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观雨
2024-06-19从维熙
儿时最爱看雨,觉得它神秘莫测。家乡的老人说,天上有一条银河,雨是银河决了堤、倾倒下来的天水。还有的老人说,那是老天爷与他媳妇打架时,王母娘娘流下来的眼泪。于是,儿时的我常常望眼欲穿地寻找银河,晴天只看到一片令人目眩的苍蓝,直到看得眼皮发酸;夜晚在天幕上的星星之中,倒是可以隐约看到一个发白的线状东西,老人说那就是银河,雨就是从那儿流下来的。当时,我虽然不懂科学知识,但也不相信这些民间传说——管它是从哪儿来的,反正下雨能给我快乐。记得儿时每到枯雨的大旱之年,家乡人都要求雨:人人头上戴着一个柳条编成的绿圈圈,抬着活猪、活羊、活鸡、活鸭,冒着烈日炎阳,敲锣打鼓到河边;在祷告声中一字排开地跪倒之后,那些嗷嗷叫着的活的生灵,便被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用力抛向河心,以求上苍的老天爷与地下的龙王爷,能体恤大地之焦渴,下上一场及时雨,以解救即将枯死的万物。每逢这个时刻,我与许多小伙伴,也要在其中扮演求雨的角色,我们无力向河里抛猪扔羊,但要用童谣向苍天献上一片童真:
老天爷下大雨
蒸了包子往上举
老天爷 别晴天
煮了饺子往上端
但是老天无言,碧透的蓝天上没有一丝云影;有时老天爷像是和求雨人有意开玩笑似的,风起云涌、雷声隆隆之后,那烦人的太阳又从云彩缝里露出脸来,于是我们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活猪、活羊们,顺水漂流而下……
这是我儿时有关雨的悲情童话。当然,家乡也有大雨滂沱的日子。
每到这个时日,人们虽然被浇得像落汤鸡一般,但还是手舞足蹈地喊叫着:
“好雨——好雨——”
“下吧——下它七天七夜——”
这是我最为惬意的时候。我喜欢在云雨蒙蒙的田野上,木偶般地呆望着林间百鸟在雨幕中急飞归巢,听夏蝉因落雨而歌声沙哑;在单调的蝉声跌落之后,接声而起的是遍地蛙鸣,那高一声低一声的鸣唱,让我想起了学堂里娃儿们吟读国文之声(那时称“语文”为“国文”)。老夫子要求我们吟唱国文时,都要摇头晃脑,读出它的韵味来——那学堂里的读书声声,颇有点像雨中高低声混合在一起的蛙群合鸣。
在我的记忆里,幼年时只是觉得雨大非常好玩,富有情意的举动,顶多用纸叠成一个小船,让它经在院子里顺水漂流,挥发一下童心童趣而已。自从开始学习古诗之后,雨在我心中的形象陡然升值,它不仅是我的玩偶,而且流变成了“剪不断理还乱”的一种思绪。记得,当我读到杜牧的《清明》诗章后,乡间的牧童、田野的驿道、小镇的酒幌以及树叶上流淌下来的水珠……都能引起我神秘的幻想。这个雨中美丽的田园画面,曾让我戴上草帽,冒雨离开家院,在密集斜飞的雨丝中,去寻找那幅恬静而富有诗情的一隅。当然,在家教十分严格的家庭,要想雨中上街总要找一个十分确切的理由:爷爷雨天总是要喝上几盅酒的,我说我给爷爷上酒馆里买酒。娘把涂着桐油的雨伞递给我,我却偏偏戴上草帽,提起酒壶便跑出家院。
雨中寻找诗情,实在是一件乐事。虽然我家住的小镇不是杏花村,但街上的酒馆还是那么几家。尽管在落雨街道上没有发现牧童,也没有杜牧诗中“牧童遥指杏花村”的画面——我的两只布鞋被积水湿透了,小小草帽覆盖不到的身子,也变成了一只落汤鸡,但我并不因此而失意,因为那些雨中的匆匆行者,以及小镇酒馆前悬挂于空中被淋湿了的酒幌,都给了我童心幻觉中的某种满足。特别是地上时而鼓起、时而消失了的雨泡,就像我玩耍时,吹起的肥皂泡那般,时而圆圆地鼓起了肚子,时而又突然塌陷为无,那周而复始、瞬息间发生的生生死死,都引发了我十分惬意的遐想。
小镇上的伙伴,躲在房前屋后,看见我在雨中踽踽而行,难免要借着雨兴,对我嬉笑一番。要是在平常日子,我也许会对他们的进攻哑然失声,但是天茫茫地茫茫的雨雾不仅是对我在雨中闲游的助了兴,而且让我有了反唇相讥的勇气。他们喊道:
下雨了 冒泡了
王八顶着草帽了
我挑着嗓子,高声地回敬这些小伙伴们:
缩脖王八伸脖龟
窝前窝后爬一堆
他们哄笑我是水中的王八,我回敬他们是缩在窝里的乌龟——我在水中行,他们在窝里扎堆——半斤对八两,也算是摆平了,这是童年的雨季童话,我永生也难以忘却。到了酒店,我浑身上下已成了水人,酒店老掌柜的给我的酒壶灌满了烧酒之后,大概是觉得我那水淋的样儿有点可怜,顺手抓起一把花生米,塞在我的巴掌里。嘴里还不忘叨叨上几句:“这么大的雨,你爷爷怎么让你来打酒?看你都被淋成了水鬼了!”他探头往天上看了看,对我说:“过一会雨就会停了,你先在这儿吃花生米,不会耽误你爷爷喝酒的。”我说:“老掌柜的,你怎么知道雨会停下来,你又不是龙王爷?”酒店老掌柜的示意我看看天上的云彩,我摇摇头,不知道他让我看云彩的目的。他顺嘴教了我一首破解天意的民谣,至今还鲜活在我的记忆之中:
云彩往东刮大风
云彩往西披蓑衣
云彩往南摇旱船
云彩往北发大水
他告诉我此时云彩正往东行,意思是风将吹走云,天就要停止流泪——雨就要停下来了。如果老掌柜的不说出这番话来,我还有可能在酒馆待上一会儿;听他用民谚破解了天相,我连花生米也没吃一粒,就一头扎进雨帘之中——我不愿意雨停下来,我喜欢在雨中回家。
“你……”他在后边朝我喊着,“你会淋出病来的。”
我理解他的好心,但是他不理解我的那颗童心。他哪里知道我的心田里,深藏着雨中的求索的秘密?那是古人杜牧赐给我的一个雨中的情梦,那诗中的意境支配我走进雨幕,并被淋成了一个小小的水鬼!
(六月的雨摘自北京燕山出版社《从维熙散文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