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主义理论视域下的《远大前程》叙事艺术
2024-06-21俞若彤
俞若彤
[摘 要] 《远大前程》是英国小说家狄更斯创作晚期的知名作品,展现了维多利亚时代生动的社会画卷。小说文本容量大、叙述手法多样,无论是人物、情节还是主题,都有意蕴深长的解读空间,具有极高的叙事学研究价值。本文采取普罗普叙事功能理论,探究小说“行动元”彼此之间交织的情节序列,并结合文本中心论,分析其具体的创作手法,以“二元对立”视角分析小说主题的哲学内涵,在结构主义理论视域下更深入地剖析《远大前程》的叙事艺术。
【关键词】 狄更斯 结构主义 叙事学 《远大前程》
[中图分类号] I106[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9-0015-04
狄更斯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杰出的小说家,他一生著作颇丰,享有“英国小说之父”的美誉。1844年至1861年是狄更斯小说创作的鼎盛时期,其作品主要包括《双城记》《荒凉山庄》《艰难时世》《小杜丽》《远大前程》等,这一时期的作品描绘了英国极为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其笔下人物栩栩如生,艺术风格也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远大前程》是狄更斯晚期重要的作品之一,被评论家约翰·欧文评价为“英国语言中最杰出、结构最为完美的小说”。
《远大前程》讲述了一个孤儿的“远大前程”,从理想幻灭再到重拾自我的过程,小说以第一人称讲述了“我”,孤儿匹普,由泼辣的姐姐和老实憨厚的姐夫抚养长大,姐姐、姐夫、匹普过着简单宁静的乡村生活。但因为一次偶然,匹普受雇于郝薇香,郝薇香是一个贵族,有一个美丽而端庄的养女艾斯黛拉,匹普深深爱上了艾斯黛拉,而艾斯黛拉的刻薄与嘲笑深深刺痛了匹普,使匹普开始重新认识自己。他不再以成为一个铁匠为骄傲,而是幻想能够成为“上等人”,成为一名与艾斯黛拉能够发展爱情的“绅士”。就在此时,“幸运”降临了,一名匿名资助者资助了他,让他接受上等教育,激动的匹普还以为是郝薇香小姐资助了他,当他得知自己的资助人是自己曾经救过的逃犯,转瞬间,他所有美好的“远大前程”都成了幻影:“原来郝薇香小姐对我的厚意,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场春梦;她并没把艾斯黛拉许给我。”
整部小说的情节发展大致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记述了匹普在乡间质朴的童年生活,第二部分主要描写了匹普在伦敦接受教育的经历,最后一部分记叙了匹普保护潜逃回国的流放犯马戈维奇的经历。在一系列的变故中,匹普最终回归人性之美,深切地体会到友情和亲情的可贵。
一、富有魅力的故事形态:《远大前程》叙事形态之探索
结构主义叙事学将语言学上的功能单位应用在叙事文本的创作与分析上,着力探索叙事作品大的类型上的深层结构,如神话故事、民间传说,这点在著名结构主义学家普罗普的《民间故事形态学》中有详细的理论方法。他推崇统一的术语系统和研究方法,所以在参考德国形态学的基础上,使得叙事学也拥有了一套类似于数理科学和生物科学的严整的分类法。普罗普认为,民间神奇故事的功能项是有限的,在千变万化的故事情节背后,其实有一套固定的“骨骼”,可概括为31个叙事功能。在这样的叙事模式中存在着七种人物类型,即:英雄或者受害人、反面角色、协助者、救援者、公主和她的父亲、送信人、假英雄。
