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与生命的世界
2024-06-20张清华
张清华
在梁书正的诗歌研讨会上听了李少君主编的发言后,我对梁书正人和诗的认知明晰了许多。作为湖南人,少君可以说是知人论世,他将梁书正的写作道路和人生历程给我们作了非常详细的介绍。显然,如果没有早期南下务工生活的磨砺,梁书正对生命成长、社会历史,包括对于亲情与友情的理解和体验的深度,不一定能臻及现在的境界——正是那些艰难的成长经验造就了一个诗人。
认真翻读了一遍手头上的两本诗集,我感到梁书正的写作已经达到了比较成熟的状态。他最初走入诗歌之路,可能是起源于“草根”,抑或说“底层写作”,但他现在已然摆脱了“草根”和“底层”的那种特定角色感。目前我还很难给他一个定义,他既不是“主题写作”,亦不是“观念写作”(这两种情况近年都比较常见)。主题写作要拿到项目支持,会按照一些给定的要求来写作;观念写作要使用和填塞大量知识和材料,也难免味同嚼蜡。而我感觉梁书正这些诗,都纯粹是从生命体验、生存体验中来的,所以会让人感到亲切和鲜活。
我记得我的同事——著名诗人欧阳江河曾经将现存的诗歌写作分为两种:一种是通常意义上的“好诗”“美的诗”;另一种则相反,追求对这些观念与标准的逸出,追求更大的实验边界,就是我们从前所说的“实验诗”。如果照他的分法,梁书正的诗当然是属于常态写作中的成熟案例,是“好诗”和“美的诗”。
梁书正的诗,是起源于生活、驻留于生命、思索于生存的诗,即他的诗完全从“生活”中来,但是所关注、聚焦的核心是“生命”本身,从生命体会当中又升华出了关于“生存”的思考。这是他写作的方法,也是优点和境界。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须有内在的自觉和慧根支持。对生命与生存的思考,当然已近于哲学,只是他并不援引书面的传统,而仿佛是从自然中修习而来,这很像中国古人的做法:师法自然。另外他的诗中还有非常感人的情景,写到母亲、写到乡人的日常生活情景与细节时,会立刻将之升华转换为一种生存的场景,所以会给人很多动人的启示。
梁书正的诗歌写作也是一种十分纯朴和洁净的写作,这种淳朴和洁净来源于他对自然的亲近。因为这是来自湘西,来自曾经被沈从文反复书写过的那个原生的纯朴的生命世界,而梁书正对于自然、生命、生存和伦理的看法,我以为与沈从文非常地接近,这可能并非刻意追求,而是天然的接近。经由他朴素的处理方式,文本生成了一种没有被流俗损坏,同时也比较深远的样态。
梁书正的诗有非常清晰的画面感。如今诗歌写作里能够呈现清晰画面感的诗人并不多,有些能够呈现,但是不高级。而梁书正的画面感和他内在的生存意愿之间有一个很好的融合,也有很强的张力。这个画面感本身有视觉艺术的特点。我不太清楚他看不看西方的绘画,十九世纪早期法国的“巴比松画派”,英国的“拉斐尔前派”,甚至“荷兰画派”的一些画作,他们都非常注重自然和日常生活的某一个时刻,那种宁静氛围的瞬间呈现。“拉斐尔前派”略微忧郁一些,“巴比松画派”则更为安详和谐。梁书正写家人的劳作和生活的场景,写自己童年的遭际、有趣的记忆,那些让人感念的、流连忘返的场景,都有非常清晰的画面感。而且他还有一种特别的能力,就是能够让此刻的画面迅速“老去”——通向遥远的过去,或是渺远的将来,甚至是一个永恒的时刻。他诗中经常有死亡背景的出现。虽然他看上去年纪轻轻面带微笑,但是内心世界里确乎已有很多沧桑感,他关于生命的体会是很深的。正是生活的磨砺和人生的痛苦际遇,给了书正这些诗以深厚的基础。
他的诗还让我想起海德格尔对特拉克尔作品的阐释。特拉克尔的诗经常写到苍凉的月光下,或是旅途中的游子在某一片刻的无助的处境,透露出生存的悲伤。我记得海德格尔用了抒情的话语和大量的篇幅,来讨论他诗中这些场景。我感觉书正诗中画面感最好的是《多么好的一日》,写家人其乐融融,某个充满天伦之乐的时刻。“老婆和女儿穿着裙子/从阳光中走来/她们篮子里的草莓/红润、饱满、安静”,非常像巴比松画派的某一个画面。“我的老妈妈坐在田埂上/头发花白,面容慈爱/喜悦在她的皱纹里起伏”,这是聚焦,放大局部画面。“此刻的天地辽阔温暖,像一尊菩萨/妈妈是一种宗教,有她们在每天都是好日子”。这一段很朴素,也很直白,但话语是非常凝练的,从日常生活里生发出了某种神圣的宗教感,以及对生命的感念和悲悯、对“此在”的体味与感动。这种情感和体验可谓既质朴又深远。
