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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宾,从边缘城市到“金边银角”

2024-06-17张云亭

第一财经 2024年6期
关键词:临港宜宾

张云亭

三江之眼俯瞰三江新区。

从五粮液机场进入宜宾城区,会闻到弥漫的酒糟味,它来自于上江北的五粮液园区—这座城市最为人熟知的名片之一。

宜宾地处岷江、金沙江和长江的交汇处,三条江将城市分割成不同的区域,本地人习惯将它们称为老城区、上江北、下江北和南岸。宜宾人常说“宜宾不能没有五粮液”,但五粮液所在的上江北数十年来变化不大,相比之下,他们更乐于谈论不断变化的下江北。

宜宾近几年的发展很大程度上由位于下江北的临港经济技术开发区(以下简称“临港”)内的新产业带动。在四川省内,GDP超过2万亿元的成都“一家独大”,绵阳和德阳则分别依赖机械制造业和石油石化产业常年位列第二、第三。2019年,宜宾以2601.9亿元的GDP超越德阳成为省内第三,2023年宜宾GDP达到3806.6亿元,与第四名德阳的差距从2019年的265.9亿元扩大到792.2亿元。在2024年新一线城市魅力排行榜中,宜宾排名第125,比2019年上升了57个名次。

宜宾市新能源各产业环节占比:电气设备、新能源汽车、储能电池合计超70%

数据来源:新一线城市产业数据库

在地方经济集体放缓的大环境中,宜宾的跃升就像一次漂亮的逆势飞行。这个川南小城仿佛是一夜之间站在了舞台的中央,享受着旁人的讶异。但当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不仅仅看到了当地城市的发展、新增的就业和消费,也看到了一座江边小城在快速发展过程中面临的尴尬困境。

无论如何,宜宾的城市故事,看起来都像是一个前疫情时代的产物,印照着当下城市们所渴望的某种逝去的希望和野心。

小城变大城

去年9月,在报考当地辅警失败后,刘昱进入时代长安的车间工厂,成了一名生产技术员,工作内容是卷电芯,这是动力电池生产流程中的第二道工序。

刘昱是体育生,从四川旅游学院休闲体育专业毕业后便留在成都做游泳教练。工作3 年后,他最终决定回宜宾。“毕竟也没打算在成都定居,就算在父母帮衬下在成都付了首付买房,每个月还有房贷,以后结了婚有了小孩,自己的收入能不能维持生活?”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宜宾的产业主要由白酒和煤炭支撑,产业结构单一。宜宾的人口因此常年向外流出,没有学历的宜宾人通常会去广东和浙江的工厂打工,有学历的宜宾人则倾向去成都或北上广等更大的城市。

当地人眼里本地唯一的大型企业就是五粮液集团,但作为国企,五粮液的人员流动性不强。劳务中介王兴旺认识一些在五粮液工作的人,基本“一干就是几十年”,当地不少传言称需要托关系或花钱才有机会去五粮液工作,那是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尽管宜宾还有众多中小酒企,但它们的用工需求少,工资也不高。

刘昱们的机会出现在2019年,这一年,宁德时代在宜宾成立全资子公司—四川时代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四川时代”),规划了共10期、总占地面积6000亩的动力电池生产基地,并陆续将时代吉利、时代长安等合资企业的动力电池生产项目引入宜宾。进入“时代系”工厂,成了许多宜宾人心目中的理想工作。

宜宾市近5年白酒产量

数据来源:《2023 宜宾统计年鉴》

宜宾市3年间锂离子电池产量

数据来源:《2023 宜宾统计年鉴》

此时正值全国大都市圈的崛起,成都是其中较为突出的一个。而宜宾地处四川、云南和贵州三省交界处,与成都、重庆和昆明三地的直线距离均在350到450公里范围内,就地理位置来说有一定的边缘性。

从城市内部看,宜宾城区建设于河流与山脉相夹的地区,三条江把城市分割,连续可建设用地规模小。长沙理工大学教授、曾参与宜宾城市规划的卢毅对《第一财经》杂志表示,在交通不发达的年代,宜宾的城市发展受到限制,属于“边角余料”,但如果能通过交通、产业等再造“第二自然”优势,就有可能成为“金边银角”,成为辐射周边的区域内的中心城市。

