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2024-06-17庞积聪
庞积聪
近几年明显意识到,母亲两鬓挂霜,满头堆雪,垂垂老矣。
我的出生地属古高凉郡西营,百越时俚族的聚居地,名叫儒洞,以“洞”字冠地名,正是俚族的语言习惯。邑人操的是“海话”,细究起来又属闽南语的旁系。不知是俚俗渊源或是闽南遗风,儒洞人把“你”说成“俚”,更特别的是,本地人通称父亲为“叔”,甚至有叫“亚舅”的,把母亲叫成“亚姨”,母亲的姐姐叫做“母”,而把祖母叫成“亚妈”。
直到现在,我每次打电话问候母亲,一开口就是“亚姨——”。
母亲不认字,反正从小到大从未见她写过一粒字。我的电话号码,她是让别人用粉笔写到墙上,给我打电话时,望一眼墙上的“阿拉伯”,对着话键上的数字,一个一个地拨。
我上小学认了些汉字和阿拉伯字的时候,曾经日夜为母亲担忧,生怕她把10圆钱当一圆钱来用(当时人民币最大面值是10圆),要知道,10圆钱放现在不算什么,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普通职工一个月的收入呢!
这种担忧后来证实是杞人忧天。放学回来,母亲会让我上街买豉油之类的东西,她从半襟衣的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小心地展开,然后指着上面的阿拉伯数字告诉我:“记得哦,这是一万纸,买罐豉油是两千纸,莫被人骗了!”本地人一直顽固坚持解放初的说法,把1圆叫做“一万纸”,1角叫做“一千纸”,1分叫做“一百钱”,几十年来从不改口。
我读小学正逢文革开端,波起云涌,黑白混淆,规范教材当作“四旧”废了。一年级读《毛主席语录》,二年级背《老三篇》,三年级竟念《毛泽东诗词》。在班里我算是“尖子”,所以语文老师常点名上讲台背课,记得除了那首《七律·长征》背得较顺溜外,其他总是错漏百出。汗颜不已之余,开始钦佩起不读书的母亲。因为从我丫丫学语时起,她就能随口而出教我唱乡间俚谣或咸水歌。
夏夜,月光如水,母亲在门口铺上一张大凉席,一边摇着大葵扇,一边抑扬顿挫教我:
鸡公仔,尾婆娑,
三岁孩儿会唱歌。
唔系爹娘教导我,
自己精乖无奈何……,
月光光,
细仔碌跎(玩耍)村过村。
有心爹娘留门等,
无心爹娘早关门……
一首首励志又有点忧伤的童谣,把我带进了一个充满色彩而又陌生的世界。
她讲的“牛郎织女”、“吕蒙正中状”、“薛仁贵征东”等“古仔”,教人向善、取义、宽容和勇敢,比当时学校的古板教育更能开启一个孩童的智慧和人生。我想自己日后的偏爱文学,应是母亲的启蒙。
形势宽松后,我家一下子热闹起来。母亲那间小房,每晚都挤满了本镇的一些中年妇女,个个都象虔诚的学生,恭敬地向母亲求教红白孝事仪式和学唱“哭夜歌”。哭夜,是本地的风俗,出嫁要哭三天三夜的出嫁歌,出殡前要哭三天灵,然后逢七哭夜,四十九天叫“满七”。所唱内容包括天堂地狱,三皇五典,盘古女娲,其中有很丰富的典故传说,母亲都能有板有眼地传授。久而久之,“学生”们的学习册上都记了厚厚的一大本。我偶尔翻了翻她的“学生”笔记,不禁纳闷起来:母亲的满头白发里怎么象个无底的书囊?经风历雨几十年怎么还能涓涓而出、“涛声依旧”?她的童年经历过怎样的文化薰陶?……
足不出户、目不识丁的母亲在儿女心里既是一棵树,也是一个谜。
心直口快的母亲却一直对身世讳莫如深。文革期间被拉去“陪斗”,回来也只是长叹一声,寒着背又去忙她一天到晚也忙不完的家务。我家从爷爷那辈开始就成了“缝纫”世家,忙完家务,母亲就在灯下一针一线订衣扣、缝帐眉和背带芯,一直忙到深夜。直到耄耋之年,无法再做手艺,我回去探望,她才可以坐下来,断断续续和我谈一些陈年旧事。
上世纪曾有三十几年时间,国人头上都有三个致命的“紧箍咒”:成分、关系、历史问题。母亲姓陈,是本地大姓,乡下原先是大户,外公嗜鸦片嗜赌,未到解放就破落了。母亲年幼时就被送去守寡的外婆家中。令母亲耿耿于怀的是,外公为了维持吸食鸦片,竟在解放前夕的乱世中当了几个月的冤大头保长。他浑然不知蒋介石父子已溜到了台湾,还为兵败如山倒的国民党拉夫。家乡一解放,外公就象阿Q那样,糊里糊涂地被绑到野外“镇压”了,临出刑场还要求捎上他那支“烟枪”。外公死了,我外婆抑郁而终。
母亲嫁给了我父亲这个外地人,当时的外地杂姓人是受到本地人岐视的,何况固执的爷爷,直到临终依然坚持不讲“海话”,满口的阳江音,拒不入乡随俗。
母亲豁达而慈善,有几件事可以说明。父母双亡,遗下两弟一妹,她就长女当母,接过镇上来抚养。“公社化”
那年饿死人,在门口见到一个被遗弃的病女童,母亲为女童治好病,还收养到出嫁。正是这个“穷姐姐”,年年报恩,每逢我父母生日,她都会提前一天从邻县赶过来祝寿,“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从未间断过。
记得在“文攻武卫”期间,枪声四起,人心惶惶,从电白涌过来避难的“核派”群众很多,母亲竟打开门,接纳了十多位讲“黎话”的难民,留在家中又吃又住,把他们尊称为“同志”,倾尽米缸以待,做不了米饭就煮面条、做稀饭,每天开饭都要摆两桌,这样坚持了几个月,风声紧了,又把避难者转移到乡下舅舅家……
历尽沧桑的老母亲是倔强的,生平很少见她流泪,有两次是因为我。
母亲疼我,这在兄妹中是个公开的秘密。从小到大,只有我未受过真正的“体罚”。
1975年我高中毕业报名上山下乡,母亲默默为我收拾行装。在一片锣鼓口号声中我热血沸腾,走出正街口时往回望,见到紧随而来的母亲双泪横流,我心一酸,眼睛就潮湿了。
我们这一代人命运随历史起伏,一波三折。上学来了文革,毕业又逢下乡,大幸是赶上了改革开放,恢复高考时我在农场考上了大学。为这事,家里热闹了一阵子。临去学校时,依旧是母亲忙前忙后为我打点行囊,送行时喋喋不休地叮咛着:离开家了,仔大了,不在姨身边,要会自己照顾自己,耳头莫软,凡事要动脑……
客车徐徐开动,驶出镇上的小车站,我打开车窗外望,老母寒着背,前倾着身子,动作迟缓地随着汽车走,半白的头发垂着,在风中零乱地飘动,我叫了声“亚姨,回去吧”。母亲抬起头,我看见了两眶闪闪的泪光。
我赶紧掉转身,努力克制自己,怕邻座看见,强将咸涩的泪水咽了下去。
“儿行千里母担忧”。茫茫人世间,无论风风雨雨,无论天涯海角,永远为你牵挂的人就是你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