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寓言创作的一朵奇葩
2024-06-15聂震宁
聂震宁
沈水荣是一介文人。念中学时他是写作爱好者,从军后在部队他一直没有放下手中的笔。从部队大校指挥员岗位转到人民出版社做社领导,在编辑出版上他多有建树。沈水荣是一名军人。他有军人的干练,他有军人的锐敏,他有军人的说一不二。在韬奋基金会,作为同事,我更多感觉着他是我身边忠诚的战友。这样的人应该有文思泉涌的功底,应该有气吞山河的写作,假以时日,应该有大书问世——作为同事,我在悄悄地等候与守盼。
终于,等来了沈水荣有新书出版。然而,等来的并不是一本大书——所谓不大,先是书的容量不大,全书只有270多页,更在于作品本身不大,全是短小文章,共收作品129篇,编成12辑。小书不免使得我有些微遗憾。可是,老沈请我写文章,作为同事,容不得推辞,作为战友,我必须认真做好。待读完全书,我不禁大吃一惊,这虽然是一本小书,可这本小书竟然是内涵丰富的现代寓言集。作者自序中明确表示这些作品“包括了人生人性、社会公平正义、处世智慧等方面”思想内容,我愿意用“当代寓言创作的一朵奇葩”来评价这本“小书”。
人类历史上的寓言创作开始得很早。我国先秦时期的寓言同古印度时期寓言、古希腊时期寓言成鼎足之势,是世界文化史上相当辉煌的一页。我国先秦时期的寓言乃至绵延不绝的历代寓言至今仍深刻影响着中华民族的方方面面,尤其是寓言中许多故事已被演变成成语而在日常生活中广为流行,堪称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我国现代寓言创作曾经十分引人注目。著名作家、编辑家、教育家叶圣陶是20世纪20年代我国第一位写作现代寓言的作者。他的寓言代表作《古代英雄的石像》讲述了一块石头被雕刻成英雄形象后的心理变化。一座古代英雄的石像因为自己有“特殊的地位”而大摆其“骄傲的架子”,他甚至狂妄地宣称:“如果你们想跟我平等,就先得叫地跟天平等。”可是当他遭到小石块的还击,听到全体石块要把他扔下去时,他吓坏了,“暂时忘了自己的尊严”,“用哀求的口气”请求原谅,暴露了石像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性格特征。这个简单易读的故事背后的寓意是嘲笑专家的傲慢自大与人们的麻木。
我国现代寓言创作一直佳作不断,有冯雪峰的《水獭和鱼》《战牛和敌国》,何公超《想走遍全世界的驴子》,张天翼的《一条好蛇》《自己的回声》,方轶群《忘记了自己的猴子》,金近的《田鼠种白薯》,严文井的《习惯》,陈模的《竹笋和石头》,龙世辉的《女娲和苍蝇》《老猩猩和她的两个儿子》。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寓言写作渐渐变成了儿童文学的一部分,成为孩子们的读物,弄得现今许多寓言创作太过于儿童化,作者似乎总要矮下身子装出儿童腔来编写寓言,因而也使得不少人误以为寓言创作只属于儿童文学,新近创作出版的寓言作品只能到儿童读物的书架上去寻找,成人读者渐渐远离寓言阅读。其实,古代社会的寓言创作并不主要是为儿童启蒙所作。先秦时期的寓言很多是当时的诸子百家开馆授徒的讲学要义,是士人学者游说诸侯王公时献上的治国理政之策。可想而知,其价值作用一点都不小。先秦寓言许多是在进行道德教训,在揭示启示哲理,尤其是针砭时弊、讽刺社会。如“触蛮之争”(《庄子》)是讽刺诸侯王公贪婪残暴、穷兵黢武;“三虱争肥”(《韩非子》),是讽刺诸侯王公尽管勾心斗角,却都有着吸吮百姓鲜血的本性;“齐人乞墦”(《孟子》)对那些热衷于富贵利禄之人的讽刺与嘲笑;“设为不宦”(《战国策》)则揭露了田骈之流标榜清高、言行不一的伪君子可笑面目。直到现在人们都还很熟悉的“扁鹊治病”“画蛇添足”“守株待兔”“郑人买履”“杞人忧天”“滥竽充数”“刻舟求剑”“掩耳盗铃”等等寓言,它们的寓意都是鲜明而深刻的。这些寓言,在道德教育中它们是长者恒言,在启智增慧中是智者明言,在社会生活中是世情警言,谁又能说这些作品只是用于启蒙教育的儿童文学呢?
