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讲风”与萧逍遥的散文随笔写作
2024-06-11刘长华湖南大学
◆ 刘长华( 湖南大学 )
有人指出,鲁迅的“独语体”和周作人的“谈话风”是中国现代散文两种写作范型。这样的评判大体上合乎史实。问题在于无论鲁迅还是周作人,其纯散文写作的精神资源,都很少地采掘自中国散文的源头之一—先秦诸子。(吊诡的是,他们那些所谓的杂文学却与诸子散文在血脉上更贴近。此为另一个议题,本文就不拟展开。)先秦诸子散文的一个突出特质—与演讲相伴相生、天然结盟。由于后来的“敏于行,讷于言”等儒家文化的教化和皇权政治的高压等多种缘由,总体而言,传统散文与演讲之间的“友谊”就渐行渐远。军营院落出身的萧逍遥(肖新平)咿呀学语时的母语就是普通话,后来在“方言灾区”的籍贯地成人、就学、工作,其言语优势无疑就有如锥处囊中,鹤立鸡群,事实上他的朗诵和演讲水平一直表现上佳,深孚周遭。散文、随笔写作与演讲在萧逍遥的创作世界里激情碰撞,喷溅出别样的浪花,并让人反观中国散文的源头和反思当下散文的状况。
一、整体内蕴:以“气”为主
萧逍遥的作品集《逍遥剑法》中有专文《说话》,自叙其与说话(演说)之间的不解之缘。中间他谈及一度以笔为嘴,沉默寡言、青灯黄卷,换得了写作和发表上的井喷。殊不知,这种枯荣互现的关系并不一定建立在代偿之说或者平衡张力之说的基础上。因为相应的字里行间同样可能凝结和运行着一种说话的姿态、叙述的激情。文中直截了当地说道:“但我毕竟热爱用嘴说话,最喜不做压抑状痛快淋漓放声说话”,这就关涉到作者本人的言说神情、行为取向等所构成整体内蕴—以“气”为胜。曹丕的重要美学命题—“文以气为主”,诂义纷纭、人言人殊,但是从一个侧面将其理解为写作者的情感和气势之重要,应该不会落入鲁鱼亥豕之讥。孟子曾言“我善养乎浩然之气”,可援之以证。萧逍遥的散文、随笔在整体意蕴上所体现出以气为主的特征,这正与优秀的演讲一般内含着一种规律或者机制—情态上的理直气壮,构成了一种映射关系。
萧逍遥作品重气势的突出表现在于重用排比、复沓等修辞手法。“翻过一座座小山,越过一道道山岭,蹚过一条条小溪,脚踏泥泞,头顶云雾,我们进山收税来了”(《收税于远山》),散文开头就是两组排比,勾勒出了当时“我”作为血气方刚的年轻干部,在履行职责时肩负着无比神圣感和洋溢着一副不畏艰险的英雄貌。这似为后面所遭遇到的尴尬状、疲惫态、困窘相做了别样的“铺垫”和与之构成鲜明反差。好在作者为人为文都是主“气”。末了,一句玩笑,让大家所有的不快化为乌有,内心的迷雾烟消云散,一切重现敞亮起来。这就是重“气”的必然结果;这就是重“气”所带来的文风。《凤凰鸟会》《纯净之美》《人间第一美》等多篇作品涉及举例子的情形,这些例子都以近乎“连珠炮”的方式倾泻而出。诸如“鸟,彩色的鸟,白色的、蓝色的、黄色的、褐色的、红色的、灰色的……”(《凤凰鸟会》),语言瀑布在顺溜疾走,其旨不在承载信息量的多寡真假,不在作者的逞能恃才,而在烘托一种氛围、一种势态。这样的表达方式有似于相声中的技法— “贯口”,在常人望而生畏的难度中制造出引人入胜的“卖点”,其主要效用是对观众或者旁人注意力的收拢和聚集,为后面关键性内容的合理传达铺路架桥。经验亦显示,在这样的环节上,广大观众往往只是被说相声的“带节奏”以至于对相关具体言说的内容“不明就里”。但它们是何谓“一气呵成”的一个注解,是何谓“以气为主”的一个生动呈现。更有意思的是,在《担心》中,排比不仅仅是“战术”,而更像是“战略”,通篇是放大版的排比,表现出人生不同阶段、不同语境中的“谨小慎微”。不过,这样的“谨小慎微”,同样是重“气”使然,正如作者在文中写道:“一份担心,就是一份珍视、一份关心、一份情爱,担心乃人世间最可贵的情怀!”
