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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尔格广场上的羊群

2024-06-15于学涛

安徽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乌日巴图蒙古包

于学涛

巴图把卡车停在野狐山脚下,从车上下来,掏出一支烟,大口抽了起来。暮色降临,整个希拉穆仁草原像是盖上了被子。他抬头望着野狐山,四十几年了,他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端详野狐山,心想野狐山还真像一只熟睡的狐狸,耳朵和腮帮子尤为明显。翻过这座山就是乌日嘎的家了,或许也称得上他自己的家。巴图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秋风肆意吹来。

巴图缩了缩身子,还是感觉冷。肚子里传来咕噜噜的声音。他想,野狐山的另一侧,乌日嘎一定在蒙古包里熬奶茶。想到奶茶就想到了奶豆腐、手把肉。他咽了口唾沫,环顾了一下四周,他还得等,等到天色再暗一些,万物入眠,才可以行动。

希拉穆仁草原的草已经被秋风吹黄,草原提前进入了成熟时期。巴图不得不躲进车里打开暖风,收音机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快点,再快一点,他想让地球转得再快一些,天色赶快黑下来。风从外面挤进车里,嘶嘶作响。巴图抬头又看了一眼野狐山,他怀疑这只熟睡的狐狸是不是苏醒了。

在焦急的等待中,天色终于暗了下来,天空和草原黏合在了一起。巴图心跳加速,从车上下来,整理了一下夹克衫,用手抚了抚头发才向前走去。他从兜里拿出墨镜戴上,刚戴上就发现不对,自己好像掉进了枯井里,黑上加黑。他摘掉墨镜,才想起来什么东西没拿,又返回车里,提了一个食品袋。

巴图很快就爬上了野狐山的山顶,山脚下几处微弱的灯光零星地平铺在夜色之中。他很快就锁定了乌日嘎的蒙古包,没错,还是记忆里的那个位置。巴图跑下山坡,他的小腿有些发抖,上颚和下颚不听使唤地打着哆嗦。蒙古包上的烟囱里果然冒着烟,牛粪燃烧的气味如同发霉的枯草散发出的味道弥漫整个夜空。烟气被秋风携入巴图的鼻子里,乌日嘎一下子在他的脑袋里复活了。

巴图远远地围着蒙古包转了一大圈,羊圈在蒙古包的西南侧,两只狼狗在羊圈的左右两侧。这两只狼狗还是巴图从牧人哈斯家里抱回来的,巴图走的时候,这两只狼狗刚会走路,不知现在还认不认识自己。巴图从食品袋里掏出一块东西,故意咳嗽了一声,两只狼狗马上注意到了动静,朝着巴图奔来,巴图把这块东西扔了出去,两只狼狗上前闻了闻,叼着跑远了。

巴图在秋风中焦急地等了一会儿,他环顾着四周,心跳还在加速。他确定两只狼狗已被迷晕,才迈着小碎步朝羊圈走去,他围着羊圈转了两圈才找见羊圈的门,弓着腰用手摸了摸,好在圈门没有上锁,只是用铁丝简单地钩挂着。

巴图把卡车开上野狐山,山脚下的蒙古包已经和夜色融为一体了。他在心里反复念诵着“哈浩尼(蒙古语里对绵羊的召唤)”。他把卡车停在距离乌日嘎的蒙古包不远处的土路上,敞开车厢上的护栏,把铁梯放下,朝着羊圈走去。月亮爬上了夜空,他才注意到乌日嘎的蒙古包好像翻新了外围,他摘下皮手套,把头发向后理了理。来到羊圈门口,仔细听了一会儿,乌日嘎应该睡着了。可以动手了,他弓着腰,迅速打开羊圈门,低声说了一句,哈浩尼,说完他回头看了看蒙古包。羊圈里的羊散落在各个角落,嘴里咀嚼着从胃里反刍上来的草料。月亮和羊群成为一种呼应,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洁白而不语。

哈浩尼!哈浩尼!羊群并无反应。巴图心里着了火,他弓身进了羊圈试图驱赶羊群。羊群受到惊吓,迅速起身跑出羊圈。巴图被羊挤得跌了一个跟头,一只羊还踩了巴图一脚。

巴图从羊群中出来才发现事情不妙,羊群冲出羊圈就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四散而去。巴图站在原地,事情并没有像他想象的一样发展,他现在不知该怎么办,怎么把这群羊赶到卡车上。

