是两座山峰。因为两人都没有忍住,同时向墙壁望去了。
他们心知肚明,但都不愿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