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埃尔诺的文字与摄影

张莉华

安妮·埃尔诺（Annie Ernaux）

一本以照片连接而出的创作——《相片之用》

“一天早上，M. 离开后我起床。当我下楼看到阳光下走廊的瓷砖上散落的衣服、内衣和鞋子时，我感到痛苦和一种美感。我第一次觉得我应该拍下这种杂乱无章的摆放，它源于欲望，注定会消失。我去拿相机。当我告诉 M. 我做了什么时，他承认他已经感受到了同样的欲望。”

2003 年 3 月至 2004 年 1 月期间，安妮·埃尔诺与她当时的情人马克·马力（Marc Marie）开始心照不宣地在位于塞尔吉的家中拍摄照片。通常他们会拍几张场景照片，从不同角度捕捉散落在地上的物件。照片主要由马克·马力拍摄，起初他使用的是埃尔诺的三星相机，然后是马力已故父亲的美能达相机，后来用奥林巴斯相机代替坏掉的三星相机。他们商定了一条拍摄的规则——永远不改变衣服原来的摆放位置，移动一只高跟鞋或一件 T 恤都会造成过错。如果他们中的一个人不假思索地拿起一件衣服，绝不会将其放回原位再拍。

几个月的时间内，他们一直很开心地拍摄，等待照片冲洗出来，查看和收集这些照片。每一次都是惊喜，照片的色彩丰富、氛围神秘。在某次晚饭时间，他们突然感到以照片留住爱的痕迹还远远不够，他们还需要写作，以这些照片来写作。他们从中挑出 14 张照片，又制定了书写的规则——两个人分别独立、自由地写作，在完成之前不给对方看文字，也不更改其中的任何一个字。这条规则一直被两人严格执行，直到最后。

《相片之用》即这些照片与文字的组合。它以图文并茂的方式，从安妮·埃尔诺和马克·马力的双重视角，记录了他们的亲密关系以及埃尔诺与乳腺癌的斗争。本书延续了安妮·埃尔诺之前在创作中对影像的应用，通过文字与影像双重媒介将爱欲具象化、物质化，这些都是她生活现实的痕迹，融入了她对欲望、痛苦与疾病的表达。

安妮·埃尔诺不仅在《相片之用》里借助相片展开自己的创作，她那本著名的《悠悠岁月》也被认为是一种新型的照片自传，书中的视觉化文字是她不同时期的写照。照片在安妮的许多作品中都存在，她与摄影有着非常丰富复杂的关系。她在作品中穿插对自己照片的描述，对家人照片的描述，还有他们以及其他人如何在照片和相机前表现的描述。这是安妮处理摄影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她经常以一种非常“摄影”的方式来书写记忆，她经常使用“场景”或“图像”这样的词。她谈到试图从永远不会再回去的时光中挽救一些东西——安妮形容它为看到时间飞逝，并试图撕开这个逃离的过程，这正是摄影的初心。

一场探索文字与摄影关系的展览

2022 年 10 月 6 日，瑞典文学院将2022 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授予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以表彰其在文学上的成就。埃尔诺于 1974 年开始创作，她的作品大多从自己的经历中汲取题材，文字细腻、锋利、尖锐，像一把刀。“我的目的不是写得漂亮，而是写得真实。” 在高高的一面墙上，黑色乙烯基字母展示出安妮·埃尔诺用母语书写的这句话。

展览书籍

2024 年 2 月 28 日，“ 外面的风景——安妮·埃尔诺与摄影”（Exteriors—Annie Ernaux & Photography）展览在欧洲摄影之家展出，持续到 5 月 26 日。该展览对埃尔诺的文字书写与摄影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深入探索。策展人兼作家卢·斯托帕德（Lou Stoppard）将埃尔诺的文字作品与MEP馆藏的近30位摄影师的作品并置展出。通过哈里·卡拉汉（HarryCallahan）、克劳德· 迪蒂冯（ClaudeDityvon）、多洛雷斯· 马拉（DolorèsMarat）、森山大道（Daido Moriyama）、珍妮·涅普斯（Janine Niepce）、须田一政（Issei Suda）、亨利·韦塞尔（HenryWessel） 和伯纳德· 皮埃尔· 沃尔夫（Bernard Pierre Wolff）等知名摄影师的作品，生动地激发了埃尔诺在描述“摄影师眼中的现实”方面的实验，保留了她所遇到的“生活的神秘感和不透明性”。

