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陈从周谈艺文掌故
2024-06-20
1988年3月27日(星期日,阴雨)
下午2:30,如约至喻蘅先生家,始有细雨。
下午3:30稍过,跟随喻蘅先生来到陈从周先生家。
陈、喻两先生相遇甚欢,言语间每以诗文酬答。
陈先生:“我平素喜做打油诗,出口成句,不受拘束。”
陈先生对笔者说:“我不刻印的,说些话仅与你参考。”然后,郑重其事说:“刻印要有腕力,腕力不
够者只能求柔,但柔易而刚难,少年时柔者晚年必不能刚,少年时刚者以后求柔也易,吴昌硕、黄士陵、乔大壮、易大庵数家腕力刚劲过人,值得借鉴……”
又列举古往今来的好句子:“信步园林,以诗酒自适;小颓风范,而丘壑独存。”
然后对我说:“诗要有意境,书画艺术也要有意境,印章虽小,方寸之内要表达出意境;有些作品生来就俗,这同人的修养有关,靠以后强求改变也是很难办到的。”
1989年8月13日(星期日,晴)
陈先生:“丁辅之每当有人请他鉴别书画真伪,若逢赝品,常说老花眼镜未戴,以此避免直言。”
“俞振飞的四王风格山水画极精妙,过去,张大壮多为其代笔。”
我问起陈先生的师承问题,他说:“认识张大千是方介堪介绍的,方是赵叔孺的学生,赵先生那里自己也去过。”
1989年10月21日(星期六,晴)
陈从周先生告诉笔者:四十年代起,自己就是西泠印社的老社员了,但并不治印,论及印章说:“齐白石真聪明,吴昌硕学石鼓文成家数,齐白石自知不及,取秦权文字,取方形的结字方式,他是木匠出身,用刀直,与秦权刻法相通。”
“陈巨来治印,满白、元朱文称绝,但只可称能品中最好者,人事已极,用功是非常的;王福庵、赵叔孺皆能品。”
“吴昌硕、邓石如古朴,可得神品;赵之谦印外求印,也称神品。”我问吴熙载如何?答:“妙品,熙载较之完白纤媚。”
论及书画,陈先生自认为属于逸品。
对我学画,陈先生提出:“少年靠才气,中年要功力,晚年集大成。”并解释说:“少年时学画要有才气,中年要下苦功夫学习,不断观摹,到了晚年可以寻求自己。如果刚学艺就想变,里面没有内涵,不耐看,必定肤浅。”
“要画外求画,好画都耐看,细看无味算不得好画。”
又说:“好的作品都耐看,犹如文章。”
我提起沈从文来,陈先生说:“沈从文、朱自清、俞平伯和我的文章,都属淡雅风格的。”
对我说如何欣赏昆剧:“昆剧是一门综合艺术,里面有表情、有动态、有诗词、有园林,把这些融汇到你的艺术中,将会使你的艺术更耐看。”
1989年11月20日(星期一,晴)
陈从周先生说:“做官、学艺都要沉得住气。”
笔者询问其故?陈先生说:“比如刻印和画画,规模初具后,先搁置一边,待些时日看看是否需加工,有时甚至觉得非加工不可,要沉得住气,再等等,往往是等自己冷静下来后才觉得,不一定完全要加工,这样,
画面就不会太黏。”
又谈到艺术中的气:”画画、刻印,都要有气,画面没有气,笔墨就像摆上去的,刻印没有气,字就像雕出来的。”
“真正的艺术家是很少的,比如画画,有些人靠祖宗的画风名气吃饭,有些人靠老师的画风名气吃饭,都是些工艺品。
“艺术家的作品不要太多,作品未必大就好,往往是小的作品比大的更耐看;造园也是如此,小园往往比大园难造,有些大的画就好像有些大园,粗看很吓人,仔细一看,里面都是荒草杂树,没有什么可观赏的。”
“好的艺术品应耐看,就是说能经受得起时间的考验。”
关于文人字画:
“至少有一点好,文人的题句,可以作为文史考据资料。”
关于名望:
“名誉从某些方面说是注定的。”
“人要独往独来,并不是每个社交圈都应该挤进去的,有些圈子反而不可以进入。”
“年轻人即使不能作诗,也要读诗,这样有益于提高艺术境界。”
1990年4月22日(星期天,阴,时雨)
陈从周先生讲到古典园林建筑,说当以文人士大夫的造园方式为准则,激动时,说以后要去做和尚了,我惊问何故?陈先生说:“人要有宗教寄托!”又发牢骚:”有人讲,京剧唱到梅兰芳,昆剧演到俞振飞,画画画到张大千,造园造到陈从周……
