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
2024-06-18林为攀
林为攀
孙 凤 霞
孙凤霞高中毕业离开父母到外地学裁缝,希望将来能做一名服装设计师,改变家乡灰蓝两色的中山装样式,把时尚带到潮流还没刮到的东北大地。可学了没几个月就被母亲一封电报叫了回去,电报里说“母危,速归”,她连夜从深圳坐了33小时40分钟的绿皮火车回去,发现母亲却好好地出现在她面前,还抬手把远归的女儿肩上的雪花掸掉。第二天又带她来到县城最好的一家馆子,等额头有条疤的李宝龙出现,孙凤霞这才知道母亲这是要把她给卖了。谈聘礼的时候,母亲让李宝龙带女儿出去逛逛街,看看县城的繁华,其实是为了让孙凤霞避嫌,毕竟待会儿饭桌上要谈的可是真金白银的价钱,当着女儿的面谈多谈少都不合适,毕竟这跟真正的卖山货还有所区别。
李宝龙带孙凤霞来到了县城的农贸市场,只要兜里有钱,里面的鸡鸭鱼肉随便挑,不用像在屯里一样,鸡鸭需要养半年才能杀,鱼需要好不容易去凿冰才能钓上一条。孙凤霞与李宝龙的第一次非正式约会就选在了这个南北走向的农贸市场。他们一前一后走着,谁也没有说话,但孙凤霞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心肠没那么硬了。
当李宝龙带她走出农贸市场,指着那排外墙刷了黄红两色漆的七层楼房时,孙凤霞觉得有人做主的婚姻也没那么糟。他们踏着残阳回到饭馆,饭桌上经过几轮的谈判也最终落了槌。这是一桩双方各有妥协的婚姻,对女方来说,男方坐过牢,将来工作不好找,好处是县里有房,父母有公职,足够养活这对小夫妻;对男方来说,女方是农村户口,长得有些寒碜,好处是不嫌男方有过前科。
男女双方都找到了这辈子最合适不过的另一半,美好的婚姻似乎将会在其中一栋楼房的“520”里掀开帷幕,实际上他们也的确过了三年的好日子,但对于漫长的一生来说,三年未免太过短暂。李宝龙在这三年期间找过无数份工作,可都因为坐过牢无疾而终,然后他就染上了酒瘾,每每喝醉酒都会发酒疯,把家里能砸的都砸一遍。
孙凤霞后来就会在李宝龙端起酒杯前先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收起来,以致李宝龙之后喝醉酒哪怕脑袋再不清醒,也能看出来家里好像遭了贼,被搬空了,愈加生气。可是那四面厚墙不会惯着他,它们会让他的脑袋和手掌都挂彩。家里只有孙凤霞一个人赚钱补贴家用,事到如今,她的心气也矮了,不再奢望成为一名服装设计师,甘愿成为一个缝缝补补的裁缝。日出前逐户敲门,询问谁家里有衣服要补,日落后扛着两大包破衣服回到家。打开衣柜,往里拿出拆卸的缝纫机安上——以防也遭到李宝龙的酒后毒手,再搬把只有三条腿的凳子坐在缝纫机旁,另一条腿用砖垫着,熬夜把这些衣服补好,争取在第二天说好的时间把这些补好的衣服逐户送回去,如此才能赚到仨瓜俩枣。
孙凤霞不想去求公婆救济,也不愿回娘家找妈伸手,毕竟这桩婚姻不算强买强卖,也算经过她的虚荣心点头同意。每次脚下踩着那架凤凰牌缝纫机时,她就知道自己并没有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反而让自己的生活处处落下饥荒。俗话说麻绳专挑细处断,缝衣服的钱本来就养不活夫妻俩,孙凤霞又发现自己怀孕了。凡事都可以自己做主不跟李宝龙商量,但此事不行。她特意选了一个晴好的日子,去楼下那座曾让她掌错眼的农贸市场,割了半斤猪头肉,买了一瓶烧刀子。往回走时,她抬头看了一眼住了三年之久的楼房,突然发现外墙正在剥蚀脱落。
李宝龙不醉酒的时候脾气很好,会主动帮忙干家务,好像要把本来拿来工作的精力都用在家务上。孙凤霞回到家,看到煤气灶被擦得很亮,橱柜里叠好的碗没有残留一滴水,调味瓶罐都摆得很齐整,每个盖子都盖回去了。孙凤霞心里一热,披着围裙的李宝龙跑过去接过她手里的酒肉,孙凤霞看到他盯着烧刀子吞了口唾沫,待她发现,又把烧刀子放进了橱柜,只把刀拿出来,把猪头肉放在砧板上细细地切成片。砧板上满是刀痕,已看不清里面缠绕的年轮。李宝龙一边忙碌,一边问,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吗,居然有酒有肉?你不是不让我喝酒吗?孙凤霞在玄关处换鞋,那时这个房子还有股热乎劲,她看哪都宝贝得紧,不管是厕所半透明的推拉门,还是客厅左右的那两间房,都是苦日子里嘴中含的一块糖。
孙凤霞换好了鞋,过去把饭桌收拾出来,端出两张碗,两副筷子。碗中没添饭,倒的是跟水一样清的烧刀子,筷子也没夹别的菜,夹的是李宝龙刚切好端上桌的猪头肉。待李宝龙坐好,孙凤霞才回答他,今天可以喝,我陪你喝,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平时嗜酒如命的李宝龙此刻却不敢端起碗,孙凤霞让他放心喝,酒里没下毒。不说还好,一说李宝龙心里更慌了,有的人会把醉酒后说过的话、干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可李宝龙却记得一清二楚,哪怕想忘,被踢碎的墙皮和其他砸碎的家具也会时刻提醒他。
李宝龙说,我再也不喝酒了,我发誓,你看我表现。孙凤霞帮他端起盛酒的碗,说,今天我允许你喝。李宝龙试探地端起碗,但不敢直接往里灌,怕他的舌头一抿到酒,就有一块板砖从脑袋上拍过来。透过余光,发现孙凤霞脸有些喝红了,这才放心地把酒灌进肚里,没想到度数比平时喝的更高,不禁吸溜了一声,即刻吃一块猪头肉压一压。
孙凤霞借着酒意,让他以后多担待家里的日子,因为她很快就会干不动活了。李宝龙还没醉,听出这话好像有别的意思,把碗一撂,急道,你咋了?病了?孙凤霞嫌他不把人往好里想,急忙说她没病,她只是怀孕了。听到怀孕,李宝龙高兴坏了,不是因为他要当爸了,而是他终于有资格能啃老了。父母这三年一再重申,只要有了孙子,就会每个月拿出一半退休金给他们贴补家用。孙凤霞劝他别高兴得太早,有可能怀的是女孩也说不定。李宝龙说,那也比买彩票中奖概率高,这有50%的概率呢。孙凤霞说,假如是男孩,那这房子就可以加我的名字了吧?李宝龙说,那不在话下,妥妥的。
孙凤霞怀孕期间,李宝龙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好丈夫兼一个好儿子,前者是说他每天都会主动帮忙做饭,后者是说他每个周末都会去跟父母嘘寒问暖。孙凤霞怀孕几个月后,手脚浮肿,恶心呕吐,干不了活,每天都嫌嘴淡,有时喜欢吃酸的,有时又喜欢吃辣的。怀孕的肚子还没隆起来,公婆就一个劲儿地问前来献殷勤的儿子,儿媳妇胃口怎么样。听到喜欢吃辣的就把眉头一皱,因为孕妇嗜辣就说明会生个女儿;听到喜欢吃酸又会把生活费多给几张,因为孕妇喜酸就说明会生个大胖小子。李宝龙也闹不清孙凤霞的口味到底是什么,每天看她酸辣掺着吃,一拍脑门大叫道,难不成怀的是龙凤胎?
