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蟋蟀

2024-06-15谭惠文

安徽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婶婶蟋蟀班主任

谭惠文

在我思考我和郑茜茜第一次见面是在几岁的时候,我同她已做了十多年的堂亲了。她的父亲——连我爸爸都要细想半天才能算出隔了几服的堂弟,通过在广州十多年的打拼,终于在当地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哦,还有我婶子的一席。却没有给郑茜茜留一席。当父母的大概觉得孩子留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是天经地义的,况且广州生活成本高,孩子在乡下养大能省下不少钱。

算盘打完了,父母在广州的压力小了,乡下的爷爷奶奶老了还有这么个孙女儿在身边养着,算是有个依靠,而郑茜茜本人也有了几亩田地随她去野,算是三方合作共赢的局面。

但我爸爸表示,应该算是四方共赢,因为我们两家我们祖坟挨着,逢年过节需要去拜祭的时候,爸爸便会带着我回乡下,也顺便载着郑茜茜和她的爷爷奶奶一起上坟。凭着这个缘故,我们两家虽然血缘远,关系倒近了,郑茜茜也成了我在乡下老家唯一的朋友。

车开始颠簸的时候,我即使躺在后座上不起来,也知道过不了几分钟就要到了。我只要坐起身来摇下车窗,就能闻到紧挨着县道野蛮生长的草木气息。一旦闻到香樟木的味道,我就要屏住呼吸,等这一段路过去,香樟木的味道离得远远的,才敢再尝试着寻找更为清新的草木之气。

“摇车窗就这么好玩啊?”妈妈尤其不满意我开关车窗的声音,她总觉得这声音窸窸窣窣的不够光明磊落,嫌弃得很。

“那种树的味道太臭了。”我解释道。

“农村就是这样的,香的臭的味道都有,既然来到这里,那就是没办法的事。”她伸,手解了安全带,“到了,准备下车。”

“这么急做什么,车还没停稳。”爸爸说。

“喏,”妈妈示意着车外面,“不快点下车,你三叔叔又要放炮了。”

“哦。”

车在郑茜茜家的屋堂前扭了几扭便停住了,爸爸一个箭步下车拦住了三爷爷:“叔叔,不要放炮,都是自己屋里人,不要客气。”

淳朴的老人一手拿着打火机,一手拿着一挂短炮,倒不知道手要怎么放了。见妈妈和我也下了车,便抬手招呼:“之英,夙文,来了?”

“三爷爷。”

“来看你们了,叔叔,这是带给你们的。”妈妈从后备箱提出几样营养品递给了三爷爷和才出来的三奶奶。大人们几番寒暄过后,突然记起了我:“夙文,在找什么?”

“肯定是在找茜茜咯!”三奶奶笑道,“她说要给你捉油葫芦玩,现在那边树林子里咧。”

我朝着三奶奶示意的方向望去,那是这一片的人都熟悉的树林,没有什么名字,却蕴藏着各种各样新奇可人的玩意儿。不比名山胜景带来的震撼,只是夏天的虫、秋天的果,便足够让远走的人们留恋。

“茜茜,夙文来了,你快回来!”

三奶奶的一声呼喊顿时把我拉回到经历过许多次的相似场景——只要我来,只要郑茜茜在林子里或田里,三奶奶叫上这么一声,一个晒得同田里的稻一样黄的身影不久便会从那样隐秘而动人的场景中钻出来,咧出一口皓齿,笑得像初夏的新月。

“哎——!”果不其然,不过一会儿,郑茜茜从林子里冒了出来,手里的塑料袋显得沉甸甸的,连她飞跑的脚步也晃不起来。

“别站在这里晒太阳了,进去坐吧。”三爷爷招呼道。

我同他们走了几步,就坐在檐下的竹椅上。竹椅吱呀响着,屋堂前踱步的鸡远远打量了我一会儿便走开了。倒是隔壁家养的黄狗十分热切,沿着两家之间的小路迎了过来。但不多时我便发现自己不过是自作多情,因为那黄狗并不是为着我过来的,它紧紧挨着的是小路上那个提着沉甸甸塑料袋的郑茜茜。

