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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义孚:无根人的寻根之旅

2024-06-14刘晗

世界博览 2024年11期
关键词:人类

刘晗

一个人的地理观决定了他的世界观。象牙塔里的知识仅仅是一个概念,靠臆想建构的世界也只是空中楼阁。只有真正抵达,才能正视整个世界。几乎所有与人文有关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都是源于对地理的认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揭示了旅行的意义,以脚步丈量读过的字里行间,曾在书里翻阅过的抽象概念,在每一处景观写下生动的注脚。地理不再是山河大地之名,而是鲜活的风土人情。段义孚从古希腊穿越到当代,倾听故乡亘古的回响不断追问“我是谁”,也唤起大众对身份认知的觉醒。

段义孚不仅学术风格平易近人,他的乐观也和“小王子”异曲同工。在他暮年写成的自传《我是谁?》里,谈到自己刻意掩埋童年不愉快的经历,从而消解对孤独、死亡的焦虑情绪,“悲观主义者会认为自己的黄金时代在过去,相反,乐观主义者常把黄金时代放在未来”。人类在丈量环境的维度时,难以回避两种情感——恋地与畏惧。因此“若是将精神视为人类存在的核心,或许人类需要将整个宇宙当作游乐场”,这份童心未泯和小王子看待世界的纯真视角如出一辙。

和大多数从故乡走向广阔天地的社会精英有所不同,段义孚将他的成长经历归结于从“宇宙”走向“炉台”。他出生于中产阶级家庭,家学渊源深厚,年少时跟随外交官父亲走遍世界各地,构建出超越同龄人的格局。而立之年的段义孚看到了自己和父亲的差距:为官多年的父亲,至交遍布五湖四海,多国语言信手拈来,而自己多年栖身象牙塔,外出调研还要仰仗父亲出面打点。回归学术的逆向人生,究竟是逃避现实还是寻找精神家园?

异乡的无根人:周旋在爱与怕之间

段义孚在80岁高龄时完成了《人文主义地理学》一书,与其说这本书融汇了一个地理学家的大半生见闻,不如说是一位旅人行走天下的精神自传和世间观察录。从“地理”出发,沿途的美好风景最终带他走向先哲的思想。在他笔下,没有严肃的理论和沉重的思索,走过人生巅峰的他以从容、质朴的笔触,邀请读者亲临现场,到达那个“比我们所知更真实可靠的可能之地”。

“我一直在不停地换住处,先是小时候与家人一起,长大后便独自一人。我的‘家换了一个又一个城市——天津、南京、上海、昆明、重庆、堪培拉、悉尼、马尼拉、伦敦、牛津、巴黎、伯克利、布卢明顿、芝加哥、阿尔伯克基和多伦多。”多年漂泊异乡的经验让段义孚学会了在磨难中探索自我,人何以为人,人之为人的意义等宏大命题,始终盘旋在他的思绪中。

段义孚在重庆和悉尼度过了他的童年时期,中国传统和西洋文化分别对其人格的形成产生影响。段义孚看到,中国故事趋向于强调道德,西方故事则更注重好奇心和想象力。佛教里所追求的无我与基督教里宣扬的自我截然不同,但二者殊途同归,皆为信仰者提供了自我救赎的机会。他更洞察到个人意志虽是自由的,却很容易被外界所左右,从而随波逐流。在诸多迷失方向的旅人中,段义孚是少有的时刻保持清醒的智者。

纵使磨难重重,但从神秘主义中获得的乐观积极支撑着他一路前行。异乡人少不了对家的依恋,这种乡愁激励着他们找寻缺失的安全感并建造新的家园。事实上,恋地情结的本质是对自我的迷恋,特别是个体将自然探索与宗教关联起来时,恋地情结就会越发浓郁。在注入了情感的故乡建立起了家园,再去到其他陌生的地方,就会萌生出恐惧感。自然环境对人施加的心理阴影无处不在,尤其对于走出舒适圈的人群尤为明显。

《恋地情结》与《恐惧景观》两部作品相得益彰,阐释了地理学家的爱与怕。段义孚看到,即便任何看似美好的景观,都会随着认知的加深指向其对立面——恐惧。婴儿“视崖实验”——美国心理学家沃克(Richard D. Walk)和吉布森(Eleanor J. Gibson)进行的一项旨在研究婴儿深度知觉的实验——证明了人类的恐惧基因是后天驯化的结果,随着经验和想象力的丰富,心理阴影会逐渐扩大。“自然界就是两张面孔,嫣然笑意随时都有可能变成攒眉蹙额,安详端坐随时有可能变成勃然大怒。”我们知道的越多,越可能产生担忧和焦虑。人类享受着对爱的渴望,承受着难以克服的恐惧,在爱与怕的周旋之下,在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之间,促成社会文明的进步。

踏上寻根之旅:精神上的古希腊人

无论是天花板级的家族人际网络,还是多地求学载誉归来,这些令人艳羡之处都无法改写段义孚“无根人”的事实。身为世界主义者,他终身未婚,自称是感情世界里“饿得半死的佃户”,却对自己生活过的地方和未曾去过之处有着深厚的情感和期待。他常年定居美国的明尼阿波利斯市和麦迪逊市,一度找到了归属感,但除了日常学术交流,他始终难以融入西方社会,逃不开身份认同危机。

然而,很多文化都是在逃避的过程中产生的。段义孚曾说过地理学拯救了他,让他以一个学科为支点,从他者的视角在时空的坐标上找到了失落的自我,“与其说我是个中国人,不如说我是个希腊人,而且是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人,那时候正崇尚青年人的美;还有另一个更吸引人的美,那就是宇宙之美。”

无根的状态源于逃避。段义孚在少年时期经历过逃亡,日军侵占上海,他跟随母亲辗转到越南,又到昆明,后来落脚重庆。逃难期间的他身患疾病,母亲的悉心呵护让他体会到了亲情的珍贵,后来她的死亡也让他真正告别了原生家庭,不得不投身学术以弥补亲密关系的缺失。

“逃避”在段义孚的字典里没有贬低的意味,“迁徙到别处和改造当地的环境构成了人文地理学研究的两大主题。它们既揭示出人类对现状的不满足,也揭示出人类逃避现实的愿望。”逃避不利于自身的环境、不愿面对的境况是人之常情。

人是恋旧的动物,逃避是本性使然。大众之所以如此向往游乐园和如画的风景,是因为那些地方承载着儿时的无忧无虑以及一去不复返的好时光。抵御外来恐惧,逃避到白日梦里的途径有很多,酒精和烟草驱散空虚感,但飘飘欲仙的短暂愉悦并非长久之计。段义孚选择隐匿于人群,搭建起属于自己的学术王国,他认同培根的观点,为了避免幽闭恐惧症,人类也许需要将整个宇宙当成游乐场。在文化的领地赋予想象合法性,拿起逃避现实的钥匙打开人类本质与文化之门,是每个捕捉灵光的学者的必经之路。

(责编:常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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