宜宾早在2013年前后开始就规划城市交通和新兴产业的发展,彼时,曾作为宜宾支柱产业的煤炭受国家战略的影响逐渐衰落,大量煤矿关停。与此同时,连接成都和贵阳的成贵高铁宜宾段即将开工,建成后从宜宾到成都仅需一个半小时。卢毅透露,当时宜宾政府一度担心,成贵高铁通车后宜宾的人口将进一步被虹吸。

随后,宜宾政府开始推进五粮液机场、宜宾港、盐坪坝长江大桥、智轨等对外交通和市内交通的建设,同时将位于城市东边、长江北岸的临港,也就是本地人口中的下江北,定位为发展新兴产业的重点区域,并升级为国家级经济技术开发区。

临港聚集了智能终端、汽车制造、新能源等众多新兴产业,四川时代也在其中。从城区内的龙头山山顶可以俯瞰整个临港,山的一侧是宜宾大学城,另一侧可以看到产业园区里蓝色和红色的厂房楼顶。

宜宾大观楼附近的街道。

开在老城区宜宾金沙商业广场内的一家茶馆。

王兴旺的老家在宜宾江安县,从县城到宜宾市区会途径临港,在他的印象中,原来的临港到处都是山,山里是砖瓦房,公路也是破破旧旧的,没有多宽。现在发展起来了,“四车道都有了,一排排全是路灯”。

老家在高县的刘昱初中时第一次进宜宾市区,那时人们所说的宜宾市区通常指的是现在的老城区—隶属于翠屏区、夹于金沙江和岷江之间的地区。相较于临港的变化,刘昱觉得老城区“比较破 旧”。

老城区是宜宾最早发展的城区,城区内大多是老旧的低矮楼房,但它依然是宜宾最繁华且具有烟火气的地方。每到晚上7点,大观楼对面的东街会开放夜市,禁止机动车通行,摊贩们在街边摆起地摊售卖玩具、首饰、凉席等各类生活用品,一直持续到11点。

不管老城还是临港,最不缺的是麻将馆和茶馆,烧烤店通常营业到凌晨2点左右。尽管平均工资不高,宜宾的消费水平并不低,烧烤店的人均消费普遍在70至90元,这在川内是能与成都持平的价格。王兴旺表示,宜宾人普遍存不下钱,“他们不是没有压力,而是有压力也存不住钱,宜宾人就抱着这样的心态,觉得人生只有短短几十年,反正存钱也是这样活,不存钱也是这样活。”

过去几年里,政府还改造了地标建筑大观楼及周边的冠英街,在三江交汇处的合江门广场上重建起仿古建筑夹镜楼,在2023年的中秋晚会上,李玉刚和希林娜依·高在这栋楼上合唱了《九州》。长江之珠的不锈钢球体也换成了软性LED屏幕,轮播地球、篮球、可爱表情等动画,宜宾人在谈起它时总会提到拉斯维加斯的巨型球形建筑—这是宜宾发展不错的标志,也是本地人的自豪。

建设“时代系”

最初,最受宜宾政府看重的并非如今风头正盛的动力电池产业,而是正在从深圳向内陆转移的电子制造业。宜宾智能制造行业协会秘书长陈亮向《第一财经》杂志透露,目前宜宾近80%的智能终端产业均承接自粤港澳大湾区,朵唯智谷、美捷通讯等企业先后在宜宾建厂。

从后来的经营效果来看,宜宾早年押注的部分产业并不算成功。比如2017年通过宜宾市汽车产业发展投资有限责任公司和普什集团两家国企收购51%的股份引入的凯翼汽车,在一位宜宾人看来是“不太入流的品牌,只能在宜宾当地卖一卖”。2023年,凯翼汽车的销量仅为5.6万台,在宜宾也要靠政府每辆补贴数万元才得以销售。但宜宾政府引入企业逐步建立产业链而非引进单个企业的思路,为宜宾的产业建设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卢毅记得,宜宾政府在与他的团队交流时对湖南株洲的智轨产生了兴趣,但与多数地方政府只是将其引入用来建设城市交通的传统思路不同,宜宾提出同时让智轨的工厂在宜宾落地。