同我打了招呼,她才发现黄狗一直嗅着塑料袋:“去去去!”她扬手赶开了黄狗,走到我面前打开那只塑料袋,透过塑料袋的阳光沾染了塑料袋本身的红色,将一个小巧的褐色篾笼染得通红,而挤在袋子底下的蛇莓更令人垂涎欲滴,只是委屈了那些茶耳——孤零零的没几片,安安分分地凑合在袋子的一边。

“吃不吃?”

“吃。”

“吃就过来洗。”

我跟着郑茜茜来到屋旁的水井边,她把塑料袋放在水泥洗衣板上,取出篾笼放在一旁,反手从墙根底下拿过一个搪瓷盆,将塑料袋里的蛇莓和茶耳一股脑倒进盆里。茫然不知自己命运的蛇莓和茶耳还欢快地跳跃着,故意重重地落到盆里,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快压水。”郑茜茜把盆放在出水口,我便伸手开始压水。才压了一下,清凉透明的井水就涌了出来,把盆里的蛇莓和茶耳抬得老高。郑茜茜的双手在水里淘洗着,夕阳穿过井水触碰到郑茜茜的双手,把一双黄黑黄黑的手倒照白了几分,和着水光,散发出柔美的光泽。

“尝尝!”其中一只手捻起一颗蛇莓塞进我嘴里。我嚼了嚼,感慨道:“酸酸甜甜的。”又伸手从盆里抓了一片茶耳,果然还是这个比较清甜。

“上楼去。”

“嗯。”

她滤尽了水,把篾笼仍旧塞回塑料袋,只用小指钩着,连同盛着蛇莓和茶耳的盆,一起带进了屋。她屋里还是那样简单整洁,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套桌椅外别无他物,却多了几本八九年级的教材——大概是托老师借来预习的。

“茜茜,你有没有想过要考哪个学校?”

“你呢?”她反问。

“市一中。”

她扁了扁嘴:“我也想考市一中,就是不知道考不考得上。”

“你爷爷奶奶不是说你成绩不错吗?”

“在我们镇里读书肯定没有你们城里读书好,我们这边说的好成绩顶多是说能考上高中罢了。”

“还有两年,怕什么!我相信你可以!”我拍了拍她的肩,“我在市一中等你。”

“嗯嗯。”她拉开椅子坐下,“你过来看。”她弯腰从书桌底下掏出一个玻璃罐子,拧开了盖,又拿出塑料袋里的篾笼,抽掉一根插在缝里的短篾片,露出一个比拇指稍大的孔来。当那个孔对准玻璃罐口时,便有蟋蟀落了下来,一只、两只……

“你抓了这么多!”

“厉害吧。”她用盖子封上罐口,七八只蟋蟀只好委委屈屈地待在里面,偶尔挪动一下,算是表达自己小小的不满意。

“你抓了一天吗?”

“也不算。”她拿起一片茶耳塞进嘴里,“主要是这个太难找了,都这个时节了。”

“嗯,辛苦您老人家了!”

“呸!”

“嘿嘿。”我敲了敲罐子的壁,就近的蟋蟀忙跳开了,“我最近学了一句诗。”

“噫,怎么突然就文艺起来了?”

“那诗跟蟋蟀有关啊。”

“哦,你念念看。”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她愣了会儿:“就最后一句跟蟋蟀有关啊?”

“不是,”我解释道,“整句诗都是在说蟋蟀,说蟋蟀七月的时候在山林田野里,八月就在屋檐下,九月天气转凉,蟋蟀进了窗户,十月就躲床底下了。”

“感觉很奇怪,听起来凉飕飕的。”

我不禁笑道:“这本来就是用蟋蟀写天气转凉的诗啊。”

不知为什么,我们突然默契地陷入沉默,屋里只剩下咀嚼声。过了好久,楼下传来几声鸡的悲鸣,郑茜茜才说:“你少吃点,我奶奶在杀鸡,别吃了这些吃不下饭了。”

“不存在!你奶奶做饭那么好吃,我干吗不多吃点。”

“等下你不添饭我就不把这些油葫芦给你了。”

“都是给我的吗?”我捧起罐子,“你自己不留几个?”

