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蜻蜓
2024-06-15陈俊
陈俊
红蜻蜓,红蜻蜓!
我俩几乎是同时惊呼,看到了对面山顶上,晚霞中的红蜻蜓,翅膀透着亮光,围绕着什么,小荷才露尖尖角似的,在闲庭漫步,在飞舞。
从清然居出来,晚霞正好栽满潜河两岸。
三三两两的文友从身边过,或前或后,我都一一礼貌地点点头,也许是醉意使人学会了做减法,回到了单纯,回到了一心一意,这真是一个奇妙的黄昏,我看到许多陌生人却像几个世纪以前就认识了,那么熟悉,那么乐于接纳。
我不知道是谁一声招呼,就跟着出门了,潜意识里知道你一定在门外等着我。什么叫心有灵犀,大概就是你不用说什么,我也不用说什么,但我们的行动是一致的。
门外树木高大,浓荫匝地,一场暴雨之后,天清云白,空气清新。
我扶着门框,稍稍整理了一下姿态和心情,你果然在门外,在前面比我多迈一步的你,摇摇晃晃的,似要跌倒,撞到自己影子上去。我想上前扶一把,可我自己摇晃得更厉害。
我们一前一后,仅隔了一步的距离,你不肯慢一步,我也不肯快一步。到达并肩的距离看似仅需一步,却遥不可及。为了掩饰怦怦乱跳的心,我只能与你不停地说话。
呀,那只红蜻蜓,真美!
你不说话,盯着我目光示意的地方。刮得干干净净的下颌,坚硬棱角线上透染出一丝柔软的生动。河对岸,那个叫酒岛流霞的青黛的山尖,一只红蜻蜓送别晚霞,它飞得那么优雅、专注、生动。
你能感觉到它的忧伤吗?
你突然开口,我一愣。
霎时,内心似被人捣开了一个豁口。
我忍住快要流泪的感觉,反而笑着说,就你们男诗人个个多愁善感。
我们沿着盘曲小路走到了潜河边,晚意渐浓。一边是夕阳在山、树影泼墨,一边是人影散乱、百鸟归林。潜河北岸,天柱山脉高大的投影正好将我俩揽紧在怀抱里。潜水汤汤,激情澎湃,潜水涓涓,我与万物的私语,将会被谁截流、私藏?
那只红蜻蜓还在,它在看着我们。你的语调里只有诚恳。
你说,闭上眼,我能感觉它盯着我看的灼灼目光。
不怕是一团火,把你烧成灰烬?我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问了一句。
你微微一笑,戏谑地吟出一句诗:春蚕到死丝方尽……
我知道你的意思,没有接话,醉意再次向头顶涌来,我怕站不稳似的加快向前多迈了一两步,隔开了似是要被蜡炬燃成灰的危险,可晕眩的感觉还是不由自主,两边的树、鸟、人等物就开始向身后刷刷而去,我的眼里空无一物。跟在脚步声后面是否真的有一场漫天大火,静穆地焚烧一个亘古不变的约定?我提了提绸质的裙子,多么渴望一只相爱的手从背后伸过来,揽住我纤弱的腰肢。
你停下,点了一支烟,火光一闪,烟雾罩住了我就要弥漫开来的无所顾忌。
我醉了,其实更清醒。
在晚餐桌上,当着那么多文朋诗友的面,你如果不是用眼神鼓励,我也不敢端起酒杯,也不会一尽兴就与人炸了几个罍子。我觉得做诗人就不应该把自己包裹得严丝合缝,装淑女,装沉稳,装无情。
好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你端着酒杯,带着一首歌走进了我的世界。
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在哪里啊,童年时代遇到你啊,/那是哪一天?/提起小篮来到山上,/桑树绿如阴,采到桑果放进小篮,/难道是梦影。/十五岁的小姐姐,/嫁到远方,别了故乡久久不能回,/音信也渺茫。/晚霞中的红蜻蜓呀,/你在哪里啊,停歇在那竹竿尖上,/是那红蜻蜓。
我听出了你歌声里的单纯,也听出了你歌声里的忧伤。因为那时我们由于相同原因放弃了世俗中的功名、美满婚姻,成为一个破碎也要浪迹四方的人。我们回到了童真,回到了红蜻蜓翅膀上的光芒。
背负行囊,忧伤与生俱来。
你还看得到那只红蜻蜓吗?你掐灭了烟蒂,眼里的火渐渐熄灭。
是吗,它好像没有飞了,它叮在山尖。
它藏起了色彩、光亮、火焰,返璞归真、内敛低调,恰似伤痛过又觉醒的爱。
夕阳完全落下山去了,看似完美的山体突然裂开了一条缝,红蜻蜓会陷落在那儿吗?
不知不觉间,我们走过了潜河大桥,一直走到了高速收费站口,前面亮起了刺目的灯火,有闪光灯不停地追踪着人间音讯,收集你我倾斜的影子。
我感觉我再看不见那只红蜻蜓翅膀上透亮的血管了。黑暗中,潜河陡涨的水汹涌而下,一种凉气漫溢了我的全身。
红蜻蜓今夜会寄宿在哪里?断崖绝壁上,会不会再次升起一团火焰,让相思泛滥?
你再唱一次那首歌好吗?红蜻蜓!
歌声轻轻飘起,我们从高速路口转身,向万家灯火里的潜河人家慢步走回。
身后闪光灯的光碎裂一地,但看上去仍然那么完好。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