这就是我之所以要向读者认真推介沈水荣的这部寓言新书的理由。
作者在自序中坦诚:“本书中收入的每一个故事,都是针对日常生活中看到的、听到的、遇到的事情,触景生情、有感而发写成的,也都是我头脑中闪过的一星点思想火花——中西方之间、传统与现实之间思想文化观念激烈碰撞而迸发的火花。故事渗透了我对中华文化基因的深情认同和敬仰,表达了在纷繁复杂的社会现象中,对是与非、善与恶、美与丑、正与邪等所持的立场、观点和看法。”
我们随意抽读书中几篇就能一窥全书品质。《借升》借助一只蓝花碗,寓说当今时代需要传承中华文化中的社会正义。“父亲强忍着内心的火气,走近祝投,耐心讲了一番道理,然后将那只蓝花碗放在祝投的手里,说:‘孩子啊! 量米啊,这蓝花碗永远错不了,咱可要祖祖辈辈传下去!”《女娲说美》寓说当今时代提倡的中华文化友善理念和审美观。篇中女娲说道:“那必定是这人后天内心变恶,做了不好的事情。人的外表美不美,跟先天长相、性格没有关系。你们细细感悟一下,有哪一个乐善好施、德行天下的人,你们觉得他可厌可恶?”《花狗说不算》写大花狗自以为是,不能按主人的要求驱赶作孽的老鼠,小黑猫认真逮鼠护院,主人一生气赶走了大花狗。大花狗边跑边嘟嘟囔囔:“主人有失公道,袒护小黑猫。不算,不算,不算,我要控告!”活脱脱就像人们生活中常见的既自以为是又不能发挥应有作用的某些人物。全书开篇的《猴子手中取蟠桃》与靠近末尾的《饿死桃树下的猴》,趣味盎然,故事中暗含着人类在物质交换中的智慧,也暗含着市场经济中的心理学。最后一篇《天塌下来还有别个》,立意于“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的俗语,演绎了恐龙灭绝的故事。最后天塌下来了,龙山顶上一对翼龙还在等待“还有别个”,它们被挤压在两块巨石中间,断气之前,那公龙断断续续留下一句话:“老——天爷哪,怎么不来救呢? 怎么没高——个子出——来顶着呢?”最终把故事的寓意交由读者细细体会。
以上举例介绍的一些篇章实在是我随意抽取的,事前并没有征求到作者本人的意见。总之,沈水荣的寓言写作是符合寓言的本质要求的。德国启蒙运动时期最重要的作家和文艺理论家莱辛在解释寓言的本质的时候曾说:“要是我们把一句普遍的道德格言引回到一件特殊的事件上,把真实性赋予这个特殊事件,用这个事件写一个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大家可以形象地认识出这个普遍的道德格言,那么这个虚构的故事便是一则寓言。”(《论寓言的本质》)古罗马文学重要代表人物贺拉斯说过,寓言写作“得到普遍赞赏的是融会实益和乐趣的,他叫读者同时得到快感和教训”(《诗艺》)。《万事明镜》一书中绝大多数篇章既体现了寓言的本质要求,也能“叫读者同时得到快感和教训”。
好的寓言既要有智慧美,又要有读者领会得到的寓意。因此,作者要善于设譬,深于取象,选用某种具体事象,连类比附,类比推理,借此说明具体道理。当然,这里面有虚构和夸张,甚至拟人化,这正是寓言文体美之所在。寓言总是借此喻彼,借近喻远,借小喻大,借古喻今,虽浅显实深奥,寓说理于具象,化平易为神奇,处处幽默与机智,总能令人忍俊不禁,拍案叫绝。莱辛说过,“寓言的魅力体现于重理本身。”寓言的虚构与夸张离不开坚实的生活基础,它虽受制于形象原型的自然属性,可通过想象却能表现事物的本质,虚构不但不令人觉得荒唐,反而突出了寓言形象,产生更强烈的说理效果。《万事如镜》虽然在大自然和人类社会纵横捭阖,杂取种种,我们读来不仅不觉得荒诞不经,反而被吸引着要探究故事中的深长意味。因为作者不仅是一介文人,更是一位军人,他有文思泉涌的功底,还有气吞山河的气概,因而百余篇寓言读来,或冷峻峭刻,或热情奔放,有柔情无限,有痛快淋漓,或跌宕起伏,或恢诡谲怪,令我们读来如行山阴道上,目不暇接。如此这般,一部只有270多页的“小书”,却包含天地人生,古往今来,堪称万事如镜,实乃一部人世间的大书。
(摘自5月15日《中华读书报》)
■ 本栏编辑 朱湘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