“后面山上那么多,还有人跟我抢吗?”

“不敢跟你抢,不敢跟你抢!”

罐子里的蟋蟀勉勉强强伸伸腿,安安静静旁观我们聊天,旁观我们离开后归于平静的房间,旁观我们在黑暗中说悄悄话,旁观我们睡着后,安安静静的屋子,只有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不敢惊扰了七月十四的月夜,怕断了祖宗回来看看的路。

我记得,那些年回乡,我们都是这么过的。

按我那表婶的意思,明年郑茜茜初中毕了业,是可以直接去打工的。

“你不是还没满十六岁吗?我记得没满十六岁去打工的话,人家收了就是犯法的,谁会收啊?”

“不是直接去打工的。”她抹了把眼泪,“我爸说,我妈要生弟弟了,叫我去广州照顾她。”

郑茜茜是秋冬时节的生日,就算到了明年这个时候,她满打满算也没有十五岁,但她爸妈已是安排好了的:去了先在家里烧一年饭菜,习惯习惯;待满了岁数,无论是厂子里还是馆子里,总有个好去处。一个月少说也挣三四千,一年下来,那得是好几万!哪像在家里,一年到头净花钱了!况且女孩子家家的,原本就不必读什么书,横竖都是一嫁,多给她花钱倒是给别人家养媳妇了。

“可多读书有多读书的好处呢——那些在北上广一个月拿几万十几万的,哪个不是读书读出来的?”我不平道。

听到这样的数字,郑茜茜的眼里闪烁着向往,但又很快黯淡下去:“那都是读了大学的吧,我爸妈哪里会让我去上大学,我现在连高中都读不下去了……”

我拍了拍她的肩:“我跟我爸妈讲,要他们劝劝你爸妈让你继续读。”

“这有用吗?就我妈那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

“噗!”

“怎么了?”她望着我的眼神满是疑惑。

“你怎么这么形容你妈!”我不禁笑出了声,“而且这不是高中的内容吗?你在哪里看到的?”

她神色竟然得意起来,眉毛一飞,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们班主任有套《关汉卿集》可宝贝了吗?上次月考,我拿了我们班语文第一,班主任就借给我了,说我想看多久都行。”

我翘起嘴道:“真羡慕你。我们班主任说,就快中考了,不许我们看课外书,发现直接就要撕掉的!”

她心疼地皱起了眉头:“多可惜啊!哪怕是没收呢?”

我感念她的不忿,和她一起点点头,在短暂的沉默后,我想起了什么:“哎,你们班主任那么喜欢你,要不,你请她帮你求求情,让你妈别叫你去广州打工了?”

“能行吗?”

她这么一问,我心里打起了鼓,但面对她的无措,我还是坚定道:“一定可以的!不试试怎么能说不行呢?”

郑茜茜就是这样好鼓动!不多计较,我和她并排躺在床上激动了一晚,天刚擦亮便蹬上三爷爷的二八大杠冲向郑茜茜的班主任家。硕大的轮胎在乡间小路上七扭八扭,一路激起的飞虫颇有些烦躁地东躲西藏,偶尔路过晨起的狗,只是耷拉着脑袋瞥我们一眼,并不开口打招呼。

直到郑茜茜停下车,我才察觉我们已经到了她班主任家门前。堂屋的门敞着,显然是有人起来了,可任凭我们左右打探,都不见有人在屋里。

“咦?郑茜茜?这是……?”

