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萼联芳
2024-06-18周吉敏
周吉敏
1
山连着山,参差耸起,曰兆山,曰长松,曰马鞍,曰箬寮,曰西屏……松阳城在仙霞岭山脉200多座青峰围起的摇篮里。松阳名字真好,有汉唐气。松阳,松阳,松在高岗,日光朗照,苍古清旷,朝气蓬勃。
秋夜爽朗,穿过松阳县城的人民大街,到对面的南直街去,也就几步路,就到明清时的繁华里去了。
打铁铺炉膛里吐出红红的火焰,火红的铁块被夹到铁砧上。铁锤落下,当,当,当,叮,叮,叮,沉闷的声音渐渐地变得清脆,一件铁器成型了,是一把镰刀,或是斧头,或是犁头,或是火钳,摆满了打铁店,等待着泥土、青草、稻禾、树木,等待着耕种与收获。
弹棉店,棉絮如雪,让人想念童年的冬天,厚厚的棉被盖住小小的身体,雪光透过窗的缝隙,落在被单中间那朵大大的牡丹花上,呼出的气息,嫩嫩的,白白的。家人们在外面打年糕,杀年猪,做豆腐,脚步纷乱。
百仙面馆,热气腾腾的,面团摊开,刀裁出一条条,两头拉起,丢入沸水,翻滚,捞起,加红肠、咸菜、油渣,一碗落肚,那个暖啊!
走过钉秤店、剃头店、草药店、配锁店、茶叶店、花圈店、酥饼店、青瓷店、酿酒坊,时间在这里缓慢而温暖而深情。
经过万寿宫时,阵阵锣鼓声从这座深院里郁拔而起,发散开来。寻着戏音的源头,拐进一条深长的巷子,走进一扇小门,里面是一个小院子,搭了一个戏台,台下黑压压地坐着一群人,台上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文。一时恍惚,以为走进周密的“武林旧事”里去了。
台上放了一张搭上门帐的桌子,后面放一张椅子。戏人是乡间的村夫村妇所扮,行头不讲究,妆容也淡,只敷了一层白粉与胭脂,掩盖不住脸上的皱纹,伸出来的是日常劳作的一双手,有汉唐戏弄之风。
看戏文。
——阎罗王坐在门帐内,两边分站牛头马面、判官、阴差,不时有阴差锁了一个个灵魂来,到阎王爷跟前对他们在世间的行为进行审判,打骂爹娘的被绑去断肋去腰,宰牛杀马的将他打下刀山,搬弄是非的被割去舌头,大秤小斗不公平交易的被推下油锅,最后是阎王赏“金灯一盏,三吹三欢,送过奈何桥”。金鸡报晓,阎王退了殿庭,吩咐小鬼关了阴司门。
这是一折劝善戏。地方戏讲究的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因果不虚,报应不爽。舞台上的生旦净末丑各显了真性,台下人看得分明。
跑去戏台前看了戏牌,才知是松阳玉岩高腔剧团在此搬演《夫人戏》。
《夫人戏》也叫《九龙角》,是道教仪式剧,也是傩戏,是松阳高腔的看家戏,全剧三本七十二出。演的是唐大历年间,福建福州府古田县临水村道士陈上元之女陈正姑,为救被蛇妖所害的哥哥陈法通,上闾山学法,学成下山,一路与妖怪斗法为民除害的神话故事。神话,是人与大自然最天真烂漫的对话,也是人借了神话的躯壳说自己的事。戏文里斗法驱魔的表演,如打筊、踏罡、捏诀、吹龙角、念咒、唱曲这些做法事的科仪,几乎不做艺术加工搬上了舞台。据说,旧日的戏人也是道士,道士也是戏人。
看松阳高腔,似看一双粗粝的手剪出来的一幅风俗画,也似看老街上的手艺人在打制一副农具,一件蓑衣,一床有大红的双喜字的棉花被,浓浓的土腥味里又有朴素的雅。行腔里加入了咿、啊、呀、哈等衬字,帮腔、甩腔、衬腔,“一唱众和”,充满了山歌野唱的风雅。《诗经》也是这种雅。曲牌【孝顺歌】,生旦的唱腔以高八度假嗓甩腔,帮腔加入,稳稳托住甩上去的高音,音响不绝,似风摇林梢,似白云缭绕青峰,似雨点从南山而来,这其中有花开花落,有风雨晴天。这些来自乡野的曲调,是人在大自然中的万千气象。
