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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小黄同学或凡·高

2024-06-18余同友

福建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张姐教授女儿

作家简介

余同友,男,祖籍潜山,20世纪70年代初出生于皖南石台县,现供职于安徽省作协。有诗歌、中短篇小说等在《诗刊》《十月》《长江文艺》等刊发,多部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刊及年度选本选载,曾获澎湃新闻首届非虚构写作大赛特等奖、安徽省社科奖文学类政府奖、飞天十年文学奖小说奖等奖项。

1

吴保宁第一眼看见那只狗的时候,吃了一惊,这不是在瓦庄自己家里待过的那个“妖怪”吗?它怎么跑到了合城这所大学校园里来了呢?

当然,他随即就否认了,女儿吴艳艳养的那只丑狗,一见到他就瑟瑟发抖,跑得比兔子还快,绝不可能还敢于这样和他吴保宁对视。另外,再细细看,可以发现,这只狗和女儿养过的那只个头差不多,但身体瘦弱不少,精神气质也差远了,一个像胖老板,一个像瘦伙计。

吴保宁跺了下脚,大声吼了声:“滚!”

那狗仍然呆呆地看着他,像不懂他的意思,只是略略地往后退了退,将两只后腿隐在小树丛中,眼睛照先前一样望着它,尾巴不停地摇动着,摇得树叶簌簌响。看着这狗动作,吴保宁更加烦躁,他冲上前,又大喊一声:“滚!”

这回那狗似乎有点明白了,立即缩回了它的头,转过身藏进了小树林里。

“哪里来的野狗?”吴保宁走进门卫室里,像是问老王,又像是问自己。

老王比吴保宁早来了半年多,他事事比吴保宁也就多知道一些,他说:“哪里来的?不都是城里那些养狗的人扔下的,这叫流浪狗,我们这边有好几只呢,不要紧,它们不咬人。”老王说着,笑起来,喝下茶杯里的最后一口浓茶,说,“我回去了。”

他们这里的门卫值班室是三班倒,除了吴保宁和老王,还有一个老章,三个人轮流循环值班,分白班、小夜班、大夜班,今晚吴保宁值的是小夜班,也就是下午4点到晚上12点。老王走到门口,又转过身问吴保宁:“今天又没找到?”

吴保宁摇摇头,端起桌上的茶缸泡茶、喝茶,他用眼睛瞄了一眼窗外,小树林里那只丑陋的狗又探出了半个身子,它好像在等什么人,又好像全不把吴保宁这个保安放在眼里,成心气他似的。

吴保宁心头的火气再一次蓬勃地燃烧起来。他见不得那只丑狗,或者准确地说,是那种丑狗。家要败,出妖怪,吴保宁认为,正是这种丑陋的妖精八怪的狗进了他家以后,他才落得如今的下场。

他准备冲出去踢它一脚,警告它,让它远离自己的视线,不要再让自己看见。可是,他刚到门口,一个“滚”字刚喊出口,却发现那狗无视他的存在,摇着小尾巴,觍着它那一张布满皱纹的核桃脸跑到了校园一边的侧门。那里,一个女学生正蹲在地上,一张报纸铺开来,上面摆放着一小堆狗粮,两根大棒骨,那只狗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狗粮,然后抽空享用两口大棒骨。它边吃边冲着吴保宁哼哼着,像是炫耀着它的待遇,又同时表达着不满和不屑,而那个女大学生大概是听到了吴保宁的吼声,她盯着吴保宁看,那眼神也有着狗眼里一样的不满和不屑,另外,还有一丝恼怒。

吴保宁愣住了,这眼神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很快,他就想起来,当初,吴艳艳也就是这样看着自己的——不满,不屑,加上恼怒。

2

7月份的时候,吴艳艳一个人回到瓦庄,她说是单位休年假。和她一起回来的,除了一只拉杆箱,还有一个大大的帆布包,就这两样东西,吴艳艳却包了一辆小车子回村,花了700多元钱。

吴保宁开着小四轮爬山虎回家来,女儿回来了,他高兴,可是一听女儿包那辆车花了700块钱,他就感到牙根疼。从合城到瓦庄300公里不到,坐个大巴车不到100块钱,还包个车回,这钱真是烧的。但他好歹压住了不快,毕竟,女儿研究生都毕业了,在合城工作了,平常也难得回来,这刚一回来,自己就是浑身是火,也要先往心里头烧啊。

吴艳艳慢吞吞地收拾自己的行李,那个大帆布包一直没有打开。过了一会儿,突然,那包里发出一阵响动,她才急忙冲上前,打开那个包侧面的一个小圆形的罩子,又拉开拉链:“出来,出来吧。”她对着帆布包里喊着,犹豫了一下,又喊,“宝宝,教授,别怕啊,出来喽。”

在吴保宁的印象中,女儿吴艳艳从来没有那么温柔地对待过谁。随着她的呼唤,一个黄黄的、满是皱纹的老脸从硬面帆布包里探了出来,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丑陋的东西了。它两眼深陷,双耳像两块破抹布,嘴筒也皱成了破拖把。它滚了出来,张开嘴,吐出了猩红中泛白的长舌头。吴艳艳抱起它,抚摩着它那张沧桑的老人头:“教授,教授,这是你的新家啊。”她转过身从行李箱中拿出几个包装袋,撕开,将一粒粒黑褐色的东西,倒在一个瓷碗里,“宝贝,宝宝,你饿了吧,吃吧。”

吴保宁知道女儿为什么要包车回来了,带着这么个“宝贝”,她上不了高铁和大巴车啊,可是,这是个什么稀罕物呢,光运费就要花这么多钱?还“宝宝宝宝、教授教授”的?

吴保宁转过身就走了,他扔下手里刚从镇上割来的两斤肉,开着小四轮到镇砖窑厂拉货去了。本来,接到老婆王腊梅的电话,说是艳艳回来了,他就想下午不出车了,歇一歇,和女儿好好聊聊,但一看她那样儿,他知道自己再在家里多待一分钟,他心里的怒火就要燃烧起来了,就要火烧连营了。

那天晚上,拉过砖后,吴保宁约了几个熟人,在镇上的光明土菜馆里喝酒。喝到9点多,他喝得有点多,小四轮也不开了,一个人迈着歪歪扭扭的步子往瓦庄走。走到村口时,他停下脚步,远远看着自己家的二层红砖小楼房里的灯光,心口一紧,忍不住“哇”一下吐了。吐完了,扶着路边的老乌桕树,他一屁股坐了下去。这小楼房是四年前盖起来的,那时候,女儿吴艳艳考上了研究生,她告诉他们,她这个专业是热门专业,找工作没问题,导师都打了包票。吴保宁只有这一个女儿,他想着女儿以后就是城里人了,带着男朋友回来,自己家的老房子也太寒碜了,自己开小四轮这些年,手头也积攒了一些钱,于是就推倒老房子,盖起了小洋楼。楼不高,也不大,但里面的装修可是花了心思的。吴保宁买的是最好的材料,比照的可是城里的标准,卫生间、淋浴间、衣帽间样样齐全,特别是楼上给吴艳艳准备的一间卧室,那更是搞得跟大宾馆一样。老婆王腊梅说,这都赶上皇帝的金銮殿了。老婆说得太夸张了,但吴保宁心底里对自家小楼还是挺得意的,对于一个农民来说,这不就是金銮殿?

去年,女儿研究生毕业,果然马上就找到工作了,就在省会合城。听她说工资待遇挺不错的,单位还经常组织出国,吴保宁和老婆高兴啊,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当然,该干的活还要干,他们俩还要存钱帮女儿买房呢,听说现在不管男孩女孩,都必须要自己在城里有套房。去年底,王腊梅眼睛里突然出现了小黑丝,县医院的医生说是飞蚊症,也没什么好办法治疗。吴保宁借机带着老婆去了趟合城,说是给她看眼睛,顺便看看女儿。省立医院的医生看了看王腊梅的飞蚊症,说法和县医院大夫说的差不多,倒是吴艳艳的状况有点在吴保宁两口子的意料之外。

之前,吴艳艳告诉他们,她的工作单位在一个研究院,她的硕士生导师就是研究院的院长,她就住在研究院的单身宿舍里。可是当吴保宁和王腊梅找到吴艳艳时,她却住在一间租来的二居室里。那天是星期二,大中午的,吴艳艳没有去上班,而是在家里睡觉,她说是前两天生病感冒了,所以请了假。

王腊梅从瓦庄给女儿带了许多她喜欢吃的,腊肉火腿、米粉渣辣椒、槠栗豆腐。看着女儿病恹恹的样子,王腊梅动手在她的小厨房里做了菜。吃了饭,两人就准备坐晚班车回到瓦庄了。

去车站的路上,王腊梅忍不住说:“艳艳有些不对劲。”

吴保宁早就看出来了,他只是不想说。他看见女儿的房间里,明显是有过另外的男人住过的痕迹,有烟味,有男式拖鞋。也许是她谈了男朋友了?可是她一口就否认了。另外,看她那样子,好像受了什么打击,她的眼神躲躲闪闪的,整个人像是一下子垮塌下来了。“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吴保宁对王腊梅说,“这孩子从小就不愿意跟我们讲真话,有事都憋在心里头,不行,我们去她单位问问。”