公婆也很快知道了这个祖坟冒出青烟的好消息,还没去医院最终确认,就在着手为这对龙凤胎购买襁褓和尿布,还想尽早把房子过户给即将为李家立下汗马功劳的孙凤霞。但把房本拿出来那刻,婆婆多了一个心眼,劝老头子等儿媳妇生了再过户不迟,也不差这几个月。说完把房本藏回去,拎了几斤鸡蛋亲自上门去查看情况。孙凤霞不知婆婆要来,一边躺在床上用枕头垫着脚享清福,一边使唤李宝龙把辣子端来。婆婆看到孙凤霞没有蘸大酱就吃光了整盘红辣椒,手里的鸡蛋没拿稳,全掉到了地上。
鸡蛋没有全部稀碎,有些蛋壳里还裹有蛋液,李宝龙把这些残留的蛋液全归拢到一个碗里,准备下锅给孙凤霞摊鸡蛋。孙凤霞怀着身孕,说话很好使,不是让李宝龙注意火候,别把鸡蛋摊老了,就是提醒他出锅前放一些酸菜,否则没味。李宝龙嫌孙凤霞事多,颠勺的手就有些不稳。婆婆听到要在鸡蛋里放酸菜,这才发现自己多虑了,儿媳妇肚里的龙凤胎跑不了,忙抢过儿子手里的锅铲,让他哪凉快哪待去,别影响她犒劳李家的大功臣。李宝龙觍着脸说,妈,你不公道哦,再怎么说这份军功章也有我一半。孙凤霞挺着肚子走出来,听到这话,耳朵红了,啐了一句,去你的。李宝龙忙过去搀她坐下,让她回床上躺着,别动了胎气。
孙凤霞坐下来很费劲,好像膝关节里涂满了502胶水,说,医生交代了,孕妇要多活动活动,再躺我的身子都要长榛蘑了,都可以拿来做小鸡炖蘑菇了。婆婆把摊鸡蛋端到孙凤霞面前,笑道,凤霞想吃小鸡炖蘑菇,妈明天给你做。李宝龙在用筷子一口一口喂她,看母亲又去看媳妇的肚子,说,妈,放心啦,龙凤胎没跑,你看这肚子,又尖又圆,准没错。
消息打探明白了,公婆在家里一合计,不让这小两口做饭,一日三餐做好了给他们送去,有时婆婆还会去农贸市场买好菜上家里现做。不到几天的工夫,整个农贸市场的人都知道她的儿媳妇怀了龙凤胎,每个人都愿意把菜便宜卖给她,好沾沾她的福气。
到了临盆那天,公婆齐出动,在家里做好月子餐送到县医院,看到儿子李宝龙蹲在县医院门口抽闷烟,说,都要当爹的人了,还这么五脊六兽没个正形,你不是戒烟了吗?咋又抽上了?李宝龙把烟头踩灭,看到父母手里拎的网兜里有个搪瓷缸,还往外冒着热气,说,那个女人生了。当妈的问,生了几个?李宝龙比画一根手指头,说一个。当妈的又问,男的女的?李宝龙又比出一根小拇指——小拇指因当年打架闹事被砍掉了一截,说,女的。当妈的眼见到手的孙子被人阉了,怒把手里的月子餐丢弃到地,搪瓷罐被磕掉了好大一片瓷釉,里面的鸡汤流得满地都是。她拽上老伴就往外走,还提醒他把带来准备去过户的房本掖好。
公婆生气,李宝龙也没好多少,这几个月的当牛做马全打水漂了,而且看爹妈的反应,此后他和孙凤霞就要自食其力了。因此自打孙凤霞从医院出来,就没给过她好脸,明明坐月子的是她,他反倒享受起来,整天不是躺在床上等着孙凤霞喂他,就是不停地往嘴里灌猫尿,喝醉后又把能砸的都砸一遍,要不是孙凤霞护着,襁褓里的婴儿也差点被掼死,还扬言要把这几个月受的鸟气全还给孙凤霞。孙凤霞未能母凭子贵,也自知理亏,不过也不能全赖她,谁能想到酸儿辣女的老话也能出错?再说生男生女也不是她说了算,而是李宝龙说了算,现在还没出月子,就要自己推干就湿,小的要侍候,大的也不让人省心。赋闲在家的公婆宁愿每天去打麻将,也不愿过来瞅一眼,她招谁惹谁了,要受这些个冤枉气?
公婆也没脸见人,之前那些知道李家要生龙凤胎的人逮着就问什么时候办满月酒,他们好封红包过来做客。问得急了,公婆就会把低下去的脑袋昂起来,气道,还办个啥!为了防止儿媳妇还想多要一胎,影响老两口的退休金,公婆在孙凤霞坐完月子那天就过去打预防针。
孙凤霞额头贴了狗皮膏药,浑身包得很严实,不敢沾水,也不敢吹风,怕月子坐不好将来落下月子病。公婆有这房子的钥匙,之前过来还会主动敲敲门,现在直接开锁往里闯,顺便也把3月刚化冻的春雨带了进来,孙凤霞赶紧抱上女儿回到房间。公婆在玄关处没把雨伞收拢起来,而是直接支在地上,雨水很快淌了一地,整扇门也被这两把红黑伞挡住了。
这还是孙凤霞生了后公婆头一遭上门,以为他们会带点东西过来,没想到一进门就这里看看,那里瞅瞅。公公嫌灶上冷清,连口热乎的都没有;婆婆则不待见家里多出的两口人,让她的宝贝儿子在床上挤得慌。铺垫了半天,才说出来意,生一胎就够了,甭打量着还想再生,家里可没这么多闲钱供你们造。孙凤霞也不想跟他们客气,说,谁再生谁就是王八蛋。公婆听到此话如蒙大赦,如此一来他们老两口的退休生活质量就算有了保障。事到如今他们也不愿在这个没人气的屋里多待,匆匆擎了伞出门去,麻将桌上的“碰、吃、胡”去晚了,可就赶不上了。
孙凤霞之后又愁起了女儿取名的事,李宝龙肚里没一滴墨水,指望不上,家里又没书可翻,好在自己上过高中,听老一辈说,这搁古代也算是一个见官不跪的秀才了,因此在女儿取名上就大包大揽了起来。她的名字和李宝龙的名字包括当时大部分人的名字,都有图喜庆与改运之意,但大都事与愿违。孙凤霞并未“百鸟朝凤”,反而寄人篱下吃尽苦头;李宝龙也未能“龙精虎猛”,倒是每天无精打采嗜酒如命。“龙凤”结合不仅没能“呈祥”,反倒像猫鼠一窝,每天闹得是鸡飞狗跳,家宅难安,原以为能生出一对龙凤胎,改善前30年的黄连苦命,没想到生的是一个女儿。她并非重男轻女,而是觉得女人将会比男人更加行路难,假如无法成功涉过前方无数歧路,就会像她一样输得一败涂地。
孙凤霞平时无暇多愁善感,此时却因女儿名字一事,感怀起了身世。再加上窗外3月淫雨不断,路边的鸠摩罗什树绿了叶子,突然想起了“潇潇白发,家园暂安”中的“潇潇”二字。虽不愿承认,但还是避免不了希冀这个名字将来能让“家园暂安”,只是未能想到的是,等真到这天,她也长出了“潇潇白发”。
李宝龙酒后听到这个名字时,以为女儿的名字是“笑笑”,耍酒疯骂道,生了个驳箩货还有脸笑,你是不是在笑话我生不出儿子?骂完为了显示自己中用,抱着孙凤霞就要求欢。孙凤霞岂能让他如意,操起桌上的烟灰缸就狠狠砸了过去。李宝龙眼前突然黑了下来,往脑门摸去,摸到一手血,新伤加上旧疤,使他的形容愈加难看。孙凤霞看他这副模样,以为他要打人,握着烟灰缸不敢松手,烟灰缸上还在往下滴血。可李宝龙却像秋后的蚂蚱,直接蹦跶到了地上,很快响起了鼾声。孙凤霞松了一口气,忙把烟灰缸洗净,放回原位,还把撒落一地的烟蒂捡回去。第二天李宝龙酒醒,脑袋比平时更疼,以为喝到了假酒,去卫生间方便,看到脑门上凝固的血迹,用指甲一掰,疼得直咧嘴,冲到客厅,质问给女儿喂奶的孙凤霞,他脑门上的伤怎么回事。孙凤霞侧身过去,白了他一眼,说,你昨晚喝了猫尿跟墙打架,不过你放心,你打赢了,你看看那面墙,都被你整服了。