徐渭的《南词叙录》说南戏“宋人词而益以里巷歌谣,不叶宫调,故士大夫罕有留意者”,又说“本无宫调,亦罕节奏,徒取其畸农、市女顺口可歌而已”。松阳高腔,还是南戏古老的风貌,如一户人家,几代繁衍,开枝散叶,子孙兴旺,一个孙辈,五官、声音、行动,一看,那么像老祖母。
夜气下沉,锣鼓声骤然响起,仿佛置身于莽莽苍苍的乡间,回到了儿时的村落,夜晚星星低垂,山野磷火点点。黎明,公鸡喔喔打鸣,家家木门吱嘎打开,炊烟四起,散为晨雾,一个个身影沿着石板路去山野,放牛,砍柴,插秧,采茶……
走出来,一轮下弦月在这条明清老街的马头墙上面挂着。老街上的烟火,松阳高腔里都有。
2
松阴溪,是南宋龙泉青瓷凤耳瓶的色调,粉青如玉,细腻滢润。
这条松阳人的母亲河,从遂昌安口启程,离开遂昌,进入松阳,横穿松古平原,最后入莲都大港头,汇入瓯江,到东海。南戏就沿着这条水道来到松阳,而后在这片群山环绕的水土里,开出一朵花来,就是松阳高腔。
松阴溪的上游是古市,松阳建县于东汉章安四年(199),县治就在古市,这里也是古处州府著名的大码头。山里的货物沿水而出,山外的货物沿水而来——青瓷、松香、茶叶、粮食等,沿着松阴溪,经丽水,到杭州,或是温州。下游是今县治所在的西屏,从唐乾元二年(759)迁县治在此,至今已延续1200多年不变,也一直是浙西南商贸流通与贸易集散地。据说,旧日的丽水瓯江畔有8000多艘船只,平均每天有250艘来往于瓯江上下游。这其中有多少只船来往于松阴溪?不得而知。但船帮带来的财富,从上百座宏大的姓氏宗祠、繁华的老街、林立的寺观、精雕细琢的民居大屋上,可见一斑了。
松川缥碧,和风细柔。恍惚间,一叶小舟缓缓而来,风中似有吟诵声——“手疏谢明主,腰章为长吏。方从会稽邸,更发汝南骑。按节下松阳,清江响铙吹。露冕见三吴,方知百城贵。”此人想必是缙云苗太守,经松阳去赴任,这首诗是友人王维送他的赠别诗。这一路有友人的好诗做伴,溪山欢唱也是铙吹,情真意切地送他一路前行。
“按节下松阳,清江响铙吹。”想来王维乘舟下松阳时,曾看见一支鼓乐队呼拥着从青葱的田园间经过。那是乡人正在行傩吧。松阳的铙吹,是“饶歌”,是鼓吹乐,所用的乐器有笛、觱篥、箫、笳、铙、鼓等,清越而华美。王维的诗句,呈现了汉唐松阳的民间风情,这也是一片孕育戏曲的土壤。
松阴溪上来来往往的船只,不时打碎了水中的山影、茶商船、瓷商船、盐商船……一艘船上传出锣鼓声与戏音,是冲州撞府的路岐人从瓯江下游的温州载着行头沿着松阴溪而来。
宋室南渡,金兵铁蹄紧追南下,宋高宗赵构泛海逃入偏安一隅的温州,甚至把祖宗牌位也迁来了,随之文武百官、士族大家、百戏艺人,纷纷而来。就在两宋交接的历史关头,一种有角色行当分配,以宋词曲牌结合当地村坊小曲的戏剧表演形式在温州形成,时称永嘉杂剧,或温州杂剧。而后像风一样沿着瓯江流散,沿着海岸线流播,入哪里的土壤开哪里的花。因区别于北方杂剧,而后称之南戏。《云水村稿》载,当地原唱“汴都正音,教坊遗曲”。至咸淳时,永嘉戏文传到江西南丰后,一批“泼少年”演化之,而后“淫哇盛,正音歇”。南戏在最初温州腔的基础上,化育出的新声腔如花树摇曳——海盐腔、余姚腔、义乌腔、弋阳腔、昆山腔……
这些南戏班社沿着瓯江,一入松古平原便如鱼得水。松阳热闹的码头,林立的宗祠寺观,都成了他们搬演戏剧的场地。“红巨翠陌连西东,软鏖十里吹香风。尝春醉归吟未毕,耳根厌听鼓冬冬。吟成独夜阑干立,雷撼霆轰鸣转急。须叟挝尽寂无声,惟见月高花露湿。”南宋王子敬《花村戌鼓》中,松古平原演剧一派繁盛。
