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得悲秋残影在
2024-06-23刘志坤
刘志坤
1900年8月14日,即庚子年七月二十日,八国联军攻入北京。翌日,慈禧太后挟光绪帝仓皇西逃,士大夫在京任官者纷纷“奔驰星散”。不过,著名词人王鹏运没有离京,他避居在宣武门外的四印斋寓所,每日听“哀蛩四泣”,感“秋夜渐长”,忧心国事,不觉“泪涔涔下矣”。友人朱祖谋、刘福姚因居处常被骚扰,前来依之而居。三人彼此唱酬,抒写忧国伤时之慨。这些作品后结集为《庚子秋词》。
徐定超为《庚子秋词》作序,说:“今三子者,同处危城,生逢厄运。非族逼处,同类晨星。沧海澜颓,长安日远。……忠义忧幽之气,缠绵悱恻之忱,有动于中而不能以自已,以视兰成(庾信)去国、杜老忧时,其怀抱为何如也!”
下面,我们就通过他们所作的同题词,来体味其“怀抱”。
浪淘沙·自题《庚子秋词》后
[清]王鹏运
华发对山青,客梦零星。岁寒濡啕慰劳生。断尽愁肠谁会得?哀雁声声。
心事共疏檠,歌断谁听?墨痕和泪渍清冰。留得悲秋残影在,分付旗亭。
注:①[濡啕]语出《庄子·天运》:“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啕以湿,相濡以沫。”比喻人同处困境,互相救助。②[疏檠]镂空雕花的灯架。这里代指灯。③[旗亭]酒楼。
王鹏运时年52岁,故词中曰“华发”;他出生在广西临桂(今桂林),却寓居京华近20年,故词中曰“客梦”。词人在秋夜间凝望,远处青山隐隐,天边星辰寥落,自己已老迈,身居危城,心境凄凉,无以言表。不过,好在与朋友相濡以沫,于乱世尚可算作慰藉。接下来语气一转:现在我肝肠寸断,愁思满怀,谁能领会呢?
前面刚说“慰劳生”,现在又说“谁会得”,岂非自相矛盾?其实词人想表达的是,仅有朋友的慰藉是不够的,国难当头,让人看不到前途,这才是“断尽愁肠”之根源。大雁鸣声渐远,直至杳不可闻,它们倒好像是懂词人的心事似的。“哀雁声声”一句很像我们常说的“以景结情”,不过这里不是静态的自然景物,而是动态的活动场景,因其声由强变弱,给作品平添了一股余音绕梁的味道。
下片,词人将情感进一步推进。孤灯之下,词人将满腹心事尽托于词(“歌”),可是毕竟身处危城,词成之后谁来品读呢?词人说,我的泪水滴在纸上,与墨相合,更映出此心如玉壶一般冰清洁白。这些作品,也算为这个秋天留下凄凉哀婉的剪影,且留待歌女来吟唱吧。
浪淘沙·自题《庚子秋词》后
[清]朱祖谋
何止为飘零,相伴秋灯。念家山破一声声。销尽湘累多少泪,不要人听。
蛩驻若为情,哀乐纵横。十洲残梦未分明。休问恨,笺愁墨里,画取芜城。
词人在孤灯旁独坐,心底感慨万千:我辈今天所遭“不忍见、不忍问、不忍言之事”,岂“飘零”二字所能概括?《念家山破》本是李煜自度曲,早已失传,作者借词意一语双关,不管是“念家山”,还是“家山破”,都会让人想起清末现状,怎么忍心去听呢?
“蛩距”则是借典故暗指三人情谊。古书上说,北方有兽名蹶,前足像鼠,后足像兔,一跑就会绊倒,常和蛩蛩、距墟为伴。每遇危险,蛩蛩、距墟一定负蹶而逃。三兽每日相伴,和三人何其相像。国难自然使人“哀”,好在三人做伴,算是“哀”中有“乐”。回望旧国,恍然若梦,无法看得分明。“休问恨笺愁墨里,画取芜城”两句,再用鲍照《芜城赋》典。《芜城赋》为鲍照抒情小赋名篇,言广陵(今扬州)城早期人烟辐辏,歌吹沸天,历经三代(汉、魏、晋)五百余载,竟然屡遭屠戮,最后被瓜剖豆分,繁盛不再。这里暗指山河破碎之下,《庚子秋词》恨愁满纸。
刘福姚同题之作,词意和王鹏运、朱祖谋之作甚为接近:
幽愤几时平,对酒愁生。短歌莫怪泪纵横。记得西窗同剪烛,听惯秋声。
身世醉兼醒,顾影伶俜。哀时谁念庾兰成。词赋江关成底事,一例飘零。
有学者评论说,杜甫之诗书写百姓乱离和时代悲欢,乃一代“诗史”;《庚子秋词》作为“近代词史上第一本集中反映特定时事的词集”,亦可谓清季“词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