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之路(创作谈)
2024-06-08李剑
李剑
过年,我和爱人带着孩子回村。大年初一早上,我们仨随同二哥去给村里的长辈们拜年。从村子东头走到西头,从北头走到南头,不过半上午时间,年就拜完了。拜年途中,二哥说,有老人在的没几家了,要么跟着孩子去镇上了,要么走了。
我知道的,他們老了。这个由他们一手建立起来的村庄,路比从前平展了,房子比从前高大敞亮了,但没了热烈,没了折腾,没了撕叫……安静得像一个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
我们走在拜年的路上时,我常常会恍惚,仿佛又重新回到孩童时代。天蒙蒙亮,一串串鞭炮声比着赛地响。年被炸醒,村子被炸醒,孩子们被炸醒,村庄里顿时热闹起来。男男女女,大人孩子,一个个鲜衣亮服,打着闹着,笑着喊着,让整个村庄都充满了过年的气息。
仔细想来,恍惚的何止是那一刻!这座我度过了整个童年时期的村庄,我一度疏离它,淡忘它。可随着时间在年龄上地叠加,它在记忆深处越加清晰。我越发能感受到自己与它之间无法割裂的牵绊。不记得是在哪里看过一句话,说一个写作者毕其一生都在书写自己的“童年”。我的童年就是这座位于伊犁西部的一个小乡村。
村子很小,总共也就四五十户人家,但这四五十户却来自四川、河南、湖南、江苏、陕西、山东、甘肃、安徽等多个省份。也就是说,我虽然生活在中国西部偏远的一个乡村,但“童年”却与中国大地的多个省份发生着关联,其间的纽带就是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那时年轻而今垂暮的人们。
他们塑造了伊犁西部的一个小乡村的样貌,也塑造了我的“童年”底色。如今,他们在属于我的“童年”记忆中永久地、朴素地生活着。在这个“他们”中,我尤为记得的是“她们”。对,她们。大概因为自己也是女性,所以,铺陈在记忆中、能引发自己强烈创作欲望的,正是村庄里一个个混进人群中就泯灭身影却又像春天一样蓬勃饱满的女性。像春天,呵,这真是一个明媚的比喻。她们像春天一样,对生活充满热烈的感情,对苦难具有坚不可摧的韧劲,对“明天”怀抱满满的希望。她们从不谈论尊严,哈哈大笑,却在心里把“尊严”置于不可侵犯的地位。她们内心时而柔软,时而刚烈,敢爱敢恨,像燃烧在冬天里的火把。她们那么生动。我在时间的这头,遥遥地看着那时的她们,总会不由产生“生活不该也不能被辜负”的感慨。于我,不辜负生活的一种方式即是把她们变成小说中的形象,留在永恒中,让她们在给予我生之力量的同时,也能够鼓舞更多的人。
《春梅著花未》中的春梅正是她们中的一个。我一直记得那个午后,我回到村子,跟母亲坐在厨房里聊天。母亲说,村里又走了一个。她说起那位乡邻离世前种种让人无法琢磨的举动,说她离世的方式。瞬间,“春梅”这个人物就在脑海中浮现出来。“春梅”是她吗?当然不。春梅是由她生发出来的形象,是由童年的“我”和“我”记忆中的村庄、以及记忆无法覆盖之处想象出来的村庄共同创造的一个人物。
她好强、爱显摆、处处要与人比个高低,甚至连生孩子这事儿,也不能落在人后。在她眼里,这些是一个人的尊严,或者说,是“一个女性的尊严”。这份尊严是生活的希望、勇气和力量。而在她苦心维系这份尊严的时候,村子里的所有人都在共同帮她维系这份颜面。这是一个善良的、具有包容心的村子。它在对错面前,还有一份对“人”的悲悯。这个小说讲的是春梅的故事,也是在讲一个村庄的故事。
村庄随着最初创建它的人们的老去,一同老了。而当年离乡的那个孩子,她一步一步沿着记忆的指向,回到村子。那些她经历过的和没经历过的,都一一呈现在眼前。她看见开荒的烈火吐出浓烟。她看见那些从五湖四海相聚于此的人们,他们在月光里看电影、说笑,在日头下挥汗、骂人。他们失望、哭泣、挣扎,用力地活。时间与时间之间,隔着什么?隔着生与死。时代与时代之间,由什么沟通联系?由希望。我从时间的这头,一步一步走向时间的那头。我看到了那些故去的人。我看到了那些故去的和新鲜的希望,它们泛着同样的光泽。我是走在归乡的路上吗?那闪在道路尽头的路标,不也正是我想要到达的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