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魂奏鸣曲》的空间性解读
2024-06-11薛聪
薛聪
[摘 要] 《鬼魂奏鸣曲》是瑞典现代杰出戏剧家斯特林堡于1907年创作的一部室内剧。在这部戏剧作品中,他营造了一个梦幻且荒诞的空间,以独特的空间建构方式展现了西方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关系,形成了西方社会现实中物欲横流、道德败坏的缩影,并指出了女性的边缘性,凸显了善良的人们陷于困境而期冀自救的努力过程,以此来对异化的人们进行道德审判,实现心理空间的净化。
[关 键 词] 斯特林堡;《鬼魂奏鸣曲》;物理空间;心理空间
约翰·奥古斯特·斯特林堡( Johan August Strindberg)的室内剧名作《鬼魂奏鸣曲》是在1907年创作的,是其最具表现主义特色的戏剧作品。其在1907年与好友一起创办了“密友剧院”,作为室内剧代表的《鬼魂奏鸣曲》在1908年于此剧院首演,但由于剧本的荒诞性遭到了猛烈的抨击,只演出了14场便被迫停演。随后在戏剧家莱因哈特( Reinhardt)、英格玛·伯格曼( Ingmar Bergman)的努力下,这部剧在舞台上重获新生。正如安娜·于贝斯菲尔德( Anne Ubersfeld)所说:“戏剧文本是唯一绝对不能按历时顺序,而只能在共时的符号密度即重叠在空间中的空间化符号进行阅读的文学作品”。[1]在这部作品中,斯特林堡通过对空间的规划与塑造,再现了家庭空间与社会空间中不同阶层人的精神状态,以此来观照心理空间,展现了西方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关系,从而窥见金钱权力带来的异化,暗示西方现实世界的麻木腐朽。
一、家宅:西方社会现实的缩影
空间是戏剧中一个不可或缺的范畴,其对戏剧意义的最终呈现有着重要作用。《鬼魂奏鸣曲》的戏剧空间在舞台上呈现出来的是现实家庭空间,只是不同于早期剧中笼统模糊的封闭“房间”,而具体化为斯德哥尔摩街头的一座大房子。在剧本的开端,斯特林堡给我们展现了这样一个物理空间:一栋现代化的豪华宅邸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穿过一层圆形客厅的窗子,可看见被棕榈树包围着的一尊优雅女郎的白色大理石像,风信子花影影绰绰,二楼的阳台晾晒着蓝色锦缎被和白色枕头,临街喷水池叮咚作响,从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黑衣服的女人、看门人的妻子、老人、送牛奶的姑娘、大学生等在这一空间中忙忙碌碌,有序且正常。具有反差效果的是,大学生所向往的这座高贵房子,美满的家庭居所,实则是恐怖、阴暗的空间。正如小姐所说“这间房子叫考验室——表面富丽堂皇,但到处是毛病……”[2]这个剧本故事发生的起点,正是大学生梦想中的家宅与现实的家宅晤对的空间,这样观众可以通过舞台搭建的唯美空间跟随剧情的进展,进入主人公的世界,与其灵魂产生共振,达到剧作家想要从外部空间通向内部心灵空间的效果。