民歌是地方戏的明月前身。松阳,高山间的山谷,丘陵间的平原,沃壤似锦,是古处州(今丽水)的大粮仓,是浙南茶叶的集散地,民间小调与山歌似野花烂漫开放,正月里唱《十花名》《十二月花鸟名》《八仙歌》《春三二月》,思念情人时唱《相思歌》《思郎歌》《十八相送》,茶叶丰收时唱《敬茶歌》《采茶歌》《香茶歌》《多谢茶》《贩茶歌》,有情而歌,张口即来,如云朵长风,在层层叠叠的山间飘荡。
地方戏也是民歌的流水今世。《松阳县志》载,高腔,乃白沙冈土调。从土调到戏曲,这一去不知更换了多少个春夏秋冬。到了元末明初,这些“顺口而歌”的土调,似山里的娃,得了南戏的滋养,渐渐出落成一个秀丽的姑娘——《闹五更》经组合保持着调式、曲式、节奏、节拍,成了松阳高腔曲牌【驻马听】;《送花》和《五更歌》,经节奏的稍快变化,形成了高腔曲牌【清衲丝】和【青衲袄】【三更响】。【行路曲】【一字调】【行礼调】【油葫芦】【和尚采花】【游乐门】等锣鼓经以及民间道教音乐和民间器乐曲牌,作加花变奏,或节拍略作缩减,甚至一音不变保持了民间音乐的面貌。《夫人戏》《耕力山》《八仙偷桃》《黑蛇记》《琵琶记》《白兔记》《拜刀记》等,一出出,一折折,演尽了人、鬼、神的世界,但终归都是烟火生活。
明万历年间,松阳高腔开始盛行,也在此期间,松阴溪载来了汤显祖与屠隆。明代这两位著名的戏剧家,虽然没有在松阳留下相关看戏的记载,但肯定是看过松阳高腔的,俗与雅,是泥土与花,身为剧作家何尝不懂这个道理。
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春,汤显祖任遂昌知县。明万历二十二年(1594),汤显祖好友周宗邠任松阳知县。山县寂寞啊,没有志趣相投的文友,两人忙完了公务,常驾小舟往来松阴溪相聚谈诗论曲。“夜听松阳周宗邠鸣琴”,“弹到夜鸿飞不起,却教中散带愁听。”天色微明时,汤显祖才不舍地离开松阳回遂昌。“松阴雪月向来清,堂上横琴迸一声。待彻梅花天欲晓,却教孤角放人行。”汤显祖这首《周长松琴堂晓发》诗里满是两人惺惺相惜的情谊。
明万历二十三年(1595),屠隆接到汤显祖来信相邀去遂昌,松阳县令周宗邠听闻,星夜赶往遂昌相会。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 ,屠隆到松阳 ,周宗邠也盛邀汤显祖一起陪同。他们一起游山玩水,听古市《十番》锣鼓,看当地俗称的“道教戏”,酒兴起处,周宗邠抚琴,汤显祖写词,屠隆则边唱边演,三人开怀大笑,不亦快哉。
地方志记载:松阳好演戏,每年城隍庙唱十七昼夜,公派三十六行凑钱,费款几及数千,各社亭逢年必演,不愆期,不减短。又曰各乡村,冬,亦有数夜“闹冬戏”,每年统计1000多部。
浙西南这一方灵秀的山水给予汤显祖心灵上的安慰,以及民间丰茂的演剧活动给予他创作上的滋养,是毋庸置疑的。他弃官返乡后创作了“四梦”中的“三梦”——《还魂记》《南柯记》《邯郸记》,“梦境”里自有一缕氤氲之气缘起于松阴溪的山光水色以及琴曲戏音。他们投向松阳山水间的目光,留在松阳的诗文,500年来已添作了护“花”的春泥。
3
一眼望去,一丘独立,就是卯山了。
卯山是唐代道教宗师叶法善的修道之地,也是他的归葬地。叶法善(616—720)出生于松阳古市道士世家,活了105岁。
松阳人说,当地流传的民间音乐《月宫调》就是《霓裳羽衣曲》,松阳高腔《夫人戏》的主题音乐由法曲构成,其中也有《霓裳羽衣曲》的遗音。
