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梅著花未
2024-06-08李剑
李剑
是春梅追的赵钰卿。别不信,事实就是这样。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春梅来到我们村。我们村不大,但很热闹,全是从五湖四海来的年轻人。那时候都说新疆好嘛,说这里馍馍管饱,还给分地。春梅就是冲着这些来的。
来到村子里,便跟大家伙一起开荒。成片成片的芦苇倒下,树被挖出来。坑的地方填满,高的地方铲平。烧荒的大火在荒地上窜出火舌,在年轻人心里窜出火苗。
春梅就是在那时拿眼睛盯住了赵钰卿。为啥盯赵钰卿?因为赵钰卿自她来到这个村子,就没拿正眼看过她。这怎么了得!我春梅哪点不值得看?谁不看?投向她的目光怕是汇成了一条河,她简直可以在里面游泳!
她歪着脑袋看赵钰卿的背影,留心他的名字、出工时间,算计他手脚的快慢。
一次、两次、三次……刚刚好,她每回都在路口上碰到他,开会时挨着他坐,下种时挨着他下,锄草时也挨着他锄。她身材娇小,坎土曼举起来像要炸碉堡,左右一晃,稳住。赵钰卿锄得快,一溜烟往前跑。她紧赶慢赶地跟在他身后。再抬头,看到前面一截被赵钰卿锄过了。她提着坎土曼走到赵钰卿身边,把坎土曼往地上一杵,说:“哪个要你帮着锄!”说话时,眼睛斜睨着赵钰卿的下巴。
赵钰卿脸上挂着一层油汗。他揩一把,转身看被他俩甩在身后的人,头一低说:“那就不帮了。”
春梅“嗤”一声,说:“看你这个人!”伸手抢过赵钰卿的坎土曼,盯住他,说:“是想帮就帮,不想帮就不帮的嘛?”
赵钰卿终于抬脸看她。可他哪能承住她的笑!只看一眼,脖子就红了。
春梅嘬起嘴,把坎土曼往他怀里一推,说:“给你!我家水吃完了,晚上你帮我挑一担来。”说完,屁股一扭,走回自己的行子。
赵钰卿看着这个扭来扭去的背影,心“突突”跳。他赶紧背过身,继续往前锄。
晚上,他果然挑了一担水来春梅家。日后,天天挑。挑着挑着,两个人的日子就挑到了一起。
结婚那晚,等两人气喘吁吁平摊在床上,赵钰卿忽然转过身,抱住春梅,说:“他们都说我是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春梅,你看上我啥?”
“啷个知道。”春梅捶赵钰卿一拳,“你就是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香不香?”
赵钰卿脸埋春梅身上,使劲一闻,说:“香,太香了,一辈子都吃不够。”
春梅扭身直笑,一边笑,一边也在心里问:“我看上他啥?”
她那会儿处处跟着他,是因为这个男人不看她。“不看我?老子让你以后天天看!”不过是一个念头,没想成了真。但也不是这么草率的。哪个锄草能追得上他?她心里想着这些,好像看到他们两个锄在一村人的最前头,后面飘过来一阵笑骂:“他娘的,那俩是不是多长了一双手!”
谁都知道小铃铛是从哪来的。看那眼睛,那鼻子!只是春梅以为别人不知道。单说这笑。春梅多爱笑!刚来村子那会儿,那笑像打碗碗花似的,开得满村子都是。可小铃铛那眉头比菟丝子还皱,一天到晚卷在眼睛上。
不过,谁要是看到小铃铛,都要忍不住多看兩眼。这哪像个村里孩子!带泡泡袖的裙子、镶亮片的蝴蝶结、簇新的小红皮鞋,哪个小丫头穿这么一身不得嘴巴咧到耳后跟去?春梅甚至从不让小铃铛下地,连从薄膜里往外抠苞米苗这么轻巧的活儿也没让她干过。她把小铃铛当公主供着。
春梅这些年笑得也少,主要是不在家里笑。赵钰卿也不笑。笑从他们家走丢了。家里冷得像三九天没烧炉子。
结婚头两年,他们家不这样。那时刚包产到户,人人不知道接下来日子会咋过。但春梅不怕,她浑身是力气,赵钰卿又是一把干活的好手。她觉着,他家日子肯定能过得比村里任何一家红火。
这两口子把地里那些事儿样样踩在点子上,该下种时下种,该施肥时施肥,该锄草时锄草。谁路过她家地都要夸赞一句:“啧啧,你看那地里,一根草也看不到!”
一年干下来,一村人坐在桥头谝闲传。春梅大着嗓门跟人讨论:“你家一亩地打多少麻袋苞米?”