戏剧空间既是历史的場所,也是当时西方社会现实的缩影。作为全剧的核心空间,上校的府邸除了充当家宅这一空间外,还充当着多重社会空间的作用。舞台空间也可表现为一个广阔的心理场,其中各种力量发生着冲突。[1]首先,家庭音乐晚会举办场所——圆形客厅是类似审判场的空间,二十多年来聚集在这里的人们为了一己私利各怀鬼胎、小心翼翼。何梅尔经理作为“审判长”出现,揭开了在座诸位的虚伪面纱,暴露出上流社会在无限膨胀的金钱与欲望影响下,变质的群体特性。紧接着,柜橱这一空间出现,它影射着监狱这一场所。老人从“审判长”到“被告”的身份突转,身体被驯服,最终走入柜橱也意味着对其的规训从外部空间潜入内部空间,让戏剧情节充满了滑稽、荒诞的色彩。黑暗无光的柜橱,与先前剧本开端布满阳光的家宅产生了强烈的对比,这一贮藏秘密的场所也将作为掩埋地重新上场,割裂了戏剧与现实。反观现实,西方社会散布于各个角落的秘密贮藏所,同样也是隐秘难察的。在20世纪中叶消费社会主导下的物化社会中,类似这一剧本中的秘密空间仍然是真实存在的,甚至是广泛存在且未被揭发的。可见,随着金钱与欲望的需求不断扩大,异化成为社会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的现象,舞台空间上塑造的戏剧人生体验也同样暗合着现代人的生存困境与心灵枷锁。这种自我主体的迷失性是亟需一个类似最后出现的风信子花房舞台场景来救赎的,从而实现美好人性的复归。
伯格曼是把《鬼魂奏鸣曲》推向大众视野的导演,在他执导的戏剧演出中,更加注重观众的审美体验。比如说场景的气氛烘托主要体现在伯格曼对灯光的控制上,在家庭音乐晚会的审判时刻,白色的灯光突然照射下来,以此来暗示真相大白,风信子花房的蓝光充满了梦幻与活力,但在女孩死去的那一刻,随即这一场所的蓝光被置换为灰色,暗示了美梦终为泡影。伯格曼表现主义式的演绎以冷峻的效果掀开了资本主义西方社会的遮羞布,梦想宅邸与梦幻场景的消失,直接揭露了世界的阴森可怖,同时,这一空间中道貌岸然的人们,是构成这个魑魅魍魉世界的始作俑者。由此观之,演出的舞台空间、人物的心理空间、观众的审美空间三位一体,构成了资本主义西方世界现实的缩影。
二、角落:压抑与救赎的场所
房子年代久了,就要腐朽,人如果总是待在一个地方互相折磨,也会发疯。[2]上校的妻子被情欲吞没了纯洁,二十年来始终生活在柜橱里,为了曾经的过失而日日哭泣忏悔,时而像沉睡的木乃伊,时而像学舌的鹦鹉,把柜橱变为了疯人院,随时上锁,不让他人进入,自己也不去面对现实世界,她的精神世界一片荒芜。锁的存在使箱子存在开启和关闭两个状态,当小箱子关闭的时候,内心空间的维度也随之消失,柜橱是整个家宅中最隐秘、最厚重的存在。在《鬼魂奏鸣曲》中,柜子不仅是存放床单和衣物的有限空间,它的内部空间同时也是压抑的藏身角落,一个承载着秘密和回忆的内心空间。作为戏剧空间,柜橱成了个人想象与社会想象的集合点,显示着上校妻子被社会赋予的家庭主妇身份和自身所认为的傀儡身份,是社会空间和个人空间的汇集处。上校妻子在家庭中的遭遇并非个别现象,她代表了此类家庭中女性群体的个人诉求,柜橱环境直接给戏剧观众展示了这类女性内心世界的闭塞黑暗。女性空间批评理论认为:“将女性约束在家庭范围内既是一种特定的空间控制,同时通过这一点,也是对身份的社会控制。”[3]身体与政治的关系密不可分,“权力关系总是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4]对于女性来说,家可以是幸福的港湾,也可能成为地狱。在这部戏剧作品中的女性,传统的性别规训下身体皆被控制在特定空间之中,自身没有自由,得不到幸福,在权力的打压之下逐渐边缘化。因此,浓郁的悲观情绪笼罩在女性的空间中。柜橱作为一种隐喻空间的存在,它既封闭又开放,容易被人忽视也同时受人重视,具有多重功能,在资产阶级的聚会中成了封闭易被遗忘的空间,表现出一种与大众印象截然不同的断裂感,与观众心目中的社会空间关联起来,柜橱所反映的剧作家想象中的历史空间,其实是把个人想表达以及观众所处的历史场浓缩在戏剧舞台上的小空间里。