哈浩尼!一声闷雷从大地深处传来,巴图心里一颤,他没来得及回头看,拔腿就跑,急忙跳上车,启动卡车飞快地向野狐山奔去。巴图忘记了开车灯,车厢的栏杆门都没关,梯子划在草地上,冒出一条烟尘土龙。羊群像是被点了穴一样,瞬间定在原地。哈浩尼!又一声闷雷从大地深处传来,羊群开始调头,迅速跑回了羊圈。乌日嘎关好圈门,看了看眼前的野狐山。还好,刚才的一番动静并没有惊醒它。

巴图连夜回到温都淖尔县,卡车离合器踩不到底,在路上两次熄火,他心里的恐惧转化为了愤懑。第二天,他来到市场门口找到车主道哈,道哈问他,怎么提前还车了?巴图说,你这车有毛病,别说从希拉穆仁去广州,能开到高速入口就不错了。退钱!道哈围着卡车看了一圈,说,扣除昨天的费用,再扣六百,你看你把梯子磨成什么样了。巴图狡辩说这车老熄火,耽误了我的事,羊没拉回来,你说怎么办?道哈说,那你什么意思?我这车有点毛病是不假,你说说怎么会因为熄火而耽误你拉羊了?巴图戴上墨镜看着道哈半天没说话,最后说行行行,六百就六百,车先不退了,今天再租一天。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趟希拉穆仁,我怕车坏在半路上,我自己不行。

道哈说没问题老板,你管饭。巴图坐在卡车副驾驶的位置上,道哈在县出口的加油站给卡车加满了油,随即驾驶卡车行驶在S977省道上。道哈问,老板在希拉穆仁哪个位置下道?巴图把胳膊搭在车窗外面,嘴里衔了一根稻草,眼睛深陷在黑色镜片之后,猜不出是闭着眼还是睁着眼。野狐山脚下。巴图说。道哈又问,老板你怎么从广州那么远的地方来这里收羊?巴图说有用。道哈高大威猛的身躯随着卡车的颠簸而上下浮动。老板,你那还缺人不?能不能带我一起上广州见识见识?道哈嘿嘿一笑。巴图扭过头来,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的小伙子,把嘴里的稻草扯下,抛向了窗外说可以,广州布尔格广场上缺个羊倌,你去不?道哈又是嘿嘿一笑说,老板你真会开玩笑。

真的,你要有意向,今天收完羊可以和我一起把羊送到广州,正好咱俩路上可以轮流开车。不过你得把这车修好,带你去广州看看。道哈说真去放羊啊!在城市里怎么放羊?我那里正好缺一个羊群管理者,也叫城市牧人。和咱们牧区的羊倌一样,就是负责羊群的吃喝拉撒。巴图说。道哈连连点头,嘴上乐开了花。看方向,巴图顺了一把方向盘,S977省道在此处开始大转弯。

秋风穿过卡车驾驶室,把草熟的味道灌满了整个驾驶室。道哈又问,老板,那羊在城市里到底怎么放呢?巴图说,这是我策划的一个项目,把草原上的羊运到那里,在广场中间建一个小型生态系统。然后让羊飞上天,羊在天上吃草,人在广场上走动,互不影响。道哈说,啊?这么奇妙啊!巴图说从前面那个山绕过去就到地方了。一会儿到了,你把车停在羊圈门口,把护栏打开,在外面等我就行。

风吹动着黄草在草原上由远及近地波动,好像有一群看不见的生灵在漫无边际的草原上奔腾。巴图不停地吞咽着口水,他感到一阵口干,心跳开始加速。他看着眼前的野狐山,不知在恐惧什么。他不确定今天能不能顺利把羊装上车,他又想起那句哈浩尼。心里一阵愧疚感,由远及近地荡来,像是草原上奔腾的那团生灵。

道哈按照巴图引导的方向把卡车停在了乌日嘎的蒙古包前,打开护栏,在车里等着。巴图把墨镜重新戴上,整理了一下长发,把烟掐了,推了推门。你找谁?乌日嘎正好从蒙古包里出来,把巴图推出了门外。乌日嘎穿了一身绿色长袍,好像把夏天的草永久地保留在了布料上。高高的颧骨上留下了野风长久吹拂的痕迹。眼睛乌亮而有神,精准地穿透了墨镜的镜片。巴图心里一阵紧张,他感觉自己的手在抖。他回头看了一眼在卡车里听收音机的道哈,摘下墨镜,我。