对方说:“不多,五六袋。”
她便说:“不少了不少了,我们家也才七八袋。”说完,哈哈笑。
虽说把几十亩地侍弄得明明白白了,但春梅自己这块地,凭她出多少汗,伤多少脑筋,她也摸不出门道。
她越来越不喜欢给别的小媳妇去送月子。前后一年结婚的,她看着人家肚子越来越大,看着人家的孩子趴怀里吃奶,又看着那孩子屁颠颠跟在人屁股后面走。然后,又是新的一年,新鼓起来的肚子,新出生的孩子。
每送一次月子,春梅就觉得像是在对自己肚子进行批斗。起先,生了娃的,还跟她传授经验,问她想要丫头还是小子,告诉她咋样更容易怀上,咋样更容易生儿子,咋样更容易生女儿。她照着这些说法挨个去试。
月亮照进屋子,照在她白皙的肚皮上。她喜欢月光大模大样地穿窗而入。她把腿盘在赵钰卿的腰上,给赵钰卿鼓劲儿:“来呀,老娘肚皮里就长不出苗来?老娘比她们谁差!”
月光落在赵钰卿的头发上,脊背上。脊背上淌出汗,亮晶晶一片,身体上便长出了一万万个月亮。赵钰卿长呼一口气,伏倒在春梅身上,一动不动。春梅一把掀开他,掉转身体,把腿高高搭在墙上,心满意足地说:“可别浪费了,一滴都不能浪费,都得给老娘流到肚子里去。”
但她的肚子依旧瘪着。
瘪过一年,又瘪过一年。
她再去送月子,没人再跟她传授经验。她坐在小媳妇的床边,逗孩子:“名字起了吗?”
小媳妇答:“起了,瞎起的。”
然后就没话了。
小媳妇摸一把孩子,抬眼看看她,眼睛里倒像是有几分不好意思。春梅看在眼里,心里“嗤”一声。“有啥不好意思的?你该生生!生两个算啥?就是超生,生三个又咋样!我春梅就生不出?早晚的事儿。”
她把红鸡蛋从筐子里捡出来,给人放盘子里,说:“好好吃,补补身子,多下点奶,大人孩子都不受罪。”说完,弯腰再去看看孩子,小声说:“这心疼样,我走了。”
又是大月亮,她把自己赤条条横在床上,月光慢慢包裹她。“钰卿,你磨蹭啥呀?”她翻过身,手肘支住身体,冲窗外喊,“大晚上的,磨啥锄头!”
磨锄头的声音在月色里像惨痛的呻吟。赵钰卿头也不抬,继续磨,“锄头老了,不磨明天咋干活。”
他站起身,“哐当”一声把锄头抵墙根一杵。春梅听得出这“哐当”声里的怨气。她重新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窗外的白杨树在夜风里拍打着叶片,“啪啪啪”,像落了一地的雨。他在洗手。他在抽烟。他进来了。
春梅把身子一侧,拍拍床说:“赶紧来吧。”
赵钰卿坐床沿脱了衣服,背对着春梅躺下。春梅搬过他的肩说:“来呀,没准这次就有了呢。”
他闷声说:“要有,早该有了。啥地?种子种下去这么多年,到现在不发芽!”
春梅忽然坐起来,月光笼着她的脸,让她比日头里看上去更加白皙。她用手使劲拍打赵钰卿,大声的说:“你说是啥地?你说是啥地?别人说你老婆生不了,下不出蛋,你也说?你也信?你是不是个男人?你是个男人就给我下出个种来!”
她一边拍打,一边哭。哭声越来越响,前院听得到,后院也听得到。
前院男人说:“哎,后面两口子又干起来了。”
女人说:“好些生不出孩子的,都去医院抱养一个,我看他们也该去。”
后院没说话。月亮寂寞地挂在天上。女人把灯一拉,房间沉到黑暗里。过了好一会儿,还能听到“呜呜”的哭声。怀里的孩子便问:“妈妈,谁在哭?”女人说:“管谁在哭,睡吧。”
她自己不睡,睁着眼睛,听前院的声音。哭声不断矮下去,矮成地板上婆娑的树影。她想:“钰卿睡了吗?”
春梅家后院的那对母子来到我们村时,正是春天。那会儿地里还没开化,大家伙三两一堆,站在村口上谝闲话。背着花布大包、包着碎花头巾的女人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怯生生凑近一伙人,问:“姐,周……周任古家咋走?”
大家停下话,全都拿眼望着母子,上下大量。“哦……”有人接过话,用手指着巷子深处说:“你往前走,走到拐口,往右拐,左边第三家就是。”女人点点头,笑堆在皴黑的脸上,说:“谢谢姐。”牵起孩子,继续往前走。
背后是一片议论声:
“谁呀这是?”