回头正见一个中年女人双手端着搪瓷脸盆走来。她的脸上还有些未干的水痕,显然刚刚在洗漱。

郑茜茜拉着我迎上去,带着我问了声“老师好”,便开始长篇大论讲述她父母要她辍学的事。班主任皱着眉头听了半天,只说了句“进屋吧”,领着我们进了屋坐定,转身进了厨房。待灶上生起了火,锅里响起滋啦滋啦声,不多时,厨房便飘出了香气。

“茜茜,来拿碗筷!”

“哦——”郑茜茜飞奔进了厨房,窸窸窣窣一会儿,又听班主任道:“拿三个人的就行了,他们醒了自己拿。”

不多时,郑茜茜端着一摞碗筷出来,紧随其后的是端着一盆香喷喷的鸡蛋面的班主任。我忙收拾开餐桌上的东西,好让那一盆鸡蛋面有地方落脚。搪瓷盆甫一落桌,班主任便取了一双筷子绞出一大筷子面放进碗里,又盛了满满一勺汤里的青椒炒蛋码在面上。待我用筷子一挑,新鲜炒蛋的咸香与青椒的热辣扑面而来,在夏日的清晨里分外醒神。

就着这样的咸香与热辣,我不再收敛自己的食欲,止不住口,飞快吃完了整整一碗面,惹得一旁的郑茜茜笑道:“老师,我说过您家的面做得好吧。她平时在我家吃早餐都跟猫似的,哪里吃得这么快!”

班主任笑而不语,只是又给我盛了一碗。在我俩都汤足饭饱时,班主任也不紧不慢吃完了一碗,这才谈起郑茜茜上学的事:“茜茜平时还算努力,就是你数学老师说你有时候爱钻牛角尖,该做会的题目都丢分了!”

郑茜茜红着脸,低头不语。班主任又笑着摸着她的头道:“但老师一定要肯定你的语文成绩,你悟性高,且肯下苦功夫。嗐——要能两条腿一样长就好了!”

见郑茜茜依旧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我提醒道:“老师,您不知道,茜茜的妈妈要她读完初中就去广东打工呢,别说现在就两条腿,她八条腿长得一样长都没用了。”

“怎么个情况?”班主任皱起了眉,“茜茜成绩好,上我们市里的重点高中完全没有问题,何况家里条件也不差的——人家孙晓梅家两个女儿都照样供呢,孙晓梅家的条件可不如茜茜家。”

郑茜茜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抹起眼泪来。我只好继续帮她解释:“茜茜的妈妈说是要生弟弟了,让茜茜去广东照顾她,等岁数到了就可以直接进厂子里了。”

郑茜茜抽噎了好一会儿才补充:“我妈说,我读再多书也没用,都是读给以后的婆家的,不如早点为家里做点事,不能以后白白便宜了婆家。”

班主任声音中顿时有了怒意:“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书都是读进自己肚子里的,跟婆家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他们要真想让你帮家里,以后你上了大学赚的钱不是更多?不是更能帮家里了?”她看了看我,又补充道:“女孩子读书也好、工作也好,都不是为了别人,都是为了自己。身为女孩子,更要自尊、自爱、自强。”

我趁机劝道:“老师,您能不能帮茜茜劝一劝她妈妈?我婶婶那个脾气,茜茜自己去说,只怕是一顿好打。”

班主任点点头,无奈道:“你放心,老师去跟你妈妈说。说不说得通,老师都去试一试——总别可惜了我们茜茜这么好的苗子!”

“好!”

回去的路上,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夏末的热气也渐渐起来了。但或许并不是天气热,而是两个心怀希望的少女,带着一腔热血回暖了整个乡村。

收拾好东西,我便随着爸妈出门了。三爷爷最近因胃出血在县医院住院,被他照看多年的我即便学业再忙,碰到周日休息,也必要去看他的。

只是当鼻腔被84消毒液的气味填满时,我到底忍不住心里一惊。穿过重重叠叠的悲欢离合,见到那个往日热情招呼我吃点心的永远高大有力的三爷爷,如今只剩一副蜡黄的人架子歪在病床上,我也忍不住酸了眼眶。

三爷爷见我们挤在门框里,苦涩的眉眼挤出一丝笑意:“夙文来啦?”