《霓裳羽衣曲》由唐玄宗创作,是大唐宫廷的法曲,甚至成为后人看大唐由盛转衰的某种意象,可见其影响之大。杨贵妃马嵬坡香消玉殒后,跳《霓裳羽衣舞》的人不在了,《霓裳羽衣曲》仿佛如牡丹花凋谢了,只在一些野史或诗文中留下“霓裳”“绿腰”“六幺”这些只言片语,或是一些断曲残章。后人关于《霓裳羽衣曲》的来历众说纷纭,关于去处也是如此。《太平广记》载:叶法善与唐玄宗同游月宫,听紫云曲。民间传说叶法善导引唐玄宗去月宫,精通音律的玄宗记下月宫里的仙乐,再加以创作,在宫中进行演奏,取名为《霓裳羽衣曲》。
从山脚到山腰,橙树成片,果实似点点碎金点缀山野。果实虽小,从春到秋,从开花到结果,也是气象万千。山中不见高山流水,也不见洞壑深幽。行至半山腰,见一座飞檐翘角的殿宇隐没于茂盛的林木,这就是天师殿了。观中幽暗、寂静,祭坛也已陈旧,中间供奉着叶法善的塑像,后面是一幅壁画,画了一棵老松,松下仙鹤飞舞,两位道童分站两旁。四周也有壁画,所画都是体现叶法善道行高深的传说题材。仰头一看,第一幅就是《伴君游月》,竟一时怔在那里了。
这幅《伴君游月》画,从构图上看,圆月形的画面是一个宫殿,一张宽大的矮地案几分割出两部分空间,前后左右画了七个人。案几上摆满了瓜果佳肴,案几的后面一仙女手托一盘仙桃。叶法善站在案几右边前面,身着红色道袍,双手正打着节拍。唐玄宗站在案几左边前面,戴着蹼头,身着明黄色的便服,一手执檀板,一手举酒樽,身体微侧,眼睛看向右前方一位长袖舞蹁跹的仙女。唐玄宗的左前方,三位仙女依次而坐,第一位弹拨箜篌,第二位轻捻琵琶,第三位吹笙,殿内祥云缭绕,耳边似乎有仙乐飘飘。这是一场小型的室内乐。
站在这幅壁画前,是否可以这样想象:这位精通音律的帝王应是在叶法善演奏道教乐曲的情境下,听得如痴如醉,进入太虚幻境,那些仙女现实中就是叶法善团队善乐的道徒。是梦非梦啊。
叶法善,“十二学礼乐”,也是一个音乐天才。“叶有道碑”中描述了松阳叶氏几代人精通音律的情景:“代增其业,启秘篆文高妙,扬玄津之洪波,道微若声,心么若气,吹律暖谷。”《松阳卯峰叶氏广远宗谱》也详细记载当时在各种仪式上使用的乐器:钟、鼓、琴、瑟、笙、箫、管、笛、罄,等等。
观外的山风惊了檐下的铃,清越的铃声穿越时空,让时间回到了叶法善的大唐。
唐开元四年(716),叶法善施舍住宅为道观,唐玄宗亲赐观名为“淳和仙府”,并赐戏台一座。百岁的叶法善,已知来日不多,赶紧返乡,“司授道教音乐”。皇帝的法曲《霓裳羽衣曲》是不敢照搬的。但他是皇帝宠爱的叶天师,必须要永远跟皇宫连在一起。就把《霓裳羽衣曲》像名贵花木一样,一节一节移植过来,编成其他乐曲,取名《月宫调》等,再教给松阳的弟子。移花接木,对于叶法善是不难的,这些曲子俗称“道士调”。
“歌彻霓裳风力软,钗横鬓乱晓寒新。”这是南宋松阳女词人张玉娘《香闺十咏·桃花扇》里的诗句。玉娘似乎对《霓裳羽衣曲》情有独钟,又在《咏竹·月》诗里云:“吹彻霓裳清露下,嫦娥犹自对芳尊。”由此可见,确有《霓裳羽衣曲》在松阳传世。
诗人尹廷高是宋末元初处州遂昌人,过卯山写下的《叶法善天师故宅卯山》诗里也提到《霓裳羽衣曲》,云:“云间玉笛夜飞霜,宫府清虚翠色凉。淫乐早知能乱国,月宫不遣奏霓裳。”这位长于写羁旅之苦与故国情怀的诗人,此时的卯山触及了他的亡国之痛,却证明了自唐以来道教音乐《月宫调》在松阳一带的影响力。
