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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羊道》系列散文的饮食书写

2024-06-17刘佳玲

新楚文化 2024年10期
关键词:李娟身份认同记忆

【摘要】《羊道》系列作为一组深入哈萨克族日常生活的散文,以“非虚构”的姿态记录了底层哈萨克人的转场迁徙之路和民俗传统。哈萨克族日常饮食与转场游牧互为表里,呈现出因时而动、因时而异的自然属性和生存机制。当现代化浪潮来袭,传统饮食以味觉的形式深深印刻在哈萨克人的记忆之中,并且成为身份认同的媒介,使得哈萨克人从离散走向凝聚。

【关键词】《羊道》;李娟,饮食书写;记忆;身份认同

【中图分类号】I207.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4)10-0032-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10.009

中国的饮食书写传统源远流长,进入现代,汪曾祺、陆文夫、唐鲁孙等均对饮食文学有不同的开拓和发展,可谓自成一家。不难发现,中国主流的饮食书写对象大体属于农耕民族的饮食范畴,而作家们较多以文人的姿态去发掘烟火气背后的人生况味,阐发饮食背后的历史文化积淀,形成了一些固定行文模式。

与唐鲁孙、汪曾祺这些精于饮食书写的前辈相比,李娟并非有意识地创作饮食散文,也没有专门描写饮食的作品集,而是将饮食书写散落在《冬牧场》《我的阿勒泰》《羊道》等作品中。文章将以李娟第一次真正深入哈萨克族游牧生活的作品——《羊道》系列散文为例,探究在现代社会进程中身处边地的哈萨克族的饮食习俗特点及饮食新变,讨论饮食记忆对哈萨克人身份认同的构建的作用。

一、“羊道”——哈萨克族的饮食之路

谈到为何将散文命名为《羊道》时,李娟说:“最初,有对羊——或者是依附羊而生存的牧人们——的节制的生活方式的赞美,但写到后来,态度渐渐复杂了。”[1]“羊道”极具象征意味,它是羊群的迁徙之道,是哈萨克族的生存之道,也是哈萨克牧民的饮食体验之路。人类学家张光直认为:“到达一个文化的核心的最好方法之一,就是通过它的肠胃。”[3]李娟以“非虚构”的姿态记录哈萨克族的日常饮食,捕捉哈萨克人当下鲜活的面貌,很大程度上消解了以往对新疆和哈萨克族的“景观化”印象。

(一)哈萨克人的饮食

不同地域的精神源流、民风民俗造就不同的饮食风味。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农耕民族饮食不同,哈萨克族的饮食与其转场游牧的生活息息相关。哈萨克意为“白色的天鹅”,这暗示了这个民族需随着季节轮转逐水草而居,用迁徙的双腿丈量大地。在生产生活方式发生巨大变革的今天,北疆哈萨克族依然坚守游牧转场的生活。

“……生活是简单寂寞的,劳动是繁重的。但没关系,食物能安慰一切。而享受食物美味之外的时光则空旷漫长,暗暗饥渴。”[1]214频繁的转场迁徙和繁重的牧场劳动使得进食成为头等大事。

正如羊群需随季节转场,哈萨克族的饮食也因地制宜,因时而异。对于哈萨克人来说,奶制品是餐桌上的常客。牧场产奶期,充足的牛奶被制作成酸奶、酸奶疙瘩、奶豆腐……就连茶里也能加入大量黄油、奶油。到了春冬,奶制品短缺,就只能喝上清茶。羊群从草原汲取能量,哈萨克人从奶制品中获取置身荒野游牧的安全感。同时,馕也是哈萨克人餐桌上的重要角色。城里有专门的馕店,乡里人家也砌有馕坑,若在荒野中就只能用装过干牛粪的锡盆进行烘烤。“馕得一次性烤够三四天的。如有招待客人的计划或即将搬家出发,则会一口气打得更多,避免一切可能会应付不过来的突发情况。”[1]44馕因制作简单、便携、耐储存的优点,成为哈萨克人游牧生活中最重要的面食。馕是如此深入哈萨克人的生活,以至于小孩子玩“过家家”游戏也有“烤馕”这一环节。

