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骼里的盐
2024-06-08张惜妍
张惜妍
三月的北疆大地,雪开始融化,土地松软,空气中的寒气仍在。我跟随着一个纪录片摄制组走进伊犁河谷一个牧业村。这个村庄前身是国营牧场,后来改制为牧业村,依然从事传统的牧业生产。
牧业村村干部吐尔逊别克·库加热巴依开着一辆红色的富康,我们跟在他的车后面进村。
地势平坦开阔,村庄的面孔袒露在蓝天下,呼吸着天山的风,有一种难得的沉静。
有些年头的村庄,沉稳得有如天平的均衡,巷道纵横,向任何人敞开。一片果园,一座小学,高挺的白杨树,枯萎的野草,多年不变的房屋,野鸽子伫立在屋顶。年复一年的日子,由时间、空间和人群共同塑造出来的最平常的村庄。
吐爾逊别克在一处绿色的院门外停车,有两个老年人路过,长相极为相似,皮肤黧黑,眼神平和。看到陌生的来客,既没有热情寒暄,也没有意外好奇,点头致意,脚步不急不缓。
春分之后,农民还没有开犁春播,牧民即将开启一年的放牧生活,要赶在四月初之前转场接羔。
今年有倒春寒,推迟了半个月。过了清明,看到背阴处的冰雪融化了,吐尔逊别克的父亲库加热巴依·孜克力亚和大伙商量着一起出发。母亲坤孜拉立刻揉面打馕,煮冬肉。库加热巴依将家什打包捆绑。他从十五岁起,开春上山,入冬下山,转场生活单调地持续着,年复一年,进入了六十个年轮。
大清早,邻居们都来帮忙装车,男人们干的是体力活,把牛羊装上车。坤孜拉往褡裢里塞衣物,收着邻居女人们送来的馕和干肉,说着感谢的话。
这是一种朴素的真诚,也是千百年来草原游牧生活性质所决定的——你随时帮助别人,就能随时得到别人的帮助。
四岁的恩塔是吐尔逊别克的女儿。她顶着一头短短的卷发,稚嫩的小圆脸和两颊的红晕格外可爱,她一笑,你也想跟着笑。她是天使,天使永远不会有烦恼。
恩塔在妈妈古丽米拉工作的村幼儿园上小班。今天古丽米拉特意早起,收拾妥当,好留出时间让恩塔向爷爷告别。恩塔抱着爷爷亲了又亲,爷爷贴着耳朵说了些只有恩塔才能听到的悄悄话。
看着父亲的车队驶出村庄,吐尔逊别克驾车上班,顺带把妻子和女儿送到幼儿园。上了车,恩塔终于没忍住,扭转身子抱着妈妈大哭起来。
牧民们往往是随着季节的变化,在夏季牧场和冬季牧场之间辗转迁徙。现在,绝大部分牧民开始了一种新式的、更为现代的生活方式——定居生活,而且这种方式已逐渐成为哈萨克牧民的生活主流。比起很多牧民,库加热巴依更早地开始了定居生活,优先享受到了定居带来的福惠。
在北山春牧场搭起毡房,库加热巴依的放牧生活是从草芽钻出地皮开始的。一切活动的起始和结束都是围着羊群打转,牧人的生活简单到了极点,宁静的生活不会有波澜起伏,甚至可以说还带着空旷的忧伤。
库加热巴依和弟弟叶尔肯拜共同拥有一片草场,羊群也是混养。弟弟和弟媳是专职牧民,常年在草场辗转,料理弟兄俩的羊群,也给别人代牧。夫妇俩的生活范围就在山谷,草原赋予他们简单的生活,日出而牧,日落而息。
作为游牧经济的主体,牲畜是全部财产,产羔量尤为关键,也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期。库加热巴依跟着羊群跑来跑去,白天晚上扑在羊圈里,他那件棉大衣脏兮兮的,一股子羊膻味。夜晚的气温在零度徘徊,库加热巴依一点也不敢大意,像对待婴儿一样呵护羊羔,甚至把刚出生的小羊羔直接揣进棉衣里。
库加热巴依和叶尔肯拜是尽职尽责的老牧民。他们带着年轻牧民把母羊分离出来,单独圈在临时搭起的栏杆里,给年轻牧民口授接羔保育经验。
“你看,母羊在产前几天嘛,这个地方注意看,越来越胖大了,等到母羊的乳头直立的时候,它就要产羔了。这时候要注意观察,特别是晚上。”
“这个药,绿盒子,是肠炎的。红瓶子,是治羊痘的。看好了,不要拿错了。”
母羊产羔难免会出现难产的情况,有一只黑母羊,羊水流出后羊羔没有顺利产出,库加热巴依守护了一整夜。他盘腿坐在草垫子上,抱着黑母羊抖动,嘴里不停发出“嗷嘞嗷嘞、嗷嘞嗷嘞”的声音。天亮了,羊羔终于落地,库加热巴依腿麻站不起来,倒头就睡个昏天黑地。
