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场雪共赴辽阔
2024-06-08王燕
王燕
雪,就像是伊犁这片土地铺陈四野的热情。
无需多少华丽辞藻去矫饰,就像写在主人脸上的真诚,一言不发也懂得其中的美意。伊犁因为遥远而有古老的意境,更因为一场雪而更明确。在没有太多屋舍的草原上,当草木也被雪一统之后,人们仍能够体味到一种浩荡的古意。尽管一路的颠簸不同于闹市,对于习惯城市安然生活的我们而言有些动荡的意思,但一再听到喀拉峻、阿克塔斯这些名字的时候,仍然有一种辽阔的意境在心中升腾。我觉得就像是所有的酒都是令人沉醉的,所有的草原只是有不同的名字,而它们一定同样有一种动人的辽阔。
在津门或者走过其他城市里遇见雪,会有雪起的兴奋、雪霁的安详以及雪化后偶然的孤寂。可是在伊犁的草原上,雪没有那么多的煽情,它一直在视线里存在着,好像不会有到来或者失去,它只是一直执着地存在着——成为一种主题、一种背景或者一种无需深究的情绪。主人驱车领我们去草原,也不会像热闹的景点里有多少繁文缛节的介绍,因为这里到处都是景色。就连在路上被晕车裹挟的时光,日后想起来也是一种令人动情的情境。
西天山向伊犁河谷过渡的地方,便是喀拉峻草原。我相信这里的草木都是雪水灌溉出来的,所以再多的雪也掩盖不了它们丰美的表情,就像戴着面纱的女子,更能想象出她脸上的娇羞。或者像善饮的汉子,烈酒总是在他们的眉宇间燃烧着。之前听说要在水草丰美的季节来伊犁看草原,其实看在眼睛里的实物,哪里会有心心念念想着的世界辽阔而丰美?我们离开城市来看草原,哪里只是为了一棵具体的树木或者一片无名的牧草,更是为了忘记具体而繁杂的生活。这样的抵达才是有意思的。望玉台上,眼睛里能见的都是冰清玉洁的一切;叠浪谷间,听到被寒冷雪藏的壮阔;饮马湾边的马,可能更多的是奔腾或驻扎在传说之中。一切可能只需要“一棵树”,便能标记着眼前如梦幻般的意境。
听他人讲,东喀拉峻更是这篇“雪界”文章的深意所在,五花草甸、鲜花台、森林大峡谷、三极夷平面或者猎鹰台观景点,这些名字听听都美得令人向往。令人向往的物事往往因为陌生,又让抵达或者深入成为一种美好的错误。神交或许会因为向往而更加美好。当然这是懒散如我的借口,或者说是无有俗缘的一种自慰。但是难以连贯的穷尽,避而不见或者艰难徒步成为一种抵抗,也成就一种别样的壮烈情怀。好在雪懂得主家和客人的热情,一以贯之地铺陈到远方去,让不能抵达的风景也能在脚步伫立时体会到深情。
于是,从出发开始到渐入佳境。我心里一直想着一个词语:辽阔。这个词虚无而又真切,就像漫天的大雪根本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语去形容,但它的美好又是那般明确。我们在俗世经营甚至浸淫得久了,对于虚无的东西往往惧怕。所以更加贪慕具体的安宁,比如鲜花怒放,比如车水马龙,比如灯火可亲。好像虚无之中找不到栖身之所。而面对雪国里被掩藏而又明确存在的一切,人的心境才真正安静祥和起来:原来一切真实才是幻境,只有那一片雪白的雪才会在时过境迁之后仍历历在目。
阿克塔斯是一个村落的名字。一个村庄在伊犁也可以那般壮美与辽阔。一个村庄可以容纳一片草原,或者说一片草原只不过是伊犁的一个村庄。如一本卷帙浩繁的著作,只用一个最简素的封面,甚至不用书名,不提著者,雪白的封面之下却安顿了无数的美景和深情。在阿克塔斯草原上看雪,更加具体而生动。具体的落点未必琐碎,雪花之中藏着别有洞天。在伊犁,一个村庄便又是一个关于美景的完整王国。雪给了它们一样的面色,但每个胸怀中又有自由斑斓的心绪。我不知道这场雪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也许在我抵达之前,风雪做过一次又一次的演练。但它确实是一场动人的雪。
毡房散落在雪原的平坦处。它本来就是白了头的牧民,更像是一堆巨大的雪。它们是雪原上的逗号,雪霁后春暖花开的时候也许就离开。雪也是辽阔的逗号,不记得起始,也不会永远驻扎,只是默默地浸润着河谷间的草原和时光。千沟万壑被雪色勾勒出来,又被浩瀚林海围绕。密林深处的牛羊和人们一样窝着“冬闲”——它们一定也在想着被雪覆盖的草原,想着尽快成为来年春色里奔跑的花朵。一头牛或者羊的闲情,当然是人为赋予的。我们一路长途跋涉而来,看一眼雪国里的一切,正是为了由此生发出闲情雅意,这可能才是旅行该有的意思。
红褐的松果挂在枝头,这点顽强的颜色,就像水墨画上落款的红印,沉着而深刻。面对一片雪,人确实无从表达也无需多言。每一棵松果里,都暗藏着令人惊讶的辽阔。比如,它会招来一只松鼠的光临,或者它会落进开春后的新泥,亦或者被偶然经过的人们携带到遥远的他乡……一切因为虚无或者静谧而生发出动人的丰赡。看这一场雪,是需要有想象力和信念的。就像你要去阿克塔斯的姑娘峰,你得愿意相信傳说并且懂得衍生美好。“乌孙”是一个多么古老的词语啊,哪里又是传说二字就能轻易概括的。我矫情地私想:人们给姑娘峰所定义的野花谷、乌孙古镇、精灵世界、水果驿站、草原岩画几个景致,就像几个成语罗列起来,一样难以表达穷尽这里的美好。我们在想象力上,可能不如古人那么深邃。就在一个我此前听说过的洞窟里,残存的光阴就可以证明我的臆测。五千年前的阿克塔斯洞窟彩绘岩画——五千年,未曾凋零的颜色就足以令后人面露羞色。马匹、盘羊、日色这些所寓含着的人种、民族、艺术等等的信息,让今天灵巧拨弄任何现代装备的后人只有无言的膜拜。一笔一划上的色彩,升腾起另外一种深刻的辽阔。离开的时候,我才琢磨起“阿克塔斯”一词。来源于哈萨克语的这个词语,意为白石山,因山石光白而得名,象征圣洁美好。而姑娘峰是纪念一位勇敢的哈萨克姑娘在追求坚贞自由而殉情的爱情故事。原来,没有雪的日子,这里照样满是圣洁的雪白。雪一直在这片土地上不断降临与永在。
我们从城市而来,奔赴一场雪。伊犁也是一座被雪统摄的城池,当然也有自己谜一样的城池。我最后说起八卦城,并非因为雪已经融化,而只是因为迷宫一样的城堡里好像有比雪更辽阔的谜底。当年和亲而来的细君公主,当然不是为了奔赴一场大雪或者爱情,时光却像神秘的“八卦城”一样,越久远越迷人。特克斯县的一城、一村、一草、一山、一水、一洞、一泉、一道,无尽的细节都被八卦一样的古老智慧所包容,而它们又成为八卦城的自身。一座没有红绿灯的城市,是因为有着自己安然的心境,就像是我奔赴一场大雪,其实并不需要太多形式,只要和它一起奔赴西北大地古老的辽阔就好了——如果更幸运,我们也成为一片雪花本身,那一切被记得或者被忘记的就都不再重要。有一片辽阔的雪白,所有事情就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