吴保宁多了个心眼,到那个研究院去打听女儿时,并没有说他们是吴艳艳的父母,他让王腊梅在楼下等着,他一个人上去了,装成是吴艳艳的远房亲戚来找她。那个办公室的人一听说找吴艳艳,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好几遍,然后才说:“吴艳艳哪,离开了,不在这干了。”那个人说着,眼睛里透着一种奇怪的神情。

离开研究院大楼,吴保宁一遍遍地打女儿的电话,她就是不接,他又发信息给她,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她也不回一个字。他和王腊梅顾不得再去坐公交车了,打了出租车又杀回了吴艳艳租住的房子里。

他们砰砰砰地敲打着吴艳艳的房门,门却死也不开。敲了好半天,对门的一个住户开了门说:“别敲了,她走了,不在家。”

吴保宁夫妻俩用蛇皮袋垫着,在吴艳艳的门口坐了一晚上,那门始终没开。到了半夜,女儿终于给他们发来一段信息,说她离开合城了,让爸妈不用担心她,她马上就会有更好的工作。

等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吴保宁夫妇俩只好回到了瓦庄,王腊梅眼睛里的飞蚊更加密集了。让他们稍稍放心的是,过了几天,吴艳艳给他们又回了更长的短信,说她遭到了研究院同事们的嫉妒,因为院长给她的奖金最高,所以他们合伙挤对她,但她导师又给她在上海联系了更好的工作,让他们放一百二十四个心吧。为了说明她的境遇之好,再后来,她甚至和王腊梅打起了视频电话,让王腊梅看看她的工作环境和居住环境。视频里她精神焕发,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头发,穿着掐腰的线衫,家里有好几盆生机盎然的绿植,单位食堂的伙食看着也挺不错,有荤有素,有汤有水果,还配酸奶,价格还不贵。总之,一切都比合城的研究院好多了。

吴保宁在瓦庄算是个有脑子有见识的人,但他觉得离开了瓦庄,他就什么也不是了,尤其是面对他们的独生女儿吴艳艳。他看不懂她,更无法想象她在合城或者她说的上海的工作与生活,既然这样,他就不想了,女大不由父,随她吧。有时候,开着小四轮走在不平坦的村路上,小四轮咯噔一下,他也会猛然心里咯噔一下。吴艳艳是在大上海吗?她想要骗王腊梅简直太容易了,她真的会有那么顺吗,说换工作就换工作,还是在大上海?这些疑问闪过来后,他摇摇头,又拼命地将它们摇出去,他选择相信,否则,还能怎么办呢?

那天晚上,在村口的老乌桕树下,坐到屁股发凉了,吴保宁才慢慢站起来,往家里走去,他想着那只丑陋的狗,“宝宝”“教授”,他有个不好的预感,吴艳艳肯定有问题,有大问题。吴保宁走在村路上,觉得这路面格外地坎坷不平,他走得跌跌撞撞,眼帘里自己家那好看的小楼房也跟着摇摇晃晃的,像是要倒塌一般。

3

鲁小敏盯着那个新来的门卫看,她奇怪这个大叔怎么脾气那么火爆,怎么那么讨厌“小黄同学”。他眼里的厌恶是掩藏不住的,厌恶之外,还有愤怒,仿佛能看得见他头上的火苗呼呼地往上蹿。好在,他没有做什么过激的动作,他只是朝地上狠狠地吐一口茶水,就进了门卫室里去了。

合城大学这个校区有三个门,除了北边临河没有门之外,其他都有门,方便师生进出,而西边这个门相对来说,人更少一些,绿化也比另两处好。鲁小敏看着“小黄同学”吃着狗粮,如往常一样掏出手机,给它拍照、录视频。一边拍录,她一边想着,待会儿发微信朋友圈、微博还有小红书时,该配上什么样的文字?天马上转冷了,是不是要给“小黄同学”过冬的小窝准备些被褥?

“小黄同学”很配合,它好像知道自己有观众似的,吃着吃着,就停下来,用一双深陷的显得十分无辜和深情的眼睛盯着镜头,甚至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那样叹了一口气。这副表情搭上它那呆萌的脸庞,越发使它富有喜感,如果让它直立行走,再配上黑框眼镜、圆礼帽、文明棍,是不是就是一个卓别林?

鲁小敏觉得自己这个联想不错,可以作为今天的配图文字。见“小黄同学”吃完了,伸长着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着嘴角,她收拾起报纸,扔进垃圾桶里,挥挥手与它告别。她走过门卫室时,往里面瞄了一眼,那个生闷气的大叔正坐在椅子上刷手机,一双眉头还皱得像团麻绳。她又回头看了看,“小黄同学”吃饱喝足了,就隐进了校园里的小树林里,过它的欢乐生活去了。

作为合城大学美术学院平面设计专业今年才入学的大一新生,鲁小敏从没想到自己的同学当中,会加进来一头“小黄同学”。

寝室里一共4个女生,除了鲁小敏,其他三位全都来自城市,分别是江苏的淮安、山东的临沂、安徽的芜湖,只有她,来自那个以狗肉闻名的小地方的乡下。也难怪,班上的学生都是艺术生招考进来的,这年头,学艺术的,基本上要够两个条件,一个是文化课不够好,二是家里得有点钱。艺术这玩意儿耗钱啊,不仅仅是画画的材料,还要请专业老师辅导,上艺术培训班,以前可是只有城里人才玩得起啊。所以,这个班上,鲁小敏悄悄地打量了一下,恐怕也只有两三个自己这样的纯乡下人了。

鲁小敏家在村子里条件算是不错的,她爸有手艺。什么手艺呢?硝皮子的。硝什么皮?狗皮。她爸很早就在家里办了个小型皮厂,她家那个地方盛行吃狗肉,流行了几百年了,以前每年都举办狗肉节,熟狗肉制品作为地方著名特产还曾经销往周边大中城市,有名的狗肉厂有三十来家,撑起当地三分之一的税收。当地领导一心要倡导狗肉文化,试图做大做强狗肉产业,从养肉狗开始,到吃狗肉,再到利用狗皮,每一个环节都要跟上。鲁小敏的爸爸很荣幸,他跟上了,所以那些年狗肉红火的时候,他们家忙不过来,屋前屋后都摆满了大缸。硝制狗皮会发出难闻的气味,人们走过他们家门前时,都会掩着鼻子。她爸也掩着鼻子,那是掩着鼻子笑,气味难闻怕什么,怕只怕口袋里没钱!凭着那一张张狗皮,他将大女儿鲁小敏送到市里的艺术培训中心读书,又花钱将小儿子送到市里的私立贵族学校读初中,成绩很好,前景光明。

不过好光景总是那样短暂,狗肉经济搞得好好的,突然有一天,这狗肉惹恼了城里的一个动物福利组织,他们认为狗是人类的朋友啊,吃狗肉太残忍了,还大张旗鼓地搞什么狗肉节,这是置动物福利组织的爱心人士一片爱心而不顾,严重伤害了人以及狗,要坚决取缔。于是,动物福利组织纷纷在网上发文谴责和声讨。鲁小敏的爸爸只知道闷着头硝狗皮,根本不关心那些声讨,听鲁小敏说起这事来,他也满不在乎,说吃了几百年狗肉了,有的店都成了中华老字号了,这说不让人吃就不让人吃了?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嘛。让鲁小敏爸爸没想到的是,根本就没有人来跟他讲道理,狗肉节突然就不搞了。新来的领导说,我们要大胆转型,再不搞狗肉节了。这样一来,熟狗肉也卖不出去了,杀狗的闲了,狗皮子生意自然也冷落了下来。

也因此,鲁小敏家的条件远不如从前了,好在鲁小敏考上了大学,家里以前的老底子还在,供她上大学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不过脆弱的家庭财政状况还是影响了鲁小敏,父母给她的零花钱少了,手头不宽裕,她买什么都得算计着,这让从小花钱就大手大脚的她非常不适应,以至于某些时候甚至让她都怀疑起人生来。

开学后不久,鲁小敏接到了来自家乡的快递包裹,是她妈妈寄来的。打开一看,正是家乡特产熟狗肉,最好的卤狗排。虽说狗肉节没有了,狗肉经济萧条了,但老百姓私下里吃狗肉还是改不了,吃了几百年,就好这一口,哪能说改就改得掉呢。鲁小敏对狗肉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但毕竟第一次离家时间那么长,毕竟狗肉是家乡的味道,她还是兴致勃勃地打开了包装袋。恰好,同宿舍的淮安、临沂和芜湖这几个都在,她便很大方地让她们一人夹一块卤狗排。这几个无肉不欢的主儿,笑嘻嘻地夹起那酱红色的、散发着肉香的、紧实的肉排,塞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还没有吞咽下去,猛然间,淮安发现那包装袋上的狗肉字样,便惊恐地问,“狗肉?是狗肉?”她看着点头的鲁小敏,“哇”一下吐了出来,淮安一吐,临沂和芜湖也都捧着嘴到洗手间去了,一时间,小小宿舍里“哇”声一片。

鲁小敏这才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淮安家里就养了头宠物狗,她经常打电话和她妈妈视频,主要不是看她妈妈,而是看她的那只叫“月光骑士”的狗,那狗全身雪白,个子高大,确乎像个中世纪的月光下的高傲骑士。后来,她还嫌视频电话看不够,就让她爸专门在家里安装了全天候监控视频,她一有空开着网络就能瞅见她的骑士。

临沂和芜湖虽然家里没有养狗狗,但她们俩一个有空就去校园外的撸猫咖啡馆撸撸猫,另一个则信誓旦旦地说,她毕业后第一件事就是也领养个狗骑士或者猫公主。在她们宿舍里,狗肯定是用来宠爱的,绝不能用来杀戮和吃的。

鲁小敏的这个错误犯得太大了。接下来的很多天,同宿舍的三位几乎把她当成怪物,哪怕是她当天就将那包重达2000克的卤狗排决绝地扔到门外的垃圾桶里,她们也不同她说一句话,进进出出,她们不拿正眼看她。淮安还跑到辅导员那里,强烈要求调换宿舍,她说,一想到那天的情景她就睡不着觉,有些人今天能吃狗,明天她就能吃人,没有爱心的人,她什么事做不出来啊?