在新近发表且被编者读者们一致叫好的《喜头鱼儿》中,流贯在作品中的情感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当然这也是与演讲中那种抑扬顿挫、起承转合的节奏感相对应的,关键是结构上的矛盾和冲突竟没有一点违和感。我们认为这就是气韵流畅、气场浏亮的必然流溢,是上文中所说气势的“低音”表现。南梁的萧纲在《与湘东王书》中说过:“立身须谨慎,为文且须放荡”,散文《担心》可谓是与之同心相印。“谨慎”和“放荡”词义相对,但它们辩证性地统摄在“气”的范畴之内。萧逍遥应深谙“放荡”之于宦游人生的利害关系,但他拒绝在文学作品中做冬烘先生,演讲中那种情感上的捭阖翕张尽显其中。《大山的孩子》《收税于远山》流露的是人道与悲悯。到了“随笔”这一专辑上,作者以至于都不掩嬉笑怒骂之姿。《文坛冷面“杀手”》《文人相轻好?》《黑白美丑新语》《永远的足球》《丑陋的嘴巴》等等散发着杂文的味道,尽管不少的细节和技术处理上,作者还采取了反讽的手法,令情感的传达有所冷却。但这样的冷却绝不等于作者在价值指向上的皮里阳秋,正如《天地间好大的“陪”字》结尾部分旗帜鲜明地说道:“但愿陪之中少一些无聊、无耻和丑恶,多一些新鲜、独到和温馨”。事实上,演讲需要的也正是这样掷地有声的情感表态、价值标示,否则就难以达到应有的传播效果。也许表达上的歧义性、模糊性能带来审美意义上的最大公约数,但清晰和明确也是审美向度上不可或缺的一维,它们与普通读者的共舞系数在急剧增大。
二、行文架构:口语化
辞藻华丽、技术花哨、内容空洞、思想贫乏等等,约略是当代散文让人滋生审美疲劳甚至令人不愿翻读的种种原因,另一方面写作者往往还乐此不疲地在“大展才气”。当然,语言和思想、内容等内质东西从根本上是合二为一的,这似可借用和化用《论语·雍也篇》中所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佳构也”。唐宋时期所发动的“古文运动”就是针对骈文的矫揉造作而来的。“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金·元好古《论诗三十首·其四》),口语在写作长时段路径上的不断回返,和对书面语的反拨,便是这一要略的践行方案之一。当代诗坛中的“口语派写作”与“学院派写作”之争所涉及的问题也是与之相关的。萧逍遥的散文、随笔在行文框架上总体上是口语化的,且与演讲通行风格一致。
开门见山。萧逍遥的散文和随笔开头第一段,往往只是一句话,从不绕弯子和拖泥带水,有种手起刀落的爽快感。譬如在《穿鞋》中,下笔就是—“世上男女老少,一生中最离不开的身外之物莫过于鞋子了”,颇似哲理警句的写法,但又不是哲理警句,因为作者并没有从中故弄玄虚和哗众取宠,而是从生活中“发现”常人忽视、无视一些众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事实和存在,让人有些顿生“猝不及防”之感又额手称是,既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这些的开门见山又是直接点题、破题。这也就是高明的演讲其奥妙之所在。那种从一开端就是“言不及义”“云山雾罩”的技法,既伤害了作者自己要抵达的表达目的,也令接受者有种雾里看花的感觉和一时半会难以适从。又如在《三响腊肉》中,同样开篇即“我品过的江南绝味美食,莫过于神奇的彩虹三响腊肉”,这样的单刀直入不仅直击接受者的接受能力,而且与他们的味蕾勾连在一起,接受者往下“继续跟踪”的兴趣和耐心自会大增。相应的例子比比皆是。文学基本规则是因情生文而非为文造情,开门见山就是因情而起、有情直道。在一个矫情和嗲声四起的时代里,开门见山诚为一种美德。