有时候还会遇到羔羊倒生的情况,也就是后腿先出来,臀部在产道内不能顺产。叶尔肯拜抓住羔羊的后腿,一边轻轻晃动一边拉出。一个粗粗拉拉的大男人面对幼小的生命,眼神慈爱,动作轻柔。
这天傍晚,一只母羊生产了,它似乎还不能接受自己突然成为母亲的角色,死活不肯给初生的羊羔哺乳。库加热巴依嘴里发出歌谣式的呼唤哄着母羊,揽过小羊羔的身子,塞到母羊的腹部吸母乳,母羊激烈地躲闪抗拒了,几番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库加热巴依失去了耐心,他愤怒地打了母羊一巴掌,又双手提起母羊,重重地摔在地上,气呼呼地坐在草地上。没想到他刚坐下,母羊接纳了自己的孩子,侧身卧倒给小羊羔哺乳。看到眼前的情景,库加热巴依转怒为乐,哈哈大笑。
弟媳杰恩斯古丽也没闲着,她要清理羊羔口鼻内的黏液,避免将羊水等黏液灌入鼻腔深部或肺部。如果夜里生产,要看着母羊舔干或擦干羔羊身上黏液,避免羔羊冻坏。难产的羔羊体质大多较弱,没有哺乳能力,杰恩斯古丽得用奶瓶子喂水喂奶,也是一夜一夜地操劳。
毡房进门就是炕,铺着羊毛毡子,褥子和被子码放在角落。炕对游牧民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降生的第一声哭泣来自于炕。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是炕摊平了躯体,是炕安放着灵魂和肉体,铺展着日子和梦想。
这个春天,杰恩斯古丽温暖的炕接纳了远道而来的客人,摊开被褥,带进辽阔的梦乡。
石头和泥搭起了锅灶。杰恩斯古丽兼顾着餐饮,我跟着她打杂,学会了用最简陋的器具烧茶、烤馕、做抓饭。我的皮肤日渐粗糙,看不出我与其她哈萨克女人有什么不同。看到杰恩斯古丽在简陋的略显原始的毡房里过小日子,经营着远古流传的游牧业,知足、达观,我的内心常常盈满感动。
半个月的接羔高峰期过去了,终于闲下来了。叶尔肯拜宰了一只羊,把草场附近的牧民都叫来了。
炊烟升起的时候,大块的羊肉在铁锅里翻滚。一天中最闲适的时刻到来了。温暖的夕阳眷顾着坦阔的草原,接下来的日子,库加热巴依兄弟俩和世代放牧在这片土地上的祖辈们一样,与天地共依,守护着这些小羊安然长大。
库加热巴依说:“牧民是离不开羊的,羊和马太重要了。”转场路上的羊只前行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向和目标,那是家庭的财富,劳动的力量。
夜深了,人散了,茶凉了,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羊羔趁着库加热巴依熟睡之际跳上了炕,挨着他的后背躺下来,静静地睡去。
摄制组的小伙子想学骑马不是一天两天了。库加热巴依教他们的第一步是和马建立友好关系。牧人视动物为家人,随时随地跟动物交流,放羊骑马实际上都是一种交流。他说必须跟马说话,随便说什么都行。
“如果跟马没有交朋友,那很危险,你没有办法骑好这匹马。你要懂得关心和爱护它,它是你的亲人。你肚子饿的时候,它也饿;你喝水,想着它也要喝水。”
小豪年纪小、胆子大,第一个坐上了马背。库加热巴依拍拍马脖子,他和马对视的眼神满是怜爱。
“不要和它对着干,马有它自己的主意。”
“你们在城市,开车不需要说话,你的车是一个机器。马不一样,你对着一个生命,你要把它当成你的兄弟、你的朋友。你对它怎么样,它知道呢。你们以为放羊很简单吗?它自己吃草就行了?山大得很,它也跑不远?不是这样,看着简单,你去试试,那些羊绝对不听你的。”
小豪认准一匹马天天练习,那是一匹两岁的棕色马驹,英俊健美。他每天起床一出毡房就去找马,还扬言要骑马回南京。
库加热巴依逗他:“你买不买?一万块钱卖给你。这匹马你骑回家,能卖五万块。”
“买不起,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片子没有拍完,我没有钱买。”
“没钱怕啥,你给我放羊,我给你工钱。我在小马身上烙上记号,你就有自己的马了。”