这场群展是 2022 年 4 月斯托帕德在欧洲摄影之家两年驻留项目的成果展现。尽管埃尔诺的众多作品中都带有照片元素，但斯托帕德选择了她的短篇作品集《外面的生活》，该书包含了埃尔诺在乘坐巴黎地铁或区域快速列车（RER）时的观察记录。在斯托帕德看来，与她在其他书籍中对照片的描述不同，这些观察是埃尔诺自己创作的图像。

展览围绕埃尔诺观察的主题展开，但摄影作品并不局限于法国，也不局限于1985 年到 1992 年——这段《外面的生活》中的时间。斯托帕德挑选了与埃尔诺的文字作品有着相似精神内核的作品，而不是单纯地镜像她的文字。展览将埃尔诺的文字视为照片，通过灯光效果让它像一件艺术品一样被照亮，与其他影像作品一起在博物馆的墙壁上展示。文字与一起展示的照片呈现出共同的兴趣与焦点，都揭示了我们在城市中观察到的普通和微不足道的事情是如何反映出更广泛的社会不平等以及人们的刻板印象。通过我们看待他人的方式，引发了我们与自己进行比较的联想。

展览现场

展览现场

在短篇小说集《外面的生活》中，埃尔诺以随机日记的形式记录了 1985 年至1992 年间塞尔吉-蓬图瓦兹及其周边地区火车、商店和街道上发生的事情。“我有一种想要记录下这些场景的冲动，”埃尔诺在书中写道：“那些再也见不到的陌生人的言语和手势，以及在墙上的乱涂乱画，刚干了就被匆匆擦掉；收音机里听到的句子和报纸上的新闻里，任何以某种方式让我感动、心烦或愤怒的事情。”

“外面的风景”展览则聚焦于图像的短暂性，聚焦于来去之间那些转瞬即逝的瞬间。Hiro 的《东京新宿站》（1962年）展示了火车上挤满了沙丁鱼般的乘客，他们紧紧地挤在一起，目光向外。Schulz-Dornburg 的《起义广场——圣彼得堡起义广场》（2005 年）和 Marat的《戴手套的女人》（1987 年） 展示了地铁站里走下自动扶梯的人们。对于埃尔诺来说，这些地点是各行各业短暂交汇的聚会点。摄影师加里·温诺格兰德（Garry Winogrand）、路易吉·吉里（Luigi Ghirri）、理查德·卡尔瓦（RichardKalvar） 和威廉·克莱因（William Klein）的作品同样以超市、理发店和咖啡馆为主题，将埃尔诺对日常旅行和消费习惯的观察重新构建为对阶级和性别表现的深刻探究。“ 我认为，欲望、挫折和社会文化不平等反映在我们审视购物车内容的方式中，反映在我们订购牛肉或向一幅画致敬时所用的词语中，”埃尔诺说，“它们存在于任何看似不重要、毫无意义的事物中，仅仅因为它是熟悉的或普通的。”展览还考虑了现代城市中普遍存在的恐惧和孤独感，以及公共和私人、共享和分离之间的微妙界限。

斯托帕德还谈到，在《外面的生活》中，贯穿始终的还有一种暗流，即冷静观察的能力，以及这种能力的不可能。埃尔诺努力记录事物原本的样子，但她全程都在承认这个“不可能”。这种贯穿始终的对于“不可能”的坦承，与我们对图像的期望及思考习惯，尤其与围绕真理和现实的主题相似。斯托帕德认为这很符合当代性。这个关于文本和照片的项目，是一个关于观察的项目，关于谁有能力和权利进行观察，谁能够穿行于公共空间，在场并积极与世界互动。展览中，文字与影像通过观众的“漫游”而互动起来，文本似乎变成了照片，而照片也似乎变为文本，读者或观众既可以观察，也可以进入其中。一个人既遥远又投入，既看到又想象，既在场又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