言语质朴。质朴意味着能见“干货”。满纸天马行空、一派天花乱坠……这就是人们常言的“以辞害意”。演讲就意味着要割舍过于夸饰的书面味、文人气。萧逍遥在散文、随笔写作中深谙此理的。同样单从标题来看,《穿鞋》《我本歌星》《大山的孩子》《为师一日》《老祖宗有话》《有钱天上来》等,就可见一斑。《喜头鱼儿》中几个推动故事情节和整体结构不断前行的段落表达就很有典型性。“鲫鱼乃吉祥之物”“味道极鲜”“我愈发喜欢上了这条小鱼儿”“我心情特别郁闷”“就在这岁月静好中,小神鱼又遇到了新的危机”,等等,这些本是情感饱蘸的语句,但作者几乎将可能派上用场的形容词、修饰语统统删掉,足见“我手写我口”的风采。满树繁花、花团锦簇有时候让人呼吸紧张,“删繁就简三秋树”赢的是遒劲有力,打开的是生命的深邃和头顶天空的湛蓝,令人充满更遥远的遐想和幽思。萧逍遥的散文和随笔在质朴的道路上策马奔腾,是返还了“文”的源初含义,“文”匪为“文采”,而是“文德”,即“文”源自内心美德修养,也就是“修辞立其诚”。写作与真诚、“诗”与“真”的合二为一实际上也是人们孜孜以求的,但人类又总在舍近求远,迷途忘返。
生命质感。演讲相对于一般意义上的书面表达,与人的身体感觉、生命感受等联系更近,更能现出作者的真性情、真风骨。在以口语为表达框架的前提下,萧逍遥的散文、随笔相关叙述是散发着生命质感的。如《说话》中担纲相关段落引领的,分别是“当”“从此”“但”“而今”“倘如此”等副词,这样的副词流露出作者对加强文气的连贯性、传达的逻辑性的某种顾虑和焦虑,因为演讲或者口语表达需要这种提示才能产生流畅感。于是,作者的相关神情和性格就若隐若现。《人间第一美》中分别用了“美花似人”“花通人性”“鲜花实用”“花可赏”“花可食”等总结性的话语开头,同样是口语表达的效果和目标之一。不难理解,演讲风格进入日常经验包括日常书面表达中,言说者应该是“快人快语”之类,是对矫饰做作等的排斥和远离。总揽整体意蕴,我们不难看出字字、处处都显露出作者萧逍遥那种直接、峻急的人生况味。阅读其中,读者感觉作者仿佛就站在自己面前演讲和神侃。
三、效果自觉:与读者互动倾向
文学创作界不乏一些自居为“表现主义”者。他们会一脸不屑地宣称自己的读者在几十年、几百年之后出现,当下广大读者懂不懂自己的作品,他们“毫不在意”;他们认为创作就是依循内心原则,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诚然,文学是要充分尊重作者的个性、思想和才华等。但文学是由世界、作者、文本、读者四个环节共同组成的体系,这既是美国文艺理论家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中提出的受众极广的观点,也是目前绝大多数人对文学的基本看法。没有读者和没有进入流通的文学,只是束之高阁的文本,还不能称其为真正的文学。演讲的生命线则是捏在接受者手中,接受者是上帝。萧逍遥在其散文、随笔的写作中是充分虑及读者意识的。除了上文中部分有所触及和论及的,萧逍遥还表现出主动的、强烈自觉的与读者互动的倾向。