李宝龙没听出她话中的讥讽,果真去看那面摆了电视机的墙——电视机被李宝龙揍趴下了,已有许久没开过了。看到墙皮真塌了一块,踢脚板边还堆积了似雪的石灰,再看桌上的烟灰缸,没被人动过,厨房的刀具也还好好地插在架上,这才摸着脑门承认身上的伤怪不得别人。李宝龙虽千般不好,万般不是,但酒后说出的话却让孙凤霞上了心,此后,她真把“笑笑”当成了女儿的小名,每天笑笑长,笑笑短,宝贝得很,甚至不愿意早断奶,要不是最后见人乳不够补充笑笑的营养,她估计会喂到笑笑长出乳牙那天。
孙凤霞把指望全放在了女儿身上,希望她能快快长大,让她这个当妈的尽早卸下劳碌,享几天福。可是女儿成长期间哪哪都要花钱,她比怀孕之前更忙了,又不放心把女儿留在家里,怕李宝龙不会带,或者把她给带歪了,索性就用襁褓背在背上,外出继续挨家挨户上门收补破衣烂衫。开始几年,人们还会精打细算,认老话,践死理,不把一件衣服穿十年都说不过去,后来兜里的票子厚了起来,衣服只是掉了个扣子,就敢把整件都给丢了。孙凤霞的女儿长大了,但还没到上学的年龄,即便不再像只袋鼠一样往她怀里钻,只是每天都要牵着也够她喝一壶的了。
现在孙凤霞逐户敲门,都会有一大堆衣服从门缝里塞出来,挨件拎起来检查,发现这些衣服都没破,根本用不着花钱补,在家里拿根针、抿根线就能把扣子给补了,把门敲开,跟里头的人说,这些衣服不值当花钱补。里头的人伸出半颗脑袋,问,你不是上门收垃圾的?这些衣服我不要了,你不要就丢在门口吧。门关上了,孙凤霞抱着一堆衣服,没挑出一件适合自己穿的。短短几年,县城的风气就变了,不再是灰蓝两色的中山装和卡其布裤子,而是多了眼花缭乱的夹克衫皮大衣和牛仔裤喇叭裤,有时还会有非常节省布料的各种裙子。如今人们在穿着方面向“欧风美雨”看齐,孙凤霞却没能成为一名服装设计师。她终于死心了,把可笑的梦想丢到地上,再重重踩上几脚,这样梦想就不会再活过来了。因走得过快,一时忘了去牵女儿笑笑,等发现女儿不见时,又赶紧折返回去,不知是地上的梦想还没断根,还是寻女心切,孙凤霞几次都差点摔倒。
笑笑很乖,没有到处乱跑,而是留在原地等妈妈,她脸上挂着鼻涕泡,身上穿着孙凤霞给她乱搭的百衲衣,风虽大,却也吹不寒她。孙凤霞看到笑笑,心像喝了一口酷夏时的冰水,瞬间滋润了,她抱起笑笑,让她别怪妈妈粗心丢下她。笑笑倒也没哭没闹,而是在妈妈的怀里问她,妈妈,为啥我穿的衣服跟那些小孩不一样?孙凤霞回答不上这个问题,反倒问笑笑衣服暖不暖。笑笑说暖。孙凤霞就说衣服能保暖比什么都好使。
抱笑笑回家的路上,孙凤霞眉头又皱上了,现在缝补衣服的工作黄了,往后得想别的辙。李宝龙是根烂木头,靠不住,没钱买酒喝才会找他爹妈讨几滴毛毛雨,趁他不注意偷藏的几块钱,也压根解不了近渴。幸好孙凤霞这几年身体没坏,甚至还有些发福,什么体力活都愿意干,也能干,问题就是笑笑没人带,丢给公婆不靠谱,这俩老家伙自私,只顾自己痛快,要让他们把搓麻将的时间拿来带娃,比要他们的命还难受,再说她也不放心,怕笑笑在他们手上受委屈。她想到了娘家,出嫁这么久,她还没回过门,现在生了才想起回去看看,不知四邻见了,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只好把自己收拾利落点,也尽量不让手上空着,还把笑笑的百衲衣换成别人家还能穿的童装。
这一切都是过年才有的待遇,可是年刚过完,所以笑笑就问牵着自己往车站走的妈妈,这是要去哪家拜年。孙凤霞说带她回姥姥家,笑笑问什么是姥姥。孙凤霞回说妈妈的妈妈就是姥姥。笑笑说,那妈妈以后也会变成姥姥吗?孙凤霞说,那就得看笑笑什么时候长大嫁人生娃了。
大巴车很晃,笑笑几次想吐,但都忍住了。孙凤霞近乡情怯,下车后抱着笑笑在路口犹豫了会儿,才往家里走去。已不像多年前,她从外地赶回来时母亲还会帮她掸掉肩上的雪花,现在母亲见她只带着女儿回娘家,身边却没有她那个逢人就夸好的乘龙快婿,脸就阴了下来,要不是门外多了许多串门唠嗑的邻居,说不定还会当场把这对母女赶出去。孙凤霞不懂人情世故,当着外人的面不停地数落李宝龙,母亲圆不过去,脸色愈加难看,又不能把门关上,这样更会坐实女儿婚姻不顺的事实,只得扯着嗓子喊,宝龙没来啊,是吗?他去沈阳做大生意了啊。孙凤霞看到母亲明明站在自己跟前,却老冲门外说话,说,妈,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我说我跟李宝龙过不下去了,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母亲嘴里又答非所问,她说,宝龙还要给我买大哥大啊?难为他有这份孝心了,不过我半截身子都快入土了,早用不上了,钱留着你们自己花吧。孙凤霞前面说了这么多,都为了最后这句话,妈,我想让你带笑笑几天,我出去找找有什么活可干。母亲往门口挪了几步,嘴里回道,宝龙要带你去沈阳旅游啊,好,笑笑就放心留在这,我指定一根头发丝都不会让她少。
见母亲同意,孙凤霞蹲下来跟笑笑说,笑笑,你在姥姥家要乖乖的,妈妈过几天就回来接你。孙凤霞说完踏门出去,挂在门框上的很多耳朵像蘑菇一样全被风刮跑了,可孙凤霞还是能听到嚼舌的余音回荡在她耳边。走到车站的时候,她似乎听到笑笑在哭,低头一看,发现笑笑已不在身边,而是在陌生的姥姥家。她到底是狠不下心,一上车就让司机把车门打开,她把最重要的东西落下了。司机在后视镜里摇了摇头,说了一句真粗心,就把车门打开,让她下去拿。孙凤霞说不用等她了,她坐下一班走。她一路小跑着赶回去,发现笑笑被众人围观,有的在掐她的小脸蛋,有的在摸她衣服的料子,有的在套她的话,嘴里还说,大人会骗人,小孩可不会,你爸爸妈妈关系铁不铁啊?孙凤霞拨开人群,把笑笑抱在怀里,环顾一圈,却没看到母亲,正要抱着笑笑往外走,就见母亲披着围裙,擎着擀面杖出来,说,凤霞,你怎么又回来了?回来得巧,我正给笑笑包饺子呢,吃完再走。多年不见,孙凤霞看到母亲擀饺子皮还是这么棒,擀面杖上仍然不会沾到面粉,不知是面粉和得好,还是擀面时力道下得巧,不像她,做一顿饺子,总加不好水,不是让面粉黏住擀面杖,就是让面粉扑得满屋都是。
孙凤霞见误会了母亲,心里有些发涩。母亲并未忽视笑笑,而是包饺子的时候不能有小孩在,否则要是小孩用脏手摸了饺子皮,那就要返工重做了。她隐约记得自己小时候母亲每逢要忙碌,也会把她丢到邻居中间,他们也没有恶意,一切都是自己多想了。孙凤霞留下来吃饺子,可是吃完饺子笑笑却哭着要回家。孙凤霞没办法,把笑笑抱在怀里,她才没再扭身子。