乌日嘎愣了一下神,回头把门关上,你回来干什么?巴图稍微松了口气,回来和你商量件事,咱们进屋说。说着就要往蒙古包里进。乌日嘎拦住了他,有啥事就在这儿说。我回来拉点羊,有个发财的机会。赶紧走,我不会再相信你。乌日嘎从羊圈里抱出一只黑头羊羔,回到蒙古包里拿出了奶瓶给羊羔喂奶。巴图呆呆地站在门外,回头看了两次道哈。好在道哈没有看他们,专心在听收音机里的歌唱。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没必要。你看,这不是回来了吗?巴图把声音放低,蹲下来摸黑头羊羔的额头。我早就不生气了,就当你早就死了。乌日嘎的声音厚实而沉稳,好像是从地面深处传来。巴图不知该怎么接话,把墨镜摘下来用手套擦了擦,这次准能挣钱。乌日嘎把黑头羊羔放回了羊圈,赶紧离开这里,我这儿不欢迎你,别想打羊的主意。乌日嘎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道哈扭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巴图摆手示意没事,低声说,哎哟,我的祖奶奶,走,咱们进包里我详细跟你说。乌日嘎转身钻进了蒙古包,巴图跟了进来。巴图看到蒙古包里的围帐换新了,家具倒是没换。淡淡的奶香气是他熟悉的气味。昨晚偷羊的也是你吧?我报警了,警察正在找你。巴图坐下,我没偷啊,我回来看看羊。羊有什么好看的,这儿的一切都不属于你。乌日嘎说。可咱们还是夫妻啊!一张纸而已。巴图说,我先拉走50只羊,过几天把你也接过去。乌日嘎说,不去,你赶紧走。巴图心里一阵着急,起身掏出手机给乌日嘎看,你看这是我着手做的一个广场设计,现在要把广场的一楼做成一个小型草原,把羊放在那里饲养。羊还是你的,只不过是换个地方。有专人负责照顾羊群,什么也不用你做。

你赶紧走。乌日嘎说。巴图收起了手机,车上那个小伙子看见没,他叫道哈,我雇好的羊倌,他去了帮忙放羊。乌日嘎压根就没正眼瞧。

你是不是赌光了,嫖光了,惦记上羊了?

什么陈芝麻烂谷子,我现在是城市设计师,巴图戴上墨镜说,我要把羊群弄到广场上空去放养,等于是把咱们的希拉穆仁搬迁到广州。你就相信我吧!乌日嘎说,你把牛弄到天上还差不多,这个我信,被你吹上天的。

自从小图雅走了,羊就不仅是我的财产,也是我生命中的伴侣。乌日嘎扭过身去,用胳膊擦拭流下来的眼泪,你跟着一个收羊的贩子走了,一走就是十几年。家里没个男人,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才走到现在?前几年,有人自称警察半夜打来电话,说你嫖娼被抓,让我去领人。我说,不领,我的男人早死了。后来又有人打电话来要赌债,我说,不还,我的男人早死了。后来他们还是打,每天不停地打,我就换了手机号。

我想把广场挖空,上面铺上厚钢化玻璃,把草原缩小复制在下面,然后在周边加上灯光和镜子,就能把羊群反射到上空的荧光板材上。这样羊群就跑到了天上。

你回答我,你还有脸回来?

怎么没脸!我离成功就差一步了。

你说你去县里给羊买药,药呢?

我错了,这次一定能赚钱。

道哈推门而进,问巴图,老板,你到底装不装羊?我有别的事,着急走。

装装,马上就装,你先去车里等会儿我。

乌日嘎看着卡车消失在黄尘之中,秋色蔓延至野狐山上。乌日嘎在羊圈里转了一圈,看着少了一半的羊群,又看了看巴图写的借条,应该是借羊条,她并没放在心上。

道哈问巴图,老板,去了广州你能给我开多少钱?巴图戴着墨镜,眼泪从镜片后淌下,小图雅是我的女儿,3岁的时候,一天夜里发高烧,我抱着她徒步翻过野狐山,到了县医院,小图雅已经高烧惊厥,肺部感染,后来失去了意识,几天后就走了。

