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哲学课
2024-06-22傅菲
傅菲
蜣螂
去水库的路上,看见一只蜣螂在推羊粪球。羊粪球比蜣螂两个身体还大。我蹲下来,看它推。路是水泥路,路面平整。它用前肢推,像农夫推独轮车上重重的粮食。
路面有一个碗状的坑洞,是打桩人留下的。蜣螂推着推着,羊粪球滚落坑洞。蜣螂爬下坑洞,继续推。羊粪球落在两个小石块之间,推不起来。蜣螂换了个姿势,用后肢往后蹬,以倒退的方式推。羊粪球缓缓往坑坡上滚。在接近路面处,羊粪球卡在水泥角上,蜣螂不断地蹬,羊粪球松动了,却滚了下来,压着它一起滚下坑洞。
蜣螂继续推,然而又失败了。
再而三,三而四,蜣螂不妥协。我想起希腊西西弗斯神话。西西弗斯推巨石上山,巨石上了山顶,因重力又滚下山底。西西弗斯周而复始,永无止境地推着巨石。
蜣螂推了八趟,耗时九十三分钟,最终把羊粪球推上了路面。我被它悲壮的努力深深震撼。
冬蜂
冬日,我去山坞看人割棕衣。割棕人站在木梯上,一手抱着棕树,一手用弯刀割棕衣。我问割棕人:“割这么多棕衣做棕垫还是撬蓑衣?”
“给蜂箱压箱顶。风太大了,蜂会冻死。”割棕人说。
山口有一块空地,摆了二十余箱蜂。我昨天上午去看过,蜂箱口的边沿躺了很多死蜂,腹部朝天。我想,这些蜂采蜜回来,来不及进蜂巢,便死在了家门口。如大雪之日返乡的人,跋涉了千山万水,到了村前月下溪桥,却再也走不动了,扑倒在桥上,望着旧年的大门。
蜂场是生命最欢腾的地方,蜂舞如瀑泻,振翅如弓弦震颤,发出嗡嗡嗡的金属之声。冬日却冷寂,但仍有一只或几只蜂飞出蜂箱,去山林采蜜。这时花已非常稀少,我只看到了紫菀、野冬菊和尚未完全凋谢的油茶花。在一朵紫菀花里,我还找到一只死蜂,它的口器还插在花蕊里,翅膀裹着淡黄色花粉。
蜂,让我想起了农夫,只要脚可以着地,手可以动,就会去地里干活,无论天多冷,风多大。
麻雀
我做了一个有关麻雀吃食的实验。在院子的圆桌上用筲箕做了一个简易的捕鸟笼,然后藏身厨房,半掩着门,盯着圆桌。一刻钟后,麻雀来了六只,站在圆桌上东望西望,围着筲箕小步跳。它们在筲箕外围走了三分钟后,一只麻雀进去了,小心地吃起饭粒。吃了几粒后停下来,叫了几声,其他麻雀进去吃了。
我没在筲箕嘴扎麻线,筲箕不会罩下来。麻雀吃了十几分钟,饭粒全吃完,然后飞走了。
我先后撒了三次饭粒,每次都由一只麻雀先试探性啄食,确定安全了,再通知其他麻雀一起享用。
2019年,我去鄱阳湖做候鸟保护调查,余干县野保站站长说了小天鹅进食的故事。上百只小天鹅去湖滩觅食,由一只小天鹅先吃,半小时后,吃食的小天鹅没有意外发生,其他小天鹅才开始进食。若有意外发生,小天鹅全部飞走,再也不会来。
做了麻雀吃食的实验,我相信了他的观察:为同类生存而牺牲的精神并非人类独有。
爱是一种天赋。
(摘自百花文艺出版社《风过溪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