幸好辅导员是个年轻的老江湖,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办法,稳定了淮安,又安抚住了临沂和芜湖,保住了这个宿舍的完整统一。但辅导员也找到了鲁小敏,委婉地告诉她,以后还是要照顾到大家的文化心理,试想想,哪个不喜欢有爱心的人呢?

鲁小敏听懂了辅导员的话,可是,怎么样才能表现自己也是个有爱心的人呢?总不能跑到大街上去,硬扶老太太过红绿灯吧,也不能低着头在校园里看可能捡到钱,然后上演一出拾金不昧的戏吧?现在都移动支付了,根本没有这个立功的可能性了呀。

鲁小敏苦恼于无法展现自己满满的爱心,不过,应了那句老话,机遇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她准备了,她也抓住了机遇。那也是个黄昏,在食堂吃完晚饭后,鲁小敏不想早早回宿舍,宿舍里的那几位几乎不与她搭腔,看见她就像看见一粒浮尘一样,让她倍感无趣。因此,她决定在外面转转,七转八转,漫无目的地,她发现自己绕着校园走了一个半圆,从东门来到西门。来学校一个多月了,她还是第一次到西门来。西门这边挨着教职工宿舍,显得僻静,绿化程度也高得多,赤桂花正开得旺盛,散发出阵阵香气,她在犹豫要不要趁人不注意,折两枝下来,插在宿舍玻璃瓶里,但手刚伸出去,她就缩了回来。她又想到了“爱心”这两个字,就她这样一个“没有爱心”的人设,她还能随便乱折花朵吗?插在宿舍里不更是惹火上身吗?她使劲地缩着鼻子,想将那些好闻的香气一股脑儿吸进胸腔里。

这时,她的机遇——“小黄同学”出现了,也就是那只沙皮狗。在夕阳最后的余光里,沙皮狗从桂花树下探出大半个身子,它盯着鲁小敏看,尾巴不停地摇摆。也许是因为夕阳返照的缘故,沙皮狗黄色的皮毛有点金光闪闪,削弱了它皱头皱脑的丑陋感,而使它具有一种沉重的历史感。

对于狗,鲁小敏肯定不陌生,但是老家那地方,除了家养的土狗也就是中华田园犬外,便多是那种体型匀称的肉狗,这种沙皮狗,她还是从同宿舍的淮安那里知道的,“月光骑士”就是头沙皮狗。同样是沙皮狗,差别也蛮大的。从淮安那手机视频的偶然一瞥中,鲁小敏也惊叹“月光骑士”那高傲的贵族气质;而眼前的这只,皮毛松松垮垮,浑身泥水斑驳,腰腿部好像还有长长短短的伤痕,肚子瘪得如同一口反扣的锅。关键是那神情,仿佛是在哀叹在祈求:给口吃的吧,给口吃的吧。

鲁小敏看了它一眼,转身就走,不顾那狗在身后狺狺地叫,走了两步,她又转过身来,在口袋里摸索着,没摸到一点吃的。她蹲下去,那狗竟然也趴下了双前腿。

鲁小敏说:“你等等我。”她飞快地往不远处的小卖部跑,拿了几根火腿肠和一个面包圈,再飞身跑回来。

那家伙却不见了。

鲁小敏叫着:“出来,出来,有好吃的!”她说着,撕开了火腿肠的外包装,露出里面殷红的肉来。

窸窸窣窣,那家伙大概是闻到了火腿肠的香味,从树丛里再次探出来,死死盯着那根火腿肠,能听得到它肠胃中发出的咕噜的响声,喉咙中压抑的叫声。它伸长了舌头,口水大滴大滴地往下流,流成了一条线。

“吃吧!”鲁小敏说着,将火腿肠往前送了送。

像螳螂捕蝉,那家伙往前一扑,精准地一口叼住火腿肠,眨眼的工夫就吞到肚子里去了。

鲁小敏开始对着它录视频,拍照片,喂它吃的,抚摩它,逗弄它。她拍拍它的头:“你叫什么名字呢?”它当然不能再叫“骑士”了,浑身黄色的它像一堆黄沙堆成的,没那个气质。她想想,真要把爱心表现出来,还不如就叫它“小黄同学”,多亲切,多朴实,多家常,不因骑士而爱,而是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而爱,这境界不是立马就上去了吗?

鲁小敏当晚就通过美图软件精心修图,用视频、图片配以文字记录下来她与“小黄同学”的初次相遇。

那一晚,鲁小敏惊喜地发现,她的微信朋友圈下方,第一次有了宿舍里三位同学的点赞。

4

吴保宁很想强迫自己能平心静气好好地和女儿吴艳艳说说话,但他发现自己做不到。他一见到吴艳艳和那只丑狗粘连在一起,就忍不住脸黑了下来,火气就升了起来,问题是,他就从来没有见过吴艳艳和那只丑狗有过分离的时刻。甚至,他亲眼见的,吴艳艳上洗手间,也要抱着她那只丑狗一同进去。

吴艳艳喊那只丑狗有时叫“教授”,有时叫“宝宝”,吴保宁看不出那只丑狗宝贝在哪里,又有哪一点像教授,但它的待遇却是最高级的待遇,吃狗粮,吃羊棒骨,睡高级的狗窝,连喝的水都是从超市买的矿泉水。吴保宁估算了一下,这“教授”一天少不了要花几十块钱,天哪,比养一个农村老人都贵多了。自己偶尔喝一顿几十块的瓶装酒都舍不得,这狗什么活也不干,整天就是吃喝,养它做什么呢,当爹爹当奶奶?吴保宁小时候也养过狗,不止一只,那狗机灵得不得了,根本不需要喂食,它自己会在村子里白天找食,晚上护院,遇上吴保宁不顺心了随脚踢它一下,它汪汪叫着跑远了,但不一会儿又屁颠颠地跑过来,哪有像这丑狗这么娇气的?凭什么呢?就凭它长那么丑?

吴保宁开始真以为女儿是回家度年休假的,反正时间不长她也就走了,他就强忍着各种看不惯,每天早早出工,晚晚收工,从眼不见到心不烦。吴艳艳的作息恰好和他是倒着的,她白天不睡到十一二点不会醒来,晚上不到一两点也不会睡着,所以,父女两个很好地错开了彼此密集碰面的时间。

可是过去了两个星期,吴艳艳还没有起身去上海上班的意思,吴保宁觉得不对劲了。那天中午,他早早从砖窑厂回到家,进门时,看见吴艳艳正牵着“教授”往楼上她的金銮殿里走,他叫一声:“艳艳!”

吴艳艳望着他,不作声。

吴保宁说:“艳艳,你下来,我跟你说句话。”

吴艳艳眉头皱了一下,叹了口气,牵着“教授”走了下来。“教授”伸长着舌头,直喘着气。吴艳艳则抱着胳膊、歪着头,看着吴保宁。她的神情淡淡的,仿佛天塌下来她也不会管似的。

吴保宁说:“你真的有新工作了?”

吴艳艳刚要点头,但突然又停住了,这细微的动作被吴保宁看见了,他其实是多么希望女儿能大大地点个头啊。他问:“你到底怎么了?就这么混下去?”

吴艳艳不说话,父女两人间的空气仿佛在震颤中发抖。

吴保宁说:“你哑巴了?你说啊,你到底怎么了?”

吴艳艳说:“没怎么。”

吴保宁说:“没怎么?那你怎么不去上班?”

吴艳艳说:“好!好!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那我明天就走!”她说着,返身往楼上走,“教授”也颠颠地跟在她身后。

吴保宁说:“站住!你就这么对付你老子的?你老子还不如一条狗?你就不能多说两句话?”

吴艳艳停下了脚步,她眼一横,脸一冷:“我知道你烦我嫌我,你烦我嫌我就烦我嫌我吧,不要扯上它!我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的,我现在就走!”她说着,噔噔噔地上楼,砰地关上房门,然后金銮殿里传过来号啕大哭声。

王腊梅听到动静,赶紧从厨房走了出来,骂吴保宁:“你是吃错药了?”边骂边跑到吴艳艳的房门口,敲着门说:“艳哪,开门,你是女儿,你爸他怎么会嫌你呢?”任凭她怎么敲门,吴艳艳就是不开门。

吴保宁索性破口冲着老婆吼起来:“怎么了?她还有理了?回家来,天天十指不沾阳春水,就是抱着那只狗,她真以为她是皇帝啊?好好的工作,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念了那么多年书,就是为了养只狗?我看这狗是妖怪,是来害人的,不行,我要灭了它!今天,不是它死就是我亡!”