天师殿一侧的御碑亭里立着“叶尊师碑”,碑文由唐玄宗亲自撰写,太子撰写碑额。原碑早就遗失,此碑是今人之功。御碑亭左边是一条上山顶的石阶路。据说,山顶有通天宫遗址,还有一口古井。这口在历史废墟中仍然活着的泉眼,也是一只历史之眼,观天观地观自身。
时间的废墟上,繁华早已烟云消散,唯有乐音似种子入泥,不为人知地花开花落……
夜幕低垂,穿过长街,进入一幢大楼。在楼下已听到清雅的乐曲袅袅入耳。快步上楼,推开一间教室的门,几十名民间音乐爱好者正在排练,济济一堂,也是乐器如林。他们演奏的曲目就是《月宫调》。坐在乐队中打击鼓板的老者,清瘦儒雅,他是叶法善第五十八代孙叶万芳。叶老师告诉我,道教仪式结束后,第一个演奏必须是《月宫调》,这是规矩。演奏《月宫调》,至少得七人以上,两人拉二胡,两人吹笛子,锣、鼓、板各一人,打击乐必须在前,笛子、胡琴在后面。
十年前,邱建平、叶万芳、叶美玉等一些古乐爱好者,怜惜古乐的凋零,开始行走松阳各个村落,至今已收集了100多首道教音乐,其中就有《月宫调》。经过整理,他们发现《月宫调》《正凡》《宵凡》《八仙》等曲,旋律都极其相似,让人不免想象,当年叶法善把《霓裳羽衣曲》打散,重新进行编排,授给松阳弟子的情景。帝国之舟沉没,《霓裳羽衣曲》碾作尘,幸有《月宫调》还在。坐下来静听——月出松岗,缓缓升起,清雅,雍容,祥和,清辉洒向山川大地。
在松阳高腔艺人看来,包括《月宫调》在内的一些道教音乐,是一朵朵散发清芬的花朵。他们不经意间采来,在琴弦上酿蜜,宫、商、角、徵、羽,生、旦、净、末、丑,融入《夫人戏》《卖水记》《贺太平》《八仙桥》……走遍千山万水,锣鼓铿锵里有谁知道有《霓裳羽衣曲》藏在其中呢?
4
白云在青山上飘来荡去,有一片白云飘向山谷里的石仓源。
清初,阕氏族人也是一片白云,他们从闽西的上杭县出发,经闽东、闽北,进入浙江境内,水陆兼程,到达了浙西南这个山谷。他们放下行李,环顾四周,见山峦叠翠,一条溪流从中穿过,长途迁徙的旅程就此打住。他们站在溪流边洗去一身的疲惫,回首时再也看不见出发时的那个家园。
不再前行了,所有人松了一口气。他们在石仓溪两岸开垦田园,种植蓝靛,当挑砂小工,慢慢地开始洗砂炼铁,开办手工业坊。乾隆年间至道光年间,阕盛宗一支崛起,积累了财富后,沿溪建起了几十座华堂大屋。这些宅院都有自己的堂号——余庆堂、善庆堂、日月堂、五柳堂、敦睦堂、福善堂、宝善堂、乐善堂、怀德堂等,门楣上“祺基泽秀”“栝西俊杰”“文峰呈瑞”“积善流芳”“长发其祥”的题额,映照出主人心中的山明与水秀。这一幅宁静淡雅的水墨画背后,却是一个族群背井离乡艰难拼搏的拓荒历程。
在阕氏横屋里见到一副楹联——“门外碧潭春洗马,琴中绿水静留宾。”真是别致有情。我在联语里听到了嗒嗒的马蹄声,仿佛阕氏迁徙的余音。
清初康熙年间,浙西南前后发生了两次较大规模的战乱,即“三藩之乱”以及福建靖南王耿精忠反清占领处州三年,大量的民众死亡和逃离,山区“十室九空,田园荒芜,土著绝迹”。战后,福建、安徽、江西等地移民迁徙处州各县开荒。松阳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移民就发生在这个时期,其中就有大量的福建移民迁徙松阳,阕氏就是在这股福建移民潮中来到石仓。石仓的阙姓,至今仍遵循着客家的风俗,讲客家方言,称自己是“汀州人”。大年三十祭祖,在香火堂大门外朝福建方向上香,遥拜千里之外的老祖宗。
