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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集

2024-06-18郭丹

福建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杰瑞女主人僧人

郭丹

1

冷空气频繁造访的日子到了,S岛的潮湿甚于以往。那晚,凯打开了空调,却不得要领,房间里徒增冷风。他终究按捺不住,给房东打了个电话。对方告诉他,空调只有制冷模式。大概是地处南国的S岛一年难得有需要采暖的日子吧。可是湿冷的感觉令他浑身不爽,五摄氏度气温的体感宛如记忆中的落雪天。他在被子上加了一层薄毯,靠在床头看书,还是觉得没有半点暖气。那么就烧水泡杯热茶喝罢。

他下床来到书桌前,俯身拎起近旁一桶两升装的饮用水,倒入电水壶。自从来到S岛工作,凯入乡随俗地喝起了工夫茶。起初是铁观音,通常有兰花香气,因为喝得多,很快就腻了;继而转向岩茶,最喜带栀子花香的。

水咕隆作响,水壶自动跳了闸,凯忙不迭地泡起了茶。那是同事佳航分给他的一小包水仙,也是岩茶的一种。他用的是一套简易的陶瓷茶具,超市买的普通货,一壶两杯。其他种类的杯子倒有好几个,从茶杯到马克杯,白瓷骨瓷的都有。

凯有收集杯子的习惯,平时觉得好看的、派得上用场的,就淘回来。他还特意去逛过附近的一家瓷器市场,挑回一只景德镇青花瓷品茗杯,薄胎透光,杯身有手绘的山水画。他不懂青花瓷的优劣,纯粹是被那画吸引——山峦、屋舍、野径、农夫,仿佛多看几眼就可以“悠然见南山”了。

公寓位于二十三楼,天气好的时候在阳台上依稀可见远处的海湾大桥。近来多雨,氤氲水汽里看不出个所以然,何况这会儿已是晚上七八点的时辰。

喝着水仙茶,隔窗望着外面灯火零星的黑夜,凯不由得想起一句诗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不过,如果S岛都下雪了,那恐怕真是世界末日了。

他把目光转向书桌上那一沓写了毛笔字的宣纸。那是他近日练字的成果——他自认为只能算“涂鸦”。纸码得不是很齐整,最上面一张的墨迹还未干透。如果翻开看,每一张纸上写的其实都是同样的四个字,隶书,只是笔法稍有不同:

味一禅茶

当然,是从右往左写的。

2

除了岩茶,凯最近还喜欢上了白茶的风味。不久前的一天,凯在佳航家第一次喝到白茶。那是个寒风乍起的夜晚,佳航用炭火煮了白茶,还丢进了一粒蜡梅。那回真让凯开了眼界,原来真有“煮茶”这一说。尤其丢进去的那粒蜡梅,在愈发滚烫的茶水中析出,飘溢的香气令满室芬芳。煮烫的白茶喝起来,醇香浓郁,像是药膳。

至于火炉是不是“红泥小火炉”,炭是果木炭还是菊花炭,他没有凑近细看。如果不是必要,佳航家的客厅从来都只开一盏小灯,难得有打开那盏瓦数最大的日光灯的亮堂时分。而那一回,恰巧只有凯去做客。

佳航是凯所在杂志社的兼职摄影师,凯是编辑,两人经常搭档。因为到处寻找拍摄素材,佳航交游甚广。他很早就在S岛安了家,已婚,有个女儿尚未发蒙。佳航的家地处一个山坡上的老小区,七层的单元楼,没有装电梯。他家住五楼,两房一厅。小区围墙爬满了攀缘植物,从小区门口往内,道路旁也遍植树木。在满目葱翠的S岛,这不算稀奇。但这些树木中,有一株古樟树,高二十多米,树冠撑起一片天地,枝繁叶茂;在佳航家客厅窗户前,伸手可探枝叶,这就让佳航家多出了一抹生机。不但如此,佳航家的阳台上也种了不少植物,以多肉盆栽居多,还有一缸睡莲。也有动物,是一缸热带鱼。不过阳台不挨着客厅,从客厅出发,要穿过左右两间卧室中间的过道,才能抵达阳台。

