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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灯新话》反战思想初探

2024-06-21李隆熙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9期

[摘  要] 《剪灯新话》作为明清文言小说的开山之作,对后来的文言小说创作有着极深的影响,其中所反映出的种种思想也为人津津乐道。其中最突出的思想就是浓厚的反战思想,瞿佑在《秋香亭记》共二十一篇文章中,都或多或少地表现出了他对战争的痛恨。志怪传奇的外表下隐藏了瞿佑对和平殷切的渴望,而他自身的经历和明初的社会环境正是他产生这种思想最大的成因。

【关键词】 瞿佑  《剪灯新话》  反战思想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9-0003-04

《剪灯新话》最早成书于洪武十一年(1378),以抄本流行于世。这一年里,湖广上里坪司(今贵州黎平)侗族吴勉起义,称刬平王;元昭宗死,子脱古思帖木儿汗嗣。朱元璋已御极十数年,大明仍称不上太平盛世。而同年,瞿佑上任杭州仁和县训导,此时他已过而立之年,三十有二的年纪却生活困顿,寄居外家富子民氏,他不得不应荐为官。瞿佑在《天仙子·江宁道中》写道:“不为资财并禄仕,行李何缘来及此?料得慈亲门独倚,望断音书无一纸。”[1]吴值在为《剪灯新话》作序时也有言:“宗吉家学渊源,博及群集,屡荐明经,母老不仕,得肆力于文学”[2]在外部和自身两相交错的困苦中,瞿佑于洪武十一年的上半年间创作出了《剪灯新话》,这本书既是社会现实的映照,也是瞿佑私人情感的凝缩,其反战思想的成因主要有三个方面。

一、对连年战争的痛恨

至正七年(1347年),瞿佑“七月十四日(公历8月20日),生于杭州”[3]。此时距离元朝灭亡仅余21年,神州大地上已经爆发了反抗元朝统治者的战争。山东、河南起义发展至济宁、滕、邳、徐州等地。临清、广平、滦河、通州等地都有群众起义。长江沿岸发生群众起义,集庆(今南京)花山起义军曾以三十六人与元军数万对抗。次年,台州方国珍起义。再三年后,以刘福通、韩山童为领袖的红巾军起义。至正十三年(1353年),张士诚起义,攻占泰州、高邮。可以说,瞿佑自出生以来,就身处战乱之中,在他弱冠之前,各地农民起义不断,今日义军下一城,明日朝廷复一县,这样的消息想必瞿佑从小便耳濡目染。在他弱冠之时,朱元璋和张士诚又互相攻伐起来。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朱元璋命徐达为大将军、常遇春为副将军,帅师二十余万进攻张士诚,连下湖州、余杭,进围平江。瞿佑也因此四处奔逃,他在南下杭州的路上写下了《水龙吟·夜宿村店》:

“满天霜气凝寒,北风猎猎鸣枯柳。荒村古店,夜阑人静,不堪回首。山鬼吹灯,妖狐拜月,神鱼朝斗。况颓墙鼠窜,疏离犬吠,空林下、寒熊吼。十载东西奔走。画堂深、有人孱愁。无端姑负,枝间芍药,梢头豆蔻。泪满青衫,恨销红蜡,两眉眉愁斗,算艰难险阻,备尝之矣,问天知否?”[1]

社会萧条,战火纷飞,生灵涂炭,瞿佑也因此“十载东西奔走”,有这样的亲身经历,他对战争的惊惧也逐渐转变为厌恶。南下途中一路所见所闻也给年轻的瞿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反映到作品中,便是《剪灯新话》卷四的《太虚司法传》。《太虚司法传》描述了一个荒诞离奇的故事:吴楚狂士冯大异恃才傲物,不信鬼神,遇到草木精怪都要凌慢毁辱,因此遭到鬼怪记恨。一日冯大异路过一荒村,傍晚时分突然阴风大作,群尸四起,妖魔横行,冯大异连忙逃跑,却失足掉进鬼谷中,被群鬼玩耍戏弄,放回冯大异时还将其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邑人皆以为怪物,冯大异最终悲愤而死,死后讼之于天,三日之后风雨大作,天有异象,最终沉冤昭雪,冯大异也被封为太虚殿司法。这一篇章不但剧情离奇,语言也极尽鬼魅,“时兵燹之后,荡无人居,黄沙白骨,一望极目”“复有八九死尸,僵卧左右,阴风飒飒,飞雨骤至,疾雷一声,群尸环起。”[2]十室九空,野鬼精怪横行作祟,从简短的文字中却可以看到战争那强大的破坏力,“及至,则皆无头者也,有头者则无一臂,或缺一足”,连鬼都是残缺的,亦或者这些鬼本身也就是战争中死去的人罢了。

