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草原 山下的村庄(创作谈)
2024-06-08张惜妍
张惜妍
2021年年初,南京市与伊宁市两地联合制作一部文化援疆项目——三集纪录片《见证·伊宁》。基于我在文旅部门工作,有幸加入主创团队,承担了人物初选、前期采访、脚本撰稿、协助拍摄等工作。
片中人物都是普通人,有果园里剪枝的人,有乡村里支教的人,有景区里赶马车的人,有田野里耕种的人……他们的生活、人的情感和精神世界成为纪录片的内容。这些故事沉静朴实,都是真实而生动的生活,流淌着鲜活而饱满的情感,折射的也是生活的素朴光泽,这也成为这部片子文学脚本的主要脉络。
其中,伊宁市英也尔镇牧业村吐尔逊别克·库加热巴依一家拍摄时间最长。我与他们全家经历了四季,参与了开春接春羔,夏天剪羊毛,秋天转场,下山冬宰的全过程。
第一次来到吐尔逊别克家,我向户主库加热巴依说明了来意和要求,这一家人同意了摄像机的追随。我们拍了一些日常场景后,就毫不客气地留下来吃早餐。餐毕,我让摄影助理把镜头回放给库加热巴依看,他微微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稍后,他转头低声对我说,那两个小伙子够累的,人走哪儿他们撵到哪儿,机器重得很吧?
那一刻,我的心完全松弛下来,他把我当自己人了。后面的拍摄,即使儿子吐尔逊别克不在场,即使库加热巴依的国语不太流畅,对我们的拍摄都不会有障碍了。
这一次拍摄经历的另一个收获是,我以为我是本地人,了解哈萨克族的生活习性和情感表达,以为自己完全可以当个好向导。但真正近距离接触下来,我对牧民生活却并不熟悉,事实击毁了我的浅薄,熟悉的地域对一个本地人竟会成为深奥的秘密,繁杂多样。而且,我越认真地参与日常,陌生便变得越清晰。我一度陷入焦虑,随着日出日落,鲜活细节随处展现,我得以深入他们日常生活的皱褶,着眼于局部和细节。而它们的集合,则从总体上呈现出牧民生活的丰富性,展开一个民族与大自然壮阔和谐的状态。
纪录片最大的艺术价值在于真实性,真实性带来的震撼力远远超过虚构类影视作品。摄影师使用近距离的景别,包括简单的光线,通过最简单朴实的手法将我们感受到的这一切传达出来。影像是直接的,来不得半点虚假。我们几乎是从早拍到晚,拍摄比我预想的顺利。虽然第一次面对一群陌生人和摄像机,这一家五口人,还有邻居們,他们完全本色出演,甚至忽略摄像机存在,这跟他们的自然禀性有关——坦诚、质朴,很容易接受别人。镜像很平淡,但从中可以看得出众多的题旨。
初秋的伊犁河谷,天空蔚蓝透明,辽远给了我想象的空间,也带来虚幻的感觉。到牧区,城里人的空间和时间观念都被改变,牧区的一切都很缓慢,像太阳上升那么缓慢,然而什么都没耽误。丹纳的《艺术哲学》里认为:“一个地方的地理环境和居民性格以及艺术作品的气质,有着非常紧密的关系。是一个地方的山川河流、阳光空气造就了那样一些人和那样一些作品。”我认同这样的观点。作为写作者,我看到的这个世界,我写下来的文本,就是我眼中的这个世界本身。书写者有责任了解这片热土,了解这里独特的地域文化,关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每一个巨大变化和细节律动。
山下的热闹和山上的静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一直认为一部纪录片最重要的部分应该是人的生活,而我之所以喜欢纪录片也正是出于对这方面的偏爱。人类的行为标示着一切,如果你用心观察,你会发现许许多多生活的细节,而正是这些细节组成了我们复杂的生活,并暗示着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