吴保宁站在客厅里骂着骂着,越骂越气,他气冲冲地跑到厨房里,拿出一把大砍柴刀就往楼上冲,砍刀背在楼梯上拍得啪啪响,像是要拍出火花来。

王腊梅说:“要死哦!”她上去拼命地拉着吴保宁,“你这是不想过日子了啊!”

吴保宁刀口一指说:“我不砍了它,我们家就不要想过安宁日子!”

王腊梅知道吴保宁的犟脾气,她拦着他,夺下了他手里的刀子,嘤嘤地哭起来。

堂屋里老婆在哭,房间里女儿也在哭,那个“教授”大概受了惊吓,汪汪汪地大叫起来。

吴保宁泄了气:“这年头真叫人看不懂了!”他匆匆往外走,摇起小四轮突突突地开到村路上,将身后一堆哭声喊声丢在家里。

第二天,吴艳艳并没有离开瓦庄,第三天也没有,一直到一周后的一天,吴保宁出工去了,王腊梅到菜园摘菜去了,她才带着那只“教授”走了。这一次她走得比较坚决,村里人说,看见她叫了一辆小车来接她的,她带走了大拉杆箱,带走了那个巨大的帆布包,关上了大门,在大门上贴了张纸条,上面写着:“爸,妈,我走了,今年不回来过年了,你们多保重。”

这句话让吴保宁心里一凛,他赶紧让王腊梅打女儿电话,果然,手机里一遍遍地说:骚儿瑞,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骚儿瑞,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王腊梅一屁股瘫坐在门槛上,双手拍打着地面,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在水里扑腾。

吴保宁的脸一下子白了,奇怪的是,他脑海里第一时间并没有想起女儿吴艳艳,而是冲出来那只老奸巨猾的“教授”狗,它似乎正得意地皱起它的鼻翼,嘴角对他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来。

5

鲁小敏意识到,“小黄同学”就是她和同宿舍其他同学的关系融洽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黄同学”真是个好同学。

因为喂养“小黄同学”,鲁小敏和淮安、临沂、芜湖这三位终于有了共同语言,甚至她们的关系还日益亲密起来。她们有时候会一道结伴去喂养“小黄同学”,有时候会在“卧谈会”上从“月光骑士”过渡到“小黄同学”。

淮安正在被一个外系的男孩追逐,她每天都向同宿舍的另三位报告那男孩的追逐细节,他怎么给她发信息,怎么给她送花,怎么约她出去,连那男孩胸口有三颗呈三角形分布的黑痣这样的细节都透露了。淮安年龄稍长,于是,另外三个就称那男孩为“姐夫”。该“姐夫”强烈要求到她们四人的宿舍来,说要请她们吃饭、看电影、做美容SPA,全套安排。最后,矜持的淮安对他说:“那必须要我们的‘小黄同学同意才行。”鲁小敏心里那个高兴哪,你看,“小黄同学”现在变成了“我们的小黄同学”了。

“姐夫”弄明白那位“小黄同学”是怎么一回事后,特意买了上好的狗粮,还有煮好的猪腿骨,和宿舍里的几位一起去见了“小黄同学”,吃了大餐的“小黄同学”,直对“姐夫”摇尾巴。于是,“姐夫”在几位掩护下,逃过宿管的眼睛,顺利地进入了女生宿舍。关上门,几个人笑成了一团,“姐夫”也乐得找不到北了,不过,只有鲁小敏清楚,自己应该是笑得最欢快的。她终于成功地扭转了之前的不利局势,将自己和大家融入同一个爱心阵营中了。

鲁小敏每天不间断地去校园西门边喂养“小黄同学”,不间断地发朋友圈、发微博、发小红书,“小黄同学”都快成了校园的网红了。她和它也好像有了默契,一到了时间点,它就从小树林里探出身子,等待着她。直到吃饱了,它知道,它必须要做出一系列的卖萌的动作,让她拿着手机左拍右拍,最后,她满意了,它才退回到小树林里去。

虽然买的狗粮不是上好的,但每天不间断的支出还是让鲁小敏有点吃不消。家里的硝皮厂关闭后,经济状况大不如从前,父母给她的零花钱额度也大大削减,可事到如今,再收手是不太适合了,不仅宿舍的同学不答应,她那些社交平台上的关注者也不答应哪。

鲁小敏想,还是得赚些外快,可是,做什么好呢?她留意起校园宣传栏上的各种招聘用工信息,洗盘刷碗子发传单的这些当然有,但一看那价格,鲁小敏就连电话都不想打了。后来,她看到了一则招聘家庭教师的信息,每周一次教小孩子绘画,薪水也挺诱人,还有专车接送。自己就是学美术的,这份工作就像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呀,美好得就像是个圈套。鲁小敏心里斗争了一番,还是按那个广告上的号码打了过去,是个中年女人接的,对方问了几句,然后说,加个微信,再发几幅美术作品照片看看。

鲁小敏就发了几张自己的美术习作过去了,几天过去了,那人都没有回复。鲁小敏心想,也难怪,那么好的事儿,怎么可能轮到自己呢?她索性就忘记了这回事,琢磨着怎么向爸妈开口,让他们给自己再增加点生活费。

新增的生活费没要来,鲁小敏的支出却大了起来,“小黄同学”的背上皮肤不知怎么发炎了,溃烂出一个巴掌大的“沼泽地”,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苍蝇嗡嗡地追着它飞。鲁小敏喂它的时候,一只绿头苍蝇竟然飞到了她的嘴唇上,用它那细小的触须耍流氓般地亲了亲她。鲁小敏当场就干呕起来,她扔下狗粮,跑回了宿舍,用毛巾将嘴唇擦了一遍又一遍,嘴唇都要擦破了,她还觉得苍蝇凉凉的腿还趴在那里。后面两天,她不再去喂“小黄同学”,不料,她的朋友圈里就有人在问,怎么没看见你喂小黄了?她不敢向宿舍里的三位同学报告小黄的事,怕她们再次攻击自己没有爱心。到这个时候,她明白了,自己恐怕是抛弃不了“小黄同学”了,一旦不喂了,她们就会认定她是个始乱终弃者,是个没有一点爱心的人,甚至会说她之前的投喂都是表演(自己也确实是表演),这个后果让鲁小敏有点后怕。第三天她又早早去喂“小黄同学”了,不仅去喂了,还带着它去了附近的一家宠物医院,一块巴掌大的溃烂皮肤,竟然花了她两个巴掌的钱,1000多元钱,又是打消炎针,又是清洗皮肤,又是上膏药。

这多出来的医疗费,让鲁小敏本来就不宽裕的财政更显得吃紧,就在这个紧要关头,她又一次迎来了好运气。那天她刚喂完“小黄同学”,给它已经慢慢好转的皮肤上涂完药膏,拍完照片后,电话响了。那号码和声音有些熟悉,直到说了两句话后,她才想起来,就是那个招聘美术家庭教师的中年女人。

女人说她姓张,鲁小敏赶紧说:“张姐好!”

张姐说:“我们想请你,薪酬就按之前说的,可以吗?”

鲁小敏愣了一下,随即说:“可以、可以、可以。”她后来才想起来,自己一连说了三个“可以”。

“那这周六就开始吧。”张姐说。

6

吴保宁停下了小四轮运输,来到了合城,王腊梅对他发狠话:“找不到女儿,你就不要回家。”在老婆王腊梅看来,就是他气走了女儿吴艳艳。

吴保宁也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压制住心头的火气,女儿突然离家走了,一个音信不给,那是有多么恨他这个当父亲的呀。他半夜醒来,左想想,右想想。一会儿替自己委屈,一个女儿养这么大,说句话都不能说重了,养只狗都当爹了,念了那么多书,到头来,一点头绪都没有,做父亲的还要为她操心;一会儿呢,又为女儿说话,好歹女儿长这么大,学习没有让他们操过心,她养狗也没找他们要过一分钱,爱养就养呗,又不是做坏事,自己的家不就是女儿的家嘛,她想怎么样不就怎么样嘛,怎么就看不惯了呢?

他越想越后悔,越想就越受不了女儿看他的眼神,不满、不屑、愤怒,那是表层的,更深层的,其实是女儿的无助。女儿带了只狗回来,肯定是有原因的,肯定是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她是在养伤啊。一个没出嫁的女儿,有伤了,不回家那她能去哪儿呢?而自己竟然狠心地骂她,还要拿刀砍了那只她带回来的狗,那狗是讨厌,可是,打狗不是还要看主人吗?