而即便是朱元璋定鼎天下,洪武开元后,战火也从未停歇。洪武元年至二十二年,为统一中原,明朝发动了统一战争,先后对浙东、云南、广西、四川等地进攻。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朱元璋又对苏杭地区课以重税,“特以国初籍入伪吴张士诚义兵头目之田,及拨赐功臣、与夫豪强兼并没入者,悉依租科税……故官田税重,吴民世受其患”[4],瞿佑的《书生叹》诗中也说“从今投笔复弃书,拟学东皋农把锄,妻复苦谏儿摇手,近来差科重田亩。”[5]因此这些原本与瞿佑并无太大关系的战争,也有了切肤之痛,他开始向往没有战争的桃源世界,写出了《天台访隐录》《三山福地志》。尤其《天台访隐录》,几乎可以算是陶渊明《桃花源记》之翻版。《桃花源记》写武陵人“缘溪行,忘路之远近”“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6]《天台访隐录》写台人徐逸“遂沿涧而行,不里余,至一弄口,以巨石为门,入数十步”“则豁然宽敞,有居民四五十家,衣冠古朴,气质淳厚,石田茅屋,竹户荆扉,犬吠鸡鸣,桑麻掩映,俨然一村落也。”[2]《桃花源记》中的隐者“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天台访隐录》中的隐者“仆生于理宗嘉熙丁酉之岁,既长,寓名太学,居率履斋,以讲《周易》为众所推。度宗朝,两冠堂试,一登省荐,方欲立身扬名,以显于世,不幸度皇晏驾,太后临朗,北兵渡江,时事大变。嗣君改元德祐之岁,则挈家逃难于此。其余诸人,亦皆同时避难者也。年深岁久,因遂安焉。种田得粟,采山得薪,凿井而饮,架屋而息。寒往暑来,日居月诸,但见花开为春,叶脱为秋,不知今日是何朝代,是何甲子也。”两相对比之下,《天台访隐录》仅仅稍改时间和地点,并以诗文实之而已。

瞿佑饱经战乱流离之苦,也目睹过乱世中苦苦挣扎的百姓,他用志怪传奇的手法将他心中的时代之景还原,也借此表达了他对战争深切的痛恨。但在他的文章中尚有老天伸冤,有世外桃源避祸,现实中的人们却只能消逝在无尽的战火中,活在人们的记忆中和笔尖的文字下了。

二、对文人命运的哀叹

朱元璋认为元以宽纵失天下,这番论断不无道理。元朝虽奉行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的“四等人”政策,但也仅局限于下层阶级,士绅商人受到的影响甚少,且元朝的税入主要来源于盐税和商税,土地税收得少之又少,“士君子不乐仕,而法网宽,田赋三十税一,故野处者,得以货雄,而乐其志如此。”[7]于是士绅得以安居乐业,耕读传家,“元时法禁宽假,士夫得以沉昵盘游。”[5]为了维护自己的特权地位,出乎很多人意料的是,元末抵抗起义军的主力非但不是元廷的官军,也不是各个蒙古贵族,而是汉人地主阶级和士绅阶级。他们通过多种方式对起义军进行镇压,在募兵对农民军对抗的过程中显得异常凶悍和狠辣,甚至甘愿付出自己的性命。例如,元末翰林侍讲陈达,陈达在朱元璋攻克温州时,效仿其先祖陈自中为南宋守节,先投水自尽,被军士救出;即又引刀自裁,又军士夺之,最后只能断发以示决心。台湾大学的萧启庆先生在《元明之际士人的多元政治选择》一文中也证明了这一点,他统计了元末一百四十四名进士的资料,“忠元型”进士占到六成以上,在五十一名为元朝守节殉国的人中,汉族人就有三十二人。