《我曾获得一枚鸟蛋》则更感人,且更微妙一些。他从童年顽皮的生活小景中生发出了一种存在感:“十五岁那年我曾获得一枚鸟蛋/我轻捏着它,对着太阳/借助明亮温暖的光芒/我看见里面混沌一片,如创世之初”。这首诗把中国古代的神话植入其间,确乎创世之前世界是一个混沌之物,像鸟蛋状。“那时我心生疑虑不知所以/几日后再至鸟巢/只见破碎的空壳/我轻轻捡起,捧在掌心/那是我初次获得一个虚无的世界”。前面是顽皮少年的情态,但最后这句“虚无的世界”使这首诗获得了灵魂,也让少年实现了一次成长。这便是以四两来拨千斤。
书正诗歌中的生命意识构成丰富。他的诗歌中有非常丰富的生命体验和浓烈的生命意识,我以为这是至为珍贵的东西。生命意识直接从现实当中提炼和升华出来,里面包含了这样一些东西。一是“万物有灵”,这首先是湘西自然所赐,还有民间文化的滋养,以及他个人的精神气质,比如敏感性。比如说《清明》一首,只有两句:“大地静立不语/唯一回答人们的是祭祀时升起的缕缕青烟。”这首诗里,我们会感觉到所有逝去的祖先的灵魂在刹那间被激活了。二是佛家的“空寂”和“禅意”,这是中国古典诗歌相当核心的传统,王维是其老祖宗。王维诗里的空寂,那种关于存在的“虚静”与“虚无”感,究竟是被梁书正有意还是无心捕捉到的,我不能肯定,料想更多是巧合,是神合。总之在他的诗中空寂感几乎无处不在,这是他的诗给人以好感的一个重要原因。还有“禅意”,说到底禅意即是生命的存在感,但它是在“有”与“无”之间的一种辩证而微妙的状态,和“空寂”近乎同在,并且会生成一种平衡。但是,在书正的诗里这种平衡还显然不够——空寂比较鲜明,禅意还显得不足,可能修为体验这方面尚显年轻。当然,也许是受到西方哲学的浸润,荒寂与虚无感多了,不像王维的诗里还有一种“主体的沉醉其间”的那样一种诗性的自如。他的诗中还有一种存在之思,这是接近于西方存在主义的东西。书正的诗中经常写到死亡、空无、空虚、空寂,书正的骨子里面可能有这种东西,它们是从生活而不是书本里来的。另外,书正的诗中还有少许的感怀与离殇主题,这也是中国诗歌传统的核心,特别是汉魏六朝以后,此类主题一度变得至为常见。所以,我不认为写到颓伤和虚无就是负面的东西,恰恰相反,这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和美学精神的精妙部分的传承,这是中国美学或中国诗学中最核心的东西。
最后一点是形式上的感受,书正诗歌在形式探求上也有一定的自觉。书正的诗有很多是四行短制,也有两行、五行的,都可看作是“拟绝句体”。其实这也像古希腊抒情诗里面的体制。在萨福的诗里经常也看到四行或数行的短制,像残篇或断章,或者是很长的诗里面随机拿出的几句,它们也像“连续的片断”,反而形成很强的绵延力。他的诗还有“格言”或“箴言”性质,“哲理”与“佛理”气质,再加抒情意味的结合——我可以举一首绝句,只有四行:“雪霜中匍匐的新芽,/烈日下盛开的花朵,/闪电间照见慈母,/灰烬里显现的白骨”。如果处理不好,就会有堆砌感,但这首诗写得真好,因为“新芽”是温馨的春,“花朵”有可能是热烈的夏,而“慈母”可以看作是萧索和衰败的秋,“白骨”当然是荒寂和死亡的冬。这既是生命的旅程,也是四季的循环,他在这四句里面装下了轮回的种子,也拨动了我们的心弦。所以我觉得有时候越短的诗反而越有魅力。在书正的诗中,类似的探索都显得并不经意,有些漫不经心的味道,但轻逸中却见出能力。
最后谈一点问题。一是少许的重复感,两本诗集读下来,便不再有那么强烈的新鲜感,变化不够多。作者对于生活、生命本身的态度,好像已然确定,看什么都是一种套路,这便不够了。在他这个年纪我以为还应该再打开一些,拓展生命的触角与视野。再一点是稍显急促,诗歌对很多事物的处理还没有将复杂性呈现出来,或者还没有充分意识到复杂性就匆忙收了。这个问题当然是两面的,一面是精粹、精练、精致,这是优点,但过于急促和展开不够则显单薄。另外,复杂性不够也许是缘于生活态度的简单,以及认知方式和认知能力所限。现在的认知方式是“高级”的,但是认知的丰富性,视点、阅读的宽广度还不足以支持这种高级。这个时候,适时摆脱“自发与自然的写作”路数,读一些必要的哲学思想理论方面的书,进一步探索眼前这个世界的复杂性,书正的诗,我以为还会有更大的前景。
责任编辑:罗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