道哈不知道怎么接,老板,原来你也是希拉穆仁草原上的牧人?巴图说,小图雅就葬在野狐山下,在那里她一抬头就会看到乌日嘎的蒙古包。这也是这么多年以来,乌日嘎一直都没搬离希拉穆仁的原因。

巴图长长舒了一口气,说一个月给你4300,管吃住。道哈连连点头说好,好。巴图说,我在草原上生活了32年。话毕,道哈总觉得巴图在和自己开玩笑,不怎么真实。

牛、羊、马散落在草原上,成为迟缓的物象。巴图想该怎么控制温度,才能让布尔格广场上的草原生态系统也像希拉穆仁草原一样,有一年四季的样子。比如现在,草原正陷入一片金色之中。羊还是太少,不足以支撑起布尔格广场上的草原。眼前的一切正在无限地缩小。道哈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大,跟着音乐一起哼着曲调。巴图电话响了,他看了一眼手机,伸手把收音机声音调小。不是乌日嘎,他担心是不是她反悔了,好在不是。草原上信号不好,巴图没听清对方是谁,说的什么,就挂断了。

阳光打在土路上,草被碾压成另一种形状。这是出希拉穆仁草原唯一的路。此刻,路上金光灿灿,蔓延至天际,好像巴图的事业正走在金色大道之上。但巴图眉头紧皱。手机铃声再次响起,刚响一声,巴图就接了。是我,有什么事?手里没钱,能不能再等几天?我刚在内蒙古弄了点羊,倒手卖了就给你。差不了。上次是我手气太差,下次肯定不会了。道哈在一旁听到的只有这些,卡车发动机震颤的声音太大,听不清电话那头说的什么。巴图挂了电话,把墨镜摘下,问了句,过了野狐山了?道哈说,有一会儿了。巴图回头看了看,野狐山变得小而遥远。

老板,你能按时给我开工资吧?巴图说能。道哈说,你要是开不了,我可不去。放心吧。巴图说。

天快黑的时候,道哈才把车开回温都淖尔县,中途熄了几次火。巴图请道哈吃了顿快餐,他跟着饿了一天了。巴图说,你把车开到一个有监控的地方,要不停在公安局门口吧。46只羊,别给我少一只。道哈连拍胸脯说,少不了,你放心。巴图扔下五百块钱,顺便去买些草料来,晚上喂喂羊。说完就回宾馆休息去了。

火烧云把半边天都染红了,巴图心想,可千万别把希拉穆仁草原引燃了。随后摇了摇头,觉得自己也无趣。

这一夜,巴图一夜未眠,他翻身,床板就吱呀一声作为回应。明天和道哈去一趟修理厂,把卡车离合器修好,再检查检查刹车系统,下午或者晚上就可以出发去广州了,巴图盘算着。布尔格广场上凹陷下去的大坑已经修好,那儿原本打算作为地铁7号线的出口,后来设计师觉得这个出口人流量不大,就又改到向东1.5公里处的西雅大厦楼下了。草原的雏形已经形成,来自希拉穆仁草原的草籽正在农研所培育,现在就剩下灯光影像系统还没落实。他打开手机,想着给上次谈妥的设计师打电话催促一下,看了一下时间,凌晨3点半,不好意思这么晚惊扰人家,就又放下手机闭上眼。

羊群在布尔格广场的草原上自由游动,吃草或者休憩。这一画面在巴图的脑海中舒展开来,他激动地起身,被子在黑暗中擦出火花,咔咔地响,像有什么东西在巴图的眼前断裂。他来到窗前,看了看窗外,昏暗,无声,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

第二天一早,巴图给道哈打电话,打不通。巴图很着急,他去了两趟菜市场门口,都不见卡车和道哈的踪影。无奈,巴图只能报警。随后温都淖尔县公安局的民警联系巴图,问,车和人在哪儿丢的?麻烦一下警官,你出来看看你们公安局门口两边有没有一辆卡车,上面装着羊。警官说我没时间给你看去,你先说你的车和人在哪儿不见的。巴图说,那不用了,随后挂断了电话。

巴图急得团团转,他想莫非道哈是背后的黄雀?巴图越着急,关于布尔格广场草原的设计灵感就越强。之前他只是设想白天把羊群在草原上悠闲吃草的画面反射到广场上空。现在,他想到的是夜晚。道哈这小子到底把车开哪儿去了?如果夜晚利用暖色灯光,进行二次投射,每晚22点熄灯,那么羊还能在布尔格广场上多停留几个小时。这个想法真的太棒了。道哈是不是叫道哈,巴图现在也嘀咕起来,一个小时后,道哈要是还不出现,他就再次报警。

道哈还就真的在一个小时刚到的时候出现了。道哈从卡车上下来,看着很疲惫的样子。巴图上去就问,我的羊呢?