往后孙凤霞出门都会把笑笑带在身边干活。那个时候工地上的活很多,她一介女流干得不比男人差,捆钢筋,拌砂浆,垒砖,除了不会砌墙,什么重活累活苦活都干得来。干活时,笑笑就在一旁玩,有时孙凤霞还会把黄色的安全帽给她戴,可笑笑的脑袋还太小,戴上安全帽就看不到挥汗如雨的妈妈了,就把安全帽还给妈妈戴。孙凤霞怕女儿待在工地上不安全,狠下心真把笑笑丢到姥姥家,直到上学才接回到身边。
世界上适应能力最强的是蟑螂,孙凤霞也不遑多让,很快她就习惯了工地生活。现在灰色工作服一穿,绿色解放鞋一蹬,黄色安全帽一戴,已分不清她到底是男是女。只有每次下工回到漏风漏雨的铁皮屋里,换完衣服,洗完脸后,才能看出她原来是个女人。铁皮屋分男女,可时间久了,同屋的其他女工也变得像男工人一样邋遢,下工吃完饭不洗漱就往床上一躺,累得实在没力气再捯饬。唯一的例外是孙凤霞,她不管多累,都会把穿了一天的工作服洗净晾干,再把解放鞋刷一遍,有时安全帽也会被她擦得锃亮。走进这间铁皮屋,只要看见这顶安全帽在哪,就能知道孙凤霞搁哪个铺位。
孙凤霞长得不漂亮,比不上其他女工,但她却又是工地上最显眼的女人,原因很简单,因为她比其他女人爱干净讲卫生。如在其他地方,她这个习惯没毛病,可这是在工地,她这么做就给自己招了麻烦。麻烦有二,一是那些女工见不惯她装,经常趁她不注意搞些小动作,不是把她晾的工作服弄脏,就是往她的安全帽里屙尿;二是干活的时候老有一些男工人冲她吹口哨,有些还会主动把饭里的肉夹给她。看到那些女工恨不得要生吞了她的眼神,她就知道她们不是因为她爱干净讲卫生欺负她,而是因为她爱干净讲卫生被偏爱了欺负她。孙凤霞不屑上演工地这出“宫斗戏”,她总觉得自己只是暂时明珠蒙尘,跟这些打工仔、打工妹有本质区别。一次她有意在夜晚装睡,果然看到同屋有个女人又把她的安全帽当马桶,气得当场跳下床,抢过安全帽就往对方头上一扣,嘴里骂道,以后谁还敢在老娘背后使坏,我就杀了谁,老娘说到做到。
孙凤霞与李宝龙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每天心里就惦记两件事情,女儿和房子,怕难得回去一趟发现女儿病了或者房子被公婆收走了。她当初因为房子结婚,现在也因为房子不敢离婚,李宝龙虽然每天喝得醉醺醺的,但有他在,房子起码不会被收走。也想赚点钱租个房子搬出去,可是打零工赚的钱仅够自己和女儿的日常花销。男人让她伤透了心,这辈子她发誓都不再相信男人,哪怕工地上那个后来笑笑管他叫二叔的包工头真心待她,她也没有完全跟对方贴心。认识这个男人纯属赶巧,工地上那些男人见她软硬不吃,彼此递了个眼色,对她说,孙凤霞,楼层快封顶了,你随我们上楼一趟。孙凤霞没有多想,跟他们上了楼,看到情况不对,就要转身下楼,可是退路已被封死,为首的那个男人喝道,你是不是兜了翠玉一头尿?孙凤霞说,她活该,谁让她把尿撒到我的安全帽里。这几个男人不再跟她废话,逼近就要扯她衣服,孙凤霞使劲挣脱,可是力气没有他们大,稍后力竭待宰。旁边突然传出一句洪亮的声音,住手,你们还想不想干了?几人一看,竟是包工头,忙扶稳头上的安全帽撒腿就跑。
有了包工头在背后撑腰,孙凤霞往后在工地上的日子便好过了许多。可她依然心下难安,还是为着女儿和房子。她回到家发现李宝龙酒瘾更大了,之前只是晚上喝,现在不分白天黑夜喝,一天24个小时,只有启瓶倒酒的几秒钟里是清醒的。笑笑在姥姥家想妈妈,整天跑到路口等妈妈过来接她。孙凤霞爱干净,可是笑笑穿的衣服却很脏,脸上的污渍像涂了一层蜡,擦都擦不掉。笑笑终于在路口盼来了妈妈,孙凤霞一见到笑笑,眼泪立马就下来了,她没有留在娘家吃饭,而是当即带笑笑回家,给她烧热水洗澡换新衣。可妈妈回来了,笑笑却不高兴,笑笑小小年纪就知道重逢是过年时吃的饺子,吃一个就会少一个。
李宝龙又在客厅耍酒疯,把酒瓶子砸得哐当作响,孙凤霞在厕所捂住笑笑的耳朵,让她别怕。笑笑掰开妈妈的手,说她早就习惯了。听到这话,孙凤霞心里更不是滋味,冲到客厅,操起扫帚就要揍李宝龙。没想到李宝龙却一把抱住她,流着泪对她说,凤霞,我对不起你们娘俩。孙凤霞心里一软,把李宝龙扶到凳上坐好,问他怎么了,李宝龙支支吾吾不敢说。
孙凤霞问,是不是赌输了钱?
李宝龙回,你知道的,我只好酒,不好赌。
孙凤霞问,那到底怎么了?
李宝龙回,爸妈说要把房子收回去。
孙凤霞一听,头都炸了,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再问那老两口有退休金怎么还打这房子的主意。李宝龙说前几年他们因为孙凤霞没生儿子,就想把房子收回去,但话虽然这样说了,却始终没这样做。孙凤霞细想果然如此,又问现在他们怎么要把房子收回去,是不是还像当初那样光打雷不下雨,净吓唬人。李宝龙急道,现在可是动真格的,因为他们打麻将把退休金输光了,就打量着把这房子卖了,把本钱赢回来。
孙凤霞问,那我们一家三口怎么办?他们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李宝龙说,跟赌徒讲良心,你是不是吃错了药?
孙凤霞那段时间都不敢出门,每天拿着菜刀就坐在门后,看那俩老家伙是否真敢上门。笑笑到了上学的年龄,但孙凤霞不是要忙工作不去接送她上下学,而是怕自己前脚一走,后脚房子就易了主。好在笑笑很懂事,只跟她说了一次,她就认得上学的路。孙凤霞每次都等笑笑上学后才会持刀坐在门口,也要听到笑笑背着书包在楼道里喊了妈妈才会把刀收回架上,开始准备晚饭。她最怕的还是李宝龙会把自己喝死,怕他一死,公婆连仅剩的情面都不讲,强行把她们母女俩赶出去。她尽量趁李宝龙清醒的时候跟他说清利害,让他看在她们母女的分上少喝一点。李宝龙还算有点良心,听进了孙凤霞的话,果真不再贪杯。孙凤霞靠着和那个包工头的关系,给李宝龙在工地上找了一份推砖的工作。可好景不长,李宝龙听到了工地上的流言,说包工头跟孙凤霞的关系不正常,一气之下撂了挑子,回到家质问孙凤霞是不是背着他出轨。不管孙凤霞说什么,李宝龙都不信,工地上的流言在他心里扎了根,每每想起自己头上戴的绿帽,唯有杜康方能解忧,从此更是酒不离手。
李宝龙喝醉了爱霸床,老让孙凤霞没地睡,这时她就会把他的身子扶正,还会给他盖上被子。之前这么做的时候李宝龙都会鼾声如雷,可这回李宝龙却没动静,把手往人中一探,鼻息似有若无,忙跑去另一间房把女儿叫醒,让她打120。笑笑揉着睡眼,反问妈妈家里哪有电话。孙凤霞一愣,回到房间确认李宝龙真要醉死过去,忙出门找邻居帮忙。笑笑突然喊住她,妈妈,爸爸说他渴了。孙凤霞忙掩上打开的房门,回到房间看到李宝龙正在闹脾气喊口渴。孙凤霞给他端来一杯水,扶着他的脑袋喂他喝下,又在他困意袭来准备躺下时,喊他出来吃汤圆。
李宝龙问,今天又不是元宵节,好端端的吃什么汤圆?