编导问我这是不是天马。他想象里的新疆,遥远、自我、粗粝、风骨,树长成冲天的尖刺,花一夜之间开满草原,雪山高得只有鹰才配落脚,沙漠中有让人产生幻想的奇景……
天马是北疆草原的荣耀,是西极的光辉。内地人来到草原,把每一匹马都当成天马。
太阳西下,远远望去,蓝天绿草铺成金光大道。
牧民们赶着马群,夕阳以狂野的色彩和气味混合了诗意与野性,马蹄扬起尘土,恣意的节奏卷起的微风轻拂面颊,拍摄者和入镜者心意相通,距离不复存在。而我作为一个观者,进入了画面讲述的自由梦境之中。
“你想过没有,或许,成吉思汗的骑兵战队也曾经过这里的山梁,奔向远方。”
“那我要回去吹牛,我去过的地方是当年成吉思汗西征时走过的大道。”
吐尔逊别克从新疆农业大学毕业后,回到父母身邊,当了村官,为他的父老乡亲服务。他的工作范围包括两个村庄,父亲的老牧业村和他的新牧业村。两村相距不到五公里,却是典型的美丽新农村——平直的柏油路四通八达,独栋红顶小院映衬着蓝天,巷道里果树连排,幽静而美丽。
吐尔逊别克虽然出生于牧民家庭,受过高等教育的他已经完全脱离了传统生活。时代在飞速发展,游牧这种生存方式正在逐渐转变。社会进步的大潮使牧民早已改变传统的生活习惯,随着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年轻人向往接受更好的教育,向往一切新事物和新生活。
在他心里,游牧听起来充满诗意,实际上是苦涩。牧场随山地海拔高度不同而具有分带性,牧民们世世代代形成了不同季节利用不同高度草场迁徙的游牧方式。他爷爷那会儿,每年入冬前牧民开始转场,像候鸟一样组成驼队,携妻带子,带着帐篷和生活用品,赶着畜群,浩浩荡荡地从海拔较高的春牧场向夏牧场迁徙,并最终到达百公里外的冬牧场。
父亲年少时上的是马背学校。今天几个人在这个帐篷里识字,明天再凑几个人在那个毡房里念书,没有专职的老师,谁识字、谁会讲故事唱民歌就是老师。山上没有医院,生病得骑马走一天一夜的路程才能赶到山下的医院。在吐尔逊别克五六岁的时候,牧场进行改制,动员牧民半定居。其他人犹犹豫豫,父亲还是有远见,为了孩子们的教育,带头下山住进了村子,半年放牧,半年定居。
自从牧民定居工程被正式纳入国家规划,各地在水土、交通条件较好的地方修建定居点,让牧民相对集中定居下来。在老村子的西边划拨土地,分宅基地。新村子的基础条件很好,第二代牧民开始了转型,学技术,打工。
吐尔逊别克因为父亲的思想开通、下山半定居而庆幸。库加热巴依特别重视孩子学文化,半定居就是为了孩子上学。一儿一女在镇里上了小学、中学,后来上了大学。儿子当了村官,女儿在城里当教师。到了孙女恩塔这一代,城里孩子有的,她一样享受。
吐尔逊别克和父亲的代沟不可避免,年轻人一般不会囚在一个地方长久地生活,愿意寻找新鲜。但年纪越大的人,越舍不得离开半步自己的天地。
羊有愿望吗?把眼睛能看到的草吃干净,就是羊的愿望吧。
库加热巴依是怎样想的呢?他的羊沿着草场转,把所有的草都吃干净,白天黑夜地长膘,生羊羔。他的愿望推动着他在山上的草原和山下的村庄之间移动,年复一年。
羊有灵性,是他的主人有灵性。牧羊人有什么心态,羊就有什么心态。蓝天白云之下,库加热巴依信心十足,对他的羊、他的生活和他的愿望。当地民谚说“力量有很多种,心平气和的那种最坚定”。库加热巴依身上那种气度来自他的羊群,来自草原的辽阔,来自游牧基因的遗传。
第一次参与纪录片拍摄,我认为纪录片的作用就在于发现什么是真实的东西,通过细节体现出来的触角——丰富、细小而迷人。
我以为自己是本地人,了解哈萨克族的生活习性和情感表达,完全可以当个好向导。真正接触下来,事实击毁了我的浅薄,我对牧民生活却并不熟悉。熟悉的地域对一个本地人竟会成为深奥的秘密。而且,我越认真地参与日常,陌生便变得越清晰。
我一度陷入焦虑,随着日出日落,鲜活细节随处展现,我得以深入他们日常生活的皱褶,着眼于局部和细节。而它们的集合,则从总体上呈现出牧民生活的丰富性。