但朱元璋终究顶着各方压力混一宇内,建元洪武。在进入明朝以后,朱元璋主张严刑峻法,文人士子宽松的生存环境付之一炬,并且在洪武六年(1373年)时,朝廷还下令暂停科举,大部分下层文人的上升渠道也关闭了。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一代文人们生活极为困苦,瞿佑几次科举不第,他的好友郁鲁珍更是因诗祸冤死狱中,为《剪灯新话》作序的凌云翰也客死他乡。同样是洪武六年,苏州知府魏观在张士诚的旧邸上修建官署,被人告发,因上梁文中高启写有“虎踞龙盘”四字,高启也被连带,于次年被腰斩弃市。瞿佑哀叹这样的世事,于是在五年后问世文坛的《剪灯新话》中写下了《水宫庆会录》这样一篇文章,文章中广利王邀请落魄文人余善文为龙宫撰写上梁文,广利王对余善文非常尊敬,非但“降阶而接曰:‘久仰声华,坐屈冠盖,幸勿见讶。”[2]在赤餫公对其出言不逊时,广利王也出声为其站台。余善文最终撰文并赢得满堂喝彩,得到广利王馈赠的宝物,鬻得万金,成一富族。明初萧索的政治环境中,瞿佑也只能借这样委婉的方式来发泄自己内心的愤懑。

瞿佑年轻时尚处于元末,受元朝士人的影响颇深,他深切地感受到了易代文人们在日月更新的浪潮中生活的艰难,并且和其他元末文人一样,他对新生的大明王朝并无特别的情感,包括占据苏杭的张士诚,瞿佑也对其并无怀念。他追忆前朝,却又不得不接受现实。他在对战争的反思中寻找历史演变的规律,《龙堂灵会录》打乱时空顺序,将吴地的历史名人聚集在一起,写伍子胥怒骂范蠡,指出范蠡的三大罪状并为自己平反,表面上是在论述吴国灭亡的缘由,实际却是对元朝灭亡的省思;他在对官场的讽刺中为天下寒士鸣不平,《修文舍人传》描写了冥府用人的公正透明,“冥司用人,选擢甚精,必当其才,必称其职,

然后官位可居,爵禄可致。非若人间可以贿赂而通,可以门第而进,可以外貌而滥充,可以虚名而躐取也”[2],以虚讽实,表达了对落魄文人的深切同情;他在对世事的目睹中思考着文人的出路,《华亭逢故人记》以全、贾二生的兴起与落寞为例,探讨了儒生在战乱中的入世与出世,阐述了文人在乱世中的二难选择,也体现出了战争对文人的迫害,对生命的摧残。

瞿佑在撰写《剪灯新话》时,或许也时常会设想,如果没有这些战争,自己和好友们以及文人士子们是不是会过得更好?可惜历史没有如果,不管前人如何,今人总要好好活着。他在《乱后适西路场……夜经黄弯道中有感》中写道:“骷髅似知春到,向目中抽出草青青”[1],词中满是对逝去生命的同情和对文人命运的哀叹。

三、对自身遭遇的愤悔

《剪灯新话》中有一比较特殊的篇章,名为《秋香亭记》。讲的是商生和父亲一起宦游苏州时住在乌鹊桥,邻府住的是商生祖姑杨氏一家。杨氏有小女名为杨采采,商生祖姑曾指为婚约,二人互生情愫,某年中秋于秋香亭幽会,赏月闻桂,并以诗文附和以暗定情缘。但张士诚突然起义,整个吴地都陷入了混乱,商生跟着父亲辗转临安、会稽,杨采采家也徙往金陵,两人由于战乱分隔两地,近十年杳无音信。等到战乱平息道路畅通的时候,杨采采已嫁作他人妇。商生恼其负约,托仆人去寻杨采采,杨采采认出了仆人并给商生修书一封,信中写明自己嫁作他人妇的原因,流露悲伤情绪,满是对这段感情的遗憾,只能期待来生再与他结为伉俪。这一篇章的奇特之处就在于它是自传性质的书写,凌云翰在《剪灯新话序》中写道:“至于《秋香亭记》之作,则犹元稹之《莺莺传》也。余将质之宗吉,不知果然否?”[2],瞿佑本人晚年也在《过苏州三首》其二中写道:“桂老花残岁月催,秋香无复旧亭台。伤心乌鹊桥头水,犹往阊门北岸来”[1],诗中的意象都能与《秋香亭记》中的描写一一对应,也就不难推测出《秋香亭记》是瞿佑自传了。

爱而不得是令人痛苦的,瞿佑对这段感情充满了愤悔,他也在《秋香亭记》的结尾假借第三人称写下《满庭芳》一阙:“月老难凭,星期易阻,御沟红叶堪烧。辛勤种玉,拟弄凤凰箫。可惜国香无主,零落尽露蕊烟条。寻春晚,绿阴青子,已无聊。蓝桥虽不远,世无磨勒,谁盗红绡?怅欢踪永隔,离恨难消!回首秋香亭上,双桂老,落叶飘。相思债,还他未了,肠断可怜宵!”[1]