“好像是小周老家村里的远房亲戚,听说前两年死了丈夫,老家没啥地,过不下去,就想到咱们这儿落个脚。”
春梅家屋后是一片荒地。母子俩在周任古家寄住了一段时间后,就由村长张罗着年轻男人们帮忙在荒地上盖起两间土房。村长说:“问红,等房子盖好了,以后就安心在这过日子吧,只要肯掏力气,这里饿不着人。”
问红就是那个女人的名字。问红身体往一边侧,掂着一个大铁茶壶,歪扭着走。走到人身边,就把大铁茶壶搁地上,蹲下身,用一只白瓷碗倒出茶,给人一递,“哥,喝茶。谢谢哥,这些天累着了。”
她朴实拘谨的样子,让这些惯常爱说点无边无际混账话的男人们这一会儿啥话也说不出,只闷声喝水,喝完了,用胳膊一抹嘴,继续垒墙打夯。
在杏花开谢、桃花盛放的时候,问红的家安置妥当。从春梅家的后窗看過去,有时能看到问红带着铁蛋在院里收拾荒草,准备开一片菜地。有时是铁蛋一个人在那玩泥巴,偶尔抬起头喊一声“妈妈”,问红便手上沾着面从屋里跑出来问:“咋?”铁蛋说:“拉屎。”问红一皱眉,笑着说:“偏这会儿拉,手上都是面呢,一会面条里都是你的臭屎味。”春梅看到这里,忍不住笑,隔着窗子喊:“铁蛋,你给你妈拉到锅里去!”
春梅喜欢去后院串门。坐在问红家院子当中,跟她说,辣子苗从哪买,哪里的菜种便宜,这里更适合种些啥菜,啥耐旱,啥需要多浇水。
她说:“你一个女人带个孩子,有啥需要帮忙的,你就去叫我们家钰卿。前后邻居,不叫他叫谁?”
赵钰卿真就常被春梅支过来帮着问红干活。在院子里搭起凉棚,垒起灶;在院角盖起茅厕,又垒了一架鸡窝。
赵钰卿起先说:“家里活儿一堆呢,她自己慢慢干嘛。”
春梅努嘴说道:“一个婆娘,在这没亲没故的,还带个娃娃,能帮就帮点吧。”
春梅说这话的时候,是真觉得问红母子可怜,可也从他们的可怜里比出自己的幸运。此外,她又为能在另一个女人面前去使唤一个男人,比出一些优越。她已经很久没有获得过这样一种从内而外的舒坦的感觉了。
她一个人坐在月下择菜时,听斑鸠“咕咕咕”地叫,会忽然抬起头来怔一会儿,慨叹一句:“年纪轻轻,就死了男人,还拖个娃,哎……”
春梅从赵钰卿身上闻到一种气味。不是什么擦脸油的味儿,也不是什么肥皂、洗衣粉的味儿,就是一种陌生的、神出鬼没的味儿。她盯着赵钰卿看,“你闻到啥子味没?”
赵钰卿立马抬起袖子闻,“啥味?没啥味儿呀!”说完,头一低,回房间去了。就是那一刻,春梅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春天要来不来。前些天,屋檐上开始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在泥地上滴出个水坑。这天一早起来,雪花又飘得满天都是。吃了早饭,刷了碗,春梅说:“我去打两圈麻将。”
赵钰卿点头:“去吧,中午我做饭,吃面条?”
“不吃面条,吃拉条子。我做。”春梅笑。
拉条子费事费油,但好吃。炒一盆碎肉芹菜,或者白菜肉,土豆丝也行。菜一定要够辣,一定要多汤,红红的汤。等盛出面来,把菜往里一拌,剥一瓣生蒜就着吃,喷香。
赵钰卿点点头说:“就是,好久没吃拉条子了。”
春梅说:“你今天干啥?”
