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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文良教授“火候”学理论治疗慢性乙型病毒性肝炎*

2024-06-10李彦波吕文良强睿姚子昂赵鑫冯佳琪武庆娟

西部中医药 2024年4期
关键词:疫毒火候邪气

李彦波,吕文良,强睿,姚子昂,赵鑫,冯佳琪,武庆娟

北京中医药大学,北京 100029

慢性乙型病毒性肝炎(chronic hepatitis B,CHB)是由乙型肝炎病毒(hepatitis B virus,HBV)持续感染引起的慢性肝脏炎症性疾病。据统计,目前国内慢性HBV感染者约7000万例,CHB患者约2000万~3000万例[1-2],对我国医疗卫生系统造成巨大压力。慢性HBV感染病程长,可持续数年至数十年,甚至伴随患者终身,而目前的抗病毒药物治疗方案尚存在易耐药、停药后复发、疗效不满意等缺点。基于此,结合现代医学知识和中医传统理论探索CHB的疾病发展规律与治疗新思路显得尤为重要。

吕文良教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是中医药传承与创新“百千万”人才工程岐黄学者、首都中青年名中医、中国中医科学院首席研究员、中医药重点学科“中医肝胆病学”学术带头人。吕文良教授早年跟随首都国医名师姚乃礼教授、孙桂芝教授学习,精研肝病临床诊疗三十余年,治验俱丰。他创造性地将“火候”理论运用于多种慢性肝病的辨证诊疗中。针对CHB病程长、病机复杂、症状多变的特点,吕文良教授根据其自然病程将CHB分为三个阶段,并在疾病的各个治疗阶段以“火候”理论为指导进行治疗。笔者试从“火候”理论源流及内涵方面入手,对吕文良教授运用“火候”理论诊治CHB的经验进行阐述,以飨同道。

1 “火候”的内涵

1.1 “火候”的理论源流 “火候”在词典中有3种解释:一是烧火的火力强弱和时间长短;二是比喻修养的程度;三是比喻关键时刻。“火候”原是道家炼丹学术语。道家修炼内丹时的“火”主要指意念、呼吸,而运火行候的主宰是心神,其运用的法度即“火候”[3]。《女丹合编选注》[4]中有言:“火记虽垂六百篇,未将真候写鸾笺。最明莫过冲虚语,呼吸分明了却仙。”炼丹家用“火”炼丹犹如煮饭,必须掌握好恰当的火候,即运用意念控制好各个阶段、不同情况下的功力轻重程度。总之,“火候”关系着炼丹的程度、时机、功效、功夫等,贯穿修炼结丹的始终。“火候”的理论具体含义内容复杂、变化多端,讲究随时而变、随势而动,才能做到“似守非守,勿忘勿助”。

在中药炮制领域中,火制法是传统中药炮制的重要方法。在火制法中,对火候的掌握拿捏尤为重要。“火候”一词可以从两方面来分析:“火”是指对火力强弱和加热时限的掌控,具体有文火、中火、武火之分,也与拌炒频率相关;“候”是指药材在炮制过程中内、外显现出的特征[5]。通常根据中药饮片的气味、色泽、质地变化判断炮制的结果。《本草蒙筌》[6]有云:“凡制药贵在适中,不及则功效难求,太过则气味反失。”可见药材炮制贵在“适中”,太过或不及均不可取。谚语云:“圣人传药不传火,从来火候少人知。”中药饮片炮制的火候与疗效相关,需反复揣摩与体会,将火力与时长这两者拿捏得恰到好处,药材方可达到“适中”即最佳药用标准。

1.2 “火候”理论与中医辨证论治 传统中医在辨证时强调整体观念,重视疾病发展过程中各种矛盾关系的状态。具体包括整体与局部、正气与邪气、实证与虚证、寒与热等。在治疗上强调不偏不倚、过犹不及,治疗的目的在于达到整体的平衡中和状态,即阴阳协调、气血平衡、脏腑平和。正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云:“谨察阴阳所在而调之,以平为期,正者正治,反者反治。”[7]1在用药时强调以中药之偏性以偏纠偏,且纠之有度。《素问·五常证大论篇》中有云:“大毒治病,十去其六;常毒治病,十去其七;小毒治病,十去其八;无毒治病,十去其九。谷肉果菜,食养尽之。无使过之,伤其正也。”[7]21综上所述,中医在辨证论治的各个阶段都重视对“度”的精准把控,以取得最佳临床疗效,这与“火候”的内涵相合。吕文良教授将传统中医理论与道家思想相结合,创造性地将“火候”理论运用于多种慢性肝病的诊治中,主要体现在疾病辨证的火候、组方配伍的火候、药物用量的火候等3个方面。