茶极具包容性,既可被骚人墨客浅斟细啜,亦可为山野樵夫饭后一盏。但无论如何,主流茶文化始终散发出悠游闲适的味道;然而茶之于哈萨克族却不止于消闲。“喝茶是相当重要的一项生活内容。日常劳动非常沉重,每告一段落就赶紧布茶,喝上几大碗才开始休息。来客人了,也赶紧上茶。有时一天之内,能喝到十遍茶。”[1]65哈萨克人嗜茶,却不并挑剔。他们通常喝一种叫“茯砖”的茶砖,十块钱五斤。遇到节庆,茶里还会加入黑胡椒、丁香之类的香料进行熬煮,以增加风味。此外,哈萨克人并不是倒茶便喝,还需辅以奶、黄油、馕块、包尔沙克之类的食物,极为丰盛热闹。李娟对此惊呼:“与其说是茶,不如说是汤了。”[1]68对于哈萨克族来说,日常的茶与茶点承担了“主食”的角色,为人们提供热量;“茶”身上萦绕的闲适气质此时已经消散,从而显露出它关乎现实生存的一面,也就是布尔迪厄所说的“必须的趣味”。

作为汉族人的李娟,在深入哈萨克族日常生活后体会到“茶”之于哈萨克族的特殊地位,感叹:“哎,我要赞美茶……它是丰富的自然气息的总和——经浓缩后的,强烈又沉重的自然气息,极富安全感的气息。”[1]在哈萨克人眼中,茶不仅提供了热量,它还是“自然气息的总和”,使得人回归自然怀抱。哈萨克人尊重古老的自然秩序,逐水草而居,维持生态平衡,享受大自然的馈赠。不仅羊群的生存依赖大自然,哈萨克人的饮食也具有明显自然属性,呈现出因时而动,朴素节制的特点。

(二)哈萨克饮食新变

在《我的阿勒泰》中记录了“采木耳事件”:李娟和妈妈在山上发现了山珍木耳,并在当地掀起了一股采木耳热潮。原本在深山默默生长、默默枯萎的木耳被汉人争抢、哄抬价格。不过哈萨克人却没将木耳纳入自己的日常饮食,也没有被这股木耳收购热潮冲昏头脑。然而,古老的秩序已被打开缺口,“虽然从那个缺口进进出出的仍然是传统事物,但每一次出入都有些许流失和轻微的替换。”[1]178现代化的触角显然已经伸向遥远的阿勒泰,哈萨克人的饮食习惯出现了新的变化。小姑娘卡西是个不折不扣的假小子,强健的身体让她能够驾驭牧羊、背冰、捡柴之类苦差事。奇怪的是有段时间卡西居然为了减肥只喝清茶,她将茶倒进冰红茶的空塑料瓶里,一边喝一边凝视着瓶身上的美丽年轻女孩。广告发挥魔力召唤卡西:喝了冰红茶就能变得像广告上的女孩一样美丽。

食物经过人类的巧手能转化为生活用品。哈萨克人以羊油脂肪为原料,加入杨树树瘤烧制的碱灰,熬制肥皂。出于对食物的珍惜,熬制肥皂 “忌讳有品行不端的人插手”,以保证肥皂的顺利出产。如今,哈萨克人已经不需大费周章从大自然获得生物碱,转而使用简单易得的高纯度工业碱。虽然作为食物的派生物,肥皂始终是哈萨克人心中极为珍贵的存在。只不过在这荒野中出现了更有力的竞争者——雪白芳香的洗衣粉,人们认为它比肥皂更珍贵,平日都慎重地锁在柜子里。“天然土肥皂——工业土肥皂——洗衣粉”,人们对于食物的敬仰仍然存在,但不可否认,它的光芒已被方便好用的工业品所遮蔽。