角色的定位都是围绕其功能展开的,所以,这里的“角色”并不同于传统定义中的人物,他们并不以各自“性格”为区分标准,而是以自身起到的功能为区分,这种区分能帮助我们从新的视角理清故事的脉络,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传承了亚里士多德的“情节”中心论的,这也是结构主义者的核心观点。他们认为情节才是一切,而情节又是由“行动”构成,所以,在结构主义视域下,角色便成了行动元,也就是行动的发出者,人物本身的性格反而不成为首要考虑的因素。
让我们为《远大前程》中的几个主要角色定位:显然,匹普是英雄,反面角色是郝薇香小姐,她选择匹普成为自己报复的对象;协助者是逃犯马戈维奇,是他给了匹普资助,帮助他成为一名真正的绅士;姐夫乔则是救援者,他让匹普认识到了什么才是最珍贵的,虚幻的纸醉金迷的“远大前程”远不及真实的温情温暖人心;公主是艾斯黛拉,匹普深深地爱着她;送信人由律师贾格斯先生充当,最初是他为匹普带来继承一大笔财产的美好幻想,后来也是他为匹普带来重要消息,揭开“资助人”的神秘面纱,打破了匹普“远大前程”的幻梦;假英雄是伦敦里有权有势的花心浪荡子,与匹普争夺“公主”艾斯黛拉,并于艾斯黛拉结婚。
同时,一个文本往往存在着多个故事。在这里,我们不谈是否是因为狄更斯,即作者本人丰富的人生经验和明确的创作目的,才构思出《远大前程》这部展现了典型环境(英国1812年耶诞节前夕至1840年冬天)中的典型人物的佳作,仅就文本而言,《远大前程》有多条故事线,几个主要人物在《远大前程》中都有自己的故事,比如被抛弃后陷入几十年复仇计划的郝薇香小姐、被郝薇香小姐收养调教成一柄报复男人利器的艾斯黛拉、因为自己妻子被调戏后和仇人发生争执锒铛入狱的马戈维奇……
普罗普就文本层次提出了术语“回合”,将一个文本中存在的故事数量、一个故事中存在的层次数量,都用“回合”作为其形态学意义上的计量单位。就前文论述,我们已经得知《远大前程》中多个“角色”蕴含着多回合故事。这种外部层次间的回合是根据人物本身极具社会意义内涵的故事背景展开的,或许在文本中并没有单独展开,没有和主角匹普发生直接联系,但都契合亚里士多德所提出的“起始、中间、结尾”结构,是一条完整的故事线。但是,简单认定为“多线并行”又是不恰当的,因为这些故事或阶段性独行,或阶段性交织成网。在普罗普的故事形态视域下,我们根据其总结的六种回合方式为《远大前程》定义文本结构,为《远大前程》这座辉煌的文学宫殿复原一幅基础的设计图。
就故事展开而言,以匹普,即“我”为基点,将各个人物联系起来,匹普和姐夫乔构成一个“回合”。郝薇香小姐,因被未婚夫背叛抛弃,陷入对男人深深的仇恨中,她选择了艾斯黛拉作为向男人报复的工具,将艾斯黛拉教养得傲慢、冷酷,在第一次与匹普的见面中,艾斯黛拉便深深地羞辱了匹普,使匹普对自己现在的生活生出羞耻感。两名“孤星”(《远大前程》又译名为《孤星血泪》),艾斯黛拉和匹普,因郝薇香小姐的“血泪”复仇纠缠在一起,三人又构成一条故事线,而匹普又因为自己好心救助的行为和马戈维奇有了交集……
这是围绕着匹普的几条主要线索,我们在此基础上理清《远大前程》的建造结构。若要把整个故事概括为一个叙事句子,则可以是:匹普追逐远大前程。匹普和其他六个功能角色的交集也都是服务于这个叙事句的,这是最基础的建筑骨骼。乔的故事线帮助匹普完成对“远大前程”的真正明悟,马戈维奇这条故事线又和郝薇香小姐的复仇纠缠,因为匹普的误会而构成一种追逐远大前程过程中的明暗线,神秘资助人的“身份”揭开之际,才是马戈维奇这条暗线揭开之时。所以将《远大前程》比作建筑的话,应是一座高高耸立的城堡,两个塔顶并立于同一方向,其中一个略高将另一个遮挡,使另一个若隐若现,其他小型的附属建筑则林立于四周,远观则构成一座整体的建筑。
二、意蕴丰富的文学本体:《远大前程》文本魅力之解析