柜子的内部空间是一个内心空间,一个不随便向来访者敞开的空间。[5]作为锁的持有者,上校的妻子在柜橱里封存或隐藏着秘密,是过去的记忆,也是其最重要的隐私。如果说这个妻子阴森可怖的形象赋予了空间阴冷诡异的氛围,但这种氛围并不能使观众获得审美体验,反而使她勇于走出柜橱,争夺话语权,揭开自我伤疤,与其他力量产生戏剧冲突。直面残酷的现实过程让审美体验者获得了惊心动魄的情感体验,开启了观众走入其内心世界的通道,从而升华了戏剧情感,获得了崇高感。在此,人物的复杂关系逐渐明朗,上校的妻子撕碎了老人虚伪的面纱,将其丑恶的嘴脸赤裸裸地展现在大家面前,其他人的麻木也被诉诸笔下。他伪造身份,不仅骗取了上校妻子的感情,结下罪恶的果实,致使小姐从出生就携带着梅毒在自卑中存活,还为了一己私利残害了领事和送牛奶的姑娘,一个资产阶级暴发户的嘴脸渐显,最终在罪行被揭露之后,进入木乃伊的柜橱,得到了应有的报应。这张复杂的关系网,交织出了一副西方社会吃人的画卷。斯特林堡通过这一画卷,揭露了西方社会异化的家庭关系,看似稳定的爱情实则已经泛起波澜,大学生眼中神圣的爱情已然被老一代人无可救药的做法所玷污,人与人之间纯粹的联结在金钱权力的诱惑下上了枷锁,钩心斗角逐渐占据上风,形成了魑魅魍魉主宰的世界,由此成就了斯特林堡戏剧特有的荒诞性。同时,过去、现在、将来在柜橱里聚集,由剧本内的舞台空间延展到了现实空间,并通过对坏人的处决影射了光明的未来,继而走向更广阔的梦想空间或更深处的内心空间,实现了由外向内的空间转向,通过巴什拉空间诗学的引导,把握人与建筑环境之间的内在联系,从而探寻现代西方人在建筑空间中如何诗意栖居。
三、心理:荒诞与诗意共存
除了暗黑的秘密贮藏所之外,《鬼魂奏鸣曲》中还存在着与此相异的充满阳光的风信子花房。加斯东·巴什拉的“缩影”空间美学是内部空间与外部空间相结合的多元立体美学。家宅作为典型的缩影空间,家宅中的某些物品具有庇护心灵的作用,这类蕴含着幸福的空间意象,也是心理空间的缩影。家宅中的物品可以连接起不同主体,让参与者在庇护感、归属感中获得同样的内心独白。在风信子的花朵中,大学生和小姐一同看到了幸福生活的缩影,他们看到的是象征大地的根,笔直的花茎,如繁星闪烁的花朵。从一朵花的微观缩影中得到了幸福的秘诀,即内心空间蓬勃而出的力量,踏实做人,怀揣梦想,积极向上的生活程式。缩影尽管是一扇窄小的门,却打开了一个世界。[5]这个世界不同于现实中的世界,是真正能够安放心灵的处所,在他们共同的梦幻居所,大学生的心灵空间融入小姐的心灵空间中,以此来获得一种灵魂共鸣,使自己梦想的广阔性获得外延。在这一过程中,风信子花房不仅充当着家宅住所的作用,也同时成为连接大学生和小姐心灵的纽带。在大学生这位救贖者的引领下,小姐通过移动她的眼光来更新自己的心理空间,真正把风信子花房的治愈疗效发挥彻底,在这一空间中,非现实的、梦幻的场景覆盖在了现实世界中,内部空间与外部空间的对立融为一体,在“缩影”中感受内外部空间的张力,由宇宙的无限性来治愈当下现实生活中的腐朽麻木。由此,内心的奇思妙想赋予了空间更丰富的内涵,想象主体在这种审美过程中能够获得现代意义上的救赎。
然而,死水易腐,一点涟漪也无法惊起波澜,细微的心理空间变化也不能改变这栋房子多年以来的腐朽,就算舞台美得有似天堂,但“年轻女士”那使人动情的青春与娇媚得一触即碎的美实际上却是处于腐朽之中。[6]风信子花房犹如一个美丽的幻象,小姐在美好的幻想中麻痹自己,在缩影中想象美好的未来程式,触碰治愈性的物象以求疗愈自身,然而无法逃脱的宿命,一切物品跟随着她的主人,成为一个个美丽的摆设。这些角落只能成为庇护白日梦的空间,一旦受到外界的影响,躁动的灵魂便陷入现实的困境中无法自拔,想象力的外延中断,现实的残酷再次影响想象主体。