房子只做了简单的装潢,客厅却布置得几近奢华。那些收藏的字画古玩,就那么栖身于墙角、柜顶和方桌上,堆着码着。客厅的墙上也装裱了几幅油画作品。画面抽象,线条凌乱,凯看不懂。兴许出自名家之手也说不定。

而且,佳航经常在客厅焚香。有好几回,凯到佳航家来,被某种檀香的馥郁芳香熏得神游万里。

佳航的妻子和女儿一般在卧室内,偶尔,妻子出来喝杯茶,莞尔一笑,并不参加客厅的聚会。大家对此也习惯了。有时候,凯甚至想不起佳航妻子的模样,只记得她扎了利落的马尾辫,仿佛戴了眼镜——终究是打少了照面。

除却靠墙的铺了蓝印花布的方桌,客厅中央还摆了一张长桌。原木质地,纹路被时间的痕迹磨平了,应该有些年头。从凯习惯落座的位置看,左手边有个小豁口。桌上放了一张古琴,一整套工夫茶具。茶杯特别多,凯注意到,有好几只杯子都有专属的“主人”——包括经常来做客的人。后来,凯在这里也有了属于自己的茶杯。

平时,凯到佳航家来聚会,行动半径几乎就绕着这张长桌的周边。依凯所见,围坐在这张长桌的人,最多时七八个,最少时除了佳航只有凯一个。女客人极少,不过凯也见过一两个——她们一般以“时间不早了”为由,较早离席。而单身且住在不远处的凯,往往坐到最后。

在佳航家的聚会里,凯见得最多的是一个绘本画家,浓眉深目,喜欢穿一件黑色的开襟毛衣。他总是和颜悦色,像那种从不动怒的个性。

一回生二回熟。某个周末的下午,聚会完毕,凯和画家同路,同坐一辆公交车回去。两人一路闲聊,快到凯要下车的那站时,画家问他:“你要不要多坐几站?”

凯不知何解,一时间无法作答。

“去我那里玩玩。”画家接着说。

凯心想,反正无事,那就去吧。

画家住在闹市的一个筒子楼小区,买的二手房,单室套。外面看上去破败至极,走廊还是那种旧式的石栏杆,内里却是精装修过的。

凯观望了一番,卧室不方便入内细看。他借用了一下洗手间,然后回到客厅书柜前,面对那一架书打量起书脊来。有很多画册,很多摄影集,还有一些设计理论书。

“你挑一本吧,送一本给你做纪念。”画家很是大方。

凯就认真挑了一会儿,最后选了一本知名导演的访谈录。他心想,可不能贪便宜,昂贵的画册、罕见的版本不要选。当然,自己全无兴趣的也没必要拿。

两人找不到更多的话,画家便送他下楼,请他到一家馄饨店吃馄饨。他说自己是这里的常客,经常来。吃过馄饨后,凯就同他作别。

过了一段时日后,有一回,画家问凯:“什么时候去你住的地方看看?”凯就纳闷了。

直到有天想起来,自己曾去过对方家,难道这也需要回访吗?他不懂。不过,直到后来凯离开S岛,他也没有带画家回自己租住的公寓做客。

3

喝了一杯热茶,凯觉得身子暖和多了,空调不能制暖的问题暂且不去管了。

在佳航家的聚会里,人多的时候,凯会不由想起那幅名画,《最后的晚餐》,然后在心底笑自己大煞风景。

这样的场合,除了喝茶(有时访客会自带茶叶来分享)和听人弹琴,通常还有一项重要活动——鉴赏某位客人带来的收藏。或者是一件小小的仿汝窑茶具,或者是几张搜集的老照片。还有一回,有个中年男子带来一叠胶卷底片,说是旧货市场觅得,年代久远,大约出自民国。已经曝光的底片,上面定格了旧年月里的人和物。中年男人兴致勃勃地展示起来。大家拿起底片传阅,各抒己见。凯顿时觉得有在课堂上被老师抽查知识点的紧张:这可不比瓷器和老照片,这是凑到眼前才能看出个大概的胶卷底片!