这样想着,不用老婆再说,吴保宁背起包袱就到了合城,他要找到女儿吴艳艳,带她回家,她要不工作就不工作,他和她妈能养得起她,她要养那只丑狗就让她养吧,只要她乐意,只要她愿意回家。

去合城后,吴保宁先去找了本家堂兄弟吴文兵,说起来,吴艳艳读研究生选专业当初还是咨询吴文兵的,他应该知道一些情况。吴文兵看见吴保宁,也没有隐瞒,告诉了他关于吴艳艳的一些传闻。

吴文兵说,他也是听别人说的,吴艳艳的导师,也就是那个研究院的院长,是对吴艳艳挺好的,帮她安排工作,发表论文,还准备派她去德国深造。但这个院长的老婆不知道哪根神经出问题了,有一天跑到研究院大闹,和吴艳艳厮打起来。那以后,吴艳艳就没有上班了,后来的情况,他也不知道了,那院长他也没再见到过。

吴文兵这么说,吴保宁明白了,吴文兵在言语里还是给他留了面子,没有说得更详细和具体。他想,艳艳口口声声的“教授”还不就是那个院长?你这个艳艳哪,这搞得我们怎么做人呢?

吴保宁也顾不得脸面了,他恳求吴文兵,能否问问院长,可知道吴艳艳现在在哪里?你就告诉他,她爸爸要是找不到她,就回不去家了。

吴文兵答应了,可是,后来他告诉吴保宁,那个院长说,他是真不知道吴艳艳去了哪里,之前,他曾介绍她去一个公司上班的,但不久她就离开了。

她会去哪里呢?这个傻姑娘,吴保宁想,你怎么这么傻呢,硬是把狗当成教授。不过,吴文兵又说,那个院长透露,艳艳的师姐师妹们说,前不久她们还在合城见到过艳艳的。

吴保宁决定留在合城寻找女儿,通过吴文兵介绍,他就做了这所大学的保安。这个工作他认为很合适,工资比他开四轮少不了多少,还因为有空余的时间,除了在门卫室值班,下了班他就脱下保安服去街上寻找吴艳艳。

真到了找人的时候,吴保宁才知道城市太大了,他原来以为这世界上山最大,山里有那么多树,那么多飞鸟走兽,那么多溪涧沟谷,可要是和合城一比,就没影子了。他决定沿着合城的每条路一条条走,天天找,天天看,没准就遇见了女儿吴艳艳呢?他找了两个多月,才明白,自己这就是古人说的大海捞针。合城的路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可是走起来,一条路一天也走不完。

吴保宁知道自己大概率是找不到女儿了,可是,他还是每天出去找,不找,他就没法向老婆汇报,不找,他也没办法向自己交代。他每天出去找女儿时,首先得习惯性地打一下吴艳艳以前的手机,听到“骚儿瑞”的提示后,再上路。在路上,他盯着年轻的女人看,特别是碰到牵着狗的年轻女人,他总是要跑到前面去细看。他慢慢有了经验,在公园里,在双休日,在早晨或傍晚,在高档小区的花园里,这样的年轻女人多。有一回,他走累了,坐在公园长椅上休息,眼睛半睁半闭着,一只丑陋的狗在前头嗅嗅走走,头脖后拉着一根狗绳,狗绳后跟着一个女人。经过他面前时,那狗忽然跑了起来,带着那个狗绳后的女人也跑了起来。恍惚中,他好像听见那个女人喊了声:“教授!”

这一喊,吴保宁醒了,他立即跳了起来,跟着撵去。公园很大,地形也复杂,那个女人和狗跑着跑着就不见了。吴保宁站在那里,对着一片李树林喊:“教授!教授!艳艳!艳艳!”换来的是路过人的白眼。

有了这一次的遭遇,吴保宁坚定了寻找女儿的信心,他越回忆越觉得,那一人一狗就是女儿和她的“教授”。因此,他将那个公园作为他的重点蹲守地点。直到这一天,他在校园里见到那只狗和那个女学生。

7

周六下午1点半,按照和张姐约定的时间,鲁小敏来到学校西门外等候来接她的车。

她快到门口,司机的电话就来了。确认了她的位置后,司机就从停车场往门口开,几乎不差分秒,她刚站定,黑色的奔驰就像一尾大鱼游到了她身边,司机很职业地下车,为她开门,然后,轻声地游进了大街上。这个过程让鲁小敏有点兴奋,她还从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她看看车内,又看看司机,司机四十来岁,穿一身休闲黑西装,板寸头显得很精神,像个电影明星。她大气不敢出,生怕自己露了怯,一路上都木木地挺直了腰身。

到了张姐家的别墅,张姐将她带到楼上一间大房间里。房间大,四壁涂满了蓝色,中央是一张大桌子、一个画架,画架前,她未来的学生,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没有抬头看她,只是在画板上涂涂抹抹。

“豆豆,你的老师来了,打个招呼。”张姐说。

豆豆并没有抬头,在蓝色的背景下,充耳不闻的他像是沉浸在海水里,他不能开口言说,一开口,海水就将灌进他的双肺。

这场景多少让鲁小敏有点尴尬。她偷偷地去看张姐,张姐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脸上一丝波动也没有。“如果自己不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了”,鲁小敏突然想起这句话,管他呢,反正我是被请来上课的,上完课我就拿钱走人,她想。

忽然,房门被挤开,探出来一个身影,是一只狗,一只体型颇大的斑点狗。它踮着轻快的四肢,奔马般来到小男孩面前,小男孩原先冷淡空无的眼神立即有了内容,他在嗓子眼里“哦耶”了一声,斑点狗也“哦耶”了一声,整个身子便绕着小男孩的双脚打起转转来。

“凡·高,这边,来了客人,小姐姐来了。”张姐喊着。

斑点狗这才转过身窜到了鲁小敏跟前。这狗全身皮毛短而水滑,两只大耳朵大得有些不成比例,更难看的是它的长舌头,猩红而巨大,拖在嘴唇之外,像一块大红布随着喘气而抖动。

鲁小敏慌张了一下,镇静下来,毕竟有“小黄同学”给她打底子,她给了它一个笑脸。没想到,斑点狗猛然一下蹦上来,伸开它修长的两条前腿搭在了鲁小敏的肩膀上,那长长的红舌头凑过来,像是要和她接吻,那嘴巴里热乎乎咸腥腥的气息哗哗地扑过来。

这动作完全出乎鲁小敏的意料,她惊叫了一声。

张姐喊了声:“下来!凡·高!”

张姐的脸装作严肃,其实还是满不在乎,甚至有些得意于斑点狗的表现。这一点鲁小敏看出来了,那只斑点狗也看出来了,它咧着嘴笑,更加将身子向鲁小敏紧贴过来。

鲁小敏只能往后边退去,她也收起笑容,这会儿,张姐才走过来,拍拍斑点狗的头说:“下来!凡·高!到一边去!”

那狗这才收起双前腿,跑到一边,卧倒在小男孩的腿边。

仿佛这是一个仪式,张姐说:“别怕,那是凡·高以它的方式欢迎你呢,就像你的小黄同学一样。”

鲁小敏惊讶地说:“小黄同学,您也知道?”

张姐说:“我当然知道,我亲自去学校看了,看你在喂那只小黄狗。你知道吗?为了请一个我们认为称职的好老师,我们可是考察了好多人,这其中不乏高校的老师和研究生,但我就是认定了你。因为你那么认真地、有爱心有耐心地对待一只流浪狗,让我一下子就知道了,必须是你。”她说着,让阿姨送进来两杯咖啡。

“你也看出来了吧?”张姐指指小男孩说,“豆豆有自闭症,他唯有和凡·高在一起才有交流的倾向,除此之外,他就只喜欢绘画。”

鲁小敏这才找到了自己好运气的逻辑链条,原来,自己这一切还是拜“小黄同学”所赐啊。

张姐将斑点狗凡·高带走了,剩下鲁小敏和小男孩豆豆。

豆豆的脸色有点苍白,因此头发显得格外柔软和乌黑,他不说话,直直地盯住鲁小敏看。

鲁小敏觉得这个豆豆的眼神像那个斑点狗,她被看得很不舒服,仿佛那只狗舌头又伸长在眼前,她刚才差一点呕吐了。坏东西,她在心底里骂了一声。突然,她想,这房间里不会安了监控吧?这么一想,她赶紧调整了脸上的表情,走到小男孩身边,说:“豆豆,让我看看,你在画什么呢?”

豆豆在油画布上涂的形象,鲁小敏认不出来,不过,她承认,这孩子或许还真有点美术天分,他显然不是乱涂,而是要涂他心中的形象,一个可能不被常人所认知的形象。

鲁小敏对他说:“很好,不过,老师今天和你共同合作一幅新画怎么样?”