闻言,背对着门口认真削苹果的三奶奶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只在衣摆上虚擦了两把手里的苹果汁,就上来牵着我们进屋:“哎呀,你们那么忙,还麻烦你们来看我们家这个老不中用的……怎么还提了这么多东西?”

在这样热情的连番招呼下,饶是妈妈这样成日里大方的爽利人,如今也羞赧起来。我更是不知所措,只是随着三奶奶的安排坐在她从隔壁床借来的凳子上,老老实实地回答着她对于我学业的关心。待讲到我的高考志愿规划时,才听她感慨一句:“我们家茜茜要是还在读书,说不定也像夙文一样要考大学呢!”

一时间,病房内陷入沉寂,众人默契地没有就这个话题延伸下去,仿佛是在哀悼一个光辉未来的夭折。

终于,一声爽利的招呼打破了沉寂:“哥哥嫂嫂都来啦?夙文也来啦?”

中年女人快步走了进来,似乎是因为不久前的一场生育,精神面貌已不似从前干练,只是手上嘴上都不停,说着话就给三爷爷和三奶奶盛好了才带来的饭菜,又从提来的另一个袋子里掏出一件礼物递给我:“夙文,拿着。”

“谢谢婶婶,这是?……”

婶婶把礼物塞进我手里:“茜茜买给你的,说是早就看中了,这次她爷爷病了,她在广州走不开,让我带给你。”

“她……”

郑茜茜去了广州后,确实第一年都在照顾我怀孕的婶婶,偶尔去左邻右舍的商店打打工,好不容易攒点钱,又都被婶婶以补贴家用为由收走了。等满了十六岁找到一家电子厂打工,才得以从每个月两千元的收入中真正分得两百元的控制权。前不久她凑够钱买了一部属于自己的手机,才终于能与我随时联系。

我知道这礼物对郑茜茜来说来之不易,又想到她如今在婶婶的管束下只怕会更不易,希望婶婶能多给郑茜茜些便宜,便道:“谢谢婶婶和茜茜想着我,请婶婶帮我转达谢意。”

婶婶怪笑道:“别装样,茜茜自己偷偷攒钱买了部手机,我知道你们两个人可以随时联系,这个事你自己去谢她,我不占你们小孩子的人情。”

我只好笑着打马虎眼,算是把这份尴尬混过去了。

又是彼此寒暄一阵,直到日头西斜,我又急着回学校,才匆匆告别了三爷爷一家。

晚自习的时候,教室内十分安静,只有翻书声和写字的沙沙声偶尔交替响起。我尽量放轻了动作拆开郑茜茜送的礼物——是一个精品店常见的、精巧的小铁笼子,里头关着一只篾编的小蟋蟀。

这时我才惊觉,现在已是农历九月,授衣时节,窗外虫豸之声已落,秋冬肃杀之气也渐渐起来了。我手中的蟋蟀不得不关在笼子里,野地里的蟋蟀该如何过冬呢?

我亲爱的郑茜茜不得不过早地走上一条充满风雨的路,她又该如何长大呢?

思及此,我心中翻涌出一股酸涩。在两道数学大题上纠结了好一阵,好歹把这股酸涩压了下去,直到下了晚自习才给郑茜茜发去消息:“茜茜,礼物我收到了,喜欢!”

暂未等到她那边的回复,便又给礼物拍照,发了条动态:“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睡前再拿起手机,发现点赞的人里有郑茜茜,再退回到聊天界面,便见她的回复:“喜欢就好。”

夜渐渐深了,倦意爬上眼皮,关着篾编蟋蟀的铁笼子也被我归置到了床头柜上。这只蟋蟀自然不如以前郑茜茜给我捉的野地里的蟋蟀活泼,却也没有那么吵闹,只是刻板地模仿着自然而生的形态,又如同过去的蟋蟀一般旁观我与郑茜茜基于互联网的聊天——

不再是小姐妹在七月十四的月夜中并头夜话,不再有此起彼伏的浅浅的二重呼吸声,只是各自捧着手机,在空间的分隔中,在时间的错位中,勉强支撑着一段始于血缘、忠于共同话题的情谊。

但或许,在大都市的霓虹灯与教学楼的白炽灯分别的照射下,这样的情谊也要逐渐走向消亡了。

我始终没有想到:在我还沉浸于康德与罗素的拉扯中时,郑茜茜已经与人订婚了。不声不响地,这个与我同龄的女孩儿竟然即将嫁作他人妇?