后来,凯终究只是让那一叠底片在自己眼皮下草草掠过,传给了下一位客人。他没发言,不懂就是不懂,省得贻笑大方。

还好大多数时候,对于客人献出的“宝物”,凯都是有兴趣欣赏一番的。就在几天前的下午,凯如约来到佳航家。待他喝过一遍茶后,一位身形高大的僧人怀抱一枝蜡梅进得室内。僧人三十岁上下,眉目清秀,头顶铮亮。蜡梅长约一米,看着像是新折的,鲜活气犹存,黄色花骨朵三三两两缀在枝上。僧人先把蜡梅搁到墙角,然后来到长桌前就座。

来客陆续到场,终于聚齐。在这场聚会里,僧人是焦点所在。他的北地口音和灰色长衫,令人耳目一新。席间,僧人极少言语,只是奏了一曲古琴。是凯熟谙的曲子,《流水》。对于古琴,凯是门外汉,仅仅听过一些罢了。但《流水》太有名了,据说曾搭载宇宙飞船向外太空播放,所以凯立刻辨出来了。不过,这是他头一回在现场听人弹奏这曲子。毕竟,相比其他耳熟能详的古琴曲,《流水》的难度还是大不少。尤其那模仿水流动态的“滚拂”技法,一听便知道是否行家里手。

僧人正好坐在凯的对面,隔了最长的距离,一头一尾。他低头抚琴的时候,凯想,平日在寺院,他一般做些什么呢?对凯而言,那是一个全然未知的领域,一种别处的生活。凯的心底也有些意见,总觉得《流水》之声,不应该轻易拨动。

散场后,凯稍作停留,随即在小区门外赶上了款款而行的僧人。他本想跟对方打个招呼的,却以为这种搭讪太不礼貌。于是又放慢脚步,走到了僧人的身后。先前在佳航家,凯也没机会和对方搭上一句话。僧人兴许意识到了凯的存在,不过也没有回头说话。就这么跟在僧人后面走了一段路,然后,凯就岔路走开了。

4

到底是南国,寒潮过后,气温升得很快。

周末恰逢大晴天。早晨,凯先和佳航在植物园门口会面,随他去热带植物区拍摄多肉植物。佳航打算办一个多肉植物摄影展,凯主要来观摩植物,顺便学习摄影。凯先前没来过S岛这家规模甚大的植物园,早就心生向往。和佳航家阳台上的多肉盆栽不同,植物园温室里的多肉植物,体形硕大,动辄一两米高。末了,佳航道:“等会儿去一个摄影师朋友家,你也一起去吧。”接下来,凯得知自己在佳航家曾见过那个摄影师,是个美国人。凯答应同去。虽然,去一个陌生的家庭做客,于他多少有些出乎意料。

凯跟着佳航,先回了趟佳航家,之后再和佳航一家三口一起打车到了码头。接着,一行人乘坐轮船去往海湾那边的Z城——那是另一个城市了。因为房价比之S岛几乎打了对折,S岛有不少人选择去Z城置业。

坐的是小型轮船,不对号入座,他们挑了三个空座并排坐下。佳航的女儿被佳航妻子搂在胸前,两人共一个靠窗的座位。佳航坐中间。凯坐旁侧靠过道的座位。船行在海上,有些颠簸,尚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夫妻俩都在闭目养神,女孩也很安静。凯往舷窗外看去,窗外白茫茫的一片,都是被日光浸染的海水。

凯回想起上次坐船的时候,那是哪一年的事呢?未等算出时间来,他的思绪被一阵说话声打断了。“宝宝跟爸爸玩一下,妈妈出去透透气。”佳航的妻子把女儿挪到佳航大腿上,然后起身走出来。凯侧了侧腿脚,好让她通过。