道哈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说,什么你的羊?我给乌日嘎送回去了。

你……送到希拉穆仁了?巴图几乎是跳了起来,大吼道,谁叫你送回去的,那是我的羊。

道哈没说话,沉默了片刻,说,对了,你交的押金马上没了,送羊的来回费用,也算你的。

巴图站在原地,脑袋一片空白,布尔格广场上空的反射玻璃、支柱,在他的脑袋里“轰”的一声坍塌了。

温都淖尔县的清晨匆忙而喧闹,但一切都与巴图无关。他谁呀!他道哈凭什么,为什么要给乌日嘎送回去?

巴图赶紧追上道哈,问他,你为什么?道哈一把把巴图推开,粮食成熟的香气飘了过来。道哈说,你欺骗了乌日嘎。

巴图又愣在了原地,我们两口子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是不是你把羊卖了?信不信我整死你!

道哈说,你现在就给乌日嘎打电话核实。

巴图看着道哈远去的身影,拿出手机给乌日嘎打电话。他问乌日嘎,昨天我雇的那个羊倌道哈,把羊送回去了吗?

乌日嘎说,送回来了,46只。

巴图在电话里问乌日嘎,你和道哈认识?乌日嘎说不认识。那你为什么相信一个陌生人而不信任我?巴图站在旅馆的窗户前,街道上人流匆匆,车水马龙。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间内散发出阵阵潮湿发霉的气味。

乌日嘎说,你骗我46只羊,去还赌债?道哈告诉我的,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电话里传来羊羔的叫声和呼呼的风声。巴图长叹了一口气,他感觉到希拉穆仁草原上的风吹在了脸上,像刀片,瞬间割破皮肉。

巴图心里懊悔,接电话的时候不该让道哈听到。巴图说,我欠赌债不假,可我没打算把羊卖掉去还债啊!我最后一次赌钱,是因为我早已经构思好了关于布尔格广场上草原生态系统的建造。我急需用钱,就和我认识的一个做投资的老板吃饭,谈了我的想法。那晚吃完饭后,他组局,打了几轮麻将,我输了,后来又借了点,还是输了。反正是陪老板,我想只要把他哄高兴了,兴许他就会投资。再后来,老板告诉我,他对我这个项目不感兴趣,他要去云南丽江做旅游开发。你放心,这钱我能还上,绝不是在打羊的主意。再说,我不是给你写了欠条吗,这羊就算我借你的,迟早会还。

巴图不知乌日嘎在不在听,电话那端,风声好像更加凌乱了。好一会儿乌日嘎才说话,你不用解释这些,希拉穆仁草原不欢迎你。你所说的什么把草原缩小建在广场上,我压根就不信是真的。你的出现就是一个谎言。

巴图还想解释什么,乌日嘎挂断了电话,风声戛然而止。街道上混乱的声音沿着窗户缝隙挤进房间里来。巴图一屁股坐在床上,攥紧拳头用力捶打了脑袋两下。

十二年前,巴图和乌日嘎的小女儿因肺部感染,错过了最佳就医时间而离开了人世。巴图把小图雅埋在野狐山下后,搭上收羊贩子的车离开了希拉穆仁草原,那几天有一只母羊不爱吃草料,巴图和乌日嘎说,我去县里给羊买点开胃药。你在家等着,不要难过了。过几年,咱们再生一个。这一走就是十二年之久。巴图想,乌日嘎恨自己很正常。可是这下羊也没了,失落感和无力感让他感觉此刻的自己,正如十二年前来到温都淖尔县时一样。收羊贩子把巴图放到路边就消失在苍茫的黄昏之中,现在巴图回想,羊贩子为何会把自己拉到温都淖尔?