孙凤霞回,今天不是元宵,胜似元宵,今天才是我们全家团圆的日子。
时隔多年,孙凤霞想起那晚仍会一阵唏嘘。此刻当着女儿女婿的面回忆起这些陈年往事,孙凤霞还会背过去擦拭湿润的眼角。桌上那本泛黄的相册已经快被翻到头了。
黄友坤问道,妈,房子最后保住了吗?
李潇潇回道,笨蛋,没保住我们现在住的是什么?
黄友坤又问,妈,怎么保住的?
孙凤霞含笑望着女儿,说,这可多亏了笑笑的学习成绩。当时公婆没收走房子并非看在儿子李宝龙的面上,而是孙女笑笑的学习成绩让他们改变了主意。要说公婆这辈子该享受的都享受过了,唯有李宝龙从小到大拿不出手的学习成绩让他们脸上无光,冷不丁看到孙女贴在墙上的各种奖状,马上换了一副脸孔,劝孙凤霞快把刀收起来,他们这回上门不为房子的事。
公婆允许孙凤霞住到笑笑大学毕业,房子是暂时保住了,可生计还要她操心。那些年孙凤霞辗转全国各地,为陆续上初中、升高中、读大学的女儿赚生活费,脸上的皱纹是越来越多,头发也越来越白。原以为只是暂住在这个房子里,没想到老了却对这个房子生出了感情,说什么都不愿意搬走。
李 潇 潇
李潇潇小时候的生活就像生手打乒乓球,你推我挡。几乎打她记事起,家里就没怎么清静过。一三五小吵、二四六大吵的日子让她后来对声音变得格外敏感,只要听到有人在大声说话,她就以为谁在吵架。身上的衣服也尽是拣别人穿剩的,孙凤霞牵着她去挨家挨户收衣服时,她最怕的就是妈妈会在里面挑出几件破衣服,说这是在地摊上给她买的新衣服,哄她穿上。要是衣服刚好合身也就罢了,怕就怕衣服又长又阔,这时孙凤霞就会简单改改再给她穿。尺寸是合适了,但款式和颜色一看就是大人穿的,李潇潇没办法只能穿上,哪怕表现出丁点不满,妈妈都会吼她,说她为了笑笑有多辛苦,生她的时候还差点难产死了。李潇潇爱上了穿旧衣,至少表现得像这么回事。孙凤霞也为自己生了一个如此懂事的女儿而感到庆幸。假如不是上门收补旧衣这份工作黄了,李潇潇估计到上小学还要每天穿着百衲衣。
孙凤霞那天给她换上合身的旧童装,领着她去车站坐车时,她就知道这是要去从未见过面的姥姥的家。不是她能未卜先知,而是孙凤霞几乎每天都嚷嚷着有她这个拖油瓶,就抽不出身干其他来钱更快的活,每次都说要把她丢给姥姥带。李潇潇其实很向往去姥姥家,毕竟家里实在不是人住的,爸爸倒还好,喝醉耍完酒疯就呼呼睡着了,最烦的是妈妈,不是坐在床上抹眼泪,就是抱着她叨叨个没完。孙凤霞带她坐上了车,在最后一排,她闻不惯汽车尾气,车还没开就想吐,看到妈妈拿眼瞪她,硬生生憋了一路没呕一下。下了车,孙凤霞又钉在了路口,迟迟不敢进门,不是检查手上拎的礼品,就是蹲下来给女儿擦眼屎。
门口围满了人,但李潇潇一眼就认出了姥姥,因为她长得跟妈妈一模一样,都是小眼睛,高颧骨,长脸盘子。姥姥也是第一次见笑笑,但却不怎么热情,反而一个劲儿地问女儿,李宝龙怎么没来。孙凤霞当着众人的面说她要离婚,姥姥的反应就像被马蜂蜇了一下,忙把妈妈拉进屋,掩上半扇门,留她一个小孩在外面被大伙围观。孙凤霞见女儿没进来,边说边把门打开,把笑笑叫进来,嘴里说的话就全被外面的人听见了。李潇潇看见姥姥的脸色很难看,还不断地给孙凤霞的话打马虎眼。
以为在姥姥家能清静一会儿,没想到比家里还吵,不过看他们的架势,不像在吵架,而是在正常说话。李潇潇只顾在这些七嘴八舌的声音中辨别有没有吵架声,完全没留意妈妈临走前对她交代的话。待妈妈走了,李潇潇才感到心里空了一块,她已经习惯了时时抱怨的妈妈。姥姥嘴上没欢迎笑笑,但行动上却没亏待她,很快就进厨房包饺子去了。四邻赖在姥姥家没走,不是也想留下来吃饺子,而是要问这个从县城里来的小女孩,她的爸爸是不是真的坐过牢。李潇潇的年纪还不懂什么是坐牢,答不上来,但对他们的其他问题倒如实都回答了,比如家里只有妈妈一个人赚钱,爸爸每天都在家喝大酒等。
姥姥在厨房擀饺子皮,和饺子馅,笑笑几次要进去帮忙,都被姥姥用擀面杖赶出来了,还不小心把鼻尖给弄花了。没散去的四邻声音还是厚、满、多,不过这回李潇潇却从中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她从一个穿着大花裤的裤裆下钻了出去,看到妈妈跑得呼哧带喘,看到她就把她抱在怀里转身就走。姥姥操着擀面杖跑出来不让她们走。李潇潇待不惯姥姥家,吃了一口饺子就吵着要回家。孙凤霞明明也舍不得笑笑,但一回到家就骂她不懂事,耽误她出门干活。
上学之前,李潇潇待得最多的除了家里,就是工地。工地上有很多像蚂蚁一样干活的工人,也有很多能把蚂蚁踩死的大型机器。孙凤霞就在机器的眼皮底下干活,头戴一顶黄色安全帽,活像一只要被人逮走的黄色蜻蜓。李潇潇还不懂工地上的人心算计,她把工地变成她从未去过的游乐园,把搅拌机拌的混凝土当成冰雕,把起重机起的钢筋水泥当作积木,把工人建造起来的毛坯房当成城堡。可是孙凤霞却吓唬她这座游乐园充满危险,真要把她丢到姥姥家。
第二次上姥姥家没有第一次隆重,孙凤霞没有给她换上合身的童装,也无暇勤擦拭她脸上的鼻涕,就把她当成一个废品一样抱到了姥姥家。买的是站票,母女俩就在车厢过道站着,汽车一个颠簸,孙凤霞才会去拽李潇潇的手。李潇潇在车里,犹如舟在水中,看到了外面那座真正的游乐场,游乐场起起伏伏,小气,只把高高盘起的摩天轮拿给她看。姥姥家还是围了很多嗑瓜子唠嗑的闲人,看到孙凤霞动不动就回娘家,不用猜,夫妻关系指定处砸了。姥姥也知道春天裹不住雪的道理,索性就由着女儿在他们面前尽情数落女婿李宝龙。孙凤霞没工夫吃饭,再三叮嘱女儿在姥姥家不像在自个儿家,一定要听话,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朝那些乡亲拱手道,我妈眼神不太好,笑笑你们还得帮忙多费心,看她玩水爬树千万要提醒一下。笑笑这回没哭没闹,乖乖住在姥姥家,清楚自己现在不是客人,每天都会主动帮忙洒扫、烧火、洗碗。邻居也不是每天都会过来侃大山,他们只有在屯里来外人的时候才会扎堆聚在一起,其他时间不是在地里掰苞米,就是上山采山货。