起码过去五分钟了,她还没有回来……可能过去十分钟了,她依然没有回来。凯觉得有些蹊跷,因而心神不宁。再看旁边的佳航,父女俩正在玩游戏,说着他听不懂的方言。

于是凯自己也走了出来,权当“透透气”。外面的冬日暖阳着实令人欣喜。他在甲板上看到了佳航的妻子。她倚在甲板最前方的栏杆上,望向海面,抽着一支烟。

这一幕令凯猝不及防。他仿佛目睹了一个秘密,赶紧退回船舱来。

船到达对岸码头。那边主人家已经等候着迎接,旁边停了一辆SUV。来的是一对夫妻,看起来三四十岁的样子。丈夫蓝眼睛黄头发,神情有点拘谨;妻子是中国人,留着波浪卷长发,见到客人便粲然一笑。两边夫妇四人寒暄一番。随后,女主人开车,载了这一大帮子人回家去。

车最后停在一处别墅和洋房混杂的住宅区。主人家住在二楼的洋房,据凯后来的观察,房子面积很大,至少有四间卧室。

甫一进门,两个孩子便迎了上来,先是叫“爸爸妈妈”,然后被教着喊“叔叔阿姨”。他们一男一女,四五岁,或许是双胞胎也说不定。混血的小孩,长得漂亮。接着出来一位五十多岁的女性,女主人介绍说是“阿姨”。阿姨笑容和蔼,没说话。

很快,女主人把玄关旁侧、客厅墙壁上贴的两幅绘画作品介绍给客人,“他们画的”,同时指了指两个小孩。佳航夫妇凑上去欣赏。“天才啊。”佳航大概这么说了一句,然后和男主人就绘画的具体细节交谈起来。凯远望了一眼,是常见的儿童卡通画。他立在原地,四顾打量起客厅。典雅的欧式装修,角落里摆了一架三角钢琴。

佳航的妻子和女主人热烈交流起育儿经验。三个小孩子已经玩到一块去了,其乐融融,应该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男主人名叫杰瑞,普通话讲得很流利。没多久,凯便跟随杰瑞和佳航,穿过长长的过道,走到一个小房间去。房间没有窗户,杰瑞把这里做成了一间暗室,用来冲洗胶卷。他打开灯,前方和两侧的墙壁上挂了几排冲洗好的黑白照片,用一些木夹子夹在几根线上。抵墙的长条形桌子上有一个胶片冲洗操作台,分置数个冲洗槽,边上堆满了显影液之类的瓶瓶罐罐。

凯饶有兴致地欣赏起墙上的照片来。照片多是风景,鲜有人像。佳航和杰瑞在一旁切磋起冲洗技艺,继而又谈论起摄影器材型号。

不知何时,女主人和佳航的妻子也走进了暗室。这个房间挤五个人实在勉强,凯自觉地走出来,倚着阳台的护栏看小区的绿化规模。但是一米之外暗室内的对话,他想不听见都难——

“杰瑞整天拍黑白照片,把我都看抑郁了。”女主人吐槽男主人。

“佳航以前也总拍黑白照片,不过现在偶尔拍一些彩色的。”佳航的妻子接话道。

“是嘛,生活本该是丰富多彩的。”女主人的声音。

“我就是喜欢黑白照片,简单的才是永恒的。”杰瑞也说话了。或许因为不是母语的缘故,他说起“永恒”这种文绉绉的词来倒不显得别扭。

“最近我有新的思考,黑白摄影其实是修饰过的艺术,彩色才是真实的世界。”佳航发表意见。

“佳航,我要为你点赞!”女主人似乎找到了同盟。

……

午饭备好了。桌上开了一瓶葡萄酒。“你们一定要尝尝,这是我从纳帕谷带回来的!”杰瑞难得主动发言。

“他的老家。”女主人补充道。

凯说自己不喝酒,没让斟杯。虽然他很好奇,纳帕谷的葡萄酒是何等滋味。

每上一道菜,女主人都要介绍一番。有一道菜是鳜鱼,“我亲自做的。”她说。言外之意其他菜是那位阿姨的功劳。佳航夫妇赶紧各夹了一块,尝过后,两人都赞叹一番。整个就餐过程,凯如坐针毡,只夹了近旁的几道菜。