如果说年轻人在现代商业产品的诱惑下败下阵来,那么阅历丰富的老年人则表现得更加自如。对于外来新菜式,扎克拜妈妈不为所动,她坚持制作传统的烤馕、煮抓肉。若李娟和卡西做了炒菜、汤饭,她也不会拒之门外。“妈妈聪慧又敏感,怎能不明白如今的现实和新的规则……如果她乐意表现的话,仍能游刃有余地把握时髦的生活。但是她知道,那没必要。她早明白生活是怎么回事了。她已经强大到不惧怕陌生,强大到不需要改变。”[1]178越来越多新奇方便的食物和烹饪方式进入哈萨克人的视野,扎克拜妈妈从容应对的背后实则隐藏着游牧民族的无奈与危机——被农耕文明同化。在漫长的历史中,哈萨克族的游牧基因与饮食习惯已经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浑然一体了。饮食的新变暗示着哈萨克游牧文化面临的问题。就连收牲畜的生意人也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定居当然好!但哈萨克都完了!”[2]

二、饮食记忆与身份认同

(一)哈萨克饮食记忆与认同

每个民族都有其独有的饮食之道。“一个民族的饮食之道是表达和保护其文化身份最有力的方式之一,而这正是一个致力于‘美国化理想社会所不需要的。使饮食选择更加科学化,其实就是掏空其种族内涵和历史。”[7]迈克尔·波伦道出营养主义、速食主义横行的美国俨然成为一个饮食大熔炉的事实——不同族裔自身携带的饮食历史文化基因被逐步消解、同化,最后忘却自己的根源,成为真正的美国人。可见,在现代饮食多元化背景下,延续本民族饮食滋味,保有本民族的饮食之道已经迫在眉睫。

作为游牧一族,哈萨克人深谙以广泛、多样的“共餐”活动维系民族情感。所谓共餐,即众人围绕餐桌一同享用家乡食物,起到了维系族群关系和构建身份认同的重要作用。共餐存在于日常家庭饮食和各种社交场合,也与哈萨克人分享食物的传统礼俗密切相关。一旦有客人(甚至是陌生人)掀开帘子进屋拜访,主人家便需备好热茶和食物,以示尊重;哈萨克人会为新搬来的邻居提供食物解燃眉之急;即使是陌生的骆驼队经过家门口,哈萨克人也会热情地送上自家的酸奶。最为隆重的“共餐”社交是哈萨克人的“拖依”(聚会),大多集中在秋季。大伙儿在这略显狭窄拥挤的帐篷里共同享用哈萨克族传统吃食,食物滋味和饮食礼仪无形中将彼此联系在一起。在天幕之下,哈萨克人在茫茫草原各自游牧,远离人烟而深入自然之境;同时,哈萨克人又因为“共餐”而汇集相聚,达成身份认同。这种日常、具象、重复的饮食活动,潜藏着哈萨克人敬畏自然、敬重生命、非功利的饮食观。

饮食能通过味觉、仪式形成“食物记忆”。独特的饮食记忆深深镌刻在哈萨克人身上,尤其当他们在空间上远离族群,处于异文化圈时,能够凭借民族美食缓解思乡之情和认同危机。扎克拜妈妈的第五个孩子阿娜尔罕结束游牧生活,进城里的餐馆打工。她不再像祖辈那样逐水草而居,有了稳定安全的住所,过上安定却“陌生而拮据”的生活。这不代表她背弃哈萨克族的饮食之道,她仍然期待草原捎来的奶制品、热闹的拖依以及餐前“巴塔”声音的萦绕。

(二)作为哈萨克饮食的“他者”

正如鄂温克族作家乌热尔图所言,以往关于边远少数民族的叙述,尤其是汉族作家文学作品中,有时过于强调其封闭原始,一味猎奇,以至于呈现神秘主义、浪漫主义倾向。无独有偶,李娟在《羊道》序言中提到:“所有文字都在制造距离,所有文字都在强调他们的与众不同。而我,更感动于他们与世人相同的那部分,那些相同的欢乐、相同的忧虑与相同的希望。”[1]在她看来,那些在迁徙过程中发生的动人故事、日常劳作的悲伤欢乐以及哈萨克美食的味道正是哈萨克族生命跳动的凭证。