姥姥家也很吵,但这种吵不像远在县城的家里的吵,家里的吵是每天父母互相埋怨,往彼此身上砸酒瓶,丢碗筷,掷扫把,撒盐巴;姥姥家的吵是每天被公鸡吵醒,窗外有鸟衔枝鸣叫,树上柿子红了掉下来,山上被称为东北竹笋的刺龙芽忘了割一夜之间长到了床边。同样是吵,李潇潇喜欢姥姥家的吵,捎带着连自己也吵起来,每天都会跟在一群光屁股的小孩后面,下河摸鱼,上树摘果,把孙凤霞的交代全给忘了。孙凤霞在工地上干活想女儿想得很苦,李潇潇在姥姥家却一点都不想妈妈,只有当姥姥问起时,才会抽出点时间勉强想一想,其他时候都用来想辽阔的星空和无垠的山野了。
李潇潇不喜欢上学,至少在她知道将来可以靠读书离开那个该死的家之前,她都没有表现出任何读书的兴头和会读书的天赋。孙凤霞每天在工地上连轴转,也没有耽误笑笑读书。当笑笑在姥姥家待到7岁时,风尘仆仆的孙凤霞又回娘家了。这是她出嫁后第三次回娘家,其实次数一点都不算多,但在邻居看来,孙凤霞就跟没有出嫁一个样。笑笑在姥姥家把性子养野了,这才是她的本性,是家里父母关系不睦让她变了一个人,但孙凤霞再次见到女儿时,反倒将这个钻苞米地和骑黄牛的笑笑当成了另一个人。孙凤霞没怎么变,就是脸上皱纹多了点,双鬓白发又多了,笑笑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多年没见,只在逢年过节给她打电话的妈妈。她兴冲冲地把黄牛从苞米地里骑出来,把盛在怀里的那个最大的苞米挑出来送给妈妈。
孙凤霞再次见到女儿,还是跟多年前一样,说出的话仍然硬得像刀子,她对笑笑喝道,不是让你别做这么危险的事吗?怎么这么不听话?笑笑从牛背上跳下来,摸着黄牛角回道,骑牛一点都不危险,而且还很好玩。见妈妈眉头不展,决定说几句好话哄哄她,再危险也没有妈妈在工地上干活危险。就是这一句暖心话让孙凤霞觉得自己没有白生这个女儿,这辈子再辛苦也值了。笑笑跟姥姥告别,7岁的她还没有姥姥高,需要踮起脚尖才能擦到姥姥不舍的眼泪。笑笑对姥姥说,一到放假她就会回来看她,让她耐心等几个月。
李潇潇上学与别人不同,别人上学都有爸爸妈妈接送,只有她一个人手里攥着学费来到了学校。所有家长和同龄人都在看着她,可她却当没看到,直接来到老师面前,把攥出手汗的学费交给老师。她不知道那时妈妈每天都持刀留在家里,就为了保住那个并不温暖的房子。上学后家里的境况并没有怎么改变,改变最大的还是笑笑,她不像在姥姥家那样爱笑和顽皮,她在自己家很懂事,每天放学后都会主动帮助妈妈做晚饭。不过笑笑也想有自己的私人时间,她在周末宁愿去街上看陌生人的笑脸,也不愿留在家里看爸爸妈妈在互相怄气。游乐场她一次都没有去过,每次都是远远地站在游乐场门外,看别的父母带着小孩进进出出就满足了,好像他们替她进去玩了一样。她更愿意去爬那座观音雪山,那座山很高,在山上可以看遍整座县城,但只有寺里的菩萨才能认出山下的千门万户,而她却看不清雪景下的家,因为那里没有和煦的炊烟给她指引。她不能在山上久待,不像在姥姥家时,愿意在外面待多久就待多久,哪怕忘记了回去,姥姥也会在黑天打着手电,扯着嗓子把她找回去,这里没有人会来找她回去,她要自己慢慢地从雪山上下来。整座雪山了无痕迹,笑笑刚才在寺里踩到香灰的脚给雪山上色。她走到结冰的太子河,河面上有人在抽陀螺和砸冰钓鱼,站在桥上看了一会儿,发现冰面下的鱼比钓起来的鱼更活泼。不能再贪恋眼前的一切了,否则回去晚了爸爸妈妈又要像两只螃蟹一样互夹钳子了。上楼之前,别忘了去小卖部给爸爸买包烟买瓶酒,晚归的理由最迟最迟要在进门之前想好。好在这栋楼没有电梯,五层共四十八节的楼梯够她编好理由了。
不过笑笑想的理由没用上,门没关,她一推门进去,就要及时抱头躲避一个飞来的酒瓶子,孙凤霞气急败坏的怒吼即使捂住了耳朵,也还是能听出跟酒瓶砸碎的声音一样尖。她忙把烟酒丢到桌上,回房间关上门,从书包里拿出作业本,垫在大腿上赶在吃晚饭之前写完。笑笑不像别的同学,对学习的好处后知后觉,她在上学不久就知道只有读书才能让她真正离开家。她读书很能卖力气,从不让教室里的板书在脑中过夜,就算开始不明白,也会频繁地去问老师,直到彻底弄懂为止。她还学会了一种闹中取静的本领,不管下课后的教室同学互相追逐的声音有多吵,她都能坐在课桌前把留堂作业做完;不管回家后父母打得有多凶,她都能躲进房间心无旁骛地做完功课。
李潇潇读初中很想住校过集体生活,可看到多年劳碌的孙凤霞老得很快,又不忍心让她多掏钱,只好跟上小学一样走读。李宝龙多年泡在酒精里,没有精气神再跟孙凤霞吵骂,现在每天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一醒就去晃床底下摆的那些空酒瓶,看到有响的就拿起来往嘴里倒,只剩半口,完全不过瘾,走到笑笑房门口,敲门喊她下去帮他买酒,但仍没钱给,又让她去赊账。笑笑不愿意去,李宝龙也不敢打骂她,他现在未必是女儿的对手,只能扮可怜,说他浑身有无数虫子在爬,要是没有酒醉晕它们,他迟早会被痒死。李潇潇答应去不是信了他的鬼话,而是不想再听他的鬼话。
楼道里还是毛坯状,这么多年过去了,身后李宝龙那个装修过的新房子都要老化了,楼道还是这副鬼样子。有人还把腌酸菜的一口大缸摆在楼道里,人在里面待久了,一到外面准保会让迎面而来的人捏住鼻子。李潇潇对这口大缸这种味道记忆深刻,多年后当她领着丈夫黄友坤回家过年,走进这栋楼里一时忘了家住几层时,终于靠这口大缸这种味道想起了自己的家。小卖部的老板同情李潇潇,愿意再让她赊账,但李潇潇却看不惯别人怜悯她,让老板把记账本拿出来,让她看看这些年爸爸到底赊了多少钱。老板说没有多少,今年还没开始几天,往年一到年关孙凤霞都会过来清账。原来李宝龙落下的亏空,都要孙凤霞卖苦力还,李潇潇直到这时才明白爸爸真不是东西,别看他好像骂不过妈妈,看起来是个妻管严,可背后从她身上吸的血却比蚊子还厉害。
李潇潇没给他赊账,气冲冲地回到家。李宝龙在屋里听到动静,连滚带爬从床上跌下来,看到女儿两手空空,说出的话就不过脑子了,骂道,东西呢?去了那么久啥也没买?李潇潇说以后甭指望还能给他赊账,有本事自己拿钱下楼买。李宝龙也不傻,知道她是心疼孙凤霞的钱,觉得有必要让她知道她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冷笑道,别以为你妈是什么好人。
李潇潇反问道,我妈不是好人,难不成你是好人?