其间,坐佳航正对面的混血男孩站起身来,想要夹远处的菜,够不着,差点打翻旁边的酒杯。女主人正色道:“要有礼貌!需要什么菜妈妈给你夹。”

男孩不高兴了,瞬间哭出声来。

“男子汉不许哭!要勇敢!”杰瑞有点不耐烦的样子。

混血女孩被这句训话吓到,哇的一声哭出来。佳航的妻子和那个阿姨赶紧打起了圆场。

午饭后,休息片刻,主人送客到码头。路上,女主人问起,佳航才道出凯的身份,“我同事。”女主人道:“我还以为是你们的弟弟呢!”

她用的是“你们”,具体是指佳航还是佳航妻子,凯就不清楚了。

凯心想,下次若再有这样的家庭聚会,自己还是不要参加为好。

5

第二年春天,凯又在佳航家里见过杰瑞一回,不过再也没有遇到那位怀抱蜡梅来做客的僧人。

后来有一天,趁着没有其他人在场,凯向佳航打听僧人是哪间寺院的。“那个弹古琴的僧人”,他这样形容道。佳航给了他答案,顺便从客厅的五斗柜里翻出一幅墨宝邀凯欣赏,“他写的,还没装裱,墙上没合适的地方挂了。”

是一幅草书作品,纸张长约半米,三个大字从上到下依次是“喫茶去。”

左下角还有竖写的两行落款,其中有“明净”二字,应该是法号。凯倒知道,“喫茶去”就是“吃茶去”的意思,是“茶禅一味”的源起——就是去年冬天凯兴致所至,练习了几十页的那四个字。

关于“吃茶去”,禅宗历史上有个著名的公案,凯烂熟于心。据说,唐代时有两位僧人从远方来到赵州,向禅师请教如何悟禅。禅师问其中一位僧人:“你曾经来过吗?”答曰:“来过。”禅师笑着说:“吃茶去!”转身问另一位僧人,答曰:“没来过。”禅师也笑着说:“吃茶去!”这时身边的监院疑惑地问:“来过的去吃茶,没来过的也去吃茶,这是什么道理呢?”禅师还是笑着对他说:“吃茶去!”

至于“茶禅一味”,那是宋代某位禅师的心得,流传甚广。他手书的《茶禅一味》真迹还被弟子带到了日本。

来S岛后,凯喝了不少茶,但是没想起这四个字,直到在佳航家遇见那位怀抱蜡梅来弹琴的僧人。后来,他练字时就想起了“茶禅一味”,写了几十张。没想到,他的触景生情,竟然和那个僧人——明净法师留下的书法作品如出一辙。凯抑制不住激动,喜形于色。

仲春的一个下午,凯根据搜到的地址,寻到了那间坐落在山腰的寺院门口。如果明净法师恰好在,凯想请教他,“吃茶去”的公案应作何种解释?茶道和禅道果真一味乎?