赵钰卿转头看窗外的雪,把手里的烟头扔在脚下,一碾,说:“一会儿去老张哥家转转吧。你不是说想把家里的地栽成果树嘛。我跟他问问,现在栽啥品种的果苗好。”
春梅“哦”了一声,说:“那你差不多吃饭的时候回来就行。”
她说完,戴上帽子,走出门。春天的雪花和冬天不一样,带着沉重的潮气,一落在身上,就成了一滴晶莹的水珠。春梅走进雪地里去,没一会儿,肩头就洇湿一片。她的心开始跳,跳成一团火,在胸腔里呼呼地烧。她蹲下身,攥一团雪在手里。一会儿,雪球就由白色变成铅灰色,变成水,顺着指缝流下来。
她的麻将打得心不在焉。该出东风,她打一万。该碰了,她愣在那儿,等走出两个人去,她才喊道:“诶诶,刚谁出的五条?我要碰呀,碰碰碰。”
谁愿意呢。大家都说:“没这么打的,你等下回吧,下回再碰吧。”
打两把,连着给人放胡。她把麻将一推说:“不打了,不打了,你们谁打谁上。”说完,拿起帽子,匆匆走到雪里去。路上看不到一个人。雪天是村人的假期,可以三五成堆聚在一起打麻将打牌。可以约两个人来家,拿出瓶伊力大曲,一边看窗外的雪,一边喝两杯,说点闲话。也可以在床上窝着。
春梅的脚已经不是自己的。她步子格外大,步伐格外快,一步赶着一步,两只脚像是在赛跑。很快,她就站到了问红家门口。门口有浅浅的两溜脚印。一行大,是往里进的。一行小,是出来的。
她站在那里不敢动。想转身跑,手却抬起来,轻轻推开门。随后,她就进去了。果然,窗帘拉着。她听见呼吸声,听见呻吟声,听见床板“咚”的一声响。她站在窗下,感觉整个心里烧着一把火。她就快被烧死了。她冲进屋子,用手使劲拍门,大声喊:“狗娘养的,你给我出来。赵钰卿,你出来!”
房间里响起一阵杂沓的声音。好一会儿,声音没了。雪花变成了雪粒子,落在地上“簌簌”响。
春梅拉出把板凳,挨在四方桌前坐下。
里屋的门“吱扭”一声。赵钰卿走出来,勾着头,低声说:“回家。”
春梅不动,反问:“哪个是你家?”
赵钰卿闷头往外走。春梅“忽”地得站起身,抢几步走到他身边,一把攥住他的胳膊,说:“就在这把话说清楚!”
赵钰卿站住身,说:“你想咋办?要不……要不……”他低下头,横下心,“要不,咱俩离了吧!”
春梅的眼睛里流出眼泪。她愣愣地看着赵钰卿,委屈地说:“你早就这么想了吧?早就想跟我离了吧?跟我离了,就可以跟问红过了?你方便得很,从前院往后院一搬,就可以另过日子了。你对不对得起我,赵钰卿?你给我听着,这婚,我死也不离!”
她转头冲着里屋喊:“问红,你出来!在房间里窝蛋呢!丑事做得出,还怕见人!你出来!”
问红走出房间。春梅坐回凳子上说:“别站着,都给我坐下,我的话长着呢。”
问红垂着头说:“嫂子,我对不住你。”
春梅揩一把眼泪,答:“啥子对不住?这会儿想着对不住了?你们在床上滚来滚去的时候,你想没想过?今天不被我抓住,你对不对得住我?我不要你的对不住,你收回去!”
说完,她别过头,盯着窗外,好一会才又说:“我不要你的对不住,我要孩子。你们继续在床上滚,我不管,但我要你们给我滚出个孩子来。我想要个孩子,我想要个自己生出来的孩子。”说到这,她觉得刚刚的火像是把她给烧成灰了,浑身软到撑不住。她转过脸,紧紧抓住桌沿,看着问红说:“你帮我生个孩子,这事儿就算过去了,行不行?”
问红傻了一样愣着,她打死也想不到春梅会说出这番话。赵钰卿“呼”一声站起来,啐道:“这算啥?咱不要孩子也能过,不要又咋了?让人说去。”
“我要!”春梅也站起身,那么多年的委屈全冲到喉咙口,“我就要孩子,我春梅样样都能挺着腰板站在人面前,老天爷咋就不能给我个孩子!我要,我就要!”说完,她一屁股坐下来,脑袋伏在膝盖上,“呜呜”地哭。
很久,三个人之间一句话也没有。
问红转头看着赵钰卿,她也开始淌眼泪。她用眼泪告诉赵钰卿,她想跟他有个孩子,她愿意为他生个孩子。
赵钰卿把头扭向窗外。铁蛋推开院门,从门外闪进来。他的头发上顶着一丛雪,两个脸蛋红扑扑的。他正准备进房间,忽然又跳转身,不知道从哪儿找出一个小木棍,一边跑,一边弯腰在地上画。一片雪地,被他切割成无数个不规则的形状。
问红走到春梅身边,蹲下身,将手搭在春梅的肩膀上说:“嫂子,别哭了。我答应你。”
春梅虽说在家笑得少,但在人前笑得比谁都大声。像大家聚在他们家果园包苹果的时候,她便嗓门响亮地笑着招呼大家:“一会儿下班回家,那些拣出来的果子,尽管拿,用筐子拿,拿回家去吃。”
每到这时候,在一边搬箱子的赵钰卿也笑着附和:“挑出来的果子也都好着呢,能放一个冬天,一会儿都带一筐子回去呀。”
从他们的语气里,每个人都听出了富足的味道。有人问:“小赵,你们家果子今年能卖多少钱?”赵钰卿用眼睛打量一下苹果堆,嘴巴一咧,答:“不多,能有个七八万吧。”
包苹果的人顿时炸开锅。
“七八万还不多!”