2 “火候”理论辨治CHB

2.1 总体治则 吕文良教授认为扶正祛邪、攻伐有度是CHB的总体治则。中医并无CHB的概念,多根据症状将其归类为“胁痛”“黄疸”“肝着”“积聚”等疾病[8]。吕文良教授根据慢性乙型肝炎病毒的传染性、嗜肝性、易伏留的特点,总结出乙型肝炎病毒属一种易于伏留且偏嗜于肝的湿热疫毒,并将CHB命名为“肝疫”。正所谓“正气存内,邪不可干”,患者正气亏虚,故感染疫毒邪气后邪气留恋不解,伏留体内而逾时发病。因此,吕文良教授认为扶正祛邪法应贯穿疾病的始终,是CHB的治疗总纲。在治疗上,吕文良教授重视把握扶正祛邪的“火候”。盖因邪正交争的矛盾始终存在且不断变化,在辨证时需分析疾病发展的各阶段邪气与正气的矛盾状态。在组方用药时通过调控药物的配伍及用量,以调整方中扶正与祛邪的比例,攻伐得当,以达到和其不和、随证治之的目的。若CHB患者治疗得法,攻伐有度,则正气健旺,邪去而正安;若治不得法,一味祛邪则正气日虚,邪气留恋无法尽去,或伺机而发;攻伐力弱则邪气日盛,病邪由气及血、深入肝络。

2.2 分期论治 CHB的发病进程大体可分为疫毒侵袭、正虚邪伏,肝郁脾虚、湿热内结,正气虚衰、邪气残留三个阶段。吕文良教授在总结多年的临床经验后,自拟茵芪三黄解毒汤作为治疗CHB的基出方,方中包括茵陈、黄芪、黄芩、黄连、黄柏等药物,根据患者的病程阶段、临床症状、舌脉信息随症加减,临床疗效显著[9]。

2.2.1 疫毒侵袭、正虚邪伏 疫毒侵袭、正虚邪伏证型大致相当于免疫耐受期(慢性HBV携带状态)。慢性HBV病毒携带者临床症状轻或无,肝功能异常不显著,肝脏组织尚无明显的坏死或纤维化[10]。免疫耐受期患者缺乏针对HBV的特异性免疫,机体处于对病毒的长期耐受状态,这与中医的认识可互相参照。盖患者因正气不足而感染疫毒,又因“正虚邪不胜”,故暂未有明显发病表现。若患者正气充足,则有驱邪外出、病情向愈的转归;若正气进一步消耗,正不胜邪、邪毒逾时而发,则诸症群起,邪进而病重。

《金匮要略》有云:“四季脾旺不受邪。”脾胃乃后天之本,是一身气血生化之源,是气机升降的枢纽。治疗乙肝早期患者时,吕文良教授重视扶正与祛邪兼顾,尤其重视固护脾胃之气。首先,中气健旺则一身气机得以运转,脾气健旺则气血生化源泉不竭,患者气血调和则邪气自除;其次,健脾胃之气也是先安未受邪之地,能够切断病程,阻止疾病进一步发展。吕文良教授组方时常以黄芪、白术、茯苓、砂仁、山药、甘草等药健脾、运脾、醒脾,佐以黄芩、黄连、黄柏、白花蛇舌草等清热解毒之品以祛邪解毒。药物用量决定了中医的疗效,药量不同,常取效迥异。吕文良教授根据患者通下大便的情况调整芒硝用量,其变化常精确到1 g。吕文良教授认为,白术用量20~30 g时健脾益气,30~40 g则有运脾通便之功。黄芩、黄连、黄柏常用量为6~9 g[11],盖因清热解毒之品多性寒味苦,大剂量苦寒之品恐伤脾胃阳气而生诸多变证。

2.2.2 肝郁脾虚、湿热内结 肝郁脾虚、湿热内结证型大致相当于免疫清除期(HBeAg阳性CHB)。该阶段主要特征为血清谷丙转氨酶(alanine aminotransferase,ALT)、谷草转氨酶(aspartate aminotransferase,AST)水平显著升高[12],肝组织坏死和纤维化程度较明显[13],处于炎症活动阶段。患者出现胁肋疼痛、食少纳呆、晨起口干口苦、大便黏腻不爽或便秘、舌红苔黄腻等症状,符合慢性肝炎肝郁脾虚、湿热内结证的临床特征[14]。盖因疫毒渐盛,邪气进一步阻遏肝胆气机,一方面肝气横逆则克脾土,脾气亏虚;另一方面湿热疫毒流连不去,蕴结于中焦,致使湿热内结。