或者,这只是他给自己找的托词,他就是想进这间寺院看看罢了。往常,他顶多参观一下作为景区的寺院,从未和僧人有过交流,也未曾见识过他们的起居修行。

此际,寺院山门紧闭,也许是过了开放时间。门口栽种的几株桃树,桃花已经落尽,枝叶在暮色里别有风情。寺院里兴许栽了蜡梅吧,花早该谢了。

凯徘徊了一阵子,正准备打道回府,却等来一群下山归来的僧人。

他们一行三人,谈笑风生。都是二十多岁的样子,年轻得很,长衫胸前挂着念珠。凯注意到,他们的手里各自提了一杯插了吸管的奶茶,大杯装的,偶尔送到口中一吮。

不过,这里面显然没有明净法师。

凯不由假想起明净法师喝奶茶的情形。牛奶配茶,虽然于佛门合情合理,但安在弹奏古琴的明净法师身上,凯还是觉得有点滑稽。

他望了望那三人的背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6

夏天快要到来的时候,凯因为工作的缘故离开了S岛,去往另一个城市。

第二年秋天,凯收到佳航的邀约,让他去一家陶艺工作室看看,住下来调研几天,写一篇报道。此时的凯已经是自由职业者,便接了这个类似采风的活儿。

工作室是佳航一个朋友开的,离凯所在的城市不算远,坐动车两个小时,不过之后还要转车去乡下。出了火车站,佳航等在那里。随他一起来的还有那个绘本画家,以及一个凯未见过的中年人,应该是工作室的司机。

司机一见到凯,便打趣道,“你们两人真像啊!”他指的是凯和画家,“像双胞胎一样。”这就言过其实了。

原来,佳航在工作室拍摄瓷器有一些时日了,而这里是画家的家乡。乡野的阳光把画家晒得黝黑,反显得笑起来一口白牙。上一次见他,是在佳航家的某次聚会上,应该是两年前了。

车行在山区的公路上,佳航坐副驾驶座位,凯和画家坐后排,中间隔了一个行李包。不久天便擦黑了。

秋天的夜,黑得快。之前,窗外水墨画一般的山色渐渐黢黑,直至漫洇在天幕里,没了形状。

起先大家还聊着天,有说有笑。后来兴许是困了,满车厢寂静一片。凯的脑子飞速运转,一会儿跳转到昔日S岛与佳航、画家的相聚场景,一会儿又想象即将到达的工作室是何场景。

然而司机径直把三人送到了画家的老家门前。“时候不早了,明天我来接你们去工作室。”他说。

借着一点月光,凯看到了一栋乡下房子的大致面貌。两层楼,楼上楼下各两间房。画家的父母住楼下,已经睡着了,为了不惊扰他们,三人悄悄上了楼。

楼上两个房间各有一张大床,其中一间看那陈设就猜得出是画家的卧室。三个人怎么分配,又是一个问题。凯没表态,不管是独享一张床,还是和其中某人共一张床,自己主动提出来,似乎都不妥。画家也不置可否。

见大家僵在那里,佳航便安排道:“凯你一个人睡一间。”

于是,凯分到了一个看起来像是客房的房间。床上用品大约是临时从衣柜里翻出来的,有一点点霉味。在陌生的乡间的大床上,凯嗅着那味道,难以入眠。但毕竟经过半天舟车劳顿,最终他还是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次日清早,三人下楼来洗漱。画家的母亲已备好一桌子早餐,内容丰富。三个小伙子吃早餐的时候,她站在旁侧望着,满脸的笑意。偶尔,她用凯听不懂的方言和儿子聊几句。

凯突然想起,他和画家是真正的同龄人,同年同月生。

7

工作室采风之后,凯就再也没见过佳航了,也没见过画家,没见过曾经在佳航家参加聚会的任何人。

渐渐地,凯和他们断了联络。仿佛在S岛以及画家家乡所经历的一切,是一个冗长的梦。

唯一一次,凯突发奇想,搜索了佳航的名字——画家的名字他已记不起。在一档时兴的聚焦“返乡创业”的视频节目里,凯得知了佳航的近况。佳航举家从S岛回乡,在山谷里开了一间民宿。民宿由一栋三层的民居改造而成,一楼辟设了一间茶室。

摄像师给了茶室一个特写镜头,那张摆满了茶具的长桌,凯觉着眼熟。他按了暂停播放键,放大画面细看。桌子边缘有个豁口,怎么看都像是自己当年在S岛流连过的那一张。

责任编辑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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