妈妈在电话那头的再三呼唤将我从震惊中拉扯出来:“夙文,你给个准话,你到底去不去?”

“什么……?”

“茜茜的婚礼——就在国庆节那会儿,从你三爷爷家送嫁出去,到她婆家吃酒席。”

大概是从我的反应猜出我仍是茫然,妈妈又细细介绍起郑茜茜的婆家来:“是她在广州打工的时候认识的,说是就在她的隔壁厂。因为是同乡,平时一起回老家、一起玩,一来二去就好上了。”

我细琢磨了一番,发现自从高考冲刺开始,我就渐渐和郑茜茜断了联系,紧接着便是作为大一新生在学业与社团活动之间忙忙碌碌,连和高中其他的朋友也甚少联系。偶尔在QQ空间也能刷到郑茜茜的动态,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同样是在夜里,灯火通明的工厂和图书馆似乎相差无几。

但现在再打开郑茜茜的QQ空间,动态更新的时间停留在了大半年以前。又打开聊天框,想问问她最近怎么样,男方是个怎样的人,你们俩在一起幸福吗?可沉寂了许久的聊天框突然冒出这种问题,我只会觉得唐突了她。

到底还是应下了妈妈的邀请,只等着下周国庆节回到老家,再和我阔别已久的伙伴见面吧。

事实上,不等郑茜茜的婚礼,我国庆假期回到家凳子还没坐热,古道热肠的爸爸就带着全家回了老家帮忙做婚礼的准备工作。

再见郑茜茜,只能依稀从一副陌生躯壳里辨认出她——女大十八变,更高了,也更漂亮了;又兼在大城市里学了些打扮,在本就朴素的乡下更显华美。

同样时髦的几个女孩子一起笑着闹着,想来是她的新朋友兼伴娘。婶婶端着切好的水果,招呼着我同她们一起,我便也钻入女孩子堆里,着手布置起郑茜茜的房间来。

“夙文,你来吹气球吧。”郑茜茜道。

“好!”我忙应下。

说实话,郑茜茜能这样爽利地给我安排工作,我才是真正松了口气——彼此无间,仿佛还是当年可以并头夜话的朋友。

但听着她们聊天的内容,我始终无法融进话题。在几次想要开口,却发现完全插不上嘴后,我才真正意识到我们已经彻底走向了两种人生。

人长大了,就会接触到新的世界。她不会纠结康德与罗素谁更胜一筹,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调动起厂区的同事一起要求涨薪。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改变了,又好像只是顺势变迁,并无刻意扭曲。但我也万万没想到,并不需要刻意扭曲,只是顺势变迁就足以使曾经的一切美好与纯真归于尘埃。

郑茜茜的房间被布置一新,不见我俩昔日一同玩闹的场景,只摆满了各种吉祥物,祈求子子孙孙、红红火火。

不知是不是在如今的年岁再提起年少时的玩闹已显得不合时宜,也不知是不是子子孙孙、红红火火容不下年少时的玩闹。

又或是儿时的蟋蟀已经走入了深秋,不得不蛰伏于床下,拼命汲取人间的一点暖意以保存生命。

等到了吉日,天刚擦亮,迎亲的队伍就敲锣打鼓地来了。一番玩闹过后,新郎牵着新娘的手钻进人们的祝福声中,踏着一路奏响的喜乐,在一片尚未衰败的绿意中,领着一条火红的队伍逐渐远去。