“全乡也找不出几个七八万来。”
“你们两口子就是有眼光,早早把果树栽上,现在有你们赚的了。”
……
春梅在闹哄哄中抢过话:“那是你们没看到我们前几年没果子的时候,过得啥日子?”
“啥日子,你们家日子啥时候过得比别人家赖过!”
春梅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哈哈大笑,笑声炸起暮色里的倦鸟,“扑啦啦”,从果园深处响起一片拍翅声。
除此之外,春梅家还盖起了村里的第一座砖房。砖房高大敞亮,带门廊,门廊上贴著黑白相间的菱形瓷砖。院子里打了水泥地平。新房落成,烘房子的时候,春梅专门请了乡里最叫得响的大师傅来做饭。那天,春梅家的院子里热闹极了。走在光洁硬实的水泥地面上,就有人说:“这以后,可不敢在小赵家摔跤,一跤下去,屁股得磕两瓣!”
春梅不服,抢白他:“你们家泥地才容易摔跤!”说着,她从人群里搜寻赵钰卿的身影,找着了,手一指说:“钰卿,你听到他说啥子没?你把他裤子脱下来,给大家伙看看,他屁股是一瓣还是两瓣?”
所有人听了,哄一声笑。但谁的笑声也盖不过春梅自己的。赵钰卿也低着头“嘿嘿”笑着说:“哪有一瓣的屁股,谁的屁股不都两瓣?不用看,看啥?”
只是,笑在人前,至少别人看得到。人后,他俩谁也找不出笑的由头。
春梅从不让小铃铛去后院玩。有一回,小铃铛忘带钥匙,放学回家坐在门口等。问红下地回来看到她,挥手招呼:“铃铛,咋坐在门口呢?没带钥匙?”
小铃铛点点头。
问红便说:“饿不饿?要不到姨家先吃点东西垫垫?”
小铃铛抿着嘴唇,摇摇头。
她记得春梅的话,后院那家不是好人,不准去他们家玩。
太阳落山了,暖黄的暮色里飘满了饭菜的香味。小铃铛耸着鼻子闻,这是馍馍的味道,沿锅边的馍馍一定起了锅巴,真香!这是汤饭的味道,搁了醋,溢着酸。小铃铛的肚子咕咕叫。她听到问红家的大门“哐当”一声响,回身看,问红从里面探出头来问:“你爸妈还没回来呀?姨做了汤饭,你过来吃点,吃完了再过来等?别饿着肚子。”铁蛋这时也骑着自行车从乡里中学回来。他看一眼小铃铛说:“走,去我家吃饭去,谁知道你爸妈啥时候回来?”
小铃铛想:“我赶紧吃,吃完了坐过来等,妈妈也不会知道。”
她跟着铁蛋进了问红家。问红家的院子很干净,沿墙根种满了花,窗台上也是花,粉的、黄的,挤挤挨挨站满一窗。花在清凉的空气里弥漫着丝丝缕缕的香。小铃铛看着这样的院落,看着满眼的花,心里想:“问红姨是个坏人吗?”
晚饭在院子里吃的。新蒸的馍馍,辣子炒肉,菠菜炒鸡蛋,茄子炒肉。铁蛋啧嘴道:“媽,今晚上炒了三个菜呢,啥日子呀这是?”说着,用手从盘子里捞一片肉送进嘴里。
“诶,铁蛋,铃铛在这儿呢,咋这么没样子。”问红把筷子放在桌子上,笑着拍一把铁蛋的头。
小铃铛也笑起来,说:“没事儿,没事儿的。”她觉得快乐,她感受到了一种属于“家”的自在。菟丝子一样的眉头也展开了。她不由地说:“姨,你们家的花真多,真好看!我妈从来不养花。”
问红一愣,想了想说:“你妈从前也养花,这里还有些花是你妈那会给的苗呢。现在太忙了吧,没时间养了。你要是想看花,喜欢看花,就到姨家来。”
她话还没说完就低下头去,她怕小铃铛看到她眼里的东西。
吃完饭,小铃铛抹抹嘴说:“姨,我回去了。”她赶紧拿起书包往门外走。腿跨到门外,她便愣住,赵钰卿和春梅正从门口过。他们也愣住。赵钰卿回转脸看一眼春梅,对小铃铛说:“天黑了还在外面晃啥?回家呀。”
小铃铛往家跑,跑到门口,站住,低头等。
那晚上,春梅破天荒地拿扫把头猛揍了小铃铛一顿。小铃铛哭,她也哭。她说:“妈跟你说过没,不许去后院,不许去后院,你长没长记性?你现在就说,说你以后再也不去后院了,再也不跟后院那家人说话了,说,现在就说!”