在风信子花房中存在着一处东方格调的角落,壁炉上的巨大佛像存在于西方社会的房间之中,暗含着东方哲思,东方佛教文化的出现给房间增添了荒诞感,可见,斯特林堡暗示西方的神已经无法拯救腐朽的灵魂,只能希冀于异国的精神救赎空间,东方佛教空间在此处成为西方社会亟需的净化心灵的场所。小姐的现实世界中,在疯人院的老实父亲和这栋豪宅里的伪君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华美的屋子暗藏异化的灵魂,美丽的灵魂在疯人院、教养院、停尸房中破碎,戏剧冲突形成,社会所规训的反而是正直的人,这反映了西方社会的道德崩坏,人们沉醉于纸醉金迷中无法自拔。资本的驱使下乱象横生,而那些如小姐一般善良真诚的灵魂在社会的大染缸里无法避免地沾染上罪恶,深陷自责与忏悔中,失去生活的乐趣,逐渐于犯罪、欺骗和虚伪中凋零枯萎。她的死是一种无声的抗议,她是那个吃人社会的牺牲品。[7]剧作家创造的家宅“缩影”,是充满自然感的外部空间,通过建造的梦想宫殿形成自我救赎的私密空间,是想象的内心空间给予的力量,包含着对残酷现实的反抗,尽显荒诞与诗意。
四、结束语
在戏剧创作中,斯特林堡准确地把握了时代精神,即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疯人院,由是观之,其创作意图,是在言说荒诞梦幻的戏剧舞台的同时,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进行审判,让观众在观看他者的同时,对自我进行深刻反思,从而让我们窥见当时社会背景下的堕落与腐朽。斯特林堡作为表现主义的先驱,在其《鬼魂奏鸣曲》中以相对扁平化的人物形象来暗示社会中丑陋的一面,建构出一个舞台空间、审美空间、心理空间的话语空间。《鬼魂奏鸣曲》中的空间从富丽堂皇的家宅到暗无天日的角落再到阳光温暖的花房,人们能够诗意栖居的场所名存实亡,任何空间都展现出多元性,在压迫与偏见中心理空间无法盛放,可存在的空间被压缩,致使善良的人们走投无路,面临罪恶和灭亡。戏剧最初在密友剧场上演几场后就被停止上演,也透露出资本主义被戳伤疤后的激烈反应,体现了斯特林堡戏剧创作一针见血的特性,从物理空间直指心理空间,奏响了时代的精神哀歌。
参考文献:
[1]安娜·于贝斯菲尔德.戏剧符号学[M].宫宝荣,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4.
[2]斯特林堡.斯特林堡小说剧选[M].李之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3]多琳·马西.空间、地方与性别[M].毛彩凤,袁久红,丁乙,译.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
[4]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
[5]巴什拉.空间的诗学[M].张逸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6]J·L·斯泰恩.现代戏剧的理论与实践(三)[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9.
[7]任明耀.魑魅魍魉的世界:斯特林堡的《鬼魂奏鸣曲》剖析[J].外国文学研究,1985(4).
作者单位:山西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