我这才发现——屋门前的路加宽了,也铺上了一层柏油,早已不是当年那条动辄激起一片尘土的小路。路边草木稀疏,见得粒粒砂石,即便不慎踏入,也很难扬起飞虫。邻居家的黄狗面上有了白毛,似乎是对这样的喜事司空见惯,在半阴不晴的天气里找到一块还算舒适的地方躺下后,便再不为谁起身。

都变了,都变了啊!可这算是好还是不好呢?我说不准。

婚礼的各项仪式远不到结束的时候。跟着婚车到了郑茜茜的婆家,远远便见从田里延伸出来的小路口放着一个炭盆。郑茜茜和她的新婚丈夫站在炭盆前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她的背不似出门时挺拔,已见了些佝偻的样子。

我看不清他们的神色,喜乐也盖住了他们的对话,但几番拉扯后,郑茜茜终于抬脚跨过了火盆。这时我得以靠近了,才见她牵着婚纱被燎到的一角拉下了脸。

婆家亲友中不知是谁调笑道:“新妇娘,笑一笑!”众人也跟着起哄。

新郎也黑了脸,凑到郑茜茜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后者神色一僵,才缓缓挤出一个笑容,和新郎一起走进小路深处。

路的深处有什么?自然是郑茜茜的婆家,自然是一场正在进行的婚宴,自然是一群没有分寸的人开着不知礼数的玩笑,用一些不着边际的游戏,将婚姻推到无法挽回的程序。

回望席面上:才当上岳父岳母的叔叔婶婶神采飞扬,在旁人打听礼金时,比画了一个我看不懂的手势,笑得得意。

郑茜茜的弟弟郑熙——这家新上任的小舅子——不过是个幼儿园在读生,却掌控了整桌食物的分配大权,强制要求各位亲眷把若干菜肴端到他的面前。

旁桌也已经逐渐传起闲话,首先是对这位初次见面的新娘家庭背景的若干猜测,其次是两家条件是否匹配,在他们身为男方亲戚,“客观地”无限拔高男方条件且降低女方条件后,准确地判断出女方必有若干莫须有的罪名才致使这桩婚事达成。至于具体为何?他们身为体面人,深知不能在人家的席面上失了礼,留下一个讳莫如深的微笑,话头就点到为止。

而这一切,并不影响虽然只是数步之遥,却如同平行世界的婚礼程序的推进。

司仪宣布“礼成”的瞬间,我一直被攥紧的心终于松开了。紧接着便是惋惜——那群扯着笑得比哭还难看的新娘子闹得东倒西歪的人,似乎通过一场盛大的合谋,把我们家那个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郑茜茜彻底弄丢了。

在我思考我和郑茜茜第一次见面是在几岁的时候,我同她已做了三十多年的堂亲。长久的分隔之后,再亲密的少年情谊也变淡了。等凑到郑熙的定亲宴上,再论起以前那些事,倒显得十分生疏。

婶婶道:“要不怎么说我哥哥嫂嫂厉害呢!夙文小时候就聪明,现在在省城工作,一个月得不少钱了吧?”

婶婶在广州打拼多年,不说积攒下多大产业,也算是小有所成。如今她一双儿女都成了家,人到中年万事休,比起年轻的时候,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好脾气的小老太太了。

郑茜茜也接话:“是啊,夙文可有本事了呢,不像我们家那位高不成低不就,他爹妈养了他一场也没见他放出个响屁!”

婶婶瞥了一旁的女婿一眼,一巴掌拍在郑茜茜背上:“吃着饭呢,别说这些东西!”

郑茜茜哂笑,道:“本来就是嘛!夙文读了书识了礼,现在大城市里生活,不知道有多滋润呢!要什么时候能结婚生子,我伯伯伯母还不得乐开了花!”

我的不婚主义向来是爸妈的一块心病。之前我反复申述了几年,才让这二位放弃希望,旁人也渐渐不再提起,不知道郑茜茜这时怎么又说起这事?

