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
2024-06-08李敏
李敏
夜色是慢慢聚拢的。终于,一切属于夜晚了。
这样一个夜晚,终归是不同寻常的。
站在院子中央,环望四周,我发现一切都不是白日所見。山在远处,显得隐约而神秘,白日里那些萦绕山头且层叠多样的浓雾不知看不清楚还是已然隐遁,我无从知晓。河在更远处些,几乎听不到水流声。近处并不高的楼房悄然静默。园子里更低矮的树丛和花木相互依偎,夜风吹过它们时窸窣之声一波接着一波。
雨丝轻轻飘洒,空气潮润。没有约定,亦没有通知,但大家好像都不想辜负这样一个夜晚,走出房间到院子里来,先是三三两两,后来八九十人,再后来人就更多了,直到所有人都来到住所院子里。李老师仍是一脸清爽祥和,微笑着说:“难得相聚,夜色如此迷人,得有点酒。尤其女同志,不要太文静。”大家就笑,很轻松,却仍是收敛着的。
那么,就让我们与这个夜晚相约。
雨丝如烟,灯光朦胧。住所旁边的简易烧烤店开着门,没有顾客。店主夫妻俩神色平静,似乎并不为我们的到来而显出该有的高兴。大油布伞之下,两张木桌拼到一起,几张长条木凳围绕着桌子,大家随意落座。
汉斯啤酒在塑料杯里轻轻晃动,大窑果啤在塑料杯里轻轻晃动,它们在不甚明亮的灯光下似乎具有了另一种光泽,被我们端起,饮下,我们意味深长的样子和这个夜晚及其吻合。而我们生命中的好多个夜晚并无交集。有多少次,因为文字,或者其他,我们互相经过同一个夜晚,就像河水与河水在流动中擦肩,难以平静,却无只言片语……花生和毛豆起初是丝丝缕缕冒着热气的,后来,热气散去,它们被随意抓起,轻轻剥掉外壳,轻轻咀嚼咽下。还有烤肉串、锅巴和黄瓜段,它们不是这个夜晚的标配,却携带食物自身的诱惑,诱惑我们慢慢享用,如享用友情和酒香,如享用夜色和诗意。
微微酒意升腾,情绪也随着升腾。
还有老旧的音箱和话筒,可以唱歌,可以跳舞,可以朗诵,也可以拿着话筒随便说几句。
李老师竟然会跳新疆舞。他随意伸展并扭动腰身,伸展胳膊,甩动腿脚,动作看起来那么协调,整个身体显得轻快灵巧,让人赏心悦目。邻桌的一对小恋人被感染,也跟着李老师舞动起来。听着寇老师唱歌,突然想到他的一些文字和摄影作品,那是源于他内心的另一种歌声。周老师的歌声高亢洪亮,应该传到山那边去了吧。杨老师柔婉的歌儿回旋在我们周围,久久不肯散去。有老师在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手握话筒,脚下还点着节奏,唱得很投入。那状态真让人羡慕。那么,在这样一个微雨之夜,在被酒气微醺之后,他内心一定是想起了当初的那个妹妹吗?有几位老师即兴创作的诗作也被当场诵读,琳静老师的嗓音真是好听极了,她说恰逢其时,一切皆有缘,自己是专门来朗诵属于这个夜晚的诗歌的。温老师很少说话,唱歌时一句一句唱得稳稳的,极具年代感的歌词似乎把我们带回过往。白老师一直在忙,忙着招呼大家。不是吆五喝六的酒场,没有旋转的霓虹,亦无强劲的舞曲,但大家很享受随意而放松的感觉,似乎都是懂得这个属于山间的夜晚的。
每个人表达的方式不同,但我相信,每个人都是渴望表达的,唱歌、跳舞、说话、慢慢饮酒、轻轻咀嚼食物……每个人都沉浸于此刻动人的世界。有人说缺了篝火,有人接着说生命的火苗蓬蓬勃勃。说得多好啊!这么些人,因为一场和文学相关的活动相聚在一起,起初是陌生的、拘谨的、收敛的、甚至是羞涩的、难以开口的。到后来就变得熟悉,也大方起来,借着点儿酒精的作用,开始谈笑,互留微信,还说出了美妙的话语,气氛就这么热腾腾弥散开来。