李宝龙回道,我虽然不算什么好人,但至少不搞破鞋。
李潇潇就是从那时知道妈妈在外头有相好,但她一点都不吃惊,要是她早就离婚了,即便离不了婚也会分居单过。她忘了自己是造成妈妈离婚难的原因之一,其次就是这个破房子。孙凤霞把外头的相好保护得很好,不要说李宝龙,就是李潇潇都没有见过。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李潇潇都以为这是爸爸在有意中伤妈妈,直到2013年大学毕业那年,才知道多年来在爸爸口中的姘头实有其人。
李潇潇大学毕业这年,没打算回家找工作,即使她学的土木工程在工地上用得着。母亲孙凤霞也一再在电话里表示,只要她回来,工作不愁。李潇潇连考虑都没有考虑,就直接去了北京,再次接到孙凤霞的电话,是李宝龙病逝的消息。李潇潇在电话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同居的黄友坤以为她有喜事,问她是不是升职加薪了。李潇潇挂断电话,告诉他这事比升职加薪还值得庆祝。
黄友坤说,快说,到底是什么喜事?
李潇潇说,李宝龙死了。
黄友坤问,李宝龙是谁?
李潇潇回,我爸。
黄友坤以为她是伤心过度,在说胡话,安慰她节哀顺变,但李潇潇却丝毫没有戚色,当晚和黄友坤出去下馆子庆祝了。李潇潇原本不想回家参加葬礼,李宝龙对她而言,还比不上一个陌生人,但不回去孙凤霞就一直给她打电话。李潇潇在老家县医院的太平间见到了李宝龙,他盖着白布,脚趾上挂着吊牌,上面写有他的名字,跟生前没有两样,除了不能再起来让她去帮他买烟买酒。母亲孙凤霞在一边哭得很凶,李潇潇觉得吵,往旁边挪了几步。太平间里的冷气开得很足,李潇潇却觉得热,脱下的外套始终没再穿上。
在葬礼上,李潇潇终于见到了母亲的相好,发现他长得很壮实,但比母亲矮半个头,递过来握手的手指像树根一样粗,孙凤霞让她管他叫二叔。李宝龙没有下葬,火化后一直放在观音雪山旁的那座灵骨塔里,那里寄存着大部分没有土地下葬的骨灰。灵骨塔有18层,李潇潇站在塔顶的环形走廊上,看到山下的大烟囱开始了供暖,飘出跟白云一样的白烟。整座观音雪山又变成了一片白,她想起了记忆里的那座雪山,不过此刻却多出了这座灵骨塔,像根笔一样戳在冰天雪地里。李宝龙嗜酒如命的一生被寥寥一笔带过,不过十余字,姓名和生卒年。在回京的路上,李潇潇再次路过那条太子河,相传当年燕太子丹逃到此处而得名。两岸长满了芦苇,有人冰雕了一尊观音雪山上的和尚,身穿袈裟在冰面上双足跏趺,双手合十,有点像李潇潇在北京常练的日月瑜伽中的鹿式。
万物已在消融,太子河冰化了,冰面也变薄了,碎冰和水一起在冰下走,冰面下一片浩浩荡荡,甘蔗色的鲤鱼和月牙白的草鱼都在争相等着破冰而出,两岸的芦苇也冒出了绿意,唯有打坐的和尚不动如山,仿佛内心仍有一块未能融化的坚冰。司机在车里等得不耐烦,抽完两根烟见李潇潇还没回到车上,便摇下整扇车窗,催道,小姐,再不走待会儿就堵上了,想走都走不了了。太子河解冻了,已经恢复了流动,可通往火车站的道路却即将被远行的脚步堵塞。
回到北京,最想她的不是黄友坤,而是她的瑜伽垫。卷起来的瑜伽垫已经蒙尘了,李潇潇把瑜伽垫展开,用湿毛巾擦干净,坐在上面开始练融心式和蝴蝶式。不知从何时起,她喜欢上了练瑜伽,这种和风细雨式的运动非常适合她。也许这是对童年的一种代偿心理,她挑选的另一半很安静,做的运动也很安静。每天通勤的地铁里很吵,可她总有办法从人群里裁出一片静,戴上耳机,外界的热闹就全与她无关了。通勤时间很长,可有时唯有距离方能让自己静下来,假如咫尺之遥,或许会来不及整理心情就要被无穷无尽的工作包围。
行色匆匆的人流影响不到她,做六休一的工作也影响不到她,外卖敲门也影响不到她,因为周末她一般自己做饭。柴米油盐只会放到菜里,而不会被人用来撒进眼睛里。一菜一汤,两碗隆起来的米饭,黄友坤坐在对面,随机选择桌上的一碗米饭,不会嫌弃一碗满,一碗少,四根筷子也是不分彼此,不会有哪一根被牙齿咬坏了。一人做饭,必有另一人洗碗,分工合作,谁都甭想占谁便宜。李潇潇很满足现在的生活,她始终没有问黄友坤满不满足现状,不过这份“清淡”的爱情转眼就已维持了十年,想必他对她也没有意见。
李潇潇的烦恼还是来自故乡。故乡是个大词,那里有每个人的根,有每个人终生都无法割断的关系,那里还保留着每个人的记忆标本,不管地貌被改变了多少,这个由口味和气味组成的特殊标本总能让人一眼认出这就是故乡,而非他乡。不过李潇潇的故乡却早已像豆腐做的鞋垫,一踏就烂了,只有在母亲孙凤霞隔三岔五的电话里,才能让她恍惚记起故乡。孙凤霞老了,老了就多了慈眉善目,少了咄咄逼人,顺势变成了一尊菩萨,可也是这尊和和气气的菩萨,每次都会在电话里让李潇潇回去,说她现在虽然不用出去干活了,可一个人又闷得慌。问二叔怎么没跟她在一起,又回道早把那个侏儒给甩了。
李潇潇开始不愿意回去,后来则因疫情回不去,她跟黄友坤在北京几乎每隔两年搬一回家,从最开始的四惠地下室搬到宋家庄的分钟公寓,又到昌平的群租房,再到传媒大学旁的珠江绿洲,最后在将台的回迁房里住到现在。虽频繁搬家,李潇潇却无漂泊之感,反而爱上了搬家,要是在同一个房子里住久了,她还会觉得腻,租期两年的房子刚好能让她解腻。她在搬家的地铁上想起了孙凤霞,母亲婚后有固定的房子,可她却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房子会被人收走,赖以维系的婚姻还比不上支付的房租,还没到期便有可能无家可归。
房子对孙凤霞很重要,可对李潇潇来说,却是起重机吊灯草——不值一提,只是晚上休息的地方,跟旅馆没有任何区别,唯一的区别是多了一些烟火气。李潇潇不挑房子,也不挑穿的,她现在身材高挑,除了眉眼像孙凤霞,其他都遗传了李宝龙。李宝龙有个高挺的鼻梁,牙齿很整齐,若非烟酒不离手,他的牙齿说不定到死那天还能保留原状;小脸,光影交界处,下颌线像匕首一样锋利;发质很好,三天不洗头还很顺溜。李潇潇在服装店里试衣服,在自己的脸上看到了李宝龙的样子,甚至她和他的脸能完美地重叠在一处,除了双眼无法镶嵌在一起。她在这双突兀的眼睛里看到了孙凤霞,口气也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对黄友坤喝道,我不穿裙子。她此刻下身穿的是阔腿牛仔裤,上身穿的又是女式西装,完全把她的身材给藏起来了。黄友坤在试衣镜后面见了,让营业员挑了一件百褶裙,拿去给李潇潇换上,可李潇潇却跟他发了一通脾气,还去试衣间把身上这套脱了,换回自己的旧衣,气冲冲地走出去了。黄友坤发现百褶裙上的褶子扯不平,忙塞回到营业员手上,跟了出去。