巴图坐在小旅馆的床上,脑袋里轰鸣不止,他无力再去追究道哈的行为。他想,必须把羊搞到手。布尔格广场上的草原一定要建成。

巴图再次找到道哈,要继续租车,他说,不过你就不用去了,作为羊倌,你被解雇了,就是租车,多少钱?道哈说和以前一样,押金一千,油你自己加。

巴图开着卡车,再一次来到了希拉穆仁草原。 离合器更加糟糕,卡车频频熄火,好像卡车也不愿意再跑第三趟。巴图把卡车停在路边,此刻,他的内心无比平静,眼前一片辽阔,秋草软绵绵的,像羊绒,给人温暖的感觉。

巴图盯着野狐山,一切马上就绪,他感觉自己即将与草原融为一体。巴图把卡车停在乌日嘎的蒙古包前,犹豫了一会儿,从车上下来进了蒙古包。乌日嘎正在火炉上熬奶茶,奶香味灌满了整个房间。乌日嘎顿了一下问,你怎么又来了?

我要和你离婚。巴图说。

奶茶在火炉上咕噜咕噜沸腾出气泡,乌日嘎面无表情,手里的勺子不停地搅拌,试图把锅里的气泡压碎。

离。乌日嘎发现沸腾的气泡并不能压碎,就从嘴角挤出一个字。

分一下财产,羊有我的一半,现在我就拉走。巴图说。

勺子撞击在古铜锅上,发出沉闷而清脆的响声,像是从地下蔓延至火炉之上,激起阵阵波纹与沸腾的气泡相遇。

乌日嘎眼睛睁大,头发几乎都要竖了起来,巴图!你别欺人太甚!你自己拍拍良心,问问你自己!这羊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能不能冷静一下?听我说完,羊有我一半,广州布尔格广场的草原系统也有你的一半!你放心。巴图站了起来,又坐下了。

我不要,你别想分走半只羊。乌日嘎大吼道。

你!巴图无语。

好好,咱们坐下谈,我问你乌日嘎,你同不同意离婚?巴图放低了声音。乌日嘎停止搅拌奶茶,说,同意,但是我不同意分财产。巴图说,你同意离婚就好。

巴图回到车里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工夫,嘎查达思勤骑着摩托来到了乌日嘎的蒙古包。巴图从车上跳下来,和思勤拥抱了一下,思勤上下打量着巴图,巴图赶紧从兜里掏出烟来,给思勤点上。思勤问巴图,有十几年没回来了吧?有几年的社保还是我给你垫付的。巴图说一定还你,一定还你。

乌日嘎隔着木门上的玻璃向外看,不知巴图怎么会把嘎查达思勤叫来。思勤说,刚才电话里听不清,这段时间信号很不稳定。你回来和乌日嘎离婚来了?巴图点点头,自感脸上有些挂不住,他不敢看思勤的眼睛。此刻,希拉穆仁草原上的一切都是对他的一种质问。他转过头看了看野狐山,把烟扔了,踩灭。

巴图和乌日嘎坐在思勤的对面,像电视剧里演的对簿公堂一样。思勤问巴图,我作为嘎查达该说你几句,这些年过去,你现在是咱们嘎查的大名人了。抛妻弃子,逍遥自在。你扔下乌日嘎,是怎么想的?巴图低头红着脸,他想把墨镜戴上,摸了摸兜,墨镜落在了车上。

巴图狡辩道,我没有抛妻弃子!你们不知道我在外面吃了多少苦。思勤止住了他,你不要说了巴图。既然你们二人已经决定离婚,明天去县民政局办手续去吧。至于财产分割,你最好是和乌日嘎商议。商议不通,可以去法院起诉。分割财产,不是我这个嘎查达能裁判得了的!

巴图站了起来,那就法庭见!做出甩手出门的姿势。

不用去法院,分就分。嘎查达你在这给做个证,今天分完这些羊,他巴图再也不要回来我这儿,永远消失掉。

思勤张开嘴,愣住了,不知说什么,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问乌日嘎怎么分。

一人一半!