吐尔逊别克的母亲坤孜拉喜欢逛巴扎,买生活用品是一方面,她更注重来此与熟人会面。她东张西望,不停地与认识的男人点头微笑打招呼,脚步并不暂停。但是她与女人相遇,那就很有意思了,先是行贴面礼,然后紧紧抓着对方的手,一直不松开,就站在货摊前,说一些热络的话。行人、吆喝、挤撞都不影响她们的愉悦。巴扎是一个神奇的所在,什么都有,什么都凌乱,却又那么和谐地挤挤挨挨。
在中国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过程中,普通人生活中那些细碎却重要的日常值得在一切文艺作品中呈现。我认为真正打动人心的除了证明成果的数据,还有通过真实表达感受到的情感。中国人无论出身乡村还是城镇,都从始至终满怀着对家乡的爱,边远地区的人们更是如此。故乡在心里都占据着最柔软又充满温情的一隅,无论已经过上了多么好的生活,中国人也会牢牢记住生养自己的一方水土,用一生来爱这片土地。
我释然了,从三月到十二月,我用文字记录下这一家牧民的一日三餐四季。有些场景像我们拍的片花一样,在脑海里一遍遍回放。
——转场生活单调地持续着,像一列火车行驶在环形铁轨上,景观相熟,季节相似。库加热巴依家养了一只地道的牧羊犬,腰粗体宽,已经很老很老了,行动迟缓,骨头也啃不动了。转场的路上,库加热巴依心疼它,它享受着趴在马背上的待遇。它非常熟悉游牧生活,即使年迈也特别尽职尽责,一看到有羊不守纪律,就立刻跳下去奔跑上前。
——起伏的山峦在夕阳下泛着红光,山下白雪覆盖的小屋冒着炊烟,山路上的马爬犁拉着穿红着绿的哈萨克妇女到山下赶巴扎,牧民的孩子顶风踏雪去上学,几匹马在银灰色的山林中漫步……
——下大雪的早晨,我们去拍冬宰,遇到一个上学路上的小男孩,穿着校服,大约十一二岁的样子。空旷的雪野在车灯照射下反射着银光。男孩用手捧起雪团成雪球,向天空抛掷。他兀自抿嘴笑,像某种幸福正在具体地通过手掌传导进他的心脏。我们停下车,静静地看着那孩子在雪中自己跟自己玩。那一刻,我突然很感动,我的生命里,正在经过第48个冬天,而那个早晨,因为那个牧民的孩子,我像是带着一双从未见过雪的眸子,第一次打量那从天空降落而下的雪粉,突然想起一句诗:雪,是新疆骨骼里的盐。
山上的草原,天空湛蓝,阳光透彻,羊群悠闲;山下的村庄,父母劳作,孩子们纯真……追求与生活,坚守与等待,在这片土地上不断上演。生活的哲思无处不在。儿子吐尔逊别克不想让父亲再上山放牧,两人陷入僵持。我问库加热巴依:“你觉得你老了吗?”他没有直接给我答案,说草原上有句俗话“只要你能爬上马背,坐到马鞍上,让马跑起来,你就没老,你还年轻。”妈妈坤孜拉说:“每个日子都是一匹好马,我们都应该珍惜。”
如何做到几千年的游牧文化不会淡,又能跟得上现代畜牧业发展的脚步,吐尔逊别克一家为我们提供了现实转型教材。
文学不满足于真人真事的实录,作家对人生和人性的洞察力固然来之于作家的生活经验,而更为重要的则是作家独特的秉赋,那种洞察幽微的能力,并且把唤起的感受诉诸审美而通过语言加以陈述。就我个人来讲,我崇尚以质朴的文字写出情感真实的作品。质朴即包含着文字的质感、朴素和温度,以及一个作家应有的诚挚。
拍摄结束离开这个普通牧民家时,我的感觉和进入时完全不同。虽然我知道,我了解的只是些触目可见的家常故事轮廓,但即便如此,我也被深深地触动了心怀,除了片子脚本之外,书写的散文也不止这一篇。不得不承认,对于我所追求的质朴的写作,我的文字功力还没有达到,我的在场写作方式还需要突破“地域性”的局限,打破原有的视域、幅面和经验,来重新认识新疆的文化资源和正在新生的文化现象,开阔视野,提升思维,并做出更加饱满的文学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