通过前文中功能单元和故事层次的阐释,我们已经可以看出《远大前程》中无限生成的阐释空间,因为完整的故事链条使得角色无论从哪个方面展开,都足以构成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亚里士多德强调“情节”,认为“人物”是次要的,“情节”才是故事的首要因素。关于这个问题,他曾在《诗学》中说道:“情节是悲剧的目的,而目的是一切事物中最重要的。”“悲剧中的两个最能打动人心的成分是属于情节的部分,即突转和发现。”所以,优秀的情节,已经为《远大前程》做了有力的佐证。这是一部成功的叙事作品,其中情节所包含的突转和发现每一个都那么吸引读者注意又合乎情理:匹普突遇逃犯、匹普机缘巧合进入郝薇香小姐宅邸中、匹普受到神秘人的资助、匹普发现资助人的身份、匹普发现艾斯黛拉的身世、匹普发现自己姐姐残疾的原因……
让我们看一下文本中由“送信人”赫伯尔特揭开的郝薇香小姐的身世谜团:
“郝薇香小姐的爸爸很有钱,很高傲。他的女儿也是这样。”
“……也许是跑马场上遇到的,也许是跳舞会上相识的,你爱说哪儿都行——反正他来向郝薇香小姐大献殷勤。”
“这个男人追求郝薇香小姐追得很紧,口口声声说是忠诚不二地爱她。我相信郝薇香小姐当时大概还没有对谁用过多少情,可是她这情不用则已,一用便如决堤之水,不可收拾……那人处心积虑地施展手法,骗取了她的感情,把大量的钱财弄到了手。”
“结婚的日子定了,结婚礼服置办齐全了,蜜月旅行筹划好了,吃喜酒的请柬发出去了。可是临到结婚那一天,新郎不到,却写了一封信来——”
郝薇香小姐身世的悬念从叙事文本的起始就开始了,不论是她怪异的言行还是装扮,只需数句话揭开,就给读者有了新的感受,也为她的“反派”角色提供了合理的行动成因。当然,在故事结尾,郝薇香小姐并没有因为报复成功而感到喜悦和畅快,当她看着因为分离和背叛陷入痛苦的匹普和艾斯黛拉,终于发现,自己想要的并不是有人和她一样的痛苦,所以她选择用一场大火结束自己经年许久的仇恨。这种悲剧效果让读者也深深动容。
当然,在探索了结构主义为我们提供的故事文本“骨骼”层面,即情节链条层次上的分析后,我们也可以从文本本体出发,分析其“肌理”,这就涉及具体的创作技巧和语言加工手段了。1941年,美国学者兰色姆出版了名为《新批评》的批评专著,梳理讨论了20世纪20年代以来瑞恰兹、艾略特为代表的几位“新批评家”的批评理论。此后,他在自己的论文集《世界的形体》一书中反复阐发了 “本体论”批评主张,为“文学作品”确定本体地位,拒斥文学以外的因素进入文学批评。
与传统本体论不同,兰色姆的本体论是将艺术的存在规定为世界的本体。他的本体论关注的是以异质性、生成性、偶然性为特征的本体存在。他在本体论基础上提出了著名的“肌理说”,认为“一首诗是一种具有局部肌质的逻辑结构”,这种比喻得益于普罗普等人开创的跨学科传统,尤其是普罗普所借鉴的生态学分类法,所以我们能从兰色姆的理论中看到生物学的影子也就不奇怪了。前文之“情节”为逻辑结构,类似于骨骼,这是最基本的部分,若没有则故事无支撑,肌质则是文辞手法。此后韦勒克和沃伦继承他的本体论,在《文学理论》中言明了文学本体应研究哪些部分,这为我们分析《远大前程》的“肌理”提供了一些方向。
我们在此重点分析《远大前程》“意义单元以及作品形式上的语言结构、风格与文体规则”。《远大前程》无疑是一部语言艺术极高的小说,作家在创作这部小说时,已经有了丰富的创作经验,岁月的沉淀为狄更斯提供了足以信手拈来的创作素材,所以,这部小说无愧于“英国语言中最杰出、结构最为完美的小说”这一评价,为我们展现了作品形式中语言结构、风格以及文体上诸多闪光之处。文本中含有大量生动的比喻、夸张、细节描写,在刻画人物上,作者最擅长通过语言和细微的动作,鞭辟入里地展现人物性格,侧面揭示角色的关系和处境,尤其是匹普和姐姐、姐夫的相处,寥寥数语生动而富有画面感。