于是,在嘎查达的见证下,正式开始分羊。乌日嘎在羊圈里,思勤在羊圈门口,用羊圈门作为闸口控制羊的出入。巴图把卡车倒停在羊圈门口,打开栅栏,放下梯子。从闸口出来一只羊,巴图就把羊赶到车上。乌日嘎数一只,思勤放一只,巴图赶一只。

布尔格广场上的草原系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坍塌中复活。

最后一只羊通过闸口,巴图将羊赶到车上。突然一只黑头羊羔从剩余的羊群中奔出,紧追那只羊,思勤迅速关上闸口。黑头羊羔从即将闭合的缝隙中钻过,跑到了车上。思勤大喊,巴图!快把那只羊羔拦下,你多了一只!上了车的羊群开始乱撞,试图逃离这个闭塞的空间。巴图赶紧关紧栅栏,防止羊群像洪水决堤。

思勤把羊圈门关好,乌日嘎在旁边,思勤对巴图说,你还得从车上卸下一只,你多了一只。乌日嘎说,算了,多了就多了,给他一只。在一起也过了二十几年,不能白过一回。思勤看着乌日嘎怅然的脸,那张脸上血色褪去,闪出一丝苍白。他问,想好了?乌日嘎低头说嗯。

巴图不知什么时候把墨镜戴上了,看向乌日嘎说,这个情我领了。记得明天一早,温都淖尔县民政局见。乌日嘎说嗯。

巴图说,还没分完,还有一样东西要分一下。

思勤大喊,巴图!你不要蹬鼻子上脸!乌日嘎就剩下这个蒙古包了,难不成你还要她把蒙古包劈一半给你!

乌日嘎的眼睛睁得很大,满脸愤懑。

不不不,巴图连说了几个不,卡车上的羊群开始闹腾,公羊用羊角撞铁栏杆。巴图把乌日嘎和思勤领进蒙古包,指了指放在乌日嘎简易梳妆台下面的一个红色木箱子,说这个我要一半。

红色木箱子里放的是小图雅的衣服和玩具。乌日嘎打开木箱子的瞬间,藏在箱子里面的小精灵仿佛被释放出来。乌日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扶着箱子盖,大哭起来。

泪水从巴图的墨镜后面流出,如横亘在希拉穆仁草原上的净敏河。在河流旁,巴图看到一个可爱活泼的小女孩,头上插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穿梭在羊群之中,向他奔来。他张开双手迎接,却怎么也等不到。

恍惚间,巴图看到自己搭上收羊贩子的车,来到温都淖尔县后,迈向寻觅的第一步。他身无分文,不知在火车站度过了多少个想家的夜晚。他捡垃圾,捡废品,坐火车到广州。当快递员,在肉摊打工,开早茶馆,赚钱,承包项目。巴图相信,那晚之后,小图雅只是藏了起来,他要寻找到她。

分他一半,赶紧让他消失。思勤的一句话,把巴图的思绪拉回,乌日嘎也降低了哭声,改为抽泣,她知道,嘎查达在,这样哭哭啼啼不合适。

乌日嘎用自己的一件红色衣袍,包裹了几件小图雅曾经穿过的衣服和几个玩具,递给了巴图。窗外秋风阵阵,羊在外面叫个不停。巴图找来纸笔,和思勤说,嘎查达,今天你也做个证,广州布尔格广场上的草原生态系统也有乌日嘎的一半!我写此为证!巴图几笔写下,按上手印,交给了思勤。思勤看了看,交给了乌日嘎。思勤一头雾水,不知巴图所谓的草原生态系统到底是什么物事。

巴图提着包裹上了车,乌日嘎看着巴图,眼里有一丝泪。思勤骑着摩托车走了,着急回去,有人请他喝酒。

尘埃落定!巴图开着卡车,心里沉甸甸的。他盯着野狐山,从未有过地心安。

布尔格广场上的草原生态系统即将落成!蒙古包,草地,羊群,最重要的是你,小图雅,你也回到了草原,城市里的草原。在这里你永远不会感到孤单。

你在天上,羊群和绿草可以陪你在天空中。

巴图把油门踩到底,向温都淖尔县急奔而去。他摘下墨镜扔到一边,解开领口,大口地呼吸。

巴图打开收音机,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布仁巴雅尔的《天边》。

“天边有一对双星,那是我梦中的眼睛,山中有一片晨雾,那是你昨夜的柔情,我要登上、登上山顶,去寻觅雾中的身影,我要跨上、跨上骏马,去追逐遥远的星星……”

卡车突然熄火,巴图把挡位调回空挡,打火,打不着。离合彻底踩不到底了。巴图下车,看了看四周,夕阳正照在野狐山上,金灿灿的。羊群在车上安静了下来。前方好像没路了,他不知该怎么走,净敏河的河水自西向东流淌而去,哗啦啦,哗啦啦。

责任编辑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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