豆豆点点头。

鲁小敏想了想,换了张油画布,开始起线稿,她画了只狗,就是那只叫凡·高的斑点狗。既然张姐说小男孩就喜欢它,那还是从它着手吧,尽管自己再也不想见到它。随着线稿上“凡·高”的形象渐渐清晰,原先一声不吭的小男孩像一锅水慢慢有了温度,他不时地用手在画上这里指指、那里指指,这让鲁小敏对自己的教学工作有了信心。

线稿起好了,鲁小敏让豆豆去涂颜料,但豆豆用手指指线稿上的狗舌头,他摇摇头,又摇摇头,鲁小敏明白了,他是认为她将狗的舌头画错了。画面上,鲁小敏将硕大的狗舌头画没了,她实在太讨厌那长舌头了,就让它缩回到它的长嘴巴里去吧。豆豆不依不饶,他固执地站在那里,就是不肯涂色。僵持了一会儿,鲁小敏只好服从了豆豆的意愿,将一条长舌头从斑点狗的长嘴巴里拉了出来,边拉,她边忍住内心的呕吐感。

下午五点钟,时间一到,张姐就走了进来,让司机送鲁小敏回校。临上车,她塞给鲁小敏一个信封,还有一个塑料袋,里面是狗粮,她说:“我们家凡·高不爱吃这种口味的,你喂给小黄同学试试。”

在车上,鲁小敏暗暗捏着口袋里的信封,凭厚度猜测着有多少钱。本来,按张姐发布的启事上说的,报酬是一次600元,但好像这厚度不止600元。碍于司机在前,鲁小敏不好意思当场打开信封,一下了车,看司机走了,站在校园门口,她就打开信封,数起里面的张数,哇,10张,整整1000元。

数完钱,鲁小敏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按说,现在都移动支付了,在微信上发个红包或转个账多方便哪,她为什么偏偏不怕麻烦还非得送上现金?或许,富人们有富人们的行为方式,她这样做是为了使这件事有郑重感?

在校门边站立了好一会儿,鲁小敏才想起来,手里还拎着狗粮呢。现在,她更不能忘记了喂“小黄同学”这件事了,因为,是它才让自己在合城找到了金主啊。傍晚的夕阳光里,她喊着:“小黄同学!出来!”

“小黄同学”从树林里钻出来了,鲁小敏看见,门卫室里,那个一脸凶相的保安大叔正站在窗前,阴沉沉地盯着她和“小黄同学”。

8

在那个公园蹲守了半个月,总算蹲守到了目标,没错,那个女人,那只狗,女人还是穿着上回的衣服,狗还是迈着上回的步子。这回,吴保宁是悄悄地走到她和它的正面去的,可是,一打照面,他发现根本不是,人不是,狗也不是。

吴保宁觉得还是必须和那个教授见个面,问个究竟。找教授不容易,他想让吴文兵约一下,吴文兵十分为难,这吴保宁也能理解。他算是看出来了,吴文兵也是靠着那个教授混生活的,最后,在他的一再哀求下,吴文兵将教授的姓名和手机号码给了他,并一再叮嘱,千万不要告诉教授是他提供的。

吴保宁打电话给教授,打了十几次,终于在一个傍晚打通了。

“谁?”

“我。”

“谁?什么事?”

“我是吴艳艳的父亲。”

教授在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随后警惕地说:“你要干什么?”

吴保宁说:“吴艳艳离家出走了,教授、老师、院长,你知道不知道她在哪里?”

教授说:“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她的手机一直关机。”

吴保宁说:“那,能不能见你一面,教授……”

没等吴保宁说完,教授就掐了手机。再打,对方的手机就一直占线,显然,教授是将他拉黑了。

吴保宁回到门卫值班室,又给教授发短信。

教授回了一句话:“没时间见面,你别找我了,我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吴保宁不相信教授说的,再说了,从吴文兵遮遮掩掩的讲述中,他隐约猜到了教授和女儿之间发生了什么。现在,女儿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失踪了,教授却连见自己一面都不肯。

吴保宁搜索到了教授的照片,记住了他的长相。照片中的教授一点不像那只丑狗,虽然他都快60岁了,但脸上皱纹不多,相反,他留着分头,四方脸,相貌堂堂的。看着教授的照片,吴保宁决定在研究院的门口去堵教授的门。

堵了三天,那天一早,上班的时候,吴保宁堵到了教授。当时教授正开着车往研究院里去,院门感应式的车栏杆刚抬起来,吴保宁就冲了上去,教授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吴保宁拍拍车门说:“教授,我只是想找你问一下情况。”

教授的脸色很难看,他看看四周,然后将车子退了回去,示意吴保宁坐上车后座。教授载着他,往一条路上开,吴保宁以为教授是带他去吴艳艳那里。不料,拐个弯,车子进了一个停车场,有一个茶室,教授停下车说:“好,我今天就和你把话说清楚,到里面坐着说。”

教授给吴保宁叫了一杯茶,然后松着脖子上扣紧的纽扣说:“你还缠上我了,告诉你,我不怕,心里无事心里亮,你要再骚扰我,我就报警。”

吴保宁说:“我没有,我就是想问问你,吴艳艳现在在哪里?”

教授重重地将茶杯墩在桌子上,他说:“和你说多少遍了,我真不知道啊,我和她只是师生关系,没有别的联系,要是所有的学生家长都像你这样,孩子一有点事,都来找我,我还能活得下去吗?”

吴保宁说:“那她怎么还叫她养的那只狗,叫,教授。”

教授愣了一下,脸色不自然起来。

吴保宁说:“是你害了她,肯定是你害了她,她一个乡下女娃娃,怎么可能就养了那么一只丑狗,一天到晚‘教授、教授的。”

教授脸上的神情瞬息万变,有一刹,他好像还偷偷地咧嘴笑了笑,那神情,吴保宁记起来了,就像那只狗。

沉默了会儿,教授说:“我告诉你,吴艳艳是我的学生,她很听话,也很努力。我对她可是一百二十个好,我给她安排工作,我为她找人发表论文,她年纪轻轻却在单位里什么荣誉都得到了,凭她一个乡下孩子,她一辈子也奋斗不到的。可是、可是,一开始都是她主动的,可她最后却变卦了,一定要我离婚和她结婚,还到我家里跟我老婆摊牌,这、这不符合游戏规则啊!”

吴保宁的头“嗡”一下大了起来,教授的说法,他也猜想过,但他不愿意承认,艳艳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呢?情急之下,他问:“那只狗是怎么回事?”

教授低下头说:“她从研究院辞职后,她说她孤独,我就给她买了只宠物狗,给她做伴,那家伙8000多元啊。我答应她,马上给她另找一份工作的,可是,她还是要坚持跟我生活在一起,你说,我能答应吗?这怪不得我吧?”教授说着,站起来,往外走,“你再也不要找我了,再找,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那天,吴保宁双腿灌了铅一样,吃力地回到了值班室。这么说来,吴艳艳是伤心地离开了教授,想在家里休养一段时间的,可是自己却赶走了她,她又伤心地离开了瓦庄。她在合城一个人流浪,是不想见到任何她熟悉的人了,她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啊,这个傻孩子?

吴保宁消停了一段时间,他相信了教授的话,那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艳艳主动的。这孩子,唉!她如果自己故意要消失,那谁又能找到她呢?

又轮到吴保宁值小夜班,他看到那个女孩子又来喂狗了。

黄昏,西天的火烧云摊烧饼一样,摊出了一个巨大的圆,云影落在地面上,让一切都长出了细细的绒毛。女孩子蹲在地上,铺开报纸,倒上狗粮,还额外摆上两根火腿肠,她又一边拍照,一边说话,细听,她是在说:“小黄同学背上的皮肤病全部好了,它的颜值又恢复到史上最高水准,你们看哪!”

女孩絮絮叨叨地说,丑狗大口大口地吃,大概是那细绒毛的原因,给吴保宁一个错觉,那个女孩子分明就是吴艳艳嘛,那丑狗,不就是那“教授”嘛。他不由得走到门外,蹲下来,看着,甚至都想喊一声:“艳艳!艳艳!”

当然,吴保宁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他知道,这肯定是错觉。

女孩走后,吴保宁也站起来,回到门卫室里。老王还没走,看见他,指着女孩子的背影笑笑说:“你可知道那女娃儿的副业是什么?”

吴保宁摇头说:“不知道。”

老王虽然也是个乡下人,但在城里打工多年,因此时时处处都想在吴保宁面前保持一种优越感,显得这城里事他什么都知道似的。不过,这老王确实消息灵通,他说的很多事吴保宁都是第一次听说。老王冲着那个女孩的背影说:“别看那样子,做的事可见不得人喽,现在的女娃娃们哪。”

吴保宁说:“做什么事?”

老王做了一个手势,脸上浮现出一种神秘而兴奋的神情。“哎,”他说,“矿泉水你懂不懂?”

吴保宁摇摇头,他知道老王说的“矿泉水”肯定就不是矿泉水。

老王将脸凑过来说:“现在啊,有的女学生也不学好了,没挣钱就先学会花钱了,家里又没钱供她,怎么办?就去找有钱男人。你看,一到双休日,好多都开车来接她们。有些第一次双方不认识,怎么联系呢?就在车盖上放一瓶矿泉水,如果有哪个女娃娃儿上前拿了水喝了,就表明同意跟着他走。于是,男的打开车门,女娃娃们就上了车,跟着男人去混了。”

吴保宁说:“为什么是矿泉水呢?”