给渭水老师敬酒时,他说起经年往事,颇为感慨。带着微微的酒意,老师给我讲述的大致是这样一件事——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西北地市级文学刊物中,《六盘山》可是赫赫有名的。渭水老师与时任《六盘山》副主编的屈文焜是早已熟悉的诗友。1993年初夏,经西安市文联诗友朱文杰介绍,他与《六盘山》执行主编王铎在西安见面,商量决定合作编辑出版当年第3期《六盘山》刊物事宜。当时,文学刊物受到通俗刊物冲击,面临生存危机,《六盘山》也是想通过合作办刊获得一点经济收入,以支撑刊物继续办下去。那期刊物由渭水和朱文杰两位老师负责编辑。刊物编校费、印刷费、发行及其它费用等由西安市文联联系书商解决,并根据发行情况支付给《六盘山》几千元合作费用。合作双方都满怀信心,期待出刊。
那期《六盘山》很快就印出来了,但让大家意想不到的是,书商借口封面印刷效果不佳,没有达到之前所要求,严重影响发行而拒绝支付费用。后来,经过渭水和朱文杰两位老师多次周旋,才从书商那里讨要到区区几千元钱支付给《六盘山》编辑部,算是合作费用。渭水老师感叹道,文人真不是经商的料。他还说,那段经历也可算作是当代文学期刊因为时代等各方面原因在其发展过程中艰难探索前行的一个缩影。
1993年到2023年,整整30年。30年过去了,《六盘山》这份文学期刊历经各种生存之艰仍然在坚持;30年过去了,渭水老师也不再年轻,但很精神。老师握着我的手说时光飞逝啊,多年过去,往事历历在目。又见《六盘山》新一代编辑,真是让人生发出诸多感慨来。我们喝下少许酒,我能感知老师并未直接说出的情结和寄望。
借着微微酒意,还有复杂的情绪,我想到那么多曾经为一份地方文学刊物做出过努力的前辈老师,不禁热泪盈眶,也深知自己肩头的担子重大。实际上,当下纯文学期刊生存越来越艰难。我浏览过相关网页,看到2018年的一组统计数据:全国公开发行的纯文学期刊包括《人民文学》《当代》《花城》在内约为150家,《六盘山》是其中一家。在搜索网站上,依然能看到有执着文学写作的人在问:如何给《六盘山》投稿?也有人热情回答和支招……纯文学期刊的生存现状,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但无论经济如何发展,人们的精神生活还是需要充实饱满,需要丰富多彩,对优质精神文化食粮的期盼更加凸显。优秀的纯文学期刊像文学的塔尖一样,做好了,做强了,也一定有自己的读者群。
上世纪80年代,宁夏南部山区70%的人口还没有解决温饱问题,但固原的父母官没有忘记老百姓的精神食粮,克服困难创办了文艺刊物《六盘山》。新媒体时代,办好一份纸质期刊也面临挑战,要把握方向,从定位到理念,从版式到栏目,从编辑到作者,都要综合考量……思绪翻飞,都交给夜色吧。我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心头的一些疑虑似乎有所消减。
散场,就像相聚一样自然。大家三两个或四五人,边聊边走,互道晚安,各自回到房间去。
好久不曾感受如此安静的夜晚,这安静如此巨大,漫无边际,延伸到山那边,山那边的山那边,无限延伸。累积的安静到最后会变成怎样的一种安静呢?我无从想象,但那种属于安静的辽阔之境让我无限神往,甚至我觉得那样的安静是有声音的,静中之动,动中之静。我听见了它的声音,那声音在我心里起起伏伏,但我又无从说清它的真切和渺茫……