此时患者正处于邪正交争阶段,湿热疫毒留恋于气分难解,结合患者自身体质因素,出现阴阳失和、寒热错杂、虚实夹杂、肝脾不和的一系列表现。治疗时应扶正与祛邪兼顾,根据患者的阴阳、气血状态,随症治之。针对该阶段患者血清转氨酶水平偏高,湿热之象明显的特点,吕文良教授茵陈用量在60~200 g[15],作为君药直击病邪所在,否则病重药轻则无从取效。吕文良教授组方逻辑严密、配伍精当、灵活化裁,常在茵芪三黄解毒汤的基出上佐以半枝莲、滇重楼、田基黄、白花蛇舌草等,以加大清热解毒之力,或佐以藿香、佩兰、薏苡仁、白蔻仁等药物以化湿解毒。若患者病程日久,邪气由气分渐入营血致使肝络气血不和,吕文良教授常稍佐益母草、醋莪术等活血散瘀之品,常用益母草15~20 g、醋莪术9~15 g。吕文良教授运用活血药时大多味少量轻,盖因肝络气血已伤,且活血药多属温燥之品,多用恐更伤阴血。

2.2.3 正气虚衰、邪气残留 该阶段大致相当于乙肝病毒的免疫控制期(非活动HBsAg携带状态)。该阶段患者HBV DNA、HBsAg水平较低,血清酶学水平持续正常或轻度异常,肝脏组织炎症损害程度较轻或无[16]。该期患者正处于正盛邪衰、邪气残留的阶段,因邪气本身的性质缠绵黏腻难以祛除,或终生羁留,遇正气孱弱、饮食劳倦、抑郁愤怒或重感邪气时,残伏的邪气可伺机而发,进入CHB的再活动期。

此时治疗当以扶正御邪为先,治疗目的在于使邪气长期处于可控状态,减少邪气复发。吕文良教授认为该阶段的治疗,一方面需扶助正气,一方面要祛邪务尽,另外要嘱咐患者注意调摄养生。吕文良教授常取茵陈三黄解毒汤之意而小其剂,根据患者的症状、舌脉恰当地调整组方中扶正与祛邪的用量比例,攻伐有度。黄芪入肺、脾、肝、肾经,并补先后天之气。对于正气虚衰的患者,吕文良教授常用大剂量黄芪,用量可达100~150 g,以重剂起沉疴。若患者病程已久,病邪日久耗伤阴血,常酌加女贞子、旱莲草、生地黄以滋养肝肾精血,扶正护体。《素问·上古天真论篇》曰:“虚邪贼风,避之有时,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7]284除药物治疗外,患者饮食起居的调养同样重要。吕文良教授常常在临床上耐心引导患者减轻精神负担,保持心情放松、起居有节、饮食适度,从而达到加快病情好转、减少邪气复发的目的。

3 典型病例

案王某,男,46岁,2020年8月10日初诊。主诉:口干、口苦6月余,加重2周。现病史:患者2020年2月初无明显诱因出现口干、口苦,就诊于当地医院,查肝功能示:ALT:540.6 U/L,AST:506 U/L,碱性磷酸酶(alkaline phosphatase,ALP):246 U/L,γ-谷氨酰转移酶(glutamyl transpeptidase,γ-GT):280 U/L,总蛋白:94.8 g/L,总胆红素(total bilirubin,TBiL):38.7 μmol/L,直接胆红素(direct bilirubin,DBiL):17 μmol/L,葡萄糖(glucose,GLU):11.16 mmol/L。患者未规律服药,后因口干、口苦加重,于2周前就诊于外院。2020年7月27日查乙肝五项示:乙肝表面抗原阳性,乙肝e抗原阳性,乙肝e抗体阳性,乙肝核心抗体阳性;乙型肝炎病毒核酸测定:5.59×107copies/mL。予双环醇片、护肝片口服治疗,患者无明显好转,现为求进一步治疗就诊于吕文良教授。刻下症见:晨起口干、口苦,疲乏,纳可,便质黏腻不爽,略不成形,小便调,舌暗红,苔白厚,脉弦滑数。西医诊断为CHB;糖尿病;中医诊断为胁痛,辨证属肝郁脾虚、湿热内结。治以调肝和脾、清热利湿、行气活血之法。药物组成:生黄芪30 g,炒白术12 g,防风6 g,茵陈50 g,黄芩9 g,黄连6 g,黄柏9 g,厚朴15 g,茯苓15 g,法半夏9 g,体外培育牛黄0.15 g(冲服),延胡索15 g,焦三仙各15 g,炙甘草9 g,莪术9 g,白花蛇舌草20 g。共14剂,每日1剂,水煎早晚分服。辅以口服恩替卡韦,每次0.5 mg,每日1次。