宜宾市近5年煤炭产量

数据来源:《2023 宜宾统计年鉴》

最近5年,宜宾市发电量

数据来源:《2023 宜宾统计年鉴》

正是顺着凯翼汽车和中车智轨,宜宾注意到了产业链上游的宁德时代,并在与其他城市的竞争中成功与宁德时代达成合作。宜宾市经济合作和新兴产业局四级调研员周强参与了招商,用他的话说,历时663天,宜宾获得了这个“超预期的超级项目”。

作为水电资源丰富的城市,宜宾有着天然的优势。宁德时代在宜宾可享受清洁便宜的水电资源。

但在周强看来,水电之外还有一个宜宾产业招商成功的核心因素,即大规模的工业园区基础建设投入,支撑了产业链项目落地。宜宾对动力电池产业总投资达2000多亿元,这不是每个城市都有承接的能力。迄今,全市建设了具有完善基础设施的13个工业园区,为大批项目落地创造了条件。

尽管如此,经济账是企业落户要算的第一笔账。比宜宾更早引进动力电池的常州溧阳,其做好产业链配套的招商思路与宜宾一致,不过就建厂后期运营成本而言,显然宜宾的电价更加诱人—宁德时代溧阳工厂的电价是每度0.6元,比宜宾高了近一倍。宁德溧阳工厂公共关系负责人王敏刚就曾对《第一财经》杂志表示,“我们去总部开会的时候,领导表扬最多的是宜宾工厂”。

不论是官方的讲述还是民间的传言,在宜宾招商引资历程的故事里,几乎每个采访对象都会提及宜宾的前任市委书记刘中伯和五粮液集团。曾任四川省招商引资局和投资促进局局长的刘中伯被认为是突破宜宾招商引资的关键人物,正是在他2016年至2022年的任期内,宜宾引入了包括四川时代在内的众多企业。

五粮液作为宜宾最知名的名片也成了当地的一个旅游景点。

宜宾港附近的货场上停放着很多凯翼汽车,有些是2022年生产的。

事实上,宜宾的传统龙头企业—也是“纳税大户”—五粮液集团为宜宾发展新兴产业提供了财税基础,这意味着政府给企业提供的招商引资优惠政策的兑付能力强。根据《宜宾年鉴2022》,2021年,五粮液集团的酒类税收为242.8亿元,占全市税收的52.2%。此外,它还以投资和参股的方式协助引进产业,联合收购凯翼汽车的普什集团就是它的子公司。

在招商引资的过程中,宜宾使用风险投资的思维押注了智能终端、轨道交通、新能源汽车等多个产业,试图优化产业结构。这种政府通过注资引进企业的模式一度被称为“合肥模式”—合肥就是这样投资了京东方与蔚来汽车等项目。宜宾市经济合作和新兴产业局副局长岳鹏表示,宜宾会学习其他城市的经验,对标和本市经济体量相似或拥有新兴产业的城市,比如无锡、常州、绵阳、曲靖、合肥和芜湖。

五粮液集团的母公司宜宾发展控股集团是宜宾最重要的国有资本投融资平台,注册资本50亿元,直接参控股企业44家。依托国有资本,宜宾以市场化方式引入社会资本,组建了32支、总规模达400多亿元的产业发展基金群,覆盖动力电池、智能终端、光伏、汽车等各产业领域,为新兴产业项目大规模落地提供了资本支撑—对于一些企业项目,政府采取了入股落地的方式。三四年时间,宜宾已引入了127个动力电池产业链项目。

三江新区工业园。

此外,新任市委书记方存好在官员系统内部重新界定了部门职能,实行重点产业专班专局制。这意味着,一个市级部门就能为一个对接产业提供从项目招引、落地建设到培育发展的全程服务。

岳鹏所在的经济合作和新兴产业局重点负责发展动力电池、新能源汽车与储能等新兴产业,与之平行的还有负责光伏产业的经济和信息化局、负责发展白酒产业的酒业发展局等。

如今,宜宾已经几乎覆盖了动力电池产业链上的所有环节。这意味着,除了矿产资源的开采,在宜宾可以由当地企业从无到有造出一块动力电池。2023年,宜宾动力电池产业规模以上企业有52家,完成工业总产值超过10 0 0亿元。同年,四川时代的动力电池销量达到96.6吉瓦时,在当年全国动力电池出货量的占比超过15%。动力电池产业发展也为当地提供了就业机会,目前的就业人数已超3万人,随着更多工厂落地,未来的就业总人数将达8万人以上。