从小往返于四川和新疆的漂泊人生经历,使李娟始终抱着一种“在而不属于”的心态去发现、走进阿勒泰和哈萨克族。作为一个行动者,她跟随扎克拜妈妈一家一同生活、劳作、迁徙,从而获得了“在场”的身份和表达“真实”的权利。当然也有一些外界声音对李娟“非虚构”写作真实性表示质疑,对此她有着清醒的认识。“她(哈萨克作家叶尔西克)给我最大的启发是让我感觉到我是一个汉族人,我描写这种异域风光,无论你距离再近也是一种旁观。”[6]在《羊道》系列散文中,李娟保持一贯的谨慎,没有将自己塑造成“哈萨克人”的同类,也没有把自己当作高高在上的启蒙者。基于此,她自觉地站在“他者”的角度记录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舌头尝到的一切。

正如克劳德·菲斯克勒(Claude Fischler)注意到的,从某一族群的饮食方式中能够确认自己的同一性和与之饮食方式不同的群体的他者性[11]。在几个月的转场生活中,李娟遵守家里的秩序,“蹑手蹑脚地生活于其间”,但还是难免“水土不服”。李娟在四川度过了人生中最重要的阶段,她的肠胃深深烙印上了四川的饮食记忆——钟情米粥不喜面食。然而进入深山,每天只有茶水、干馕和其他面食。甚至在后来接受采访时,李娟也坦言即使在新疆生活了这么久,自己还是难以适应当地饮食。可见,李娟从哈萨克饮食方式中再次确认了自己的他者性。

与此同时,饮食也发挥了联结的作用。转场过程中,李娟遵从哈萨克饮食礼俗,与扎克拜妈妈一家共享热茶、馕、奶酪,一起聆听餐前祈祷——“巴塔”。“共食”为两者提供了共同的味觉经验,拉近了彼此的情感距离,也为李娟对于哈萨克族的生活产生“理解之同情”。正因如此,李娟对新疆阿勒泰和哈萨克族的书写得以突破“他者”的局限,从而自如游走于汉族与哈萨克族之间。李娟慷慨而热烈地赞美茶、赞美馕、赞美一切食物,不是为了把阿勒泰塑造成“风吹草低见牛羊”的乌托邦。无论是深山游牧还是外出定居都会面临不同的生活挑战,“忍受生活”才是常态。

三、结语

在《羊道》系列散文中,李娟以“在场”的身份深入牧民日常生活,真实直观地展现了哈萨克人因时而动、因时而变的饮食习惯和带有朴素自然崇拜的饮食礼俗。在“共餐”过程中李娟自身携带的“四川饮食基因”与哈萨克饮食习俗发生化学反应,让她再次确认自己“他者”的书写立场;反过来,“共餐”也使得李娟以理解之同情深入哈萨克族的饮食生活。在游牧的生存空间被挤压,“转场”文化式微之际,饮食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记忆和文化基因为哈萨克族提供了文化传承的能量。

参考文献:

[1]李娟.羊道[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2]李娟.冬牧场[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257.

[3]Kwang-ohih Chang.Food in Chinese Culture:Anthropological and Historical Perspectives[M].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7:4.

[4]迈克尔·波伦.为食物辩护:食物的宣言[M].岱冈,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7:64.

[5]Fischler C.Food,self and identity[J].Social Science Information,1988(27):275-293.

[6]欧宁.没有最好的地方,也没有最坏的地方:李娟专访[EB/OL].(2014-5-13)[2024-1-12].https://mp.weixin.qq.com/s/E7sXdY5QdW2QKSUUvWB2Iw.

[7]石访访.饮食的文化符号学[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22.

[8]李长中.“汉写民”现象论——以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为例[J].中国图书评论,2010(07):120-128.

[9]郑亮,毕瑞.转场中的“在场”:李娟“非虚构”写作中民俗文化的呈现——以《羊道》系列散文为例[J].石河子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32(01):106-111.

[10]朱海琳.回到“人类”:李娟《羊道》系列写作的民族志意义[J].文化遗产研究,2017(02):103-111.

[11]阿娜尔·卜拉提.《羊道》系列散文民俗书写的独特性研究[D].伊宁:伊犁师范大学,2020.

作者简介:

刘佳玲(1997.7-),女,广东梅州人,广州大学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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