阕氏的迁徙,在闽人入浙的历史大潮中只是一股细流。闽与瓯,一水相连,命运也休戚相关。秦汉时期,两地皆是越王勾践后裔主政,两地争霸也是两地的交融,且不论它。闽人的大量入浙,从唐五代开始,在黄巢起义、闽越王氏政权内乱的背景下,闽人大规模向“保境安民”“政尚宽惠”的钱氏政权统治下的浙南移民。宋乾道二年(1166),温州台风,发生海溢,海水倒灌入城,温州原住民死伤无数,温州知州传檄福建补籍,现在温州人的祖先大都在这个时期来到温州。明朝片板不得下海,清初闭关锁国更甚,还有明朝番薯从福建传入浙南、明清浙南山区矿冶,等等,这些历史的镜头中,闽人迈开脚步,像雨点似的落进浙南大地。
在历史的洪流中,闽人进入浙南的身影,被冲入时间的罅隙,或是被巨大的历史阴影遮蔽,最后只是族谱中两个相距遥远的地名留给后人的想象。在浙南,闽人的拓荒史却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流传着,令人惊叹不已。
我说的是松阳高腔剧目《夫人戏》。在锣鼓铿锵里,在陈正姑这位原乡在福建的“武巫”与各路妖怪斗法的戏文里,看到了闽人入浙开荒拓土一波三折的身影。
陈正姑故事的原型可以上溯至晋代干宝的《搜神记》,在明清时期以传记、小说的形式整理成了故事文本流传,有明代无根子的《海游记》,清代里人何求的《闽都别记》,还有《临水平妖传》以及傀儡戏《夫人传》,都已在福建各地流传。而后随着大规模的福建移民传入浙南,艺人结合自己的生活经历进行再创作,以浙南方言演绎,适合当地流传。《夫人戏》传入松阳,是种子植入沃土。松阳有叶法善,丰厚的道教文化土壤,开出一朵朴实的花。
陈正姑的传说除了人班演的《夫人戏》,还有傀儡班和鼓词。温州鼓词《南游传》,民间艺人融入了许多与温州本土有关的故事,地域文化色彩浓郁。
傀儡班演的《夫人戏》影响比人班更大。旧时,庆元、龙泉、景宁、云和、丽水、青田、松阳、遂昌,温州地区的平阳(含苍南)、文成、泰顺、瑞安、乐清、永嘉等县,均有木偶班演连台戏《夫人传》。他们农忙务农、农闲演出,许多剧团除在本地区演出外,还常到金华、衢州、江西、温州以及闽北山区巡回交流演出,每班一般只有四至八人,所有傀儡行头、乐器道具只有一担箱子,长年活跃在深山冷坞、穷乡僻壤,陈正姑的传说就随着他们的巡回演出而传播开来。
《夫人戏》里保存了松阳高腔40多个曲牌,这几乎是松阳高腔所有的曲牌。可以说,一个民间神话传说保护了松阳高腔,松阳高腔也收藏着一方水土的气象。
那日,在松阳老街的一座老屋里,松阳高腔艺人永明、永清、关妹、冬兰给我们唱《夫人戏》选段,曲牌【孝顺歌】朗朗上口,竟然记下来了:“告陈娘听诉启,且听奴家说你知。家住福建古田县,李氏三妹是我名。要往娘家去游玩,来到中途路上来经过,却被猛虎来伤害。多蒙陈娘来搭救,搭救转还乡。”
这是李三妹被陈正姑救活后的唱段,后台帮腔的加入,徐缓帮和,宛如闽人在浙南的生活画面徐徐展开。
溪流从石仓大屋前缓缓流过,一位老人坐在屋前的台阶上,问他,看过《夫人戏》吗?他说,看过啊,谁人不看《夫人戏》啊。但老人家不知道自己与《夫人戏》之间的隐秘联系,也不会想到300多年的祖先站在溪边放下行李的情景。石仓曾经是阕氏的远方,如今再次成为阕氏的出发地。仰望青山莽苍,只见一方狭长的天空,一切都藏进了岁月深处。
当生命与财富,还有历史,被时间无情地带走,只留下这个创世纪般的神话,由戏或词载着,穿村走巷去与那些散落在浙南大地上的乡亲相认。
石仓阕氏“余庆堂”的门楣题额写着四个字——“花萼联芳”。这“花”,可以是松阳高腔《夫人戏》。
注:文中陈正姑即福建陈靖姑。
责任编辑韦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