“引进宁德时代是宜宾政府做得最好的事,而进‘厂现在对宜宾普通人来说也是最好的选择。”刘昱感叹道。在时代长安工厂,他每天需要站立工作12小时,起初脚后跟一度磨出了茧,后来才慢慢习惯。厂里提供双人间住宿和餐补,每个月他能拿到6000到9000元,这在宜宾属于高工资,他没考上的辅警工作每个月只有3000元。

曾经去广东和江浙地区打工的宜宾人有了留在家乡工作的机会。不只是四川时代,智能终端、汽车制造等行业的企业和工厂提供了充足的就业岗位,据王兴旺观察,近两年临港又新建了十多个新厂,除万人规模的大厂,一个厂需要的工人数量一般在500到800人。一些云南、贵州等周边地区的人也开始来宜宾寻找工作机会,王兴旺估计这些人大约占到找工人群的30%。

不过,“时代系”工厂仍然是他们最想挤进的地方,每隔一段时间,四川时代的官方招聘公众号开放招聘面试预约,提供数百甚至上千个预约名额,并提前一天通知预约时间,刘昱发现,20 0 0个名额通常会在5分钟内被抢完,“网速和手速稍微慢一点就抢不到了”,自己能抢到“纯属运气 好”。

宜宾市叙州区南广镇盐坪坝工业园区内的一家化工企业。

产业的发展也带动了临港公共设施、房地产和消费商业的迅速建设。赵远毕业后在四川轻化工大学宜宾分校留校任教,2017年学校将部分师生从自贡校区调到宜宾临港。刚搬来时,赵远学校周边有许多未开发的荒山,只有零星几家餐饮店铺,师生想在校外吃饭至少需要步行20分钟。

而在过去几年里,临港新天地、宜宾万象汇等购物中心先后开业,宜宾的本地房企丽雅置地,以及华润置地、碧桂园、四川邦泰集团等大型房企纷纷进入临港开发房地产,临街商业也随着部分住宅小区的建成和入住迅速发展。政府还将教育和医疗资源引入临港,新的博物馆和科技馆也建在了临港。以临港为基础,城区继续扩张,2020年,包括临港在内的共389平方公里的区域被划为三江新区,成为四川首个省级新区。

如今,赵远大部分业余时间都在临港活动,偶尔他会和同事朋友在校外聚餐,不管是喜茶、肯德基等连锁餐饮品牌,还是火锅、烧烤等本地小吃都能在临港找到,晚饭后他常常会去距离学校约2公里的白沙湖公园散步。房价也随之增长,2013年时临港的房价约为每平方米4000到5000元,尽管经历了疫情,但由于产业的支撑,如今稳定在了每平方米8000到9000元,位置更好的江景房甚至超过每平方米1万元。

新旧产业的交替

从事了36年航运工作、常年在长江航行的轮机长林云记得,原来岷江和长江宜宾段沿岸坐落着纸厂、化纤厂等众多工厂,江水常年是黄色的,纸厂前的江面上甚至会冒泡泡,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气味,经过工厂时船员们都不敢呼吸,江中少有游泳的人。

在煤炭和白酒之外,宜宾曾有机械造纸、氯碱化工、纺织等重污染的传统工业,这些工厂大多建于岷江和长江沿岸。近年来,在整治化工产业和长江生态的背景下,国家提出化工企业进入化工园区集中布局、设置化工园区污染物排放总量限额等要求。对于长江边的宜宾而言,还有一条关键的生态红线—化工企业和园区要设在距离长江一公里之外。

西部食品商贸城内开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招聘中介,为周围的企业输送工 人。

城市的扩张开发及新兴产业的发展也迫使传统产业转型、转移或退出。和中国大多数城市一样,宜宾的思路是把新兴的、优质的产业放在城区内,近几年引入的朵唯科技、凯翼汽车、四川时代等均落地在临港。相应地,高能耗、高污染的化工产业逐渐迁入郊区或县城。

专注于氯碱化工的天原集团(以下简称“天原”)成立至今已有八十年,一路见证宜宾的变迁,是传统产业升级的典型案例。受访人员对《第一财经》杂志介绍,公司自成立一直主营氯碱化工产品,但随着行业产能不断扩大,再加上地处西南资源优势逐步减弱,公司为进一步发展,开始谋求转型。