小铃铛抽噎着答:“我不去了,我再不去了,我不跟后院的人说话,一句也不说。”
从那之后,小铃铛再没去过问红家。要是路上看到他们母子,就假装没看到,赶紧转身走。她的眉毛仍旧像菟丝子一样天天卷在额头。
有段时间,村里人都说,小赵两口子钱挣多了,烧得慌,往那旱田山上栽桃树,那是能栽活的嘛?看看村后那满山,除了芨芨草、骆驼刺,哪有半个树影子。怕是疯了!
但春梅像是听不到人怎么说,赵钰卿听到了也就笑笑。他们该给树剪枝时剪枝,该上肥时上肥,该打药时打药,像很多年前他俩刚结婚时侍弄家里的那些地一样。更有意思的是,村里人的那些话,反倒让春梅和赵钰卿之间重新有了些亲近,他们开始说点夫妻间的话。有时干着干着,抬头看到对方,也跟对方笑。山上风大的时候,赵钰卿会说:“你先回家吧,剩下这点活儿我干。”春梅便笑着骂:“你咋那么能,长出六只手来了?老娘又不是没见过这么大风。”赵钰卿也就“嘿嘿”两声,啥话也不说了。
最大的工程当然是给树浇水。赵钰卿和春梅在山上挖了一个很大很大的蓄水池,架上管子,从山下把水引上来。
引水上来哪那么容易?他俩硬是把家底都掏光了。春梅问赵钰卿:“你说我俩是不是真被钱烧得慌?”不等赵钰卿说话,她又说:“老娘就不信,有了水,桃树还能栽不活?”
第二年春天,杂草迎风长,桃园里萌出了绿色。春梅拍手笑着说:“看,草都长这么好了。”她从草里看到开花的树。
第三年春天,果然有桃树开出三三两两的花。春梅心里有了底气,跟人说:“我给你们讲,明年你们就可以到我们桃园摘桃子去了。”
村里人嘻嘻哈哈。树这玩意儿,咋好说呢。这会儿活着,缺点水,长点虫,下会儿就枯了。
第四年春天,依山起伏的一片桃园真的粉成一片。春梅走在桃园里,心“嗵嗵”跳。她站在桃园最高处,急吼吼地喊:“赵钰卿,你上来,你赶紧上来。”
赵钰卿正在坡下。听到喊,着急忙慌往上跑,边跑边问:“咋了?咋了?”他刚跑到坡上,还没站稳,春梅就把冲过来紧紧抱住他,把头伏在他肩上。
他打个趔趄,让自己稳住,好一会儿才又问:“到底咋了?”
春梅摇摇头说:“没咋。能咋?”
她捉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脯上说:“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咱们做回夫妻吧?就在这儿,做回夫妻吧?”
赵钰卿看着她,眼睛突然就湿了。他说:“咱们不一直都是两口子嘛。”
那个月,春梅没见红。她心里蹊跷,咋没见红呢?她不敢声张,悄悄等着下个月。下个月还是没见红。她倒是开始恶心,想吐,身上犯懒。她这才跟赵钰卿说:“钰卿,好像有点不对。”
“啥不对?”月光晃进他们的屋子,赵钰卿翻过身来,搂住她。
“我好像有了。”
“有啥?”
她把赵钰卿的手放在肚子上答:“这里有了。”
赵钰卿“忽”一下从床上坐起来问:“啥?”他的手在春梅肚子上来来回回摩挲,“咋会呢?咋会呢?咱们明天就去医院看看,明天就去。”
化验单上写着“阳性”。他们不能确定是啥意思,拿着单子去问医生。医生说:“怀孕了,是二胎吧?”
春梅脸一红,低头说:“第……第一个孩子。”
“哦,”医生放下单子,抬头看看他俩,“头胎的话,年龄有点大呀。”说完,他又埋下头去,用笔在病例本上划拉,边划拉边说:“也没事,多注意,有啥问题,及时来医院就行。”
春梅是被赵钰卿搀出医院的。在听到医生说“怀孕了”的时候,她的腿就开始发软,好像肚皮已经大起来,腿受不住。
街上来来往往的每个人脸上都亮堂堂的,布满了阳光。赵钰卿搀着春梅,找到一个路边的冷饮摊,坐下来。春梅大声对穿着红格衬衫的大姐说:“大姐,拿两瓶汽水。再給他拿个雪糕,哪个最贵,就给他拿哪个。”
赵钰卿笑着说:“吃啥最贵的,不吃不吃,拿根冰棍就行了。”
“不,就要最贵的。我高兴。我高兴拿最贵的。”春梅脸上淌出眼泪,用双手抚着肚子说,“你说这孩子,他咋才来!”