反战思想也在相关题材的篇章中体现颇多。《爱卿传》中,出身青楼的罗爱爱嫁给了赵子,她侍奉公婆,贤良淑德,还劝赵子上京赶考,结果战争爆发,群雄并起,军中一位姓刘的万户不但强行霸占了她家的房屋,还要强迫罗爱爱做他的妾室。罗爱爱抵死不从,最终自尽以保清白。《翠翠传》同样描写了金定和翠翠这一对恩爱恋人,战乱爆发后翠翠被抢走,金定几番寻找,翠翠已经做了李将军的爱妾。金定依旧深爱着翠翠,最后郁郁而终,翠翠同样也深爱着金定,得知金定死后也含恨而死。战争中的爱情总是悲剧的,但同时瞿佑也渴望着有情人终成眷属。他在《金凤钗记》《渭塘奇遇记》《联芳楼记》中大胆书写,女子主动追求男子并求爱,甚至于在爱情关系中女子成了主导,而这些篇章的结局无一不是皆大欢喜。《金凤钗记》中,兴哥随父宦游远方一十五年,杳无音信,兴娘相思成疾,饮恨而终,却借妹还魂,凭一金凤钗与兴哥相认,而后逼迫兴哥与妹身相爱,在不得不离开阳间返回冥界时,又迫使父母将妹妹许配给兴哥以续前缘。《渭塘奇遇记》写王生与酒家女一见钟情,而后在梦中相会,二人于梦中诗文唱和,极尽云雨,来年王生往松江收租,再往酒肆,得知酒家女竟自上次见面后一睡不起,肆翁邀王生入内,家具布置也与梦中相同,二人梦中相会实为神契,最终王生与酒家女结为夫妇,白头到老。《联芳楼记》更是写兰英、蕙英两女共一侍夫,于船头瞥见郑生时便投下荔枝一双以传情愫,夜班之时更是大胆垂下竹篮接郑生上楼,三人携手入寝,尽缱绻之意,在面对“生米已被煮成熟饭”的情况下,乃父只能答应郑生的求亲,成全三人以结秦晋之好。而在《爱卿传》的结尾,也写了罗爱爱投胎无锡宋家,与赵子一笑相会,《翠翠传》中的金定与翠翠也得以死后同葬一穴,沉冤昭雪,续缘冥界。

悲剧结局和团圆结局两相对比,故事读来令人感叹的同时也更为激发了人们对战争的痛恨。瞿佑在《秋香亭记》中借杨采采之口说道:“好姻缘是恶姻缘,只愿干戈不愿天”[2],他将爱情悲剧的产生归因于战乱,对战争发起了强烈的控诉。但深埋于这些情绪之下的,是瞿佑对自身遭遇的愤悔和饱含辛酸的热泪。

四、结语

瞿佑一生飘零,在洪武十一年创作完《剪灯新话》后,他的生活也十分不如意。辗转多地任训导、教谕,后终于升任周王府长史,永乐年间却又因诗获罪,下狱被贬。他的《剪灯新话》也历经坎坷,成书后因政治原因无法出版,只得以抄本流行于世。永乐年间瞿佑下狱后,《剪灯新话》近乎亡佚,直到瞿佑晚年才凭记忆推出重校本。到了正统年间,时任国子监祭酒的李时勉向朝廷上奏要求禁毁《剪灯新话》《剪灯新话》成了中国小说史上第一部被禁毁的小说。不过《剪灯新话》还是顽强地流传了下来,今人也由此得以一观瞿佑那深埋在闺情艳遇、鬼怪神仙之下的反战思想。今时今日,和平年代的人们或许难以理解瞿佑那对战争深切的痛恨,但在了解其思想成因以及其一生经历后,想必不论是谁也会叹息着说出一句战争无情,这也正是研究其反战思想的价值所在。

参考文献

[1] 瞿佑.瞿佑全集校注[M].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

[2] 瞿佑.剪灯新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3] 徐朔方.小说考信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4] 张廷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5] 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6] 陶渊明.陶渊明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7] 李日华.紫桃轩杂缀[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

(特约编辑 范  聪)

作者简介:李隆熙,天水师范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明清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