2015年前后,天原锚定了新能源和新材料两个转型方向,“选择新能源中的锂电池材料,一方面是看好前景,另一方面是我们的化工基础与其相通。比如电池材料的前端生产需要用到烧碱,而烧碱是氯碱的主要产品。”受访人员表示,那时动力电池行业刚起步,天原是宜宾第一家入局的企业。2017年,天原通过战略引资,联合多家A股上市企业在宜宾投资建设宜宾锂宝,后者主要生产电池所需的三元正极材料。产业链上游不断完善,这也为宜宾后来引入四川时代打下了产业基础。

三江口游泳的人。

和产业升级同步的,还有厂区搬迁。据员工回忆,20年前,生产氯碱的老厂房、工人生活区和休闲区都在长江沿岸。为响应环保要求,天原2013年开始陆续搬迁老厂房,直至2018年搬迁完成。2017年,天原集团总部搬进临港,是第一家搬进三江新区的企业,其锂电项目在三江新区开工建设,传统的氯碱化工产业则搬至江安县工业园。

那些没能及时转型的产业则不得不从城区转移,或直接退出历史舞台。与天原集团类似,原来位于上江北的宜宾纸厂搬迁至南溪县,在长江沿岸盐坪坝工业园的丝丽雅集团也计划迁入高县的福溪工业区。在20 0 6年到2 018年的12年间,豆坝电厂、宜宾电厂和黄桷庄电厂这3座火电厂相继关停。被宜宾人称为“国营799厂”的宜宾红星电子有限公司,在新中国成立后转型为大型军工企业,历经改革开放与企业改制,2009年经战略重组,成为长虹集团的子公司。江边的厂房在2019年被拆除,799厂成了宜宾人记忆里的符号。

如今,宜宾的长江边,有写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的大字标语,江边的工厂已基本搬离,取而代之的是已建成或开发中的楼盘。位于长江北岸白沙湾街道、距离长江起点三江口5公里的天原化工厂老厂区几年前被拆除,厂房旧址附近已是碧桂园、保利等大型房企开发的江景房,均价在每平方米9000元左右,还有正在建设中的亲水公园。

但和全国其他中心城市的发展那样,化工企业造成的能耗和产生的污染实际上并未消失,而是被转移到了郊区或县城,这让可能产生的问题也更加隐蔽。2021年,中央督查组发现江安县工业园在合规园区范围外建设化工项目,部分项目突破长江干流一公里红线,还有违规排放工业废水的情况,江安县不得不在规定期限内整 改。

生态环境部对于高耗能、高排放建设项目的相关要求指出,新建“两高”项目应落实区域削减要求,腾出足够的环境容量。一名了解环保政策的人表示,一般而言,每个区县和园区都有一定的环境容量上限,区县或园区内所有企业的排放量加起来不能超过限额,因此需要通过布局平衡不同区域的污染物排放量。

正因如此,岳鹏称,宜宾在产业发展中注重不同园区的特点,按其承载能力都有明确定位。比如三江新区在主城区,重点布局新能源汽车、智能终端和电芯总装等污染排放小、带动性强的项目;江安园区依托其化工园区优势,重点布局涉化类新材料项目;屏山县依托库区移民县水电价格优势,重点布局高载能新材料项目。

这也使得政府在招商过程中并非来者不拒。周强也提到,宜宾曾想引进一个年产值上百亿的电池负极材料生产项目,但因为项目的工艺不够先进,污染物排放量超出宜宾的承载能力,最终放弃。

更大的生态挑战发生在2022年夏季的枯水期。

动力电池产业虽有利于能源转型,但生产过程本身耗能高、碳排放高,还存在锂污染的风险。四川时代宣称自己的电力供应中80%都是水电,但气候的极端变化会影响水电的发电量,枯水期时可能面临生活用水、生态用水和生产用水的冲突。2022年夏天,由于连续的高温干旱天气,四川出现电力紧缺,包括四川时代在内的工业企业大面积停产以保障民生用电。

遇到涨水或枯水期,航运公司会提前收到通知调整船舶装载量。林云记得,2022年夏天长江水位下降,船舶吃水也受到管控,平常能装载五六千吨货物的船舶只能装载两三千 吨。