1990年6月17日(星期天,阴,转晴)
“过去拜老师,学生自立门户时,都要由老师写招牌的,如:某医生独立时由老师送匾;我陈从周1948年办展览,张大千为题:门生陈从周画展。
”张大千对于学生临摹自己的作品,说都是复制品,对于自己的假画越多,他越高兴……
“现在他的弟子多被他笼罩住了,但我陈从周没被他罩住……”
“我画的竹子、兰花之类的,并不是为了让每个人喜欢。”
又说:“现在的画格调为什么不清?关键是在脑子里的想法,是想做艺术家还是资本家?不想做资本家就好了……只要好,以后自然有人会注意的。”
“吴昌硕的字为什么厚?油烟墨磨过再加松烟墨磨。”
“王福庵送客总要到后门,梅兰芳送客要到看不见人影才回来。”
1990年8月19日(星期天,晴)
陈从周先生说:“前些天学校有人找来说要为我写传记……我不要人写传记,我的文集就是传记。”
“我的文章最主要清新二字,我不是作家,写的文章之所以不空洞、有含义,主要是这几年残酷现实的写照,我的文学主要还是园林文学。”
“俞平伯一句话对我评价得好,说园林加昆剧是我的发明,所以,梁谷音、岳美缇等人学我写文章。”
我问陈先生文章的来源。
回答说:“受俞平伯、朱自清、徐志摩的影响最大。”
“俞平伯是我的老友,朱自清是俞平伯的挚友,徐志摩是我的亲戚,我为他写过年谱。”
我又问:“是否受沈从文的影响?
答:“没有,沈从文和他们有些不一样,倒是有些受郁达夫影响。”
然后又说:“写文章的方法也像造园一样,叫做有法而无式……法则都要有的,但不可有公式安排。”
1990年9月8日(星期六,晴)
讲到近日《文汇报》刊登豫园“春风得意楼”的诗,陈从周先生回忆:“那里曾经被附近的居民们乱摆设,卖烧饼的、养鸟的,乱七八糟的,1950年代末,与人一起去清除了,就是如今的玉玲珑前玉华堂所在地。”
陈先生又回忆:“过去,赵次闲、胡菊邻的印章被磨去很多,当时的旧货摊上很多,不稀奇的。”
1990年9月30日(星期天,晴)
陈从周先生对我讲如何写文章:
“写考证文章要真实,单凭外调(外面调查)是不够的,因为口头述说的,时间长了都会出差错,一定要
看本人的文章。”
“写文章要了解事物的体、势、态,甚至要让人看出作者是学什么出身的,文章中有文言,总体就显得简洁,过去的八股文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以前考进士,录取时必有一关,为殿试,殿试的主要目的是什么?为了看面相……
“学文科的人,应该会写七绝诗。”
又说:“刻印者要考《说文解字》,写篆字;画画的人也要考写字,中国画,线条不过关不行。
“刻印要有力度,就好比是唱戏,嗓子吊不出只能以花腔;画画写字也是这样,线条中有些波动目的是转笔。”
“再讲刻印,有些印章印面好看而打出来不好看,有些印面不好看而打出来好看,陈巨来的印面看看不怎么样,打出来极细极健。”
话锋一转又说:“陈巨来为什么叫巨来?因为他多为钱庄刻印,巨来意味着钱多流进来;陈巨来有亲戚名叫钱罕,字太希,擅书法,但没有人请他写招牌,名字不吉利!”
“王福庵多为北洋军阀刻书斋印,所以叫福庵。”
“张大千的名字,大千两字人人记得住。”
”张大千说:齐白石的画幅再大,也凿得下笔。”
”张大千还说:徐悲鸿的马画得好,但四只脚中总有一只放不好。”
“吴待秋说:张善孖画俗,张大千画薄,不俗不薄是我吴待秋。”陈先生笑了笑接着说:“都是有些道理的。”
自称:“说到当今的园林建筑史,当然有我的。”
又说:“兰花是在山谷里闷出来的,在山顶上是要被风吹坏的。”内中含义极深。
1991年1月4日(星期六,晴)
我拿出近来的画,陈先生看后说:“作画时不要怕纸被笔戳破,用笔要结实些。”
1991年2月
陈从周先生见我所画之竹,谓学石涛,然后相告:“画竹子,杆、枝发不好,叶子没法有生在上面的感觉;石涛画竹,由淡而深,水墨淋漓,此画家妙笔;郑板桥之竹,以书家作画,故嫌干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