2020年9月7日二诊:晨起偶有口干,口苦消失,大便日1行,略不成形,纳可,眠欠安,易惊醒,舌暗红,苔薄白,脉弦滑。辅助检查示:ALT:63.5 U/L,AST:204.0 U/L,TBiL:35 μmol/L,DBiL:7.8 μmol/L。处方:上方加远志9 g、半枝莲20 g、麦冬20 g。14剂,每日1剂,水煎早晚分服。

2020年10月19日三诊:连服上方1月余,患者诉劳累后双目发胀,腹胀减,排气多,大小便调,纳眠安,舌暗红,苔薄,脉弦滑。处方:上方加生地黄20 g、山药20 g。共14剂,每日1剂,水煎早晚分服。

上方服用1周后复查示:AST:40.6 U/L,ALT:31.6 U/L,DBiL:3.7 μmol/L,TBiL:25.3 μmol/L,乙型肝炎病毒核酸测定示:6.3×104copies/mL。患者病情明显好转,继服汤药1月,无明显不适。

按患者年逾四旬,《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有云:“年四十,而阴气自半,起居衰矣。”患者因正气不足而感染湿热疫毒,邪正交争于气分。患者因正气本虚故疲乏;湿热邪气蕴结于中焦故腹胀、大便黏腻不爽;肝胆气机不畅,日久化热,循经上扰故口干、口苦。中医辨证属肝郁脾虚、湿热内结证;西医诊断为CHB,处于乙肝病毒免疫清除期。吕文良教授以茵芪三黄解毒汤为基本方,重用茵陈50 g为君药,除邪气、治热结黄疸;黄芪、白术、防风相伍取玉屏风散之意扶正以御邪。且防风属风药,“风升生”,顺应肝木曲直调达之性,与白术相伍肝脾同调。黄芩、黄连、黄柏相伍清热解毒;茯苓、半夏相伍取二陈汤之意燥湿化痰;牛黄入肝经,能除邪气、退热邪、解毒;山楂消积破结,行血开瘀,与莪术、黄芪、防风相伍,共奏益气活血、行气活血之功,防治肝纤维化。二诊时患者虽口苦消失,血清转氨酶水平下降,但仍有口干、大便不成形等湿热之象,故加半枝莲以加大攻伐之力,佐以麦冬防诸攻邪之品伤阴太过,体现了吕文良教授对攻伐火候的拿捏。患者新增眠欠安、易惊醒的症状,故加远志以安神。三诊时患者新增劳累后双目发胀,考虑患者病久肝肾阴血不足,肝阳上扰,加生地黄以滋补肝肾。患者口干口苦消失、大便调、腹胀减,效不更方,守原方加山药补虚扶正以收功。生地黄、山药用量不大,盖因该阶段治疗仍以祛邪为要,过用补药恐有留寇之嫌,体现了吕文良教授对药物性味的深刻理解和对药量火候的掌握。诸药相伍,以清热解毒、攻伐邪气为主,以扶助正气为辅,稍佐以活血开瘀之品,全方肝脾同调、气血并治、扶正祛邪、攻补兼施。吕文良教授能根据患者邪正交争的状态精准调控,攻伐得当故效如桴鼓。

4 小结

吕文良教授以“火候”理论为指导辨治CHB,强调精准把控邪气与正气的矛盾状态,攻伐得当,以达到和其不和、随证治之的目的。并结合现代医学认识,将CHB的病程分为疫毒侵袭、正虚邪伏,肝郁脾虚、湿热内结,正气虚衰、邪气残留3个阶段,在辨证论治、药物配伍、药物用量上处处讲究“火候”,因而辨证精准、用药精确,取效优良。临证时还应结合本病日久可由气分逐渐累及肝络血分,重视气血辨证、调和气血,改善CHB患者的远期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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