摄影师使用近距离的景别,包括简单的光线,通过最简单朴实的手法将感受到的这一切传达出来。影像是直接的,来不得半点虚假。初到一个陌生的地点,摄者与被摄者之间完全陌生。有时我们会对自己的闯入行为与镜头肆无忌惮地瞄准感到歉疚。
我们几乎是从早拍到晚,拍摄比我预想的顺利。虽然第一次面对一群陌生人和摄像机,入镜者没什么紧张反应,表情自然,该干嘛干嘛,没有矫饰心理。其实我们有时候也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住在家里头,住在牧场上,睡他们的炕,吃他家的馕,和他们朝夕相处。他们就是普通人,热爱家园,延续传统,追求梦想,拥抱现代生活……镜像很平淡,但从中可以看得出众多的题旨。
牧民们在镜头面前很从容,他们不需要表演,甚至忽略你的摄像机存在,坦诚、质朴,很容易接受别人,而他们对拍摄又多了一种新鲜感。如此一来,成就感在摄者与被摄者间建立起来了,成为一种秘而不宣的默契。
夏天是草原最热闹的时候,山里凉快。孩子们都放暑假了,全家人上山团聚,人一多,山谷里就热闹起来了。
动物的蹄腕骨,在新疆俗语称之为“髀石”。玩羊髀石是新疆的传统游戏之一。过去在北疆农牧区青少年中非常盛行。现在玩具多了,小孩也不稀罕了,也只有一些偏远农村和牧区的孩子们在玩。
三五个男孩聚在一起,首先以手心手背的方式选出一个抛撒髀石的人(类似于掷骰子的庄家),然后将四个羊髀石握在手中用力撒在地面上,根据羊髀石正反落地情况决定输赢。例如,四个羊髀石落地后,四个正面都朝上为最好成绩,以此判断参加者的输赢。
孩子们打髀石的时候,他们的爸爸们玩一种叫“布热魁”的游戏,也就是狼吃羊,一种“狼”与“羊”斗智的棋类游戏。先在地上画一个正方形,画出对角线,再以各边线中点为角,再画对角线,形成一个图形。在中间一条线与横线交叉的地方摆上象征“羊”的棋子(其实就是石子),然后在第二条线与中线擺上多个“羊”,边线中间连线摆两个棋子为“狼”。玩的时候,若“狼”被逼得无路可走,“狼”为输;若“羊”围不住“狼”,中间有“羊”,对面有空格,“狼”则可以吃“羊”,按此方法定输赢。
我完全看不懂,摄制组的小伙子们倒是看得入迷,甚至参与其中。
马的嘶鸣声中,送马奶子的人来了。牧民们一边喝着马奶子,一边复盘着棋局。
饲养马匹的牧户,都能自制马奶子,牧民称它是草原上的啤酒。这是一种经过马奶发酵酿制,介乎于酸奶和酒之间的马奶饮料。饿了可当饭吃,渴了可当饮料喝,聚会时又可当酒助兴。
喝得畅快就有琴声助兴,随着手指的拨动,冬不拉琴声响起,像是草原上淙淙的泉水,像树上清脆的鸟鸣,又像草原上欢腾的羊群和骏马疾行的蹄声。时而悠扬,时而奔放。高山和草原太美好了,给他们创造出了太多乐曲,弹唱起来没完没了。
当面对摄像机时,年轻小伙子显得异常兴奋。因为他们期待有一天,心爱的姑娘坐在电视机前看到自己在画面里出现的情景时,会给他们的爱情起到一种什么样的催化作用。越想越兴奋,弹唱更起劲了,听者也耐不住跳起来。
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情感和精神世界,这些故事或者饱满深情,或者平淡朴实,都是真实而生动的生活,都流淌着鲜活而饱满的情感。这一点共性,成为贯穿整部片子的主要脉络,如同菜汤里的盐、人体中的骨架、房屋中的柱梁。
入冬了,羊群转入二百多公里之外的小温泉冬牧场,库加热巴依回家了。
立冬这天,库加热巴依要宰杀一匹膘肥体壮的马,按照习俗,请邻居和亲朋好友来家里做客吃肉,尝冬宰之鲜。待客剩余的肉制作成熏马肉、熏马肠,供过冬食用。
我们到达的时候,院子里、屋子里已来了不少客人了。马已经被放血,男人们忙着剥皮、开膛,女人们在旁边打着下手。这是祖先延续下来的传统——大家一起宰杀牲畜,之后再一起处理,一起享用。
煮熟的马肉端上了桌,库加热巴依手持一把锋利小刀削肉,按照传统礼节依次递给在座的每位客人。大家喝着奶茶,谈笑风生,回味过去的事情,谋划开春后的日子。
院子里,恩塔跟在几个小哥哥小姐姐后面跑着玩,伊犁河谷的第一场雪从天而降。我双手接着细琐的雪粒,突然想起一句诗:雪,是新疆骨骼里的盐。