三、二元对立的哲学构思:《远大前程》叙事主题之哲学
王蕾在《远大前程》的序文中写道:“《远大前程》的故事始终贯穿着爱的主题:匹普对艾斯黛拉始终不渝的爱,匹普与赫伯尔特的兄弟情谊之爱,马戈维奇对匹普畸形却让人起恻隐之心的爱都得到了细致的铺叙;而最令我们感动的仍是乔那无私淳朴的爱……因虚荣一度迷失最终幡然醒悟的成长道路上,无处不见乔对匹普最诚挚的关爱。”显然,文本中充满了让人感动的温情瞬间。但是,在匹普个人的成长历程中,这种爱是他最后幡然悟后才重新获得的珍宝,在此之前,他迷失过、痛苦过。文本既勾画了一名孤儿对“远大前程”的追求之旅,同时也是一场心与灵的净化之旅,在理想与现实的碰撞中,作家为我们揭示了最深刻的爱之哲理。
结构主义理论旨在剥去文学作品纷繁冗杂的外衣,从而揭示作品的深层意蕴。其中,二元对立是结构主义最重要的基础与主线。通过找寻抽取存在对立关系的特征,深入剖析这些成对的概念,加深对其中每个观念的理解。显然,这种相互支撑、互为印证的二元对立关系,使得文学作品不断臻于立体饱满。
《远大前程》的主题正是一对典型的理想与现实之对立。这种对立是阶段性的展示,通过剧情的峰峦迭起,不停揭示理想/现实这对文本故事中所体现得最基本的二元对立中所囊括的多个层次和部分。首先,整个故事的主线是由匹普追求远大前程展开的,在这场追逐之旅中,读者会随着匹普一起发现,远大前程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泡影——他的资助者是一名叫马戈维奇的流放犯,他深爱的艾斯黛拉就是这个罪犯和一个女杀人犯所生,他心目中的庇护人郝薇香小姐是一个冷酷又可悲的复仇者,而在这个过程中,自己仅仅是个被报复的替身。也就是说,匹普理想的一切:理想中的“英雄自我”、理想中的“帮助者”、理想中的“爱情”……都尽数化为泡影。但在不同阶段,又有另外的展示,比如在第一阶段的乡村生活中,理想与现实是阶段性统一的:乔爱护他、体贴他,匹普也乐于跟随乔学习,以成为一名铁匠为理想;但紧接着,在遇到自己的挚爱以后,他的理想便与现实发生了对撞,代表“远大前程”的金钱,让他从一个跟姐夫学习打铁、寄人篱下、整日被亲戚冷嘲热讽的穷学徒变成了阔少爷,他看似摆脱了现实的困境,人生得意,纵情欢乐,但是这些又是那么虚幻,既没有为他赢得最初所渴望的佳人和爱情,也没有填补他内心的那份自卑和空虚,反而使他染上了上流社会的恶习,在姐夫怀揣着炽热的关怀与亲情来伦敦看望他时,匹普觉得丢脸而不愿搭话,乔说:“你和我在伦敦坐不到一块了……”
故事的结尾,恩人被捕、艾斯黛拉小姐另嫁他人,匹普的远大前程彻底破灭。历经千帆,匹普不仅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绅士,反而背上了巨额的债务,最后帮助他解决这一切的不是他神秘的“资助人”,更不是郝薇香小姐,而是乔。最初的梦想以及最后梦想幻灭的种种经历,让匹普清醒、成长,使他重新认识到真正的远大前程不在于财富和地位。他和挚友赫伯尔特夫妇一起,“日子过得很快活”,他终于鼓起勇气,见到了自己一生的挚友、姐夫乔还有他的新妻子,“我哪怕加一千倍还你们的钱,还是不能报答你们的情分于万一。”黄昏时分,他来到旧日的庄屋,与他一生的挚爱重逢,两人重归于好,“我们再也不会分离了” ,在此刻他终于明悟,爱才是真正的珍贵之物。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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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杨 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