那年,地里活儿几乎都是赵钰卿自己干。干不过来,就找村里人帮忙,他给人付工钱。有时小铃铛放假在家,赵钰卿也说:“铃铛,要不你跟爸爸下地去割草吧?”
不等小铃铛说话,春梅脸一沉说:“少一双手,活就干不了了?铃铛要在家学习,割啥草!你干不了就找人干,不就几个钱的事儿!”
小铃铛仍然像个公主一样被春梅养在家里,她甚至分不清韭菜和麦子。春梅说:“这有啥要紧,你好好学习就行了。家里的活儿你不用操心,爸妈干得过来。”
春梅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那年,她最喜欢的事儿就是挺着肚子在村子里遛跶。每条巷子都走一遍。每天都走一遍。走累了,逢着人坐在桥头聊天,她便凑过去,笨拙地屈下身挤坐在人堆里。
大家说:“春梅,看这肚子,估计是个儿子。”
春梅便笑:“管他儿子丫头。儿子就是给我们铃铛添个弟弟,丫头就是给我们铃铛添个妹妹。”
也有人说:“春梅,这次不回老家生孩子了?”
春梅脸上一阵白,刚想答,就有旁人替她答了:“回啥回,又不是第一次生娃,哪有那么娇贵了?不就跟下蛋一样,“噗”一个!”
大家笑起来,春梅也笑。脸上的白里充进血色。她扶腰站起身说:“我再走走,你们坐。”
从小铃铛的弟弟出生,小铃铛就确定了一件事,春梅不爱她。要是爱,春梅能像对个外人一样对她?弟弟那么小一点,春梅急了,还打弟弟屁股,骂弟弟兔崽子,可春梅啥时候骂过她?一句也没骂过。这不是把她当外人是啥?小铃铛委屈得不知暗地里哭过多少回。她哭,也从不让春梅看到。你当我是外人,我当你也是。那段时间,她一门心思就想离开家。能上高中的成绩,她不去,偏要去上中专。去了,就没回过家。
但春梅倒是经常跟人说:“你看,我家铃铛又给我买一件衣服回来。我说不要,她偏买。”她拽一拽身上黑底红花的毛衣给人看,“这要是穿到地里干活,那不是心疼死了!”说完,别人没笑,她自己先哈哈笑,一边笑,一边拿眼睛盯住别人,直逼得别人也跟着笑一笑。“就是,铃铛这丫头真没白养,知道疼娘。”
那是深秋的一天吧。家家户户的苞米收完了,果子卖完了,村子又进入了一年中最为闲适的季节。那天,阳光特别清透,村人们聚在桥头闲聊。还是当年的那座桥头,还是当年的那些人,只是黑头发变成了花白的,紧皮肤变成了松的。每个人脸上都遍布了纵横的日子。
坐在人群正中的是春梅。她总是坐在人群正中。她又大着嗓门跟人计算家里今年的收成,桃子卖了多少,苹果卖了多少。她“呵呵”笑着说:“继伟在学校里把驾照也学下来了,明年就把我们家车卖了,换个好的,一家人找个时间出去自驾游去。”
坐在她身边的凤兰啐了一口,笑道:“行了行了,天天在这显摆,显摆啥?” 说完,站起身,拍拍屁股,“我们这没车自驾的,还是回家喂鸡吧。”
凤兰是春梅在村里最瞧不上眼的人。每次和凤兰照面,她眼睛一瞥,就过去了,好像多看凤兰一眼,都是浪费。
听到凤兰的话,春梅“嗤”一声,话音追赶着凤兰的背影说:“你没车自驾,怨谁?只能怨你们自己懒,每年草长得比庄稼高,还在这儿说人显摆。我能显摆,你能不能?”