老王得意地说:“矿泉水方便,女娃娃喝了水,意思就是‘和我睡。”

吴保宁听得目瞪口呆。

老王还在卖弄:“也有车盖上放别的饮料的,那样的话,说明价格出得比矿泉水更高,毕竟饮料都比矿泉水贵嘛。”

老王后面说的话,吴保宁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脑子里像跑着一万辆小四轮拖拉机,尘土滚滚,很快将他淹没。在尘土的尽头,他好像看见女儿吴艳艳正喝着一瓶矿泉水,而坐在车上的教授看着吴艳艳,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

9

鲁小敏发现那个保安大叔越来越奇怪,自己每次喂“小黄同学”的时候,他总是跑出来,盯着她看,盯着狗看。看就看呗,但他那状态让人害怕,他不说话,目光里一会儿是柔情,一会儿是愤怒,一会儿是疑虑,一会儿又像是若有所思。一直到她喂完“小黄同学”,她走了,狗也走了,黄昏也走了,他还杵在那里,杵成一团黑暗。

鲁小敏没有多想,她最近有些高兴也有些烦恼,这都与张姐有关。高兴的是,张姐对她说,她教学的效果很好,豆豆很喜欢她,练习得格外起劲,因此,每次的工资固定为1000元。不过,相应的时间也拉长了,由每周去一次增加到两次,周三和周六各去一次。也就是说,如果正常的话,她一个月就能挣8000块钱了,对她来说,这可是笔巨款哪。

但让鲁小敏烦恼的是,张姐又给了她一个任务。张姐最近20天要到非洲出差,她要鲁小敏在此期间每天代她去喂养那只斑点狗凡·高,也不白喂,20天外加2000元。

喂狗不是个简单的事儿吗,为什么非得要她鲁小敏呢?张姐说:“你喂得认真仔细,你有爱心,有爱心的人,狗狗是可能感觉到的。你看,凡·高它可喜欢你了,让不喜欢的人喂它,它就心情不爽,也会抑郁的。另外,我这也是让你多点收入嘛,请别人喂,一、我不放心,二、这个钱让你赚不是更好吗?”张姐这样一说,鲁小敏根本就没有理由拒绝,而且,每天都有司机接送,也不费多少时间的。

问题是,那个斑点狗凡·高太狡猾了,它在张姐面前装出一副老实样子,张姐一走,它就欺凌起鲁小敏来。

按照张姐开好的食谱,鲁小敏将狗粮主食倒一些在狗盆中,又将维生素粉拌一些在主粮中,然后将烤鸡骨拆成一小片一小片混在里面。一切准备妥当,解开斑点狗颈脖上的缰绳,它迈着骄傲的步伐走了过来,嗅了嗅狗盆,猛吃了两口,看见一旁只有鲁小敏一个人,它突然停止了进食,抬起头,望着她。

凡·高的嘴巴张大了,那条奇长的猩红的舌头拖了出来,舌面上还残留着刚才吃过的食物,它好像笑了一下,是那种老奸巨猾的笑,眼神里是轻蔑或轻浮,高傲或高深。鲁小敏没想到一条狗的眼神竟然也如此丰富,她有点不安,虎起脸,对它喊:“看什么,快吃!”她不敢喊太大声,因为,有监控呢。她只能压抑着声音,同时,脸上的表情也得保持一定量的柔和度,不能显得太过恼怒。

凡·高的嘴巴张得更大了,它似乎笑得不可抑制,都要笑趴下去了,喉咙里咕嘟嘟地响。它径直走了过来,又一下子两只前脚搭在鲁小敏的肩膀上。

鲁小敏是蹲着的,凡·高一搭上来,百来斤的身躯一下子就将她扑倒在地,她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哎呀!救命!”

可是,家里院子里没有人,除了豆豆在屋子里画画,鲁小敏的呼救声除了引起空气的震动外,引不起一丝反响。

鲁站敏仰面看见天空上飘着一朵云,那云也像狗一样,挪动着四肢,在天上肆无忌惮地行走和踩踏。她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凡·高还是不依不饶,将那长长的舌头在鲁小敏的脸上绕来绕去,像是寻找着下嘴的地方。

鲁小敏一骨碌爬起来,她操起手边的一个东西,和凡·高对峙着。

凡·高看了她一眼,又慢慢退回去低头进食。

鲁小敏看着手上的物件,是一只塑料拖把。她不敢放下拖把,随时戒备着凡·高。

凡·高低头吃着狗粮,眼睛却不时地上翻,嘴角泛着笑,它一停下来,鲁小敏就心惊肉跳,她正想着怎么来结束这一次艰难的喂食工作呢,手机里传来语音信息提示,是张姐的。张姐说:别怕,凡·高是最最乖的狗狗,它不会伤害你一根毫毛的,它这是逗你玩呢。

张姐果然在监控视频中看自己呢。鲁小敏放下拖把,回了个尴尬的表情,然后又写:嗯嗯,知道了。她说着,立即走上前,又蹲下去,并试着将一只手搭在凡·高的额头上。凡·高的长舌头又伸长了出来,它鬼魅般的眼神又向她射来。鲁小敏低着头,抵抗着恐惧,也竭力保持着镇静,不让自己身体发抖。忍一忍,她对自己说,忍一忍。

鲁小敏让自己忍一忍,不光是为了那劳务费,而是还有另外一个想法。那天和张姐聊天,张姐像随意顺口说了句,她的一个女闺蜜的丈夫正好是鲁小敏所在大学那个专业的教授,带研究生呢。鲁小敏如果想读研,到时她可以帮忙的,她已经向教授提前推荐了她呢。鲁小敏后来去打听了一下,果然有那位教授,而且听说那教授能耐可大呢,他的研究生毕业后全都在合城有了很好的去向。

忍一忍,是为了更好地出发。在和凡·高四目对视的刹那,鲁小敏不知怎么的,脑子里忽然冒出这样一句格言警句来。那就忍一忍吧。

忍是忍了,可是逃离了凡·高,再回到学校,再去喂“小黄同学”,鲁小敏闻到那个狗粮的味道时,就像闻到了凡·高舌头上的腥气,恶心得想吐,不想喂,不想喂,不想喂。但仅仅一天没喂,她的朋友圈里就有人在问了,“小黄同学”呢?你不会抛弃它了吧?鲁小敏知道自己已经不能丢下那只丑狗了,丢掉了它,就等于丢掉了自己。

她只能硬撑着去喂“小黄同学”了。鲁小敏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怎么办呢?这20天怎么过得这么慢呢?

这个时候,她的救星适时出现了。

她的救星就是那个一直观察她的保安大叔。

“你能帮我喂狗吗?”鲁小敏问大叔。

大叔脸色阴沉,不说话。

“我付你钱。”鲁小敏说。

不料,那大叔愤怒起来:“钱?钱就那么好?你年纪轻轻的,挣钱的日子长着呢,就那么急着挣钱?”

鲁小敏被他说得莫名其妙,她怼了他一眼:“不喂就不喂,发什么火呢?”

大叔还没完,他大概是压抑得太久了:“我最讨厌狗了,讨厌这种丑狗,我恨不得杀它一万遍。”

鲁小敏说:“为什么啊?它也没有招你惹你啊?”

大叔说:“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我女儿呀,有些狗和教授都不是好东西!”

鲁小敏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但他的话让她吓了一跳。

10

自从老王说了那个矿泉水的事后,吴保宁就格外关注起那个喂狗的女大学生来,这一关注,他发现,还真的经常有一辆锃亮漆黑的小车子来接她,他有一次甚至还看见,她下车后迫不及待地数着信封里的钱。这真是人赃俱获啊。

按说,吴保宁应该是对她表示憎恶或鄙视的,但他憎不起来,恶不起来,因为他一看见她和丑狗,就会想起女儿吴艳艳。他有时会忘记了女儿长什么样子,只觉得吴艳艳就是眼前的这女孩子,是吴艳艳在喂那只丑狗,特别是在西天火烧云烧得特别热烈的时候,在云彩和夕阳的照射下,他就怀疑,吴艳艳变了身,蒙上了另外一个人的外形,出现在他的面前。只有狗是变不了的,它还是和以前一样,又丑,又蠢,又贪吃。

让吴保宁生气的,是那辆准时停泊在校门口的小车,还有小车上的那个人,还有那只丑狗。他觉得是这些凑到了一起,害了那个女孩子,也同样害了女儿吴艳艳。

他还是一有空就出去找女儿,但女儿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始终没有一点音信,而王腊梅还是隔几天就打电话问他进展。他只好哄骗老婆说,快了,快找到了,有线索了。

立冬了,树林里的树叶纷纷掉落,一天冷过一天,再过不久就要过年了,吴保宁不知道回去后,怎么向老婆王腊梅交代。而那个女大学生也越来越频繁地走出校园,几乎每天都坐着那辆黑色的小车一进一出。

不过,吴保宁发现,自己在观察着那个女大学生的同时,她也在观察着自己,有一天,他蹲在一边看她喂狗时,她忽然对他说,能不能代她喂狗?

吴保宁拒绝了女孩的请求,不仅拒绝了,而且还补上了一句:“杀它可以,要我喂它?做梦吧。”

他没想到,这天晚上,他竟然真的杀了那只丑狗。

后半夜,吴保宁值大夜班,他坐在保安室里打瞌睡,听到窗户轻轻敲响,他打开门,那个女孩子顶着一身寒气靠着门对他说:“大叔,你能将小黄撵走吗?撵出校园?”

吴保宁说:“为什么?你不喂它了?”