轻轻拉开窗帘,夜色如墨。推开紧闭的木窗,我将头伸出窗外,瞬间,一丝凉意传遍全身,让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也因此更加清醒起来。趴在窗前,起初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哪怕是山间微妙的风声也没有。我侧起耳朵,好大一会儿,似乎有隐隐的流水声传来,应该是白日所见河水的声音吧。静水深流,那河水,我在日光下听过它的流淌之声,看过它的波纹和流势,还有粼粼水波。那么,在夜晚它是什么样子呢?它流淌的声音、姿态似乎发生变化而与白日有所不同?我不曾见过,但它一如既往地奔赴暗含事物的幽微和阔大,就像世间的每条河流一样,永远在路上,永远不知疲倦,就让它昼夜奔流吧。那么,那些一座又一座连着的山峰在夜晚又是什么样子呢?在白天,它们是险峻的,奇特的,也是秀美的,跟我见过的山峰有相似之处,也有很多不一样的特点。那些纵横的峡谷,那些茂密的林木,它们在夜晚的姿态也一定是丰富而强大的。夜色无尽,就像时间的迷雾,无可言说,却让我对山间的一切充满好奇,充滿疑虑……
我想到白日所见:聚仙门上的对联“宝殿巍峨瞻金相九龙绣阁,天香缥缈拜玉容神仙福地”,如此美好的说辞总是会让人开悟开脱的。我指着那两行字认真读过几遍,便也记在心间。缭绕的云雾,飘逸的气流,高空之下层层色彩叠加,那些绿的黄的叶子,那些红红的花儿,那些垂挂在布满苔藓的坡面上的草叶,那些悄无声息飞动着的蚊虫,那些似有若无的风声,可感可见。而它们内部所藏匿的巨大的、细微的秘密,谁又能看得见摸得着说得清呢?
我还想到魏老师和苏老师。一高一低、一胖一瘦的两个男人。戴着眼镜的两个男人。做着文学编辑工作的两个男人。走在山间小道上,两个低声交谈、偶尔大笑的男人让我想到时间的长度和文字的力量。我们初次见面,却又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们的交谈在某一刻会陷入停滞,沉默之间却有惺惺相惜之感。
魏老师的笑极具感染力,正是那种厚实的笑,像他说话时缓慢而有力的语调一样感染人。苏老师手中提着的塑料袋装着我们的雨伞,出发时他说雨伞一直由他提着,除非下大雨,这样才会印象深刻。苏老师拍照时总是很认真,要把头发和衣服整理一下,还要站得端端正正。每次拍完照,他就说:“一定要记得发给我啊!”我和秀月就笑着打趣说:“不发不发”。苏老师又幽默一下,说:“那你们留着呗,留着想起我的时候就看看,我要来也没用。”于是,我们几人又笑,我甚至笑弯了腰。魏老师说:“就是,苏老师要了也没用,又不能发朋友圈,害怕别人羡慕嫉妒。”听魏老师和苏老师说话,不笑才怪。我们或高或低的笑声荡漾在微雨中,荡漾在安静的山间,荡漾在时光的长廊里。
此刻,在黎明将至时,我又想起魏老师和苏老师谈说文学、谈说编稿时的神态和语调。在似有若无的雨丝中,在沁心的潮润中,在轻轻的风声中,在一片绿叶挨着一片黄叶呢喃时,在油绿的爬山虎叶子刚好从青灰色的墙壁垂吊下来时,在一只蚊虫追飞另一只蚊虫时,他们两人谈说着遥远又切近的关于文学的话题!古老而常新的话题,在云端、在尘世、在灵魂、在肉身、在你在我在他,被两位老师那样似有若无却又郑重其事地谈说而来,让我们对文学又有了新的期待。
夜色褪去,晨光如约而至。窗外传来鸟鸣声,还有隐约的流水声。在这山间,那些被我们安享并流逝的时间仿佛重新回来,重整秩序,正以不同的方式悄然抵达我们每个人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