李潇潇想起小时候穿的百衲衣,这种衣服一般用童装打底,损坏的袖子和裤腿,孙凤霞都裁大人的衣服补上,有时袖子是男装,裤子是女装,有时是反过来,她几乎没穿过完整的一件童装。每次穿着这种衣服出去,别人都会搞不清她的性别。不过现在就不一样了,她现在穿什么别人都能一眼知道她是女的,不用再靠衣服扮靓,想怎么穿就怎么穿。练瑜伽的时候,李潇潇还会穿着瑜伽服,她花了很长时间习惯这种衣服,因为每次穿上瑜伽服,总让她像光着身子,前胸凸显。后来她就习惯了,大大方方地在屋里把自己的身材秀出来,在瑜伽垫上把自己变成一只来自林芝花海的蝴蝶,变成一个从古埃及远道而来的狮身人面像,最后再把自己变成一根采摘自西双版纳的玫瑰蕉。现在不是衣服给她调色,而是她为衣服增光添彩。
每天上班,李潇潇都穿得很普通,她的衣服不是名牌,是几百块的优衣库,口红和耳钉也不贵,涂口红是因为嘴唇老爱脱皮,戴耳钉是因为大学时随大流打了耳洞,空着能看到结痂,索性戴耳钉遮掩。年关大家都没心思干活,都在抢返程机票。李潇潇也要回家,她没有理由再不回去。黄友坤先中招了,头两天啥事没有,第三天发了高烧,吃了布洛芬降了温,第四天嗓子又肿了,说不出话,嗓子里像含了张刀片,还是生锈的那种,后面几天就渐渐好了。接着就轮到了李潇潇,她的症状比较重,躺在床上烧迷糊了,吃了布洛芬还是不好使,黄友坤不敢给她多吃,每隔半小时给她用湿毛巾冷敷。浑身乏力,骨头缝里都在疼,像伤口没好强行揭创可贴的那种疼,这种情况孙凤霞还是不停地给她打电话。她不敢接,怕自己沙哑的声音让孙凤霞瞎担心,然后又会不断地把营销号里的偏方推送给她。
24小时躺在床上,李潇潇想起了李宝龙,他生前也是这样躺在床上,嘴里说着酒话,眼睛直往天花板上看,一条腿架在床沿,另一条腿藏在被子里。床下到处是东倒西歪的空酒瓶,烟头老丢不准,连墙上都有被烟头烫出的洞,清醒的时候饭量也不大,孙凤霞是一年比一年胖,他是一年比一年瘦。当李潇潇在太平间见到他最后一面时,他的脸颊更瘦了,但与李潇潇的记忆没有出入,她印象中的李宝龙就是这么瘦。太平间里的李宝龙面色苍白,是那种刮了腻子的白,完全没有喝醉酒后的酡红。现在李宝龙不在了,已经死了很多年,死后装进骨灰盒里,放进了像酒瓶一样的灵骨塔里。李潇潇脑袋晕晕沉沉,不知道这次回家要不要去看看李宝龙。
黄友坤过来给她换湿毛巾,她想起小时候爬过的那座观音雪山,她在庙里看到很多打坐的和尚,当时寺庙风雪急,她的额上也冰冰凉。走下雪山,来到那条结冰的太子河,很想下去滑冰,可耳边却突然传出孙凤霞尖厉的叫声,她扭头一看,发现孙凤霞不在身边,身边只有拢着袖子匆忙赶路的行人。康复后,李潇潇的话变得很多,不断地跟黄友坤讲她小时候的事,她上飞机讲,下飞机也讲,坐到出租车上还在讲。但是出租车驶过太子河后,她就不讲了,而是叫司机停一下,她要下车买烟花。她从小到大没有放过烟花,看到的都是别人放的烟花,这种烟花甭管多漂亮,都与她无关。
出租车最后停在了农贸市场旁,当年孙凤霞从农贸市场走出来后,一眼就看到了这排七层的红黄两色高楼,此刻李潇潇从车上下来后,发现楼房变矮了,斑驳的墙皮也褪色了,但身后的农贸市场里的鸡鸭鱼肉仍很鲜活。司机帮他们把行李箱从后备厢里拎出来,行李箱上贴满了托运标签,但只有那张最新的才属于故乡。凭借印象,李潇潇知道自己的家在几栋,却忘了具体在几层,她让黄友坤在楼下等等,她空手上去看看,省得到时走错了又得把行李搬下来。
黄友坤在楼下拉下口罩吸烟,脚边是装了烟花的黑色塑料袋,前方是一片白雪——这个黑色塑料袋像极了汽车泄漏到雪地里的油污。李潇潇的高跟鞋在空旷的楼道里踢踏踢踏响,一根烟还未抽完,李潇潇的声音就从楼梯上传下来。她喊道,友坤快上来,我找到家了,在五层,旁边放了一口大缸的就是。黄友坤丢掉烟蒂,拉上口罩提着行李箱上去,在五楼闻到一股怪异的刺鼻味,撞见悬窗上有张蜘蛛网,活像北京地铁线路图,一只忘了冬眠的游猎蜘蛛在上面风干了。看到潇潇还没敲门,他扯下口罩,喘着粗气问道,不是这间吗?
李潇潇回头说是这间。她深吸一口气,脱下手套,露出涂了红指甲的手,往门上笃笃笃敲了三下,喊道,妈,我回来了。门开了,孙凤霞手里提着刀,看到是女儿回来了,忙把刀往鞋柜里藏,把他们迎进屋。
回到家,李潇潇就不属于黄友坤了,而属于孙凤霞。孙凤霞每天都把笑笑绑在身边,就像小时候抱着她出门干活一样,还说这里的习俗是夫妻不能在娘家同房,让李潇潇和自个儿睡,让黄友坤一个人睡在另一间。李潇潇在家里变回了笑笑,晚上母女俩睡在一起,但其实没有说多少话。孙凤霞习惯早睡,不到9点就睡着了;李潇潇睡不着,怕玩手机吵醒她,只好睁眼待天明。白天母女俩则挨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但电视里的声音只是装饰,避免让家里变得更冷清罢了。李宝龙死后,孙凤霞找不到人吵架,原本闹哄哄的家变得像冰窖一样。她爱上了莳花弄草,窗台上,玄关处,衣柜旁,都有她手植的盆栽,叶片上还有未擦拭的灰尘。李潇潇对盆栽没有兴趣,在死寂的家里偶然撞见一抹绿时,心情也没有舒畅一点。她现在马上就想回京,不想再听孙凤霞的碎碎念。那本旧相册她早就翻烂了,看腻了,第一页是孙凤霞扎着辫子的少女时期,最后一页铁定是笑笑的大学毕业照。
李潇潇暂时还走不了,因为当她要走的时候,孙凤霞用这个房子拦住了她。这几天,她都在等待李宝龙的父母过来交涉房产。孙凤霞不再坐在沙发上,又像从前那样坐到了门后,鞋柜里的菜刀被拿出来砍肉切菜了,但里面还有七色针线盒与一把勤磨没有生锈的剪刀。她把家里最危险的东西都放在了这里。李潇潇内心紧绷,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即使房门关上了,仍能听到李宝龙和孙凤霞在门外吵架,当时还能用做作业麻痹自己,可现在她却发现自己无处可逃。
黄友坤在翻看那本旧相册,把李潇潇每一张不同时期的照片都和现在的她做个对比,只有穿的衣服不一样,五官仍跟现在酷似。但那张大学毕业照不是最后一张,最后一张被双面胶黏起来了。孙凤霞从门口起身,喊李潇潇进一下房间,母女俩进去后没关房门。黄友坤看到她们从衣柜底下搬出了那台拆卸的缝纫机。孙凤霞用掸子把缝纫机拂净,像捆钢筋、垒砖块一样把缝纫机装好了,然后让李潇潇把牛仔裤脱了,她要给她缝裤子,说完还把门关了。
李潇潇笑道,妈,膝盖没坏,买来就这样的,这是最新款。
孙凤霞愣住了,兜里的手机在拼命唱《绣荷包》——
要个荷包袋
打开绒线包
绒线无一条
没有绒线怎么绣荷包
没有绒线怎么绣荷包
急坏女多娇
孙凤霞接了,挂断电话后,长舒了一口气,说,笑笑,今晚的飞机来得及吗?
妈,怎么了?
你大伯打来电话说,今冬你爷爷奶奶没熬过去,走了。
——母女俩心里都有一个压紧的弹簧蹦了起来。
“哧啦”一声,黄友坤撕开了相册最后一页,好像撕掉了手上的一块死皮,看到了一张孙凤霞穿着婚纱的照片。上面的笑容,黄友坤还是头一回见。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