婶婶剜了郑茜茜一眼:“好好吃饭!”后者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忽而低头看了怀中的小孩儿一眼,又在襁褓里探了探,道:“我去换个尿片。”随后裹着襁褓匆匆离席,饭桌上的话题才转了个头。

今天宴席上的主角是郑熙和他的准新娘,话题自然落到了他们身上。婶婶对未来儿媳不断夸口,对方父母也报以同样的赞许,我却想起婶婶平日的态度来。

郑茜茜的准弟妹我早有耳闻,只因婶婶逢人总说她是个厉害的女孩子。可百闻不如一见,眼前这个女孩子显得怯生生的,又总弓着脖颈,本来不算矮的个子硬是压低了大半个头,倒不像郑茜茜,骨子里是山里田里打下的骄傲。

可茜茜不也变了吗?

早听她为头两个女儿奔波辛苦,只为不让婆家人早早把女儿嫁给礼钱高的人家,咬着牙硬是打了两份工供她们上重点中学,眼见着比同龄人老了许多。婆家见三孩政策开放,又半逼半催着郑茜茜生下这个金孙,才有了她如今的扬眉吐气。

见她久不回来,婶婶说要去看看,笑着辞了席。妈妈贴到我耳边道:“估计是给孩子换尿片耽误了,她男人也不帮一下。”

顺着妈妈的话,我偏头看向不远处的妹夫。他举着酒杯,同叔叔及亲家们谈笑风生,俨然一副未来可期的后生模样。说到兴起时,又敬了烟,屋子里顿时烟雾缭绕起来。

我简单几句话躲离了这样的烟雾,到屋外透气,却正见郑茜茜端着脸盆到井边压水,换了衣裳,看样式像是婶婶的。见我来,她尴尬一笑:“我那个小坏东西就知道给他妈添麻烦,换个尿片把我衣服搞脏了。”

我走过去接过压水杆:“你去搓吧,我帮你压水。”

“好。”

仍然可以这样彼此无间、心无挂碍地安排,虽说心态和境遇早已不同,碍不着血脉亲情的。

席面不知何时散了,我和郑茜茜默契地躲在屋后喝茶,只等叔叔婶婶送走亲家。郑茜茜见得以自在了,又进里屋看孩子,可没多久,就听见屋里闹了起来。

我不好贸然进里屋,只在堂屋坐着。妈妈出来解释道:“你妹夫也是个怪脾气,喝了酒,茜茜让他睡一觉再开车回去,他觉得没面子,还跟茜茜吵架。”

叔叔婶婶劝了好一会儿,才算是平息了娇婿的怒气,却见人抬腿走进一楼客房就睡下了。

我不解:“茜茜的房间不是在二楼吗?怎么睡在一楼了?”

婶婶笑道:“熙熙说喜欢那个房间。反正茜茜嫁出去了,那个房间就给熙熙住了。”

这样一解释,我从此就好避嫌了。料想男孩子的房间必然会陈设大改,那些曾经被郑茜茜留下的痕迹,那些曾看着我俩并头夜话的装饰,大概也和她新婚时的布置一同消失了吧?

我已过了那个会在别人家里不切实际地寻找自己痕迹的天真时刻。自然是各有各的命,各自安排好各自的家。

准备上车回家时,一股不合时宜的暖风扑了面,我一时间竟然有种错觉——只要我远远喊一声,那座经年不改样貌的山林中便会钻出一个晒得像稻田一样黄的姑娘,笑得露出两排洁白的牙,提着各色的塑料袋,招呼我为她压水洗蛇莓或是茶耳。

可是夙文啊,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秋已渐渐凉了,万籁俱寂,哪里还听得到那样生机勃勃的蟋蟀之歌呢?

隔壁家养的狗早已换了新的,灰不溜秋的,但还算看得出是条白狗。那条原先的黄狗呢?或许是在某个年节时分成了大补的炖菜;或许是怕家人伤心,自个儿悄悄死在了某个角落,却不想家人并不把它当家人,转头便换了条新狗。

责任编辑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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