他还观察到,在金沙江上4座水电站的影响下,金沙江和长江的水流变得平稳,“像湖一样”,曾经极易翻船的金沙江如今航道平整,可以供装载量上万吨的船通行,但江边的鹅卵石和河里的沙子越来越少。打渔船已经从江上消失,江里的鱼重新多了起 来。

岳鹏表示,宜宾正在发展中的储能行业,一方面是考虑到其上游环节与动力电池基本一致,有产业链基础。一方面也考虑到了枯水期的缺电问题,“储能电站建起来后,可以把丰水期的电存下来”。

随着未来可预见的极端天气的增加和国际新能源贸易环境的变化,这个正在兴起的城市的经济和生活将面临新的挑战。看起来,它似乎遇到了过去中国大城市发展多年才会遇到的难题。

城市发展中的人

因为总听闻家乡这些年发展迅速、就业机会多,再加上父母日益年老,2021年,在广东工厂打工近10年的王兴旺回到了宜宾。但回来之后,王兴旺发现情况和他的想象完全不同—高中没毕业的他无法进入“时代系”工厂,互联网招聘平台基本被劳务中介垄断,进厂的工资也不如广东高。据他观察,一个每天要工作12个小时、白班夜班两班倒的普通工人月薪在5000元左右,而他在广东时月薪为6000到7000元。

抱着调查各工厂的待遇以寻找合适工作和“打不过就加入”的心态,王兴旺加入了一家劳务中介,结果发现做劳务中介本身就足够赚钱,他透露,中介通常能赚取每小时3到4元的差价,按照一天工作12小时计算,一天从一个工人身上就可以赚取几十元。对于当地工人而言,产业的引入提供了离家更近的工作机会,拿到的工资却不如外出打工,还在中介的层层压价下更低。因此,愿意留在宜宾进厂工作的大多是高中以下学历,或是有生活压力、不得不在家照应父母和小孩的中年人。

“很多人年纪大了,不像年轻人想出去上班,或者他们要照顾父母儿女。就算工资比去外地打工少两三千元,但为了留在家里,也还是有人愿意去干。怎么说一个月还是有几千元,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王兴旺说。

由于在宜宾落地的大多是企业的生产工厂而非研发中心,它们也只需要普通工人。在四川时代的招聘通知中,任职要求仅为高中或中专及以上学历,并能熟练读写26个英语字母。刘昱第一次参加四川时代的面试时曾被淘汰,对方给出的理由是“学历太高了,本科毕业干吗要进厂”。

为了引进人才实现产教融合,宜宾发展产业的同时在临港建设大学城,目标是引入10所院校和10万名大学生。目前,四川轻化工大学、西华大学、成都工业学院等高校都已建成宜宾校区,然而,大学城的学生与宜宾现有的产业体系并不完全匹配。

“工厂里大多数岗位只是普通技工,职高和专科的毕业生就够了,月薪也只有3000到5000元,还是需要有更多企业和优质岗位把这些大学生留下来。”赵远说。根据《四川轻化工大学2022年毕业生就业质量年度报告》,该校有6.5%的毕业生留在宜宾。

像赵远这样愿意留在家乡的高学历年轻人,大多会选择进入稳定且待遇更好的政府部门、国企或事业单位而非进厂,但这样的岗位数量有限且竞争激烈。一名熟悉宜宾市内企业情况的政府工作人员向《第一财经》杂志透露,受热捧的国企只放出2个岗位就有超过1000人报名,另一些国企则面临招聘压力,接收到的简历数量甚至无法达到开考的要求。岳鹏透露,目前宜宾本地大学生的留宜率为20%到30%。

今年3月,刘昱以每平方米8000元的价格买下了一套位于三江新区的小三室。虽然还没有谈恋爱,他在选房时考虑的因素已经和大城市的人一样了,“房子旁边几百米就有一个小学,它的正对面准备修一个幼儿园,区里还有一个K12国际学校,在里面上学的基本都是机关单位工作人员的子女……”

在王兴旺看来,宜宾的发展属于“表面繁荣”。“主动留下的和进厂的至少是三十多岁的人,基本没有年轻人,年轻人在这里看不到发展前景,工资不高,中介又坑,他们宁愿去外地,工资会多两三千元。”不过,他依然肯定宜宾是一个“好耍的地方”,“有时候会让人忘却没有钱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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