凤兰转过身,仍旧笑着说:“我可没啥能力显摆。不像有些人,最能显摆的是让自己家男人跟别人睡,还把别人生的孩子抱回来当自个儿的。谁能干得出来?”她一边说,一边拿眼睛扫一圈在场的所有人。所有人脸上都浮上层不自在,有些讪讪的意味。
春梅愣住。有人推凤兰,小声说:“你在这瞎说啥?回去喂你的鸡吧,别瞎嚷嚷。”凤兰嘴里嘟哝:“谁瞎嚷嚷,我又没瞎说。”
“得了得了。”又有人说,“赶紧回去吧你。”凤兰看看春梅。春梅不看她。她没想到春梅平静得像一尊石头。她心里有点发虚,眼睛又扫一圈,说:“你们谝,我走了。”
“走吧走吧。”旁边人推她走。
春梅仍然愣着,直到凤兰走出去很远,她才忽然一笑,转头继续跟人说:“自驾游的话,去哪好?这干了一辈子,要出去玩儿,还真不知道该去哪。亏不亏?你说咱们干了一辈子,亏不亏?”不等人回答,她就站起身,往家走去。大家伙看着她的背影,全都不说话。好一会儿,才有人站起身,也拍拍屁股说:“回家咯。”
从那之后,春梅就不太爱出门了。桥头上倒是还能经常看到赵钰卿。大家问赵钰卿:“春梅呢?”他就说:“在家睡呢。这些日子不知道咋回事,一天到晚就喜欢睡觉。”
那天桥头上的事儿,没人告诉赵钰卿。大家听赵钰卿这么说,便知道春梅回去也啥都没跟他讲。
等再见到春梅时,春梅胖了一大圈。头发也不染了,一头的银灰色,在太阳下像银色的波浪。她手里一天到晚捧个手机,不断给小铃铛发语音:“铃铛,你在那多吃点,吃好点。钱不够用,就跟妈说,妈给你转过去。”但没人听到小铃铛给她回复了啥。后来,她见人就总爱问:“你们热不热?这天咋这么热呢?”村人们很奇怪,抬头看看漫天的雪花,再看看她。她拧着眉头说:“咋回事,咋心里火烧一样?”这句话,她从冬天说到夏天。
那是七月的一个晚上,春梅躺在床上睡不着,仍是一声一声喊热。赵钰卿已经习惯了,当没听到。她忽然坐起身,跟赵钰卿说:“我出去凉快凉快。”说完,趿拉上拖鞋就出了房间。等赵钰卿一觉醒来,整座屋子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月光晃着树影,落在床上。床上没有春梅。赵钰卿心里一沉,赶紧出去找。他走遍村里角角落落,都没看到春梅。等他回到家时,也不知为啥,突然想到了水窖。他打着电筒,一步一步挪到水窖边上。水窖的盖子是盖着的。还好,春梅不在里面。但他还是走上前,将水窖盖子掀开,拿电筒往里照了照。“啪。”水窖盖子重重从他手里掉了下去,他腿一软跌坐在水窖边上。
那段时间,赵钰卿见到人就爱跟人说那天晚上的事儿。他说:“谁能想到,她要去水窖里凉快凉快呢!你说,她顺着水窖台阶走进去,还不忘把水窖盖子盖上。”听的人摇摇头,叹息一阵。他也摇摇头,叹息一阵。随后,各自立在原地,看看天,都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
春梅去世后,村里人以为赵钰卿和问红家的前后两座院子会合为一座。但从夏到秋,又从冬到春,院子仍是两座。大家看到和过去一样,赵钰卿和问红要是在路上碰到了,互相都像没看到对方,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村子里大大小小的活动,有赵钰卿在的地方,必定看不到问红。有问红在的地方,也一定找不到赵钰卿。
那年山上桃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小铃铛回来了。很多年没见,村里人路上碰到她,都要站着怔一会儿说:“这是……”
小铃铛便笑,说:“我是铃铛,春梅的丫头呀。”
村里的老辈们听了,一拍脑袋说:“就是就是,这笑,跟春梅当年多像!”
“不像妈,能像谁?”小铃铛也笑,手往山上一指,“我去桃园看看。”
小铃铛这次回来再没走。她和赵钰卿成天往桃园里跑。后来,村人们就看到桃园的山脚下竖起了一块广告牌,上面写着“钰梅桃园农家乐”。广告牌后沿路扎着两溜木栅。木栅一直往桃园里延伸,直伸到一处利用和缓坡势修筑出的平台上。平台上有一座红顶粉墙的房子,房子门楣上也挂着一方牌匾,仍是“钰梅桃园农家乐”几个字。
后来,村人们又看到,问红家院子里常常跑进跑出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孩。有时候,还能看到问红坐在门口木凳上给小女孩喂饭。
有人问:“铁蛋的孩子呀?”
问红摇摇头,一笑,满脸皱纹有条有理地簇在一起,答:“不是,铁蛋的孩子都上小学了,这是铃铛的。前后邻居嘛,让我帮带带。她那一天到晚都有人上去吃饭,太忙了,顾不过来。”
“哦。”问的人应一声,再看看小女孩,可不是,那眉眼是小铃铛小时候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