在《鸭毛西施》中,他入笔就是:“深秋的阳光惬意地布洒下来,满城便弥漫着宁静、舒缓和温暖的秋韵”,文笔洗练中却具意境美,俨然影视作品中的画外音呈递了出来。这种“画外音”极具代入感,以立体、综合的方式让读者身临其境。当然,更有“豆腐西施”在小说和电影《芙蓉镇》中早已声名远播,“豆腐西施”这个人物形象深入了普通百姓人心之中。因此,“鸭毛西施”这个概念的提出,有形无形之间与读者有种互动意味。这种代入感和互动意识,是建立在作者对记忆功能的重视和调遣之上。所以,《三响腊肉》中对时空的交代— “那是一个云雾缭绕的清晨”;《喜头鱼儿》中对故事时间的推出— “那一年暮春时节的周日”;《担心》中开篇破题就是“我年少时”;《人性的光辉》中的“那一刻我泪流满面”中的“那”字虽然更多承担的是远指代词功能,但总览全文,其作为时间概念也是显而易见的……时间距离的拉开,在萧逍遥的散文、随笔世界中给人总有种画外音的效果,弥漫着一种浑厚与磁性,从而引起人们的共鸣。这样的画外音可以说是演讲技法的一种延伸和衍生。在影视作品中,它们往往是由高水平的演讲者、朗诵者所操持的。
设问句、祈使句的大量使用,亦是萧逍遥有着强烈读者意识的表现。“云山雾罩的大山里,生活着怎样的人家?”(《大山的孩子》)“那么,是我推荐的稿件又发表出来了?”(《为师一日》)“我揣测肯定是个美女,否则何以称‘西施’?”(《鸭毛西施》)……之类的反问、设问在萧逍遥作品中颇为多见,演讲需要这样的互动,与接受者构成“对话”关系,形成参与精神。这不仅是对接受者人格和智力的尊重,也是抵达更好表达效果的需要。文学作品中这样的设置在道理上是一致的。前文中提及萧逍遥作品中单句的大量使用,这意味着祈使句在其文学观中有着相当重要的位置,因为那些单句中本来不少就是祈使句。现另特举隅《天下文章三不看》,试图说明之。该文中的“一是大名人的文章不看”“二是钱文不要看”“三是嗲文不要看”,这三个单句既搭建了文章的结构框架,更是有种强烈的呼吁呐喊味道。演讲就在这种呼吁呐喊中与接受者达成心灵共振。无论设问句还是祈使句,在散文和随笔写作中都体现作者与读者双向共赴的宽容、平等、和谐之精神。这正是互动的魅力之所在。
在议题上切入百姓最为关心的人、事、情、物等。萧逍遥在散文、随笔的取材上从不以所谓的出“奇”制胜,基本上都是聚焦在日常经验、日常生活之上。《穿鞋》的谈论对象是“鞋”,《我本歌星》其中心是百姓在卡拉OK中的自娱自乐,《大山的孩子》涉及的是义务教育问题,《收税于远山》触碰的是农村税收难题,《永远的足球》闲话的是中国足球这一“老大难”的话题……相关对象无不与百姓的柴米油盐、吃喝拉撒、茶余饭后等关联在一起。《乱季长沙》则是直入市民最敏感的神经链接之所在—天气和气候的变化,长沙是幸福的,但“幸福的烦恼”便是长沙的天气反复无常、捉摸不定。要知道,天气的问题已经似乎成了熟人或者陌生人互相寒暄的话语名片,其“接地气”的一面可想而知,尽管另一方面该散文在形式上多有创意,如同通常天气预报文书模样。确乎,一般意义上的演讲是不需要高头讲章,不需要谈玄说妙的。君不见,一些演讲中出现“言者谆谆,听者藐藐”的状况,根本问题是从一开始在议题上就出了偏差。套用一句市井俗语,接受者被演讲者“搞得不会了”。而萧逍遥的“演讲”则引人入胜。
小结
综上,萧逍遥的散文、随笔中着上了鲜明的演讲风格印痕。以“气”为主、口语化架构、与读者互动倾向三个大方面构成了“演讲风”的有力证据。当然,幽默也是其中的例证,上文中所言及的反讽手法就在其列。这种“演讲风”的最大意义,就在于它恢复了散文写作的“真”与“诚”,与之同时也是与散文的源初形态、本来面目勾连在一起,让人审思散文的本质之所在。这对当下的散文写作来说,无疑是一大纠偏。清人魏源说过:“技可进乎道,艺可通乎神”。萧逍遥在散文、随笔写作的路数上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期望萧逍遥的创作“技艺”更加精湛,引领散文随笔创作的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