女孩子低下头说:“我、我、我不想喂它了。”

吴保宁说:“不喂就不喂吧,没有人逼你啊。”

女孩子不说话,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走了。

吴保宁被女孩子的那声叹息击中了,他好像觉得,这是女儿吴艳艳的叹息。随着这一声深夜的叹息,如同一个东西被打破了,里面显现出了丑狗和教授,它和他正望着自己,嘴角浮出老奸巨猾的冷笑来。

吴保宁回到屋子里,戴上手套,又摸出一根执勤用的钢叉,走进小树林里。

女孩的“小黄同学”在小树林里有个窝,一个纸盒子,里面垫着些破棉衣。每天傍晚,它吃饱以后,都会在树林里四处溜达,在夜里,它就踡在那窝里睡觉,偶尔醒过来时,便对着树上的夜鸟吠叫两声。经常在夜里巡逻的吴保宁听到它的吠声时,就骂它一声。

它贴着地面叫起来,尾巴不停地摆动着。

吴保宁驱赶着它:“滚!滚走!”

丑狗左躲右闪,呜呜地叫着,但就是不肯走出树林。吴保宁突然恼怒了,他不知道心底里的杀气是怎么瞬间涌上来的,他转身回到门卫室,从铁皮柜里取出一截麻绳,又急匆匆地返回狗窝处。

丑狗没想到吴保宁去而复返,它意识到不妙时,吴保宁手中的麻绳已经套上了它的脖颈,它拼命地撕咬、抵抗,四只脚在地上划出一道道印痕。它龇牙咧嘴的样貌更加惹恼了吴保宁,他手上的力道不断加大,一下子提溜起它来,将它拖出了小树林,它的皮毛一缕缕挂在树枝上,它的哀号也一声声洒落在草地上。

直拖到了门卫室前,吴保宁才松了绳索。丑狗本已经僵硬的肢体活泛过来,它爬起来,又往树林里钻。吴保宁快步上前用脚一踩,踩住了绳索,随即又拾起绳子套在了手腕上,他恍惚间回到了几个月前,自己拿起一把砍柴刀去剁“教授”的时光,早点杀死这狗就好了!

门卫室前的路灯光下,吴保宁面目狰狞,双眼暴突,他扯起绳索,将地上躺着的一堆皮肉抡起来,在空中画了个圆,又重重地砸下去,啌咚,啌咚,连续画了五六个圆。他喘着气,站定了,再去看那狗,它四肢震颤着,鲜血流了一地。

吴保宁怔了怔,觉得脸上热热的,一摸,是两行眼泪,自己竟然哭了。他看看寂静的校园,低着头,将那狗又拖回到它的窝边。解开绳子后,他想,等天亮再来找个锹挖个坑,埋了它吧。

回到门卫室,吴保宁的两只手臂异常沉重,浑身像被抽了筋般软绵无力。他从自己的那格更衣柜里摸出一瓶酒(保安处不让保安们在值班时喝酒,他们只能将酒藏在柜子里,平时吃饭时偷偷眯上两口),拧开瓶塞,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胃里面立即燃烧着一团火焰,从胃里一直烧到脑袋,烧到头发。他面红耳热,鞋子也没脱,倒在休息室的小床上。昏睡中,他嘴里喊着:“杀死‘教授,杀死‘教授!”

这场宿醉,让吴保宁第二天一天都昏昏沉沉,他忘记了去树林里掩埋那具狗尸。

11

鲁小敏在喂养斑点狗凡·高时,接到了同宿舍的淮安的电话,她说:“鲁小敏,不好了,小黄同学竟然被打死了,好残忍哪!你在哪儿,还不快回来!”

鲁小敏坐在小车上回校园时,就大略知道了“小黄同学”是怎么被发现的。一早,园林绿化公司的员工来校园修剪过冬的树木,到了校园西门边的小树林,他们发现了那只血迹斑斑的狗,一个员工拍了照片发在了网上,有人立即认出来了,这不是那只叫“小黄同学”的狗狗吗?它怎么遭此毒手呢?立即有同学进行了转发,很快关于“小黄同学”的死亡引爆了网络。

“你还不知道啊,网上都闹翻天了!”淮安说。

鲁小敏马上想到了那个保安大叔,想到了自己那天说的话,她的脸一下子惨白惨白的,两只腿不停地打战。

一下车,鲁小敏就看到了小树林里围了一小圈人,她迟疑了一下,扭过头,径直回到了宿舍。她不想去看“小黄同学”,如果去了,她会掉眼泪吗?不掉眼泪会不会显得自己很无情?还有,那个保安大叔呢?他会不会指认,正是自己让他撵走它的?

可是,走在半道上,鲁小敏就被淮安、芜湖和临沂三个室友拦了回去,“网络上铺天盖地的消息呢,都在关注我们的小黄同学!”“没想到,这世界上有爱心的人那么多!”她们在她耳朵边叽叽喳喳,很气愤,但似乎隐隐地也很兴奋。

她们是去安葬“小黄同学”的。

“姐夫”已经带了几个男同学,拿着锹在挖坑,土块落在地上,狗狗身上被披上了一件旧运动衫,衣服上的“某某大学足球队”几个红字已经褪了色。

室友们拍起照片来,只有鲁小敏没有动。

“别伤心了,让它安息吧。”淮安安慰着她,还一再地捏着她的手。

鲁小敏甩脱了淮安的手,她捂住了眼睛,哭了起来,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哭的肯定不是这只狗。

让鲁小敏没想到的是,教授来了,就是那个张姐说的著名的教授老师。他真有风度啊,小立领的风衣,修长的身材,清瘦而温润的面庞,关键是,他的关切、同情和悲悯的眼神,那么迷人,那么有感染力。他好像认出了鲁小敏,冲着她点了点头,又冲着那只狗的遗体静默了片刻,随后,他对“姐夫”说:“来,让我也来挖两锹。”

在教授的提议下,他们为“小黄同学”举办了一个告别仪式,他们在它的坟墓边围上一圈蜡烛,摆放成爱心的形状,然后每个人双手合十。该唱首告别歌曲吧,唱什么呢?教授说:“那就《友谊天长地久》吧,愿人类和狗狗的爱与友谊天长地久。”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能不怀想/旧日朋友岂能相忘/友谊地久天长/友谊万岁朋友友谊万岁……”在歌声里,大家都拿起了手机拍照录像,鲁小敏也拿起了手机。

12

睡意蒙眬的吴保宁被老王拖着往保卫处科长室走去时,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保卫科科长恼火地说:“你看看,你这是发了哪门子神经?”

吴保宁顺着保卫科科长点开的手机屏幕,看见一行黑体字的“讣告”,讣告下面是一张图片,图片中端立的竟然是那只丑狗,下面写着:

小黄同学于2023年12月29日晚不幸被人类残害致死,享年不详。

小黄同学是我们人类的好朋友,曾经的日子,我们朝夕相处,它总是睁着萌萌的眼睛,等着我们给它喂食,为它疗伤,而它也给予我们最大的信任和友谊。可是,它竟然死在了我们的同胞手中。祝愿小黄同学在另外的世界里平安喜乐、温暖幸福。

这是条微信朋友圈截图,那微信头像是一个抱着狗的背影,那狗和那背影让吴保宁一下子就猜到了,这不就是那个女孩子吗?她为什么要发这条微信呢?不正是她要求自己撵走那只丑狗的吗?

保卫科科长继续手戳着手机屏幕,气急败坏地说:“你看,你看,事情闹大了,这么多的转发,这么多的评论,引发舆情了,市领导都恼火了!”

那个朋友圈下方,又陆续出现许多截图,有些是那个女孩子喂狗的照片,有些是那丑狗的照片,还有一些人们为那狗开追悼会的照片,特别是有一张照片,那狗正咧着嘴,有人在照片上写字说:看!它笑得多么没有防备!还有大量的评论,说什么的都有。

晴天一叶:在太久没有亲眼见到死亡的情况下,出于人的缘故,一只昨天还摇尾巴的狗,今天只剩下一具尸体,这就是许多人能观察到的现实里最野蛮、最有冲击力的场面。

花花弓子:愿所有的生命都被温柔以待。

高考资源网:查处,查处,立即查处凶手!

……

吴保宁从宿醉的昏沉中彻底醒来,他说:“不就是一只狗吗?”

保卫科科长拍着桌子说:“天哪!你到现在还说这种话!这要是让那帮人听见了,口水都要淹死你!”

吴宁说:“那、那、那怎么办?”

保卫科科长说:“你赶紧收拾东西走人,我们都调了监控录像了,你怎么有那么大的狠心,下那么大的毒手呢?”

吴保宁说:“不,我不走,我还要找我女儿呢,女儿没找到,我老婆不让我回去,就是回去了,我也没有好日子过啊!”

保卫科科长“哧”了一声说:“你没有好日子过,你可知道我们现在就不好过了,领导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

吴保宁哀求说:“可马上要放假了啊,放假我才回去行不?”

保卫科科长说:“我的小老子哎,你还放假呢,等不到那时候了,立即走!我们还得想办法,看怎么样才能给你擦干净屁股呢!”

13

吴保宁背起铺盖卷离开校园大门时,正巧遇上来接鲁小敏去张姐家的车。他们俩对望了一眼,鲁小敏立即摁上了车窗玻璃,隐身在车里,很快驶进了大街。

吴保宁目光跟随着那车子,人流与车流中,他忽然看见了一只丑狗在前头颠颠地走,后面跟着一个年轻女孩,嘴里喊着什么,随着狗在走。

吴保宁扔下铺盖,追了上去,他嘴里